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比利时的哀愁 > 第二部 比利时(9)

第二部 比利时(9)(1/2)

目录

“大家翻查了旧版行车时刻表。工程师和秘书喘着气制定出新的表格。前进 ,登山运动员国王说道。火车头又发出了胜利的蒸汽信号。这样一直到后面的车站。一直到新的会议开始,到时候会拿出那本羊皮纸法典。法典里是计划好了的,大家所期盼的,让人绝望地飞速消逝的,以及像欧洲铁路交通一样遭到破坏然后又被修复的时间。在日内瓦,国王洗了个淋浴,这期间火车掉了个头。火车费尽力气,历尽艰辛,开回了布鲁塞尔,我们国家的这只不详的惹祸苹果。这位骑士国王精疲力竭,但却分外满意,挺直了身板,比平时更从容悠闲地走进了自己的宫殿。宫中,他的妻子正在一个按民主多样法则拼合起来的四重奏里拉小提琴,其他三位男性成员每人口袋里都有一个平整的、印了她名字花押的黄金烟盒。”

“诺埃尔,给我们的马尔尼克斯来杯威士忌!”

“因为实证主义会把事实简化为碎片,简化为事实的骨干。”

“有一段时间没有炸弹袭击了。”

“有的。在埃特尔贝克 [395] 。”

“莫里斯·舍瓦里耶尔 [396] ,不顾任何波折,继续为法国的灵魂,法国的精神 代言的那个,他说他获得的一切都归功于他母亲。是啊,他母亲可是不折不扣的弗拉芒人。”

“如果人是目的,而不是工具,那么……”

“慢慢来 ,列法艾特,一个好人总是要慢慢来 。”目光呆滞的马尔尼克斯·德·派德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他那摇摇摆摆的弗拉芒脑袋找呀找,找到了列法艾特的肩膀,而这一位正带着明显的不快把酒杯送到自己嘴边。德·派德的鼾声变成了越来越咄咄逼人的轰鸣,几个小时之后就在瓦勒城上空散播开了,像浓烟一样厚。炸弹的任务是摧毁车站。为了这个目的,敌人在英国考文特花园 [397] 里画了一个四方形,里面的一切都要被夷为平地。这个方形的西南边是哈尔贝克的修道院,那里塔楼爆裂,白色的旋转木马飞到空中,落到屋檐水槽上,一个真正的后空翻 ,三个修女和七个孩子丧命,其中有亚里士多德·德·派德,那个小天使。

修道院有一半都消失了,另一半面目全非。这边这里是学校院子,都是洞,都是弹坑,一颗可怕的、发臭的陨石像巧克力圆蛋糕一样炸裂了,一架散了架的钢琴填满了没有熟的小梨子。村里的居民带着尖头十字镐在凹凸不平,看起来像炸弹壳一样的牛奶壶之间又是挖又是刨的。

“伊娃·玛利亚嬷嬷和玛利亚·安格嬷嬷在小教堂里,在做一个特殊的祷告。我还冲着她们骂道:‘嬷嬷们,现在最要紧的是,为了我们亲爱的天主上帝活下去!’但她们就是不听我的!”管家嬷嬷跌落在一大块水泥块上,水泥块的一个侧面是一层大理石。“我们受难圣母的雕像还没有倒。如果我这会儿不是太悲痛了,我可能会说这是个神迹。”

教父给自己画十字。爸爸马上也跟着他做。

“躲在酒窖里的男生们都得救了。我数了的。”

管家嬷嬷就像是受难圣母,闪闪发光,在油里浸过的珍珠从她血红的眼眶滚下来。

“天主真残忍。”

“那圣盖洛尔夫嬷嬷呢?”路易斯问。

“一点刮伤都没有。”

“伊梅尔达嬷嬷呢?”

“在阿弗尔海姆她哥哥那儿。”

贝克朗扛着他的尖头十字镐走了过来,用粗硬的语气告诉他们,接下来几个星期会有泥瓦工过来。“不过这一次这些墙要修两倍厚,而且要用钢筋水泥。”

“贝克曼斯,您没看到我们正忙着吗?”

“看到了,管家嬷嬷,但是在哈尔贝克有太多人看到修道院坏了都乐坏了呢。我们必须让他们看看,我们不会低头认输的!要钢筋水泥,我说了!”

