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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比利时(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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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妈妈在他背后吐了吐舌头。

“你只要想想那位升天了的费尔蒙,那个保加利亚人。我们每个人连吃十几个蜗牛配香菜、黄油的时候,他就会皱鼻子。”

“升天了?”妈妈问,“你怎么知道的?”

“啊,康斯坦泽,再没有谁看到过他了呀。”

修女圣盖洛尔夫最近面朝墙坐着,向神圣的甜心做祷告的角落现在空了,只放了一个衣帽架。

海伦娜姑妈那天早上是第一个起床的。她打开收音机听《睡得可好?》节目,大多时候听到的都是曼陀铃音乐,然后又读了《妇女王国》,看怎么自制肥皂;她更多的是在和自己说话,而不是和那个一动不动的人说话,在她说“现在我们把昨天的汤热一下”的时候。接着她从石地板上看出修女圣盖洛尔夫拉肚子了,然后又看到她肤色都变青了,怀里都是吐出来的肉末。

“可是她是怎么能拿到肉末的呢?我可把它放在了架子最高一层,还放在了达米盎神父的照片背后。”

“有的人如果饿了,什么事儿都做得到。”

“有的人可以让自己的孩子饿死,却把留给自己的焦糖藏在他们的工坊里。”路易斯说。

“你马上就能得到一块。”爸爸有气无力地说。

“可惜了,双倍的可惜,她两天前还说过,她现在想放弃斋戒,因为我们的天主上帝不会有意让我们亏待自己的。”

莫娜姑妈、诺拉姑妈、罗伯特叔叔和路易斯跟在棺材后面走。女人们继续擦窗户,骑自行车的人吹口哨,铁路上的工人在大声吵架。瓦勒城无动于衷。没有公爵像在路易十四下葬的时候那样高呼:“叫啊,青蛙,现在太阳已经落下了!”爸爸本来倒是想印一个合适的讣告,但是不知道她的个人信息,因为她身边没有任何身份证件。

“就这么孤苦伶仃地进了坟墓。”婆妈妈一边说着,一边在她那有着缠蛇样式的银拉链的小钱包里翻来找去。她往路易斯手里塞了一张二十法郎的钞票。“去面包房老板娘那儿,用这张钞票买点修女泡芙。我们也就只能用这个来纪念纪念她了。”

所有的人都默默吃着这又软又轻,在舌头上溶化的膨化糕点。路易斯舔掉了袋子里最后一点儿泡芙屑,结果有乳白色的颗粒钻入了他的鼻孔。“可以尝得出来,蛋清来自那些用鱼下脚料喂的母鸡。”爸爸说。“现在这都无所谓了。”婆妈妈说。

“你尽管可以向我坦白,康斯坦泽,我不会发火的,我向你保证,我会保持冷静,我不会大发雷霆。但我以上帝的名义请你告诉我。是在哪儿发生的第一次,我根本不想知道细节,但到底是在哪儿?我明白,你不先说,这事儿也是不好说。但是你至少要告诉我,是在哪儿吧?”

爸爸吼了起来:“他做了什么?”

床垫的弹簧吱呀响,妈妈翻了个身。

“求你了,康斯坦泽,我们可是同志啊。”

“当然了,去伊瑟尔塔朝圣的时候结成的同志。”妈妈用沙哑的声音说。

那只迷宫里的老鼠,提奥·冯·巴梅尔,那个虚伪的五十岁男人说到做到。儿童下乡扩大组织 要将这个叛逆的小塞涅夫送往梅克伦堡 [419] 州里湖泊众多的施特伦瑙。那里等着他的是体育运动和民族舞,手工课和戏剧班,大自然中的生活和反复操练。爸爸肯定签了一份声明,说路易斯没有患任何特别的疾病。让路易斯恼火的是,他母亲居然这么麻利又着急地在一周前就给他收拾好了行李箱。

“我要去远东了。”

“德国不是远东。”西蒙娜说,“远东是中国人住的地方。”

“就是,你看看地图,它可在我们国家往东很远的地方。”

“我要拿回我的照片。”

“送了就不能再要了。”

“如果你非要留着不可的话,那就算了。我要进去了。要去熬糖浆了。”

“咳嗽糖浆?”

“不是,是强身健体用的。是我父亲的一个药方。”

“你会想我吗?”

“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

“会的。”

“真的吗?”

“入睡之前我都会想想我在白天经历的事儿。”

“我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你了。”

“四个星期过得很快的。你的头发太长了。”

“我会剪短的。”

“去菲利克斯理发师那儿。”

“不,我母亲会给我剪。”路易斯说着,感到了羞愧。西蒙娜的衬衣几乎是透明的,他能够看到胸罩。路易斯在西蒙娜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好了。好了。”她说。她的伤感正合他的心意,虽然大部分事物都会让她哀伤。他拉过她的手,挠了挠手掌背,因为海恒多恩说过,女人们觉得这样的举动分外诱人,无法抵抗。她没有反应。药房的门铃响起来就像是梅克伦堡别墅里有钱人家招呼他们的仆人领班的铃声一样,然后人们发现这个领班是乔装打扮的里斯特男爵,他那钢铁般坚定的目光让女人们都无法抵抗。

