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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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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像是发生了一场海啸。一阵痉挛从胃部开始,猛烈地从下至上穿过整个身体。肾脏像是被整个击碎,继而海啸爆发至喉咙,令他活生生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他埋下头,只听到五脏六腑里传来一阵咕囔声,仿佛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一股胆汁涌上来,他感到自己几乎要窒息了,踉踉跄跄地想找回平衡。

此时的他已经筋疲力尽,整个背部不停折磨着他。海啸的波浪每袭击一次,他的身体就拼了命地想从这具皮囊中逃脱出去,想变回原来的他,想化作一摊水,想逃之夭夭。

就这样过了整整两个小时。

他的母亲不停地忙上忙下,给床脚下地毯上的水盆换水,给他擦擦嘴角,用冷毛巾给他敷着额头,然后又下楼去。

等到痉挛终于平息,安托万又昏睡过去。

在梦里,他依然如此疲惫不堪,没有一丝力气。躺在那个巨大的黑洞里,连手臂都抬不起来,只有两只小手在颤颤巍巍地挥动着,已然用尽了全身力气。死神正在来临,不,它已经在这里了,拉着他的两条腿,正在慢慢地把他拖向自己,雷米越陷越深,最后终于消失……

安托万!

他醒了过来,发现天色漆黑。不知道现在具体是几点钟,但应该不是半夜,因为楼下传来了电视的声音。他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教堂的钟声,当风向从教堂往这边吹的时候,他在房间里能隐约听到一些声音,而此时,风正从百叶窗里灌进来。是六声,不过他也不能确定数对了没有,那就当是早上五点到七点之间吧。

他看了看床头柜,上面摆着一个水杯和一个水壶,还有一瓶他没见过的药。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电视也被关掉了。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压低了嗓音在窃窃私语。

接着是上楼的脚步声,迪尔拉夫瓦医生独自一人出现在了房间里。他一只手把随身携带的皮箱放在床边,然后俯下身来,另外一只手放在安托万滚烫的额头上试探了一秒钟。随后他依旧一言不发,脱下大衣,拿出听诊器,整理好床单,又卷起大褂的袖口(他是什么时候穿上的?已经想不起来了),然后开始安静地做起检查。他的双眼一直盯着一个虚空而又飘浮的点。

楼下的电视又打开了,只不过声音被调小了。医生开始检查起安托万的脉搏。检查完毕后,他收起听诊器,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两腿微微张开,两手抱在胸前,一副谨慎却又思绪万千的样子。

迪尔拉夫瓦医生约摸五十出头,他的父亲是个布列塔尼水手,一辈子随船去了不少地方,这件事大家都是知道的,只不过关于他母亲的身世,却众说纷纭:有人说她是个越南保姆,有人说她是个中国妇女,或许是个泰国女子……由此看来,这些流言蜚语并没有透露出关于这个女人的太多信息,也就是说,至今人们对她一无所知。

迪尔拉夫瓦医生扎根在这里已经快二十五个年头了,可是几乎没有人看到他笑过,没有人有这个荣幸。他成天穿梭在乡镇的条条大路上,没日没夜地接待病人。所有人都认识他,所有人都曾求助于他,也继续求助于他。他曾参加过几十个婚礼、教堂聚会或是洗礼,他出席过葬礼的老人,用一拖车都拖不完。然而人们对他本人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杂货店老板娘的女儿负责打扫他的公寓,他自己则承担了诊所的卫生。每逢礼拜天,无论刮风下雨,人们总能看到他的诊所大门敞开,迪尔拉夫瓦医生穿着年代久远的大褂,正在用吸尘器除尘,细心地打磨,擦拭。如若有病人趁机来问诊,他便把门打开,把病人请进来,打地板蜡的压缩罐和抹布随手搁在办公桌一角,把手洗净之后,就立即开始看诊。

安托万靠着枕头坐了起来,他的胃已经历过千回百转,让他疼痛难忍,嘴里还有一股呕吐物的味道,十分恶心。

迪尔拉夫瓦医生一动不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那宽大的混血儿的脸庞看不出任何表情,还有那静止不动的样子,这一切让安托万感到十分不自在。但是慢慢地,安托万又开始感觉,他好像不在这个空间里了,就好像他只是房间里的一处家具,于是安托万也任凭自己沉浸在翻飞的思绪中。所以说,他没有成功。本来想就这么一了百了,可是最终他还是活了下来。现在他可要想想该怎么解释这一切了。突然他想起了那次搜救,人们成群结队往圣犹士坦树林出发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看来,他已经没有什么要解释的了,只需要承认现在大家都知道的事实。想到他即将面对的一切,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以至于他又闭上了双眼,陷入枕头里。

“你愿意跟我说说吗,安托万?”