教父把他马甲两侧的衣角都往下拉直,摸了摸脑门,问起了下葬的细节。他想走了。而什么都看在眼里的管家嬷嬷,往已经不复存在的会客室的方向走。“这真不公平,塞涅夫先生。”

“我们只能祷告,嬷嬷。”教父说,头垂下来,就好像他已经开始做合适的祷告了似的。

“我们能为您做什么吗,嬷嬷,不论什么都好?”爸爸问。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可做的。”

“只要是您需要的,嬷嬷。”

“我们如果当时可以爬到阁楼上,躲到那里的大梁下面去的话……阁楼还没塌……或者应该躲到贝克曼斯的牛圈里。但是谁会预料到这一切啊?我所有的文件,我管理的所有材料,我一生的光阴,都没了。”

“丘吉尔。”爸爸说,“都怪丘吉尔!”

“路易斯,我的小伙子,给耶稣献上你的心,早一次,晚一次。”

“好的,管家嬷嬷。”

爸爸和教父走进了聚会厅,那里安放着修女亚当和修女恩格尔的灵床。路易斯不能一起去,因为他反正认不出她们来的。他努力找,找到了梨树所在的位置,站在了那儿。我是头猪,因为我恨不得在这场毁灭当中蹦起来,跳起舞来,放声大笑,这场毁灭是炸到空中的城堡。

就像是一大坨猪油。就像是以修女样貌出现的一个巨型娃娃,是谁在年末集市的打靶摊子上赢回来,用自行车充气筒吹起来,放在了客厅里。修女圣盖洛尔夫就这么怪异地坐在壁炉旁边,与婆妈妈隔着一米半的距离。她的泛着蓝色的眼镜,有一只腿儿插入帽子下面插得比另一只更深。她的嘴角上有一道干了的米粥线,一直挂到衣领上。海伦娜姑妈像对一个小孩子那样对她说,路易斯在这儿,塞涅夫先生的孙子。可是她没有反应。

“她很有教养。”婆妈妈说,坐在圣盖洛尔夫身边的她显得苗条多了。似乎是为了显示她没修女那么笨重、那么迟钝,她在安乐椅里动了动身子,几乎要摇晃起来了。

“她很顺从,我们说什么,她都会听的。”

“她做的,不就是竖着耳朵听嘛。”海伦娜姑妈说。

“‘这是一项慈善的功业。’他说,”婆妈妈嘟哝道,“我就问:‘是要做什么啊,这项慈善的功业?’但是他已经消失了。去他的情人那儿了。或者说去情人中的某一个那儿了。或者是去莫娜那儿了。关于这个功业啥的,我已经想破了脑袋。我一开始以为,他说的是‘收留无家可归的人’,但是现在我认为,他指的是‘照料病人’。她毕竟更多的是个病人,而不是无家可归的人,对不对?只要修道院重新修好,她就有家可归了呀,还是个比以前更漂亮的家呢。”

“也不是啥难办的事儿,只要国家出钱。”

“海伦娜,大部分钱都是鲁瑟拉勒银行出的,这家银行又是在主教管辖下的。”

修女圣盖洛尔夫看上去就像是他们当年在寄宿学校那么狂热崇拜过的怪物修女的一个强壮的妹妹。

“是啊,我们是要为她吃苦。但我们喜欢她。我们每两天都会从头到脚洗一洗她。”

“我们?”海伦娜姑妈尖声说道。

“就这么一说啦。罗伯特总是会给她最好的零食。”

“猪肝肉。”修女圣盖洛尔夫说。

“还有煎肋肉排。”婆妈妈边说,边朝她这位身处困境而刚刚开口说话的修女投去骄傲的目光,“但她哪会懂这些门道啊。修道院只会让修女都傻傻的。我明白,她们要专心虔诚,但她们做得也太夸张了。比如说,她们都不知道我们的国王去年又结婚了。”

“和一个公主结的。”修女圣盖洛尔夫说。

“那她叫什么?你看看,这个她就记不起来了。”

修女往各个房间角落里投去寻求的目光。

“莉莉安娜公主。”婆妈妈大喊道。

修女圣盖洛尔夫从修女袍的褶子里抽出了自己的十字架念珠,饱含喜乐、痛苦和荣耀的秘密的黑色宝石一上一下地动。

“他就把这样的好事儿推到了我们头上。一项慈善的功业,他说。事先都不问我一句。就为了他能在修道院里扮演撒玛利亚人 [398] 。”

“母亲,你乐得现在有个人儿陪在你身边了吧,说实话吧。”

“你就只会偏袒你父亲,和莫娜一样。但她挺有教养的。我想教她打单人纸牌,但她学不会。要不就是她觉得浪费时间,因为她打牌的时候就不能读每日祈祷书或转念珠祷告了。”

“可是婆妈妈,她读不了书啊。”

“为什么读不了?”