第六日。这里多么寂静啊。深夜里,我有时听得到马蹄踏地的声音。这里有大片萝卜地,在目力所及范围内。常常有雾。这里的人说的是一种听起来有时候就像是弗拉芒语的方言。他们说“侃”,不说“讲”。大部分男人走路都驼背,就像他们总在地上找什么一样。我寄住的这家男人叫古斯塔夫·菲尔布歇 [420] 。但是,他不太会读书。他太矮了,参不了军。他常常把一根铁杆插进地里,然后观察杆尖儿。他在找石油吗?他老婆叫艾玛,就像桂灵的老婆一样,与帝国元帅一样胖。她经常推我,要我赶紧。但她也不说要赶紧做什么。雨下得很多。如果我表现好的话,艾玛说,我就可以将慕尼黑的党卫军瓷器制造厂出产的跳舞女郎瓷人儿带回去给我母亲做礼物。他们这儿的炉子挺奇怪的,上面铺了瓷砖,砌死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他们睡觉的时候睡在一个塞满了羽毛的大布袋子(?)下面,真是热得不行。还有很多奇形怪状、颜色诡异的昆虫在房间里嗡嗡地飞来飞去。莫里斯要在这儿的话,肯定会开心的,他就能好好儿研究一下那些虫子了。我夜里经常哭,但我已经学会控制自己了。

第七日。我每天夜里都会醒来,因为古斯塔夫一晚上会有五六次费力地往一个锡罐里撒尿,一边还长吁短叹地呻吟。昨天,艾玛说我一点都不感恩。因为我不喜欢粉红色的汤,按照小包上的描述,这汤是用草莓做成的。

第八日。古斯塔夫和艾玛把我带到了市政厅,希特勒青年团里年纪最小的要在那儿学习齐声朗诵,用线锯干活,造木飞机。我今天晚上朗诵了圭多·赫泽拉的诗《豉虫》:“哦,这活泼泼、闹哄哄的戏水将士,小鞘壳儿上黑漆漆。”我第二次朗诵的时候,说的是:“哦,这活脱脱、臭烘烘的嬉皮教士,小教袍儿下坏兮兮。”没有人发现里面的差别。后来是庆祝夏至日的篝火晚会。这样的活动没有被禁止。因为这里没有盟军的飞机飞到头上来。

第十二日。我帮艾玛做家务,帮古斯塔夫喂牲畜。不过就算没有事儿做了,艾玛织毛衣了,古斯塔夫在炉子旁边睡觉了,她也不让我读《痴人志》(十册本)。她说,我得庆幸我不是德国男孩,不然我会有的受的。

第十五日。艾玛说,我脏得像个犹太人。我就像犹太人那样换衣服不勤快。我感觉古斯塔夫每天都会缩小一点点,很快就没法看到桌子以上了。

第十六日。我教会了希特勒青年团一首牛仔流行歌“老伙计,哟嘿哟嘿喂”。他们都以为这是一首弗拉芒民歌。

第十八日。我在这片平原地上发现了一片树林。明天我要进去看看。

第十九日。这是个怎样的故事啊。我得把它写下来,以后一看就会笑起来。我往远处的那片树林里走去。走了很多个小时。简直像是海市蜃楼。我试着径直往前走。我爬过了荆棘丛,蹚过了小溪。好几个小时。然后我就累了,倒在一片玉米地里睡着了。大概一个小时以后我又上路了,但不知什么时候我就没法再往前了,因为地面慢慢变成沼泽了。我坐在了一座小岛上。蚊子、蜻蜓和牛虻都来叮我。还有一帮子(?)水老鼠往我这儿游了过来。我沿我之前走的原路返回。在我躺下休息的玉米地那儿,突然有三个农夫朝我飞跑了过来。我听不懂他们的喊叫,他们的话听上去不像是德语。我只听懂了一个词:跳伞的 。我才这么大呢!他们中有一个人扛着一把镰刀,就像死神。他们把我带到了一个农庄。最年轻的那个,他瘸了一条腿,大概是个什么警察,叫作恩斯特。他把我带回了家(回了家,原文如此!)禁止我再离开村子。

第二十二日。这些日子好长好长啊。我找到了长庚星、昴星团和大熊座、小熊座。当然还有银河。侏儒古斯塔夫总是看着我的手指,在我画丘吉尔、罗斯福和斯大林的素描漫画,再给他们涂上彩色的时候。他觉得我能做这样的事情很不可思议。

第二十三日。又有新鲜事儿了!我听到电台广播在放:“风儿给我唱了首歌”,然后我对艾玛说:扎拉·蕾安达有条木头做的假腿。她吓得尖叫着跑到街上去,把村里的人叫到了屋子里来。其中两个人是瘸腿,另一个人,我觉得,只剩了半边肺。而至少有一百五十公斤重的那个区队长也来了。所有人都大吵大嚷,互相吼叫,想要严刑拷打我。区队长,他同时也是儿童下乡组织里的工头,一把抓住我的衬衣领子,把它扯坏了。他开始盘问我。比如说,他想知道我的父亲是干什么的,居然把我教成了这个样子。我回答说,我父亲在我的祖国是给盖世太保干活的。这对他触动挺大。如果爸爸知道的话,会骄傲得爆炸。他们又纠缠了一会儿,然后就撤了。而最妙的是什么呢?艾玛对我从来没有这么友好过。她甚至烤了油炸果酱包,但太黏糊了。古斯塔夫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干净。

