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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比利时(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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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布洛克点燃了一只烟斗。“没用的。”他说话语气倒不是不友好,“你画了太多细节了,这儿,这些小圆圈,这些尖角。线条啊,小伙子,线条。”

“我不该画出细节来吗?”

“只有对线条有好处才要画!”(当然了!就像他自己的素描,木刻,彩玻璃画上那些僵硬、拖长的黑线条。)

“我其实也能按您的风格画的,泽布洛克先生。”

“小伙子,我的线条可是我四十年来一天不停地练出来的,就连星期天都在画,像头公牛一样累死累活的。而你就这么走过来,满心以为……”

路易斯拿出了一张新纸,但那个斜视的小男孩这时候走进了房间。“阿爸,天都黑了。你答应过……”

“就一分钟,戈特弗里德。”

“一分钟也不行!现在马上走!答应过的事儿!”小孩儿摊开了手掌拍在自己脸颊上,就好像要压下爆发的怒火。

“那好吧……”泽布洛克叹了口气,“这次收四十五法郎。”路易斯付了钱。妈妈预想的是三十法郎。而且是整整一小时的价。

戈特弗里德从路易斯的角度看了一下仙人掌,这个涂抹出的带刺的玩意儿还没有烟消云散。

“又是毕加索,阿爸。”

大师按了按自己的红色朝天鼻。“他还得学习。”他注意到了路易斯的大惑不解,用烟斗头擦了擦纸上的仙人掌。

“如果你从细节入手,就会得到这样一个结果。你盲目地盯着那些细枝末节,结果丢掉了最本质的东西。”

“最本质的是什么?”路易斯叫道,“如果所有细节都画对了,本质不就会自动出现吗?”

“哎哟,小伙儿。”这满脸痘印的僧人叹气道。

“又是毕加索,对吧,阿爸?”

“最先引起你注意的是什么?什么是你一定会立刻画下来的?啊,好好想想,仔细看看这棵植物,这些刺。在这棵仙人掌上,在所有的仙人掌上,刺都是怎么排列的?”路易斯开始朦朦胧胧地懂了些什么,但他就是想不清楚。有魔怪气质的大师抽着自己的烟斗。

“他不知道,阿爸。”

“你难道没看出来,刺的分布都是很规律的,这里这根刺和那边那根刺之间的距离总是相等的,这里面有一个模式吗?”

“一个模式。”戈特弗里德重复道。泽布洛克将长袍掀到头顶上,长袍下面是一件蓝色工装,他开始解工装的扣子。

噢,我无知、无能、幼稚、短视,简直愚蠢透顶!这个密码图向其他所有人解开了他那可笑的、一眼能看穿的秘密,就只对我这样一个不开窍的脑袋保持了沉默!这些小方块构成的完美、和谐的游戏!上帝创造了均衡!而我却只复制出了毛线团。

“非常感谢,泽布洛克先生。”路易斯怒气冲冲地跑下了旋转楼梯,走出去的时候没有关上房子大门。他没有看出刺之间的关联,这没错。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这个证明他无法把握事物的基础,不对,事物的结构的证据让他感到万分沮丧。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咒骂。其他人能立刻在这乱七八糟、四分五裂的物体、事实和现象中辨认出一种理性的关联,只有他做不到,哪怕他努力去找。但他没法努力,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去努力。只看得到显而易见的那些,表面上的那些,多了的他就感受不到了,多么屈辱!他的仙人掌永远不会成为仙人掌,而只是一个怪异的、涂抹出来的、不存在的肿块,是脏塞弗和他的朋友奥迪尔(那个人的名字其实应该是奥迪勒,不过这也是他事后才想起来的)那么痴迷的北非仙人掌中的一棵,是自己虚构出的空中楼阁式的幻象,海市蜃楼里的沙子城堡。而他为这个付出了四十五法郎!连半个小时都不到!在圣罗胡斯教堂的废墟旁边,他想起来他忘了拿装着彩色铅笔的书包了。但他绝不,绝不会回到那座时髦的公爵宫殿里去了,那儿他刚被人劈头浇了真相的冷水。