“她眼睛是瞎的啊。”

“噢,这个骗子!那她一直都是在装,装作能读书的样子!”

“我做过手术了。”修女圣盖洛尔夫说,“我得到了一个亡故者的眼睛。”

“什么?这事儿您居然都不跟我们说?”

在好长一阵催促、冰雹一样降下的问题和惊讶的呼喊之后,修女圣盖洛尔夫讲述说,她父亲死的时候,她哭得太厉害,结果眼睛就瞎了。但经过多年的虔信禁欲修行,我主耶稣把她先父的眼睛赐给了她,她用这双眼睛不能看得很多,但已经足够了。“上帝给我动了手术。”

路易斯穿过了弥漫在洗衣房里的阴沟臭味,走到厕所里,取出了西蒙娜的照片。

(“给,这是给你的。你在唱鲁·班迪的歌的时候,为我要过的。”

“这上面的你很好看。”

“我把腿以下的都剪掉了。我穿的鞋子丑。”

“你真人比照片漂亮得多。”

“大家都这么说。”

“我是说真的。”

“你不可以让任何人看到这张照片。我的发型也不对。我当时没有洗头发。”)

他把照片贴在自己嘴唇上。爱一个人要爱他的弱点。

路易斯回来的时候,帽子下那张历经风雨剥蚀、苍白憔悴的脸冲着他呼哧呼哧地响,像只猫儿一样。她就是这么笑的。

“你出去的时候,她可沮丧了。”婆妈妈说,“你现在得在我们身边待一会儿了。”

这只脾气倔强的猫安静了下来,说了一段她背下来的话:“谁如果说,逃避尘世是种病态,说我们是太丑太傻太疯找不到男人的,那他就错了。”然后,她歪一歪脑袋,将一只手指戳进帽子下面眼镜腿儿旁边,猛烈地摇。

“她有耳鸣。我说:‘嬷嬷,这都是炸弹炸的。’‘不,’她说,‘这是我们的上帝,他在打口哨叫我。’”

“吹口哨。”路易斯说。婆妈妈认出了自己老公钻牛角尖的劲儿,当路易斯固执地解释说:“打口哨是荷兰南方话。”

“她血压太高了。”海伦娜姑妈说,“她不能吃有盐的饭菜。”

“那他就错了。”修女圣盖洛尔夫重复道,“我们的使命不是在尘世上。”

“好了,好了,这个尘世有什么不对的吗,圣盖洛尔夫嬷嬷?”婆妈妈叫道。

“什么都不对。”修女说。

“关于这个尘世,您都知道些什么,圣盖洛尔夫嬷嬷?”

“我倒想在进修道院之前多看看这个尘世。梵蒂冈、阿西西 [399] 之类的。可是太晚了。耶稣已经用倒钩取走了我。要么全有,要么全无。耶稣不想要剩了一半的。”

“她还从来没有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来。”海伦娜姑妈低声说,“这都是因为你在这儿。”

这个在空袭中失去了神力,重新复活,被炸醒成了凡人的修女,她认出路易斯来了吗?认出他是从她床头柜上偷走了珍宝的那个贼吗?弗里格躺在桌子上,屁股惨白,殉道而死。

“灾祸都是出自你们这些女人。尤其是母亲。因为她们不是孩子,却为了自己的孩子而必须做孩子。”

“您说得轻巧。”婆妈妈说,“您要做的不过就是想念您的耶稣,您的黄油面包都送到了您手上,还经常配上阿登山火腿。”

“喜欢您,不容易。”无动于衷的声音说,“不过不喜欢您,也不容易。”

婆妈妈把颤抖的下巴往前伸,就像几天前的新闻周报上,卡雷尔·赛斯在拳击台上站在古斯塔夫·洛特面前的样子。“您听好了,您在这儿可不再是在您的修道院里了!”