第二十六日。古斯塔夫和艾玛说,他们为我的离开感到多么遗憾。他们都已经习惯我了。“就像个儿子一样。”他们说。我回应说,我从来就没法做个好儿子,在我自己父母那儿也一样。艾玛开始哭。所以我就对她叫了一声“妈咪”。古斯塔夫说:那我呢?我就也对他叫了声“爸比”。明天他们会送给我那个跳舞女郎瓷人儿,古斯塔夫会用自行车载我去火车站。别了,施特伦瑙。

路易斯睡眼惺忪地站在火车窗户边,窗户是不让打开的,哪怕要向在远处等候的幸福父母挥手也不行,因为在最后一刻,烧红了的小颗煤炭可能会飞到眼睛里。然后,他在踏板上被滚滚浓烟裹着,听从命令一样挥舞着纳粹十字小旗,进了安特卫普火车站。熟悉的乡音,用安特卫普的弗拉芒语发出的呼喊和尖叫袭来。他看到了妈妈,就像她承诺的那样站在站台上。她多矮啊,我今天晚上要在我的笔记本里记下来,她都没有超过她身边那位弗拉芒哨兵的肩膀。她把头发染成了暗红色。

妈妈试着把他举起来,狂热地吻他的脸、脖子,把他按到胸前。他手中的小旗掉了,但没有人注意到。虽然这没法用自然规律来解释,但妈妈看起来和爸爸的妹妹诺拉挺像。她没有化妆,脸颊上显出了粉红色的斑点,就像是她往剪碎了的皮毛大衣上蹭过脸。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她蹦蹦跳跳,哼着歌,朗声大笑,挽着那个笨笨高高的年轻男子的手臂,这男人带着羞涩的微笑提着路易斯的行李箱。

在去瓦勒的火车上,他们有好几个小时都在黑暗的田野间穿行,受着塞满人的车厢的浓烟,听着打牌的人的唠叨和咒骂,这吵嚷声只有在警察走过车厢的时候才会小一点。

“奥斯卡真是好心,跟着我一起来接你,小心照应着我,省得我忙中出错,丢了车票,等错了车。他这活儿干得真不错。”

笨高个儿尴尬地嘟哝说,这都是他应该做的。

火车在一片油菜地的正中间停了下来。唯一的光来自点燃的火柴和打牌的那伙人空洞的脸上点点微光。远方有探照灯投下的圆锥光斑。一个紧挨着路易斯坐着的老头一直在打嗝,停不下来,显然是得了什么病。骂骂咧咧的男人们摇晃着手电筒,检查冒着烟、哧哧作响的车厢底盘。远处农庄里有链子拴着的狗在吠。突然之间,看不见的树冠传来了好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这里是比利时,在远得没法测量的远方是几乎不再存在的梅克伦堡,一个平整而无人触碰过的星球,这里那里有一个残疾人在萝卜地里游荡。比利时却近在咫尺,挤满了咩咩叫、臭烘烘、战战兢兢的人。路易斯在蒙雾的窗户玻璃上画出了丘吉尔的脸,三个半圆是三重下巴,一个小圆代表朝天鼻,然后是叼着雪茄的下垂嘴唇,一侧有留根头发的高额头,最后是领结。

妈妈第三次问道,饭菜怎么样,他在那儿睡得好不好。他是不是把脏衣物都带回来了,那两双鞋,睡衣。当地的人怎么样。有没有因为战败而灰心丧气。

“他们有一次追杀了我,拿着一把镰刀。”

“不会吧,有这种事!”但她没有接着问为什么,什么时候,到底是怎样的。

几个男人和女人被人请下了火车。他们必须把自己的行李箱和用绳子捆着的包裹放到铁路路堤上。这些走私犯中有一个人刚嘀咕了几句,一个宪兵就走到他面前,捏住他的鼻子,越夹越紧。路易斯看到,这个男人眼里有泪水夺眶而出。

火车猛地一下开动了,路易斯旁边的老头沙哑又急促地讲着笑话。

“就因为我有你……”妈妈朝着窗户玻璃说。

“假若我没有你,我的儿,我会知道……”

“我本来已经准备好了巧克力的,瑞士核桃牛奶巧克力,我想在火车站上送给你。它们在桌上刚放了十分钟,就被他带走了,消失了。”

“梅尔克的牙都拔光了。欧梅尔舅舅失去了理智。他们把他送进了圣文森特修道院。”

“我觉得你好像是离开了好几年似的。”

这都还只是引子。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儿,坐在我对面这个猛抽烟、没化妆的女人。她很适合坐在这混乱的火车里,这火车正离和煎饼一样平的、雾蒙蒙的帝国越来越远,帝国里朗诵团声音嘹亮,瘸腿人都恪守规矩与秩序,只有我破坏了秩序。我们现在肯定是到了瓦勒赫姆高地了,教父的那些情人中有一个就住在这儿,那个被莫娜姑妈殴打过的女教师。我现在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因为这是一桩婚外情,就像坐我对面的妈妈正经历着的一样。一旦家里过不下去了,就会到婚外找情人嘛。

“他做到了,你父亲。他真给了我点颜色看。”

路易斯发出一声“嘘”,就好像她是个小孩子。

“给了我们点颜色看。他现在可以给自己鼓掌叫好了,可以拍着胸脯趾高气扬了,恭喜他了!”