他回到家的时候,凡丹姆——曾经繁荣过的塞涅夫印刷工坊如今就落到了他肩上——正要离开。走廊上还闻得到那个伙计用来洗手的松节油的味道。没有人在家。凡丹姆旷工了。

因为他前一天还看到了他父亲脸上鼓起可疑的一个大包,所以路易斯就跑到工坊里去找糖果。在爸爸的小办公室里,他在账单和银行对账单之间找到了新鲜蛋糕的碎屑。他在装碎纸的麻袋、带浸油抹布的大纸箱后面找,努力想象爸爸做过的行为,午饭过后他在办公室里打了个瞌睡。爸爸从切割机那儿走过来,走过积满灰尘的一台旋转印刷机的残骸,走进了办公室。他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从他那永不枯竭的库存里取出了甜腻腻的太妃巧克力饼干,带核桃和土耳其蜂蜜的?围着水槽安装的一个摇摇晃晃的小柜子里,放了小心叠好的塞恩·格雷 [432] 和约翰·科尼特尔的书,它们不该属于这儿的,完全放错了地方。果然,路易斯成功地从柜子里掏出了两根刚吃掉一点点的甜脆卷、半条微苦的巧克力和拳头大小的一袋糖果。他心里在大声欢呼,而“沙漠之狐”埃尔文·隆美尔 [433] 向他发出了陆军元帅的致敬。路易斯掰下了一小块巧克力,顺走了四颗糖果和一根甜脆卷,刚想要带着这些在托布鲁克 [434] 取得的战利品逃往昔兰尼加 [435] 东北部去,却在整整齐齐的这一叠书背后发现了卷起来的杂志。1924年3月的《电影杂志》和《开怀一笑》,《滑稽报》和一小册邋里邋遢的《一个荡妇的历险》,爸爸收藏的不正经书籍。这个“荡妇 ”半裸着身子,戴着一顶橙色夏日帽,穿着灰色长袜和无比高的高跟鞋。她在每一页上都在欺凌一个穿着白色细条纹三件套西装的肥胖、秃顶的笨蛋,有一页她不穿底裤地坐在一架秋千上也不忘欺负他。在一张画上,她骑在这个男人身上就像在骑马,男人显然已经神志不清了,香烟都从嘴里飞出去了。在其他的画里,她露着紧俏的屁股高傲地走着,大多时候都受到一个光头律师或工业家从硬袖口里伸出的贪婪的手的纠缠。不知什么时候,这个梦幻般的女人就直直地盯着路易斯了,她慵懒又挑逗地抬起眉毛,鼓励他,低声对他说,他应该继续朝着塞满起皱纸卷的麻袋做无意义的、刺激的、只想释放自己的、美妙而柔和的摩擦运动。她发出了一声吸烟者才有的沙哑的大笑,在他射了出来,倚着鼓胀、粗糙的麻袋慢慢滑落的时候。

爸爸将手表,一个技术奇迹,举到水槽上方的电灯灯光下,路易斯正在水槽里洗刷锅碗瓢盆。“这手表还会显示日期,在赛跑的时候可以用它让时间停止,甚至还能戴着它游泳,不过最好暂时还是别那么做了,以防万一。怎么样,你有什么要说的?”

“谢谢,爸爸。”

“就这些?”

“我衷心地感谢你,爸爸。”

“这听起来还差不多。”

这手表是在德国拘留所里汗流浃背的提伦忒恩先生托他母亲交给爸爸的。那位老妇人已经过了八十五岁了,身子还一直挺结实,因为她每天早上都吃一勺啤酒酵母。提伦忒恩先生希望爸爸会替他说话,好让他在破坏分子受刑的时候最后一个被绑到致命的木架上去。这种期盼支持的信任让爸爸为难了。到现在为止,他在邻居中间,在理发师菲利克斯那儿从来没有否认过他是盖世太保同伙的传说;正相反,每当别人提起来,他都只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说:“是啊,是啊,我们有挺多可说的,但我们不准说出来。”这样一来更让人感到他身后那个可怕的组织和他必须严格遵守不然就会招致严厉体罚的保密原则。