“在修道院,我对您不会比对其他任何人多一点喜欢,因为那里不允许出现超出一般的友谊。”

“这个啊,路易斯,就是我现在起每天要受的惩罚了。”婆妈妈心满意足地往后靠,“好了,开始吧,再为我们做点祷告,好让我们不用在地狱之火里炖得太久。”

“只要,”修女圣盖洛尔夫边说,边灵巧地一甩,把念珠抛到空中,然后又接住了落下来的沥青般黑的雨滴,“只要您给我讲讲那个公主的事儿。”

“哪个公主?”

“莉莉安娜。”

“那我能得到多少次《圣母经》?”

“一串念珠这么多。”

“那就是五乘十。一共是多少?”

路易斯没有听,答案也没说出口。因为海伦娜姑妈就在这一刻说:“大好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呀。”

在两个有着同样肥胖弯曲的肩膀的受损女战神之间停战了,因为婆妈妈开始讲起来了。海伦娜姑妈在费心思地解字谜,但没做对。“古典时代的比利时部族”肯定是叫“尼尔微”,而不是她歪歪扭扭写出的“高卢人”。

莉莉安娜,西弗兰德省省长的女儿,在三兵守卫的白金汉宫里觐见了英国国王。她在维也纳的化装舞会上跳舞,元首 就是从维也纳来的。没多久她在滑雪的时候摔断了一条腿。修女圣盖洛尔夫不知道什么是滑雪。海伦娜姑妈给她解释了一下,但她不相信人真的可以滑雪。“您的耶稣都能在水上走呢。”婆妈妈说,然后又接着往下编。我们的国王第一次是在尼乌波尔特 [400] 见到莉莉安娜的。那就像是一道闪电击中,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三年以后还在怦怦直跳呢。这时候皮埃罗首相在我们的国王投降以后卑鄙地攻击了他,而莉莉安娜气得差点儿心脏病发作。她是这么渴望这位鳏夫国王——而莉莉安娜只要脑子里有了什么念头,她就会奋不顾身去实现——她就给国王的母亲写了一封信。

“伊丽莎白殿下,您在宫廷里有没有活儿可以交给我?”一桩事儿又牵出另一桩事儿,一次在拉肯 [401] 的两人早餐,一次茶会 [402] ——“一次什么?”海伦娜姑妈没有兴趣解释这个满是异国风味的词——一次坐着敞篷梅赛德斯去克诺克 [403] 的郊游。终于,凡·罗伊红衣主教让人在圣尼古拉斯日之后第二天,在比利时所有教堂的布道坛上宣读道,他感到荣幸和欣喜,三个月前在拉肯宫殿的小教堂里为两位新人成婚,莉莉安娜从此以后就叫蕾西公主 [404] 了。不过如果他们生了孩子的话,这个孩子绝对不可以坐上王位的。在教士们宣读了这些之后,过了几个小时,日本人就袭击了美国人。在哪儿?在珍珠港,神秘不可测的远东。

“是啊,一桩事儿牵出另一桩事儿。现在您可以好好地转您的念珠了。”

工坊里,淡黄色的太阳按照隐晦的颜色法则为刷成普鲁士蓝的窗户玻璃添加了一种绿色的微光。路易斯在做一个严厉禁止的事儿。他让还没印上任何东西,贵得吓人的白色四开页纸穿过了脚踏印刷机的滚轴。因为他先把纸揉皱又展平了,所以颜色就分布得不均匀,最后出来的纸上就有了神经和血管,露出不祥迹象的云、蝾螈、地精,以及逃跑的母亲。在门铃响起,他听到爸爸从阳台拖拖沓沓走过来的时候,路易斯像毛克林 [405] 一样敏捷灵巧,像温内彤一样悄无声响,像萨比 [406] 一样如猫般矫健,跳到了几捆用麻绳绑好的纸垛背后。

“嘿 ,居然又见到你了。”爸爸说,“我还以为你已经逃到西班牙去了。”

“时势严酷啊,斯塔夫。”这是提奥·冯·巴梅尔情绪低落的声音。

他们站在压板印刷机旁边。阳台那边有广播电台在大嚷,标准列日足球队现在二比零领先。

“斯塔夫,我们是发过誓的同志。可是现在你他妈地干了什么好事儿?”

“斯塔夫,你这次是捅了马蜂窝啊,我明白告诉你。”

“斯塔夫,这可是甘油炸药!”