“安静,嘘!”

“没事的。这些话,尽管让奥斯卡听到好了。”奥斯卡装作睡着了的样子,似乎根本不想听到这些怒气冲冲的词语洪流,这洪流就像之前老头的那些无聊笑话一样匆匆奔流出她口中,在她抵达那座充满她的哀愁,夜空中尽是她的失落的该死小城之前。

“他是和他那个哪儿都要插上自己脏手的伙计提奥一起干的好事。他们有什么可指责亨尼的?什么都没有!可他还是得听他们瞎扯,受他们审问。他这样一个档次的男人,被法肯豪森亲自任命就职,虽然最严格的军医认定他因为有慢性胃黏膜炎 而被无法服役。拜托啊!这样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会收别人钱,设法让那些富家公子哥儿避免被送到德国去?他会说出反对自己政府的话?他在‘斯旺家’饭馆到底说了什么了?他却不否认这些罪名,虽然我拼命哀求他说:‘亲爱的,否认吧,说你这一生从来没说过那些话。’

“‘小弗兰,’他说,‘我在我自己的民众前可没法不说实话!没有这种特权 !’”

“他要被迫承认什么呀,妈妈?”路易斯问。

“他要承认,他说过‘全面胜利就是他自己的毁灭’。可这不是他自己说的,是一个德国大学者,你肯定认识他,你整天都蹲那儿看书的。”

“好了,后来呢?”

“说他惹人注意,因为他在公开场合喝太多香槟了。(香槟,香槟,妈妈以前还是孩子的时候,现在,现在,在14-18年的年代里,坐在钢琴前。)可是他根本喝不了香槟,因为他胃不好。就算他大桶大桶喝香槟,那也是用自己的钱,从他家人那里继承来的钱。”

“他已经不在瓦勒了?”

她在脸上揉了揉,火车开得慢一些了。

“有能力参战了。”她用疲软的音调说。

“他现在在哪儿?”

“在一个高射炮炮兵连 。但我不会告诉你在哪儿。他要给我写信的。但是我不会告诉你,写到哪个地址。你干得出来的,你会告诉你父亲的。”

“我吗,妈妈?”

爸爸眨着眼睛走下了楼梯,睡衣外面罩了一件比利时军队的套头衫。“你到了呀。”

“我们吵醒你了吗,爸爸?”

“你想哪儿去了。我当然是在等你啊。我刚读了一会儿西里尔·菲夏弗的剧本《犹大 [421] 》。我有可能要出演犹太公会的一名成员,所以我必须先把整个剧本从头到尾读一遍。读起来还真不轻松!”

妈妈打哈欠。“明天别太早了,路易斯。”

“他不用去上学了吗?”爸爸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念叨道。妈妈脱下自己的大衣,倒在了沙发上,那里放着几叠被子和一只印有口红痕迹的枕头。她扔掉了自己的鞋子,把一条被子拉到头上。“关灯。”她用刻意压低的声音叫道。爸爸说:“跟我来。”在厨房里,他说:“嘿,在那儿过得怎么样?你在那里生活得好不好?明天上午安安静静地讲给我听吧。不过别太早了。”

提伦忒恩先生和著名的亲英分子一起被抓了,因为某个大蠢货在黑暗里往一个二等兵背上插进了一把杀猪刀。而这样的人还号称自己是“白卫队”成员呢。

埃里克,一个保险代理人的儿子,海伦娜姑妈的崇拜者,直接或间接地参与了这样的事情,这我们本来就不该感到奇怪。他每天都会听伦敦的电台,他散布消息说,鲁尔区的产煤量下降,这样军工业产品当然也会减少。德国国债已经接近两千五百亿,也就是说它的债务在短短几个月内已经和所有国家财产一样多了。他倒是会计算,这个愣头小子,但他不敢向教父这个大家长提亲,说他要娶海伦娜。自从他有一次进我们家门的时候——那时候房子的门高得很,整个瓦勒都看得到——伸出两只手指做了胜利手势而遭到教父一顿臭骂之后,他就害怕这位老先生了。“我只是开个玩笑,塞涅夫先生!”——“什么!这有什么好玩好笑的,你这个笨蛋。”教父说,气得连他那宝贵的弗拉芒语都忘了说出口。

埃里克还声称,弗洛伦特叔叔通过伦敦电台发送了一个编成密码的信息。“好好听着,我机缘凑巧地听到了啥。‘砰砰砰砰。花儿用汉岩洞里的一个信号问候。’这里面的意思再简单不过了:一个信号,英文里是‘sign&039;,问候的拉丁语是‘ave&039;,连起来是‘sign-ave&039;,塞涅夫 [422] 的意思啊。而花儿呢,也是拉丁语‘flor&039;。汉岩洞是阿登山里的。汉,听上去就像是法语里的‘ent&039;,和‘flor&039;连起来就是‘florent&039;,弗洛伦特啊。”

“可是孩子们啊,”婆妈妈说,“我的心脏哦!”