“其实我应该在你十八岁的时候再送你手表的。你还根本不配得到它。现在还不行。你的成绩。你的表现。你的粗心。你就这么把书包给弄丢了!就像你妈妈丢钥匙一样!别以为我会给你买一个新书包。你可以用一个纸盒子来运你的书和本子。我那时候都没有用过皮革做的书包。”

“这只表原来的主人马上就要被处死了。”路易斯告诉西蒙娜,“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但他在牢房里最后的话是:这只陪伴我走了最后几秒的表,帮我送给我在‘rotonde&039;的牌友路易斯。”

“我祖父也有一只这样的表。”

“这是不是很感人,这个老头在生命最后一刻还想着我?就像苏格拉底在饮下毒药前说,他还……呃,他还欠人一只鸡。”他们站在一处屋檐下。路易斯将自己那宽大的、男子汉的、虽然还没长毛的手腕伸到滂沱大雨中。水噼里啪啦地砸在这个装饰品上。

“你干吗这么做?”

“这只表是防水的。”

她把他的手从自己屁股上推开。

“就在雨滴密集射下的那一刻,手表肯定就会停下来。时间。它的时间就结束了。但那些事物却并不忠诚。”

“你为什么说这些话?”她突然用尖刻的语调问道。

“什么话?”

“说什么事物不忠诚。这和我有关系吗?”

“当然没有关系了,西蒙娜。”

“你听到了传闻?”

“什么传闻?”

“关于我的?关于我和冉克·冯·德·松佩尔的传闻?”

“没听到。”

“你听到了的。你不过就是不敢当面问我。”

冯·德·松佩尔是一个木材商人的独生儿子,那商人经常来参加宏泰斯先生的那些让女人们狂饮香槟的节庆活动。路易斯记得他最近在药房里看到过冯·德·松佩尔。

在黄昏的暮色中,头发、眉毛和眼睫毛都被雨水打湿的西蒙娜看上去楚楚可怜。他多想站在她身边,为她抵御一个名叫冯·德·松佩尔的人的侵袭。直到永远,直到永远。

“我也没办法。你们两个我都喜欢。”西蒙娜说。他恨不得把她的湿头发统统连根拔起。

“我和我妈妈谈过这件事。她觉得很奇特,但也正常。”

“到底是什么呀?奇特还是正常?”他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口。

“我喜欢你,是把你当作了我的家人。我从小就想要有个弟弟,你去问我妈妈好了。另外,你也太小了。”

“那他呢?”(爸爸躺在婚床上,真可怜,低等人 。)

“他更加……”

“更加什么?”

“他更加像个男人。这不是你的错,路易斯,但是你不知道一个女孩子想要什么。”

“可是你从来都不愿意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这些女孩子是不用说出来的。一个男人肯定能感觉到。”

“有多久了?”

“还不久。一两个月吧。但是你我也是喜欢的。”

“谢了 。”

这沾满雨滴的脸,离开了他,转交给了另一个人,还偏偏是那个乡巴佬冯·德·松佩尔。他饮下了这杯苦水,接受了这个现实。复仇 ,他啜泣着说。

“冉克摸我的时候,他会把手指放到这里面……”这个浪荡少女抚摸着自己的左边乳房,“让我一下子觉得天旋地转,觉得我马上要从自己身体里飞出去了。而你呢……你看……”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她用她湿漉漉的手拉过他的手,按在了那个柔软、丰满的位置上。他没有感觉到胸罩,发现自己的牙齿在打战。“你看,它不会挺起来,我的小花苞。它不会变硬。而他一碰就会硬,就在那一秒里。”(要是我能用我的死囚手表让时间停止就好了!)他猛地把手抽了回来,结果手撞到了墙上,食指的指甲都裂开了。

“你不高兴了。我早就想到了,你就不会用体育竞技的精神来看待这事儿。”