“我什么都不知道。”爸爸说。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自己的伙计,皮特—拉斐尔·拉斯佩,住在瓦赫特伦夜莺街61号的那个,告发了你。”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的拉斯佩,我真希望他两个蛋儿都挂在俄罗斯的刺刀上,他交出了好大一堆材料。”

“我完全不明白。我要找他谈一谈。”

“可是他早就回到北顿涅茨河边,回到冯·曼施坦因 [407] 带领的志愿军队伍里去了!整个艾尔拉工厂的管理层都陷进去了!斯塔夫,我的上帝啊,你怎么能这么做!”

“我向天发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儿。”

“在扬杰·皮隆出事的时候你也说什么都不知道。”

从纸垛里散发出的令人麻痹的纸香,还有油墨和机油的香味。几乎和妈妈的洗甲水的味道一样好闻。扬杰·皮隆的事儿都怪妈妈。过失犯罪 。扬杰·皮隆是流氓扎堆的彤杰斯大街上的一个居民,但是勤奋有礼貌。他父亲在西班牙打过仗,但扬杰和政治半点关系都没有。“哦,不,塞涅夫夫人,您怎么会这么想我啊?我会努力做到最好的,塞涅夫夫人。您不会听到任何人埋怨我的。”他作为艾尔拉工厂的钳工,竭尽全力工作,事事争先讨好,为妈妈开门,直到八个星期后他被送往莱比锡艾尔拉总部,成了每个月被送走的一百个可怜人中的一个。他走进办公室,让艾尔拉工厂的圣母为他包扎被压伤的拇指。他问:“塞涅夫夫人,现在是怎么一回事儿?我看到我的名字在运送名单上。”

妈妈看了看名单。“是的,扬杰,你是在上面。现在你要干吗?”“可是,塞涅夫夫人,您都不知道消息吗?”妈妈检查了一下发肿和变紫的大拇指。“我就知道这个:扬杰,你是有意把自己弄伤的。”“可是夫人,您和科尔斯肯斯夫人谈过的呀。”“对面的科尔斯肯斯夫人?哦,对了,你既然提起来了,她有时候会问到你。我就说,你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这就完了?”扬杰绝望地叫道。后来妈妈才知道,科尔斯肯斯夫人是从律师弗林克——臭名昭著的共济会成员,零狮语言教师弗林克的硬心肠独生子,可耻地看着自己父亲堕落的那个律师——那里得到了任务,到妈妈这儿旁敲侧击地打听,扬杰·皮隆有没有可能撤出名单。因为扬杰·皮隆情急之下,跑到了自认为是亲英律师那儿求助。弗林克说他和妈妈很熟,在这样的情况下可以说上话。妈妈常常会收钱做这样的事儿。他要扬杰·皮隆给他两千法郎。从这笔钱里他会为自己的差事扣下百分之十,剩下的都会转交给塞涅夫夫人。妈妈心慌意乱地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劳森吉尔。劳森吉尔像沃坦 [408] 神一样大发雷霆,吼叫道,艾尔拉工厂和军队的面子都丢光了。这件事儿被闹到了法庭上,优雅的先生,身上喷了香水的时髦骑士穿着军装迈步进了法庭。“万岁,万岁,万岁。”妈妈也叫“万岁”。对面的科尔斯肯斯夫人也喊“万岁”,但她接着就止不住地狂笑起来,差点儿被赶了出去。妈妈听着一长串控告词,四下里张望,看到律师弗林克在给她发暗号,脸扭曲着,红色的胡子有几束都白了。看上去就像是白发老人把紫甘蓝弄到了身上。她被叫到了证人席,她说出了事实,爸爸那么珍视的全部事实。她四下望了望,看到弗林克瘫倒在座椅上,那么可怜,忍不住都流下了眼泪。她说:“我很抱歉,先生,对不住了,我必须说出事实来。”劳森吉尔也因为忧伤而面容憔悴,在他看到他的小弗兰抽泣的时候。总而言之,扬杰·皮隆和律师弗林克被判了刑,一个判了三年监禁,一个六个月。律师提出上诉。由于高耸入天的大堆案宗,也多亏了他在司法部门里的共济会同伙,离上诉日期还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扬杰·皮隆决定去坐牢,现在就和破坏分子、怠工分子与谋杀犯蹲在一起。妈妈每个星期都会说,她会尽快去看望他。