“他能在三分钟之内解开所有的字谜。”海伦娜姑妈说。

“还有所有的藏头诗。”

“但弗洛伦特想跟我们说什么呢?”婆妈妈说,“他用电台给我们发信息。这肯定得花好大一笔钱呀。”

“说他还活着,妈妈。这还不够吗?”

“够了够了。”她说,“不过,这些什么拉丁语,听起来不像是我们的弗洛伦特会懂的。”

“可能是bbc的一个军官为他发送的信息,妈妈。”

婆妈妈轻声哭起来,“哪怕不是我们的弗洛伦特亲自发的,我还是很高兴。”

“为了她,我连最后一件衬衣都愿意脱下来交出来,”爸爸说,“可是我得到了什么回报?被当面浇了一头冷水。这真让人心痛啊,相信我,儿子。我没有一分钟能安静下来。我绞尽了脑汁,就想让她恢复正常,恢复健康,像个正儿八经的妻子,像个正儿八经的母亲的样子。突然一下子,我就明白了。也许你也知道了,我们不会在城市剧院上演《犹大》了,因为导演先生 拉加沙·阿尔弗雷德认为,我们的人没法朗诵诗句,瓦勒的普通老百姓根本听不懂这出戏,《犹大》。其实我们都知道,这位先生自己已经吓得把屎拉在了喷了香水的礼服裤子里。就因为现在风向似乎变得不利于日耳曼人了。所以他不想再在自己的剧院里恭维黑教士和德高望重的弗拉芒人。那也就算了。我对剧团说:‘我们为什么不演赫尔曼·海耶曼斯 [423] 的《心存希望有光亮》呢?演这个一定不会差。我刚刚又读了一遍剧本,简直太棒了。虽然这剧是荷兰人的,但是我们弗拉芒也有船员啊。只要让我在里面演个渔夫的角色,我都心满意足了。’然后我突然想到:为什么不让妈妈也参加演出呢,演渔夫的妻子。她可以演忧郁,也可以演妩媚动人的样子。我和剧团的人提了这话,差不多所有人都同意了,就一个不同意。这个人是谁呢?你妈妈。我说:‘演戏对你有好处的,你可以成为另一个人,也会产生不同寻常的想法。’

“‘见你的鬼去吧。’她说。但接下来就出事了!司令部 派来了一个人,这家伙说:‘如果不是我们恰巧认得您的话,塞涅夫先生,您现在已经进了牢房了。’这又是为什么呢?那个海耶曼斯是个犹太人!可是谁会想得到呢?海耶曼斯这样一个漂亮的弗拉芒名字,听起来和在斯德哥尔摩获得诺贝尔奖的海门斯 [424] 差不多。”

“是什么奖?”

“化学吧,好像是和新陈代谢有点关系?接着又发现,这个犹太人和所有犹太人一样,有另一个名字,叫萨缪尔,全名是萨缪尔·法尔科兰德 [425] 。真是的!但最妙的还在后头呢。当我告诉你妈妈,我陷入了怎样一个倒霉境地的时候,她笑得快要摔倒了。她就像个疯子一样足足笑了一刻钟,就因为我差点被抓进监狱里去了。

“我现在已经想了好长一段时间了。按照我的看法,你妈妈是进入更年期了。其实还有点太早,老实说,但是我找不出别的解释了。”

蛋头问:“那边怎么样?”他想说的是:在敌人国家那边。他看上去越来越不像个老师了,裹在飘扬起伏的教士长袍里,瘦得像富高神父 [426] ,在一个沙漠里饱经坎坷,疲惫绝望。

“他们在那边也不好过吧,那些老百姓?弗拉芒的男生们都住在哪儿呢?我以为他们都会住在帐篷里,只有不到十岁的小孩子才会寄住在别人家里?村里的人都怎么样?”

“和我们这儿一样。”路易斯说。

“你就不能再多说一点儿?”

“不能。”

“比如说,他们是不是都挺卑顺?比比利时人更卑顺,对吧?很好。他们是不是更没有理性,更不宽容,更狂妄?对吧?很好。你寄宿的那家农民,他崇拜希特勒吗?”