“我会的,我会的,当然了。”(他站在球门口,足球从高空砸向他,就像一颗缓慢的、完整的陨石。他伸手去抓,球到达了地面,然后又蹦起来,飞过了他哀求的双手。)

“我们沿着莱厄河散步,冉克说:‘我们是不是到草地上去躺一会儿?’他是这么暖,我们就躺到了草地上。他又说:‘你这个胸针真漂亮。’他就把胸针拿到了手里,然后摸了摸我的脖子,然后我就感到,我要和他一起度过以后的人生,直到永远。”

“骚货!”她没有听到,或者听成了“超过”。

雨小了。

“他总会让我笑起来。可是在你身边我从来不觉得要笑。”

但是这都得怪她啊。她总是带着忧郁的神情,就像那是她口里的气味。而他也传染了这份忧郁,既是因为爱,也是因为要变得更像她一点,所以他也在没来由的沉默忧伤里翻来滚去。我真不该这么迷失在她身上。

“他都做了什么能逗你笑出来?”

“滑稽的傻事儿。”

“这就让你忍不住笑了?”

“他还会讲笑话。”

“什么样的笑话?笑话我会讲好几百个呢。”

“你一个笑话都没有给我讲过。你总是在讲苏格拉底或圭多·赫泽拉。倒是挺有意义的,可是不怎么有趣。”她扑哧笑出了声,“就在昨天还有一桩。”

“他做了什么滑稽的傻事儿?”(用他的爪子在她裙子下摸来摸去,直到她笑为止。)

“没有。她是给我讲了一个特逗的笑话。”

“什么样的一个笑话?”

“我说:‘哎,冉克,在法赛那涅德国巡逻队枪毙了两个男人,真够残忍的。’‘你听过法赛那涅的牧师的笑话吗?’他问。我说,‘没有,冉克。’‘在法赛那涅有一个农夫,’他说,‘他已经结婚十二年了,但是一直没有孩子。有一天他出人意料地从田里回到家,结果在卧室里他看到了什么?他的妻子两腿抬得高高地,腿中间是法赛那涅的牧师的脑袋。他立刻就跑到了外面街上,大声喊道:乡亲们,乡亲们,都过来看一看啊。怪不得我没有孩子,我刚造出孩子,法赛那涅的牧师就过来把他们吃掉了!’”她的笑声飞扬,最后又化为了一声叹息。从路易斯亲吻过的嘴唇中,从他想象中总是纯洁,总裹着莫名忧愁的脸上,溜出了这样恶心的胡说八道,一个巴比伦妓女的污言秽语。

“你是没法被这样的笑话逗笑的,这我也早就猜到了。”

“你父亲知道吗?”

“我和冉克?知道,他可以来我们家做客。”

“不是,他知不知道这些黄色笑话?”

“呀,呀,不知道。不然他会打死我的。他总装作好像我才十岁一样。”

路易斯看了看手表,秒针停了。他想起来,他在听她讲故事的时候总是在旋那个旋钮,一点抗拒力都没感觉到。他陷入可耻的激动里,太想把她的背叛,她这低贱、让人反感、与他无关的享乐给旋掉了。但他这么做,只是自己终结了死囚手表的时间!提伦忒恩先生叫着“比利时万岁!”,他的身体抽动了一下,往前栽下去。士兵们往枪里加子弹,时间走动的咔嚓声带着金属质感。

在“格略宁尔”酒馆里,爸爸和路易斯手推脚搡,总算挤到了吧台前,诺埃尔在那儿忙得都没有和他们打招呼。在厕所门附近,马尔尼克斯·德·派德坐在盆栽植物后面,或者正在那儿嗅这植物。等到忙乎劲儿过了,诺埃尔说:“其实大家还以为,都这样的状态了,他就不该再跑到人群里来,最好就是把自己关在自家店里,只要还有必要就继续哀悼,不过另一方面……”

爸爸一直背对着酩酊大醉地哀悼着的德·派德。

“我一句话都没法从他嘴里掏出来。”诺埃尔说,“我必须一个劲儿对客人解释说,这不是因为他不懂礼貌,他就是回答不出别人问的问题。”

“他一直都保持沉默?”