“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最开始的黄金时期了。”提奥·冯·巴梅尔在压板印刷机旁边说,“斯塔夫,你这样胡闹选的时机真是再差不过了。以前和法肯豪森 [409] 老头还能谈一谈。我们会知道有啥要应付的。什么事儿也都还有改变的机会,当然是要在他的指示下。”

爸爸显然是在转切割机的轮子,就好像他一分钟都不能耽误似的。路易斯大张着嘴呼吸着。

“他就是个中国人,冯·法肯豪森。他在中国待过很多年,在蒋介石身边。他不是个瞎胡闹的滑稽鬼,是个严肃的基督徒,总是担待下属,但是他们想要让他靠边站。因为他们调查过了,他把所有针对共济会成员的法令都扔进了字纸篓里。”

“啊,那他也是共济会的?”

“当然了。”

“他们真是无处不在。”爸爸愤愤不平地说。

“而且贵族这会儿也不受人爱戴了。单片眼镜 [410] 和信纸上的小皇冠,这样的时代都结束了。这样也许更好,所有这些名字有‘冯’或‘祖’的 [411] 先生们都和那些半吊子法国佬暧昧不清,互相勾搭,狼狈为奸。对这些坏小子来说没有什么战争,也没有什么国界。他们都是黏在一起的,巨额的钱,蓝色的血 [412] 。不过我还是得说,老头儿是公正的。对黑市贸易,他都会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涉及的都是小百姓。我们管这叫灰市。他盯着的更多的是倒卖金属的。”

路易斯刚刚小腿抽搐了一阵,在离他一手掌远的地方,一排红蚂蚁正急急忙忙地爬过来,与同样笔直的另一支队伍走的路正好交叉。为了十来张皱巴巴的糖果纸,双方来往穿插得很起劲,可那纸上一点灰尘都没有。偷吃的爸爸,这个自私鬼。

“拉斯佩肯定是没日没夜地搜集齐了这一大堆材料。或者说他是有帮手的?会是谁呢,斯塔夫?”

“不会是我。”

“你觉得会不会是宏泰斯?”

“绝不可能。他才不会这么弄脏自己的手。”

“他要告你腐败,斯塔夫,你这个笨蛋!里面提到了四年计划的采购部。容克劳斯现在就要拿到这些材料了!”

“容克劳斯!”爸爸叫道,然后问,“是谁?”

冯·巴梅尔的声音听起来慢下了一点点,低沉了一点点,多了点愤怒。“伙计啊,如果你不知道容克劳斯是谁,那你最好就不要掺和到我们里面来了。”

没有任何声响作为预兆,一堆纸垛突然就被推开了。冯·巴梅尔以让人害怕的机警跳过来,手上拿着淑女款手枪,目光似鳕鱼一样僵直灰暗,大叉着腿站到了路易斯上方。他抬起脚来,好像要踩碎路易斯。

“你在这里做什么?”爸爸叫道。

“他为英国情报局偷偷侦察我们,”冯·巴梅尔冷笑着说,“要不就是为法国安全委员会。”

“我睡着了。”

“他总是睡在工坊里吗?”

“从来没有过。”

“我根本没有听到你们说的话。”路易斯说。冯·巴梅尔退到一边。路易斯挣扎着爬起来。

“我不知道,我该拿这个小子怎么办。他根本不用心上学。他也不做运动。他整天就只会瞎转悠,读些书。”

“如果这是我儿子,我可不会犹豫这么久。”

“学校校长说了,他们好几年都没遇到过这样的学生了。头一年还是班上数一数二的优等生,下一年就成了最差的一个。”

“也许要让他换换脑子了。在假期里。你为什么没给他报名参加儿童下乡 ? [413] ”

“我已经想过好几次了。”爸爸说,他之前还从没听过这个把儿童吓傻的乡下词 。

十一点在圣母教堂举行的星期日弥撒会,昔日是瓦勒市民群集,女士们展示她们最新样式的帽子、裙子和鞋子供人羡慕的场所,而现在却失去了魅力。因为为弥撒演奏管风琴,常常无所顾忌地在庄重的音调里糅入一点轻快的圆舞曲旋律的马尔尼克斯·德·派德被替换成了一个音乐教师,他会严格演出巴赫的音乐,美倒也是美的,比如一场赞美诗序曲或前奏曲,但大家还是怀念意外的惊喜 。