“他向希特勒祈祷来着。”

“就说嘛。”

“元首总是少不了的,尊敬的先生。”

“是。总是这种模仿的渴望。渴望一个元首的爱抚与拥抱。人们就是想崇拜,想得到传奇的鼓舞,想被某个赐福的神话鼓动。你明白吗?因为在这样的催眠下,现实也就脱落了,恐惧也被麻痹了。现在去吧。”

这天下午,蛋头在课上讲到了那些出于自己的职责感而认为有必要推翻政府的罗马人。他们是多么的绝望,又是多么的固执。他们为了能谋杀暴君,必须贬低暴君,说他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只有我听出来他讲的是希特勒。至少在我这个班上。那些总是挤在一起坐着的毕业班男生们,他们一听就能发觉。他们是蛋头的贴身护卫,在他们面前他就会打破自己的缄默克制,在他们面前他就能兜售自己关于欧洲旧精神、关于普罗米修斯冲动的唠叨话。如果谁有个好出身,或者和蛋头一样出身贵族,就更容易相信一个代表了更高者的上帝,那个上帝悬浮在人间的经济社会状况之外,是意志,是力量,还是别的什么来着?哦,对了,还是美。学校里正在发生些什么,就是现在,在我度过了北德假期之后。我很清晰地感受到了。而这些变动的中心就是蛋头,他既憔悴又莽撞。

蛋头丝毫不减脆弱疲惫的风度,说:“代我向你亲爱的母亲致以最衷心的问候。”

亲爱的母亲向……投去心领神会的目光。

妈妈以怪异的方式看向……

路易斯的母亲迎上了药房师傅佩林克意味深长的目光,佩林克想为他自己制造的造血强体的圣马丁糖浆印标签和折页传单。隆德泽尔的法政牧师已经处理过名字的问题了。圣马丁可以印在标签上,而且是印出他作为年轻士兵用剑将自己的大衣劈开,将一半递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穷苦老人的那一刻。难道忙着弄网目和铅板的爸爸没有看到,药房师给了妈妈一个像亲吻一样的眼神,而妈妈询问地,不,是哀求地回看了他吗?

“在德国过得怎么样啊,路易斯?肯定很棒,对不对?”

“对,佩林克先生。奇怪的是……”

“这想法我原来就有。我们会觉得奇怪,他们居然像一个人似的跟随着元首。他们是大国,所以考虑事情时格局也大。我们比利时人或者弗拉芒人由于国家小,思考问题起来就只会小里小气,因为我们没啥分量,随时都能用小扫帚和小簸箕给扫走。所以那些国际大问题,我们就只能当作一粒盐 [427] 咯。一粒当然也不够。可是我们的世界观都被这粒盐给败坏了。”

妈妈皱起了她刚长出的乱糟糟的眉毛。“斯塔夫,你就不想给佩林克先生看看路易斯带回来的那个跳舞小人儿?”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那个瓷人儿呢。你都不愿意把它放在客厅里……”

“我就想听听佩林克先生对这个瓷人儿有什么意见。”

“那好吧。您跟我到工坊里去吧,佩林克先生。”

“不,斯塔夫,去把瓷人儿拿过来。他还得喝他的咖啡呢。”

爸爸离开房间以后,妈妈把食指贴在嘴唇上,摸了摸路易斯的头发,走到了药房师傅面前。药房师傅赶紧递给她一个装了粉红色药丸的棕色小瓶子。“别说话 ,路易斯,别说话 。”这个药剂师说。随后他觉得跳舞女郎瓷人儿太偏青春风格 [428] 了。“这样的风格今天可就落伍了,虽然这玩意儿在这个样式里也算做得不赖了。在艺术方面,我们也不能停留在昨天的时髦里,不求进取啊。不过我们还是要从过去学东西的。重要的是,我们要保留自己的特色。所以我不太赞同‘德弗工人联合会’:他们用他们那种泛日耳曼的异教,只会瓦解掉我们的弗拉芒灵魂。”

坐在路易斯房间里的,是修女伊梅尔达。虽然本来应该是她的脸的地方,出现的是一个浮石一样没有特定形状的大瘤子,但他还是从农妇一样的胸部和粪堆般的臭味中认出了她。她张开膝盖,从她衣服的黑色波涛之间郑重地抽出了一只剥了皮的兔子,要不就是只剥了皮的猫。可惜他看不太清那个头盖骨。她抚摸着溅满血滴的赤裸尸体,那上面还有一把把的毛,瞳孔不是细长形的,而是圆圆的,像粉红色的药丸。

警笛声、高射炮声和爸爸的呼喊声唤醒了他。爸爸这个警觉的守夜人,还一直在叫他,虽然他知道路易斯怎么都不会跟着他和妈妈跑进挤满了颤抖着祈祷的邻居的防空地下室里的。

当他透过阁楼窗户往外看的时候,他的目光刚好捕捉到了妈妈的碎花晨服。她在逃到防空地下室之前,有没有稍稍等过我?等了一刻钟?她有没有在家里四下看过?