“是的。他也不看你,他的目光总是一下子就穿透了你。”

“那他怎么点的威士忌呢?”

“他就把杯子举起来。”

德·派德缩成了一团,以前总是像女人那样高耸的头发现在都平平地黏在了他的脑袋上。他的手指在一个带有彼得·贝诺瓦肖像的烟灰缸里捣弄。

“只要我能看得着他,我就感到安心。”诺埃尔说,“只要他还在我这个屋檐下,我就会留心照看他。但如果他想走出去扑到一条轻轨车的铁路上去的话……”

“是啊,那也就……”爸爸说。

“列法艾特先生呢,他那个最好的朋友?”

“他肠道出了点毛病。”

“那谁给冯·马尔尼克斯的狂饮买单呢?”爸爸问。

“我不想在这事儿上花心思。”诺埃尔说。

“反正你已经从我们这儿挣够了钱了。”一个武装党卫军军人说。

“那倒没有,我会把账单寄给宏泰斯的。”

“在我休假的第一个晚上,第一天,”那党卫军说,“我走到他那儿去,就是他现在那个角落,我说:‘嘿,派德,你老兄过得怎么样了?’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你们懂的吧?有时候装装傻也有好处的。结果呢,真要命,他往我头上倒了一杯矿泉水。如果那是艾尔淡啤酒的话,他现在已经躺在医院里了。我们的分队长只要看到一点点污渍,就会像一头海牛一样咆哮。我老婆还不在家……我都看到我自己在拼命洗制服的样儿了。”

“有时候他会睡着。”诺埃尔说,“我也就索性让他躺在那儿。”

“我们都得眼睁睁地看着这么一个正直的弗拉芒人垮掉。”爸爸说,“英国人就没少造过孽,可是这一件……他真的一直都没开过口吗?”诺埃尔想了想。“我最后一次听到他说话,是列法艾特在瞎侃斯大林格勒的时候他插了句嘴。你也知道列法艾特是个什么样的人。派德突然就说了句:‘言辞是思想的外衣。’这句话我倒是记下来了。”

“那这就意味着:他再也没有思想了。我没法相信。”爸爸说。

“言辞没用,行动才管用。”党卫军说。广播里正播放一个特别新闻,第六军陷入危机中。这不是什么新消息了。

“我在这儿手拿着酒杯虚度时光,而我的同志却在那边……”党卫军说。

“有谁拦着你了吗?从这儿去火车站走路只要十分钟。”诺埃尔没好气地说,这气势汹汹的样子以前从来没在他身上见过。

在巴斯特赫姆,一队孩子穿着大都嫌短的蓝色罩衫走着,每人都用一只手抓住一根绳子,绳子牢牢地攥在一个脸色红扑扑的友好修女手上。脸上灰暗起皱的孩子们摇来晃去,手脚乱动,一个劲儿互相推搡。其中一个朝路易斯吐舌头,另一个额头上有一块黑斑,是一个从没洗掉过的圣灰星期三的十字标记 [436] 。

一只鹭紧贴着一队棕红色母牛迈步。路易斯觉得自己看到了农夫伊维恩·利肯斯溜到一幅洗得褪了色的帘子后面去。在他的院子里竖着一架没人看管的反坦克大炮。然后又走过了大丽花环绕的“日高点别墅”。

路易斯一头涂了发蜡而硬邦邦的头发,额前就留了一绺下来,被梅尔克说成是傻子样儿。“就像二十年前那些女人的发型,就和那谁一个样儿,你们知道我说的是谁,她的名字我最好还是不提了……”

“是啊,最好别提。”