在哈尔贝克修道院遇难的那个夜里,阿玛迪奥斯几年来第一次尿床了,后来那几天他都不想吃饭,不想喝水。然后就跑掉了;直到一个星期以后才有人找到他,在离他父母家好几公里远的地方。他躺在地上,脸埋进了一个满是泥泞的水坑里,一堆田鼠从他肚子下急急忙忙地跑出来。

一直都盼着列昂姑父回来的诺拉姑妈怒不可遏。她老公在德国肯定勾搭上了一个情人,因为他回家以后都没正眼瞧过自己的老婆和患甲状腺病的女儿。他逗了一会儿小兔子瓦伦丁,然后就去了他的纸牌俱乐部。

诺拉姑妈带来了香烟纸盒一样大的一块蛋糕,是她特意为列昂姑父烤的。蛋糕硬得都像块石头了,但爸爸觉得有营养。

“这也是因为你都不收拾自己,诺拉。至少没有收拾成一个男人想看的样子。”莫娜姑妈说。于是,在芭蕾舞学校里也学化妆的希采丽便指导妈妈和莫娜姑妈给诺拉姑妈打扮了一整个下午。她的眉毛去了毛。脸涂上了面霜。头发上了颜色,烫了,卷了,做出了鬈发。指甲打过油。手肘用浮石打光滑。眼部上了妆,耳朵上了耳环,胸部被系紧垫高。最后,这位哀愁满腹的女人总算收拾齐整了,在突然变出的杏仁眼里盛满不切实际的希望,去找她的列昂了。“我们很快就能见分晓了,如果这都没用,唉,那她就要慢慢考虑离婚了。”

“但她哪里还找得到有这么好收入,还有双份粮食券的男人呢?”

修女圣盖洛尔夫,一开始带着贪婪的欲望吞下别人放在她面前的所有东西,甚至还会把盘子舔个干净,现在斋戒了一段时间,不再请求婆妈妈讲故事了。她的座椅移到了阳台前的角落,据婆妈妈说,是因为这样她就可以看到花园,别人也更容易走到大衣柜前面去;据海伦娜说,是因为她母亲再也不想看到这个心不在焉的斋戒者了。修女背对着厨房大声祷告。婆妈妈看着她的背大声讲故事。

“噢,让人崇拜的心灵啊,你在这段时间里受了多少苦啊,你承受的是世间最残忍的苦难,就像整个人类上百万上千万的罪孽那么深重的苦难。”

“……他就把自己的西装上衣往墙角里一扔,当然他之前已经把钱取出来了。先生不像其他人有钱包,对他来说钱包太平凡,太小市民了。先生说,他的上衣要再拿去洗。海伦娜洗得不够干净。只有莫娜,他唯一的心头肉,才懂得好好洗衣服。但他不能让他的宝贝莫娜干这样的活儿啊,她的小胖手会弄脏的。好吧,我从墙角里捡起了上衣。就这么让它丢在地上怎么行,简直让人看不下去,有可能会有客人来的嘛,这谁都预料不到的。这时候我闻到了什么味道,就说:‘这不是香水,不是丽茨香粉,不是古龙水,也不是剃须水。’你猜猜看。是玫瑰的香味,不是牡丹,不是巴克月季,不,是那种花骨朵儿很小的,不就是蔷薇花 [414] 吗?我又接着嗅了嗅,发现香味是从纽扣孔里出来的。那他就是在纽扣孔里插了一枝玫瑰,不知道是哪个耶利哥玫瑰 [415] 送他的,一直走到了家门口,然后赶紧把它扔到了排水沟里……”

“……噢,赞颂不完的爱,哦,受人爱戴者,你以无边无际的爱,爱着你的天父,这份爱让你的心灵充满无边无际的福乐,但在目睹亵渎你父那无可言说之善的无尽罪孽时,它又将你的心灵撕碎……”