城市四处起火,煤炭的浓烟升腾,轰鸣炸响不断。路易斯尽可能大声地喊出英国电台的砰砰砰声。射灯的光、爆炸的流星、火山熔岩席卷了瓦勒,圣罗胡斯塔楼摇晃、倒塌。从父母家这可怜房子的阁楼上的瞭望塔里,未来的暴君看到了一小块欧洲覆灭,他的身体充满了强有力的欢呼,强烈得无以复加。复仇 。

当狂潮,他身体里的和空中的,渐渐退却,火焰那放肆吞噬的声响与直冲云霄的哀号交织在一起,他踮着脚——虽然这已毫无必要——走到了妈妈床边的小床头柜前。在城中大火的火光中,他在她的鳄鱼皮包里翻了又翻,翻出了一本在过去两星期的每一天都画了叉的日历,一把缠有一卷红头发的梳子,一盒珍珠母粉盒,软管,一小瓶几乎用光了的芳慕淡香水,一支眼霜,一支唇膏,几根火柴,六支揉皱了的香烟,一块在他抽出来的时候沙沙响的手帕,发卡,安全别针,一张瓦勒赫姆“金绵羊”宾馆的两人共进早餐的发票,慕尼黑寄来的没写字的一张风景明信片,来自什且青 [429] 的一张明信片,上面画了一个把一只手臂撑在膝盖上,坐在一个下身是条龙的女人前面陷入沉思的希腊英雄。这明信片上写地址的那一面用几乎是印刷体的圆形字母写着妈妈的名字,没有街道名,没有城市名,也没有邮票。在妈妈名字旁边是被泪水弄糊,几乎辨认不出的单词:“暂且决定 ”,“草率 ”,署名是“你的亨尼” 。署名旁边是草草画出的一个小房子的轮廓。装了粉红色药丸的小瓶子没有在皮包里,他的指甲划过一层灰尘。

“这是镇定药。”妈妈说,“我身体不对劲儿,如果不服这些药,我会爬到墙上去。我希望你以后永远不要遇到这样的事儿,不会因为另一个人不在身边而亢奋激动。但就我对你的了解,你永远不会撞上这样的事儿。你哦,你就像一条鳗鱼,四下里都能转来转去。你这样是对的。最好我也能这样生到世上来。但是伯塞茨的血脉是没人能对抗的。所以我们的欧梅尔也过得很惨。

“要考取护士执业证书,得花多久时间?两三年?还是他们不会查得这么认真?莫娜说,医院里的培训差不多就四个月,之后整个战争期间都要担负护士的职责。这样的话肯定就是没有证书啦。最糟糕的是,做护士就不能抽烟。不过,我还是要去红十字会报名。但我要提条件的,不能让他们把我塞到随便哪个要命的妇产科医院里去。不,我要去俄罗斯。那里肯定很美,现在也正好刚到夏天。如果你想知道得更清楚,好吧,我就是想去找他。他被派遣驻扎到顿河边上去了。但我不会告诉你在哪儿的。因为他是在最前线战斗,他就是这样的人。你很难想象他会躲懒坐在挪威的书桌后面。不,路易斯,我不会说出来他在哪儿的。你不用帮我。我已经够老的了,我会自己买一张精确的地图,一路问过去。你会偶尔想念一下你的母亲吗,想着她在那边天寒地冻地四处奔波,从一列冰冷的火车换到另一列里去?”

“那边马上就是夏天了。”

“可是夏天短。夏天在那里很短的。”

但她并没有离开,因为她太懒惰、太胆小、太迟缓,没法风雨无阻地去追随自己的梦中情人。因为她没有离开又过得不开心,她就把这些都怪罪到她唯一的儿子身上。“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到底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啊?你没有目标。你不做家庭作业。你对俄罗斯的战争局势不感兴趣。你没有朋友来我们家做客。我从来没有听到你像你这个年龄的其他男孩子那样谈论女孩子……”

“我们的路易斯发育得晚。”诺拉姑妈说,“不过,等着瞧哟,等着瞧,这样一个晚发育的男孩一旦发育起来,那就拦也拦不住了。”

“看看维克多·雨果吧,”埃里克,与海伦娜正式订了婚的未婚夫说,“他在二十五岁结婚的时候,还没人碰过呢。从那以后他就不会让身边任何女人清闲了,到了八十岁都是呢。”

“我们的路易斯?他才不会被那些婆娘牵着鼻子跑呢,对不对,小伙子?”莫娜姑妈说,她还真是遇到了奇迹中的奇迹:她之前的那个乌利,现在躺在开罗的一个阵地医院里,朝思暮想的就一个:她。所以还是有真正的忠诚 的。

“路易斯绝不会变成一个好色鬼的。”海伦娜姑妈说。

“现在还看不出来哦。”妈妈说。

“维克多·雨果每天早上都要吃两个甜橙,连着皮一起。他死的时候,他们在他书桌的一个秘密抽屉里找到了一个笔记本,本上写了所有他染指过的女仆的名字,还有他给的小费的数目。”

“要死了埃里克!”

“在我看来,路易斯多半是泰斯·赫罗赫尔斯那样的类型。”

“就是从教皇国来的那家做紧身胸衣的赫罗赫尔斯吗?”