“说出来吧。无非就是冷饭再炒一遍嘛。”阿尔曼德舅舅说。

“如果只是冷饭倒也好了。”维奥蕾特姨妈说。

“是啊,冷的可不只是那些陈年旧谷子。”梅尔克说。

“安格丽柯也就比我大三岁。”阿尔曼德说。这个穿着灰色法兰绒西装的傲慢检察官,周围地区所有的农民都害怕他,因为他很少接受面包或黄油或违法私自屠宰所出产的肉。梅尔克给他介绍了一个寡妇安格丽柯,现在却对她格外恼火。在一来二去、咕咕哝哝、七嘴八舌的商讨过程中,没有人告诉过梅尔克,安格丽柯每天都偷偷喝一升杜松子酒,不然就会患头痛。另外,安格丽柯和她家人还在年龄上撒了谎。结果,梅尔克最喜爱的儿子身上就此缠上了一个老酒徒,比以前更勤快地往“皮卡迪”跑,而他老婆独自一个人嘟嘟哝哝地哼着:“哦,我摇摆,萨嗖,萨嗖。 [437] ”

“如果你想逮着农夫,你就得比他们更滑头。这样才能抓住他们的狐狸尾巴,看穿他们的骗人把戏,挖出他们私吞的财物,发现他们的私人屠宰。要公正,就得做个流氓。我有事没事地往酒馆里跑,就是要打探风声啊,知道农夫们都在搞什么名堂。一喝高了,他们就什么都说出来了。”

“是呀,这样你就可以力挽狂澜,维持公正了哦。”维奥蕾特姨妈说。

“你这样可就不公平了。”阿尔曼德舅舅说,“你可是最没资格抱怨的那个。我不是给你带了硫酸铜,让你可以用在花园里,还给你带了沙丁鱼、白面包和蜂蜜吗?”

“是啊,因为你现在在度蜜月嘛。”她给她哥哥送去一个妩媚的微笑。

维奥蕾特姨妈比以前活泼多了。穿着一身鼠灰色的她看上去也收拾齐整多了。

“蜂蜜?白面包?”路易斯刚说出口,就得到了两片蜂蜜白面包。他本想慢慢地、虔敬地咀嚼,可还是风卷残云地一咽而下了。

“我走了。”阿尔曼德舅舅拴好了身上的自行车挂带。

“替我问候安格丽柯。”

“我会的,妈妈。”

“不过,你现在是不是不回家?”

“你就别费心思猜了,妈妈。”他小心地敲了敲她那瘦弱的背。他骑车离开。她走到窗边,目送他远去,开始咳嗽,咳得停不下来。“这小子真让我放不下心啊。那些人会想办法用打谷机把他从车上揍下来的。”

“他这样子不是要回家的。”维奥蕾特姨妈说。

“是啊。我倒是庆幸他总算是结了婚,不会再围着我的裙子边转了。我本来以为,那姑娘是好人家出身,是有教养的!她那银铃般的嗓子唱起歌来那么好听,古诺 [438] 的《圣母颂》之类的经典歌曲。但是只要她酒精虫儿上了脑,在她嘴里就只听得到摇摆舞、爵士乐和夏尔·德内 [439] 的香颂了。话说回来,这个酗酒的习惯也不能怪她。这是家里的遗传。她母亲老家是鲁贝 [440] ,午饭也要喝红酒,晚饭也要喝红酒,不吃饭的时候当然也喝。——她很快就发觉,她嫁的是怎样一个小伙子了,这个安格丽柯。他们刚在自己家里过了两天,还在蜜月期间呢,他就把一把坐便椅拿回家了,装了便壶的一把大皮椅。这是他在拍卖场花了六十法郎拍下来的。‘阿尔曼德哟,’安格丽柯说,‘我们可是说好了不会太快要孩子的,现在这局势这么糟糕!’——‘谁说了这是给孩子用的,’他说,‘这是给我自己用的!’——‘你干吗要用这个?’——‘等我以后老了的时候就要用到了呀!’”梅尔克笑得又咳了起来,清了清喉咙,砸了砸她罩在黑绸裙子下的干瘦膝盖。路易斯不敢去敲她的背。他走到花园里,惊讶地看到二楼铺了瓷砖的阳台上有一个浅金色头发、穿黄褐色泳裤的年轻男人正在往自己瘦骨嶙峋的苍白肩膀上抹一种油油的东西。路易斯立刻躲到了棚屋后面。那青年往前趴下来,用手撑在地上,身子慢慢往下沉。路易斯悄悄沿着棚屋后墙和煤屋墙根,走到了厨房里。