“……他走进了招待宴会的屋子里。他这晚还要做一个关于刚果人情风俗的报告,可他都能知道些什么刚果风俗啊?顶多知道他的开赛河 [416] 股票有没有涨,他已经在这上面吃了不少亏,他做侄子的传教士给他的建议也不管用。话说回来,他走进来了,校长说:‘塞涅夫先生,我们今晚很高兴迎接您的一个老熟人。’‘我的老熟人?’他问。是谁这么出乎意料地站在那儿呢?他的情人。对,从库克拉勒来的,在橡胶工厂做……做什么来着?秘书?这大家都懂的,经理秘书嘛,我也不用多说什么了。你知道那个懦夫当时做了什么吗?他假装没有看到她,没有认出她,整个就不认得她。他说:‘抱歉,您弄错了。我不认识这个人。’就像彼得在巴勒斯坦的院子里做的那样 [417] 。因为他看到在鲁瑟拉勒银行任职的一个教会成员在,而这位先生可千万不能知道他有什么婚外情之类的丑闻。而那女人呢,她一下子脸色大变,脸红得就像夕阳一样,这在公共场合是多大的一个羞辱啊。这可怜的姑娘之前肯定四处大肆宣扬说:‘今天晚上要做刚果演讲的那个名望很高的先生,我认识。还不只是认识,他是我的情人。我们之间的关系得保密,因为他老婆还在。’她抓起了手提包,别人告诉我说,她想用手提包砸他的光头,但这时候科尔斯肯斯夫人插了进来,拦住了她。这个可怜人就跑掉了。这么一个小甜心。真让人难过啊,虽然是他的情人……”

“……你的心在见到其他这么多灵魂时会哭泣,而他们却因你的苦难而得到拯救,进入永恒。哪怕仅仅一个灵魂得救,都足以让你的爱得到足够的补偿,因为你的心满溢出对人类的善……”

在突尼斯前线的战争行动显示出了我方形势一步步好转的迹象。是啊,是啊,多亏了玛利亚。

在高加索东部,我们的军队按照机动作战原则一步步从敌方撤退。

安静,我们知道的已经多得过分了!

尽管拼命抵抗,但斯大林格勒的护卫者还是不能阻止敌人从西面猛攻,所以他们被迫将自己的战线往后挪了几公里。这听起来可大事不妙了啊,费尔南!

“甜心啊,赐我恩典吧,让我越来越爱你。”

按照罗伯特叔叔的说法,他让爸爸给婆妈妈带的那一公斤猪肉肉末(冒着生命危险带来的哦,因为这肉越是会在山河破碎的西西里和下露水的俄罗斯散发熏烤的味儿,德国人和检察官们就越是纠缠不休。如果要安心做自己屠夫这份活儿,少不了要经常用小包裹打点这家或那家)是一顶一的好货。邻居们,“弗兰德里亚”里好吹毛求疵的军官,当然首先是他自己和他老婆莫尼克都吃过,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按照诺拉姑妈的说法,肉末经常掺进去了廉价的肥肉。“我也不是说,你会这么做,罗伯特。我只是说,集市上有这样的肉末。”另外她还说,妈妈和莫娜涂到她脸上的,不是柏姿面霜 [418] ,因为她的皮肤涂了以后就肿起来了。听到这话,希采丽这只刁蛤蟆就说:“我还以为那是列昂姨父让她肿起来的呢。”啪的一下,她脸上就挨了一记耳光,也不算真的耳光,因为她母亲对她总像是捧在手上怕碎了的生鸡蛋。说起来,美国人在北非显然是靠着蛋白粉过活的。“这世道到底会变成啥样儿啊?很快人都只能靠粉啊药片啊的活了,不,我还是宁愿吃猪肉肉末。”婆妈妈说。

按照爸爸的说法,他没想把肉末一次全发给家里所有人的。他认为,如果三天后再给这些贪吃的家伙们拿出半公斤肉末,大家一定会高兴的。这半公斤——纯粹是为了大家好——他藏在了自己的工坊里。“也要考虑长久一点嘛,我亲爱的家人们!”

“为什么藏在工坊里?不藏在地下室?”妈妈问。

“因为地下室里有老鼠。也因为不这样的话,那边那个(他没刮过胡子的粉红色双下巴指向了路易斯)就已经把剩下半公斤肉末搞到手了。”

“那这半公斤肉末现在在哪儿呢?”

“里面已经长蛆了,我只能扔掉了。”

“几条蛆,这有什么关系啊,斯塔夫?”

“一条兔子都会挂上个两三天才吃。”

“黑人连大象肉都会埋起来。”

“想想带蛆的罗克弗尔干酪,再没什么比这个美味了。”

“那可都是蛋白质啊,我们都还嫌蛋白质不够呢。”

“在斯大林格勒,他们要有这样的肉末都会跳起探戈来。”

“我试了的。”爸爸说,“那些肉有种怪味。”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斯塔夫,”教父说,“我们都得改变我们对食物的态度。以前认为不适合吃到肚子里的,今天完全可能被证明是很有营养的。”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