“不是的,莫娜。我说的是赫拉尔德·瓦尔夏普写的《一心向善的男人》那本书里的泰斯,我借给你看过的。”

“对哦,谢谢 。你说过,这本书口味重了些。我倒是习惯了更重口的。可能有几处味道是比较浓烈吧,但也没那么有嚼头。倒不是说它写得不好。故事还是蛮贴近生活的,但这里面更多的是人们的普通情感。”

(如果和一个女孩子已经长吻了六次,给她解开了两次胸罩,是不是就已经可以把她当作固定的女朋友了呢?上一次,我掀起了西蒙娜的裙子,但是她一下打在了我的手上。不过那时候正是满月。)

“你对什么都没兴趣。你也不能就这么读书过一辈子啊。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的成绩单差得没谱,可是你根本不笨。你总得在生活里找个支撑点,可以让你努力靠近,让你牢牢抓住。你一定要找到这个点。不然什么都会变得没意义,每天每天都是坐吃等死。真的就没有什么是你能费工夫去做的吗?你画画画得那么好,为什么不继续学下去呢?”

“就像列昂姑父那样吗,妈妈?我要拿他作为榜样吗?”

“列昂画的水彩画漂亮极了,它们会流传下去的,等他死了很久以后还会挂在别人家里的。这就是艺术。”

“如果所有人的家都被烧了呢,都变成一片废墟了呢?”

“所有人?”

“对。那列昂姑父的整个艺术又能怎么样呢?”

“这绝不会发生的。不可能。人不会愚蠢到这个地步的。他们是会扔炸弹,但都是有节制、有目标的。”

依然屹立没倒的几栋房屋里,有一栋是多尔夫·泽布洛克的。那是瓦勒城里最时髦的一栋,是大师自己设计的,根特的伯爵城堡的一个缩小版,带有一圈蛋黄色釉彩的砖城垛。不过当然也拥有当代生活的舒适配置,比如一个洗浴间和两个厕所。有六个孩子就是需要这样,只不过这房子要取暖就难了。

一个金发、斜眼的小男孩,六个孩子中的一个,在新哥特式的门打开的时候,堵住了入口。他怀疑地看着路易斯的书包,里面塞满了彩色铅笔和爸爸工坊出产的规格、颜色各异的纸张。“你事先登记过吗?是吗?几点?多久?不能超过半个小时。阿爸还要和我们一起去田里采土豆呢。”

在宽大得可以放下全副武装的击剑骑士的旋转楼梯旁边,挂着上百张黑白版画,显示着那种享誉国内外的朦朦胧胧、条纹纵横的风格。多尔夫·泽布洛克,这一切的创造者,披着一件棕色的僧侣长袍,正坐在一张巨大的作画台旁边工作。他剪成短平寸的淡金色头发,毛孔粗大的红色朝天鼻,留着痘痕的皮肤,都是弗拉芒脑袋才会有的,这不容置疑。他在手腕上戴了一只挺宽的铜手镯,上面有阿拉伯饰物,在画画的时候肯定会妨碍他。房间收拾得格外干净整洁,闻起来有医院的味道。在古典风的耶稣受难十字架上,被钉着的那位怜悯地俯视着路易斯,几乎和多尔夫·泽布洛克本人一样,这一位打量着路易斯,就像是要牢牢记住他脸上让人哀叹的神情,想用自己的短短一瞥勾勒出、描画出这些可怜的比例。

让他刚刚忙乎了一阵的这张墨迹未干的钢笔素描,画的是一个诺曼底人,正高举着战斧逼近另一个诺曼底人的身体;战服飘扬,天上流云飞逝。

“你看到了那边的仙人掌吗?好,坐下来,画它。你尽可以按你的想法来画。只要不画成毕加索那样就行,哈哈。”路易斯也笑了。“不会的,不会的。”他说。

这棵仙人掌有三个肉柱,刺周围挂着灰色的毛线,花盆是红陶做的。还有什么?我要注意,要把所有不是仙人掌的东西都从我的脑袋里赶出去,要有大师观察世界那样的绝对专注。路易斯试着以多尔夫·泽布洛克之前注视他的那种方式来看这棵仙人掌,用自己的目光把它吸进去,让目光转化成一幅内心里的画。在他把自己的绘画工具铺开的时候,他也一刻不停地盯着仙人掌。

等他把这植物和花盆的轮廓勾出来了,大师说:“你的仙人掌的轮廓在这张纸上显得太大了,这样的布局不好,你没发现吗?”路易斯急急忙忙地又把画下的素描擦掉。大师继续涂抹黑亮亮的诺曼底人衣服。路易斯用他的8b康缇铅笔 [430] 添加阴影。

“要画,我说了,不要擦。线条,年轻人,线条。”

橡皮擦。现在慢慢有了仙人掌的样子,而且是摆在他面前的仙人掌的样子,尤其是在路易斯稍稍眯起眼睛看的时候,在博物馆里常常会看到看画的人就这么眯眼睛。不过花盆的颜色不是他面前这盆的,因为他没有这种红色的铅笔。

“不对,不对。”多尔夫·泽布洛克嘴里横叼着一支毛笔说,“头几次不要加颜色。”他拿过这张纸,揉成一团,准确无误地扔进了耶稣受难像下面的字纸篓里。

过了一刻钟,出现了一棵新的黑白仙人掌。一根根刺带着斜影,一束束毛线,桌上投下了齐柏林飞艇形状的光斑,刺的周围有小光环。路易斯身子往后一靠。

“他看着是好的。” [431] 泽布洛克说。

“还是有点太暗了,不过我可以去掉的。”

“你要去掉什么?”

“那些太暗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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