“那是盖拉尔德。”梅尔克说,“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军官。他父母都是萨克森州维尔道的老师,他们用法语给我写信,感谢我们把他照顾得这么好。村里当然会有些忌妒鬼,他们以为我们这样是有好处的,以为我们会拿到钱,要不就是多拿几份配给的食物。谣言四处飞。我们那可怜的欧梅尔一开始不也是这样。他们背地里嚼了多少舌根讲他!如今也就慢慢消停了。”

“欧梅尔舅舅到底怎么样了啊?”

“路易斯,我只有一颗心哦,这颗心都已经碎成好几块了。”

“他就不能偶尔回趟家吗?”

“在他现在待的那地方,他过得还不赖。”她草草地回应了一句。

盖拉尔德披上了一件草绿色的睡袍。他说,路易斯是一个友好的男孩子 。从近处看,他有一张严厉的细长嘴。他还有长耳垂,按照修女萨普里斯蒂的说法,那是魔鬼的标志。

梅尔克说,维奥蕾特小姐七点回家。盖拉尔德对此并不在意,他顺着厨房墙壁站起身来,又在阳台上操练起来。“维奥蕾特被盖拉尔德迷得神魂颠倒的,”梅尔克起劲地说道,她的眼睛就像咖啡豆一样闪闪发光,“可他呢,他总是彬彬有礼的,德国人不一般都这样嘛。他当然对她不感兴趣。看身材就知道了呀。你觉得呢,路易斯,从男人的眼光来看?”

梅尔克就是这么个尖酸的婆娘,所以餐桌边的路易斯在维奥蕾特姨妈气喘吁吁地坐到椅子上问起盖拉尔德的时候说,她明显瘦了,他一下子就发现了。

“是啊,她掉膘掉得厉害,只剩皮包骨了呢。”梅尔克讥讽地说。

“你真这么觉得吗?是不是?其实我也这么想的。”维奥蕾特姨妈说,“我还想,要不要冒险到体育馆里的体重秤上去称一下呢?这都是神经出的毛病。就因为梅尔腾斯神父那个操蛋的家伙,老折磨我们。”

维奥蕾特姨妈这种叛逆的、鲁莽的快乐当然是和屋子里某个金发军官有关的。“操蛋”这样的词她以前肯定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梅尔腾斯神父现在公开反对我们,路易斯。反对梅尔克,但更主要的是反对我。”

“这都得怪你自己,维奥蕾特。当着自由妇女联盟的费尔怀克女士的面,你都敢去拥抱一个德国人。”

“妈,我已经成年了。而且这是完全礼节性的一个拥抱,就像兄妹之间那样。而且梅尔腾斯神父在煽动教区的人来反对我们的时候,都是在反对我们弗拉芒的民族意志。我给教区总牧师详详细细地讲过了,不过他当然会维护自己的下属。

“他在我的班上上宗教课的时候,路易斯,我要是忍不住咳嗽了,他就会说,我这么做是为了背着他让学生们都注意到,他说错了什么话。他在教堂里布道的时候,他说,我就会脸上露出冷笑,让他没法集中注意力。他要是再不停止对我的这些折磨,我就和盖拉尔德一起去找根特的司令部 。”

“司令部 才不会管这些呢,维奥蕾特姨妈。”

“是吗,你真这么觉得?如果我跟他们讲他在听伦敦电台,他们也不会管吗?如果我告诉他们他想把小男孩们都训练成童子军呢?他总是反对弗兰德独立的思想。在打仗前很久就是这样的!菲利克斯·贝尔特,一个带着五个孩子的农夫,就在1936年被他夺走了房子院子——院子是属于主教的——就因为菲利克斯扛过狮子旗 [441] 。他还想把霍德里斯先生,弗拉芒老兵的秘书整到活不下去,他去部委里说,霍德里斯是尼民盟 [442] 的成员。伯伦斯先生,就因为他在金马刺节上弹钢琴给歌手们伴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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