医生的嗓音十分温和,依然没有移动一分一毫。

安托万没有力气回答这个问题。雷米的死对他来说是一件既迫近又遥远的事情,太多杂乱的事情充斥在他的脑海里。他们把雷米的尸体放到哪里了呢?他想象着贝尔纳代特坐在雷米的尸体边,尝试着用自己的手把他的小手搓热……

他们是在等迪尔拉夫瓦医生通报犯人已经无恙了,再来逮捕他吗?警察们是不是已经在楼下控制了他的母亲?也许因为他是未成年人,所以要派医生来记录招供吧……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回答哪个问题了。

半明半暗的房间让他不停地想起雷米。他应该也是被人们从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拉出来的。

安托万想象着那时的场景,一群男人围作一圈,俯身看向那棵大榉树。德梅特先生显然没有把这个机会让给任何人,自己下去找他的儿子了。就连消防员也恭敬地站在远远的地方,只是把担架和毯子抬到了一边,一会儿好遮盖尸体。德梅特先生把孩子往自己身边拉的那一刻,场景令人十分心酸。他抓住了雷米的一只手臂往上拉,人们先是看到了雷米的头,马上就有人辨认出他栗色的头发,然后是他的肩膀。他的身体变得如此支离破碎,身体部位错错落落地从底下浮现出来……

安托万泪如雨下。

他甚至意外地感到松了一口气。此时的泪水已经不似从前,当他还是自由身的时候,那是焦虑的哭,而此刻,哭却是因为感到了一种内心深处的宁静,是焦虑殆尽,找回平静之后的泪水。

迪尔拉夫瓦医生微微地点了点头,仿佛是在对一些安托万没有说出来的话表示赞同,就好像他分明听到了这些话。

安托万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源源不断地往下落。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一刻他竟感到了一丝幸福。他原本已经不再期盼了,现如今他感到了如释重负。这一切都结束了,而这些泪水是属于他童年的泪水,一种充满着保护力的泪水,让他感到心安。从此以后,不管人们会把他带到哪里去,他的内心都将保持着这份安宁。

就这样,医生静静地听着安托万哭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才站起身来,合上提包,又拿上了大衣,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随后,他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安托万慢慢平静下来,擦了擦鼻涕,又靠着枕头重新坐起来。也许他应该穿戴整齐,好迎接来逮捕他的人们……他有些手足无措,毕竟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

先响起来的,是母亲上楼的脚步声。看来他们派了母亲来帮他穿衣服,然后再把他带下去。真希望他们派来的是别人,而不是母亲,她肯定会在警察拉走安托万的时候,整个人扑倒在他身上。

库尔坦夫人走进来的时候皱起了鼻头,房间里这股呕吐物的味道实在太难闻了……

她捡起床脚下的盆子,端到门外的走廊里,然后又走进来。尽管外面刮着大风,她还是打开了一扇窗门来透气,寒冷的空气一股脑地灌进了房间。安托万看到母亲的额头上皱起一道道横杠,心里明白,她正在为什么事而烦忧。

这时她才转身看向儿子,说道:

“现在看起来好多了,不是吗?”

还没等安托万回答,她又拿起床头柜上的药瓶,倒出一咖啡勺的药。

“那只肉鸡,真是绝了……我全都扔掉了。谁都想不到,竟然会有人卖这样的肉!”

安托万没有任何反应。

“好了,快喝吧!这是治食物中毒,消化不良的。喝了它你会好起来的。”

母亲的话里只是简单地提到了一次意外中毒,这让安托万又困惑又焦虑,他满心担忧地吞下了药水,完全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库尔坦夫人重新盖上药瓶,又说道:

“我煲了汤,给你端一碗上来。”

安托万回想起来,母亲刚刚提到的肉鸡,他几乎碰都没碰。而且,如果他是因为吃了肉鸡而食物中毒的,那他的母亲也吃了啊,为什么她就没事呢?

他试着回想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可是记忆模糊不清,如同一团乱麻。显然,他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又是梦境。他想站起来,可是两条腿虚弱无力,马上就失去了平衡,只能赶紧扶住床沿。他又想到了瓦朗提娜,她来到房间的事,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呢?眼前又浮现出瓦朗提娜站在他面前,而他在假装系鞋带的情景,当时他也是着急地想起身,却不得不摔在了床上,就像现在这样……

接着就是圣诞前夜的晚餐,还有之前,德梅特先生从腰间把他抱在怀里,最后就是人们出发去林场和圣犹士坦树林搜救的事……

他闭上眼睛,等着身体上的不适渐渐消失,然后又试着站起来。这一次他扶着墙边,扶着家具,慢慢一直走到走廊上,推开浴室的门,靠在洗手池边,打开药柜。

空空如也。

他十分清晰地记得,自己睡过去的时候,药片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床头柜上,有一些甚至掉落在地……那些药片都到哪里去了呢?

他又艰难地回到了房间。

重新躺回床上,感到如释重负。

“来吧……”

库尔坦夫人给他用托盘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上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托盘放在床上。

“我不是很想吃。”安托万虚弱地说。

“说的也是啊,消化不良就是这样,一整个礼拜都会变得病恹恹的,什么都不想吃。”

楼下电视的声音,也让安托万觉得十分蹊跷。他的母亲从来不会在大白天把电视打开,甚至可以说,这与她的价值观相悖。照她的说法,电视会让人变得愚蠢。

“迪尔拉夫瓦医生说他晚上会再过来一趟,来看看是否一切都好。我都跟他说没这个必要了,你看起来已经好多了,总不至于因为一次简单的消化不良就搅得天翻地覆吧!不过你也知道医生这个人,太有责任心了……看来,他肯定会再来一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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