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2)
早田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了。他用指尖捋了捋下巴上乱糟糟的胡须,转头望向哲朗。
“你不会以为我对望月说的都是真的吧?就是关于户仓负责接待,所以我去酒吧调查那些话。”
“不是吗?”
早田没有再看哲朗,陷入沉思,像在犹豫什么。
他把杯子里的水差不多喝了一半,再度望向哲朗。
“嗯,西胁,你怎么看待报社记者这个职业?想试试,还是没兴趣?”
“忽然间问这个,真奇怪。”
“怎么样啊?”
“没怎么考虑过。觉得是一份比较有价值的工作,只是困难也很多,并且责任重大,需要有相当的心理准备。”
“的确,要做好心理准备。”早田点点头,“我刚开始做记者时就下定决心,为了将真相公之于世,不论失去什么都不后悔。如果总是害怕失去,就什么也得不到了。这和害怕被断球就不可能长传达阵是一个道理。”
“这不是很伟大的决定吗?”
“也许你会觉得幼稚,但还请你谅解。不管怎样,我是刚大学毕业、一身稚气时做出这个决定的。虽然幼稚,可这是原则。每当遇到困难,我总会想起那时的决心。”
“所以呢?”哲朗咽了咽唾沫。他好像渐渐明白早田要说什么了,手不禁在桌子下握成拳头。
“坦白说吧,我没法和你们站到同一边。”
哲朗几乎软倒。他想说“你在说什么”,可嘴唇颤抖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现在还没拿到什么证据。但有一点我很清楚:你们知道些什么。知道,并且想隐藏。”
此时的哲朗或许应该假装听不明白,但他没有那种心情。并非因为没用,只因他觉得早田在向他展示某种诚意。
“我想你也知道,我的工作就是把隐藏起来的东西曝光。我不会考虑这会给人带来多大的伤害。所以,你们隐瞒的东西,我也必须公之于众。”
哲朗自然地点点头。早田的话令他只能这么做。
“但是,”早田接着说,“我不会把你作为目标,也不会从你身上或周围获取信息,会从别的途径追查案子。至于最终能走到哪儿,我暂不考虑,也不去想会失去什么,之后的事情就顺其自然吧。这就是我的做事方式,至少我想公平竞争。”
哲朗看着早田真挚的眼神。说出这番话之前,早田心中一定很矛盾。一念及此,哲朗觉得很对不起他。
“我非常理解。”哲朗说,“那,今天就到这儿。”
“暂时这么办吧。”早田说着拿起桌上的账单。
“你做了这一决定,所以今天才约了我?”
“算是吧。想抓住你的狐狸尾巴,你却丝毫不露,真是厉害。”
服务生过来想为早田续水,早田伸手拒绝了。
“几天前,须贝打来电话,很奇怪地问在江户川区发现男尸一案的调查进展程度。我对他说死者的身份好像已经查明,他又问,是否已开始调查死者与女性的关系。我忽然有一种直觉,关于这起案子,须贝知道些什么,并且同户仓与女性的关系有关。我去找他偏爱的女人,正是因为这个。”
哲朗不由得闭上眼。须贝的那一通电话终究是打草惊蛇了。
早田窃笑。“那家伙一点也没变,一直不擅长撒谎。你还记得吧?有一次他想假装射门,却引得对手一阵爆笑。”
“那是和东日本大学的热身赛吧。”
他们当时制订了这样的作战计划:踢球手故意装作要射门,实际上由别的选手持球进攻。可是,踢球手须贝在比赛开始之前就做出好几次踢球的姿势。他大概是想一定要让对方觉得他要踢球,但反而很不自然,最后连对方的防守阵营都忍俊不禁。
“你觉得如果须贝和案子有牵连,我也脱不了干系,是吧?”哲朗追问。
“该怎么说呢,”早田歪了歪头,“还不能这么说。总之,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再给你们打电话。”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拿着账单站起身来。
“等一下。”哲朗从钱包里掏出自己那杯咖啡的钱,“aa吧,你不是要公平竞争吗?”
“对啊。”早田伸出大大的手掌接过。
6
排队等出租车时,哲朗想起早田不知何时说过的一句话。
“我喜欢美式橄榄球,正是因为那种很彻底的公平竞争。”
他拿无线耳机为例说明。
现在的美式橄榄球比赛中,使用无线耳机再正常不过。四分卫的头盔上装有无线耳机,就算在场上,也能向领队和教练请求指示。教练则坐在赛场的前排观众席坐镇指挥,观察对手的动态,利用手边的电脑进行数据分析,然后再向领队或运动员传达具体作战方针。这是一项利用高科技仪器的高科技化运动项目。
早田曾经说过在nfl(美国国家美式橄榄球大联盟)的比赛中,一方的无线耳机出了故障无法使用时采取的应对措施。
“那种情况下,消息很快就传到裁判那里。裁判会采取怎样的对策呢?很令人意外,裁判会禁用另一方的耳机。一方不能用,那就双方都别用了。这就是绝对的公平竞争,日本人就没有这样的认知。”
早田不会帮助他们,作为交换,他也不会去调查哲朗等人周边。这正是他的做事风格。
回到公寓时已近十二点。哲朗一开门,里边隐约传出声音。
“我没有狡辩,因为不喜欢,我说我讨厌这个,理沙子你根本就不明白我的心情。”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明白你的心情啊?这不是心情的问题,而是必须如此,所以我才这么说。我这也是为你好。”
“所以,我才不想服从这样的命令。”
“这不是命令,我是在恳求你。请你穿上吧,我是这么说的啊。”
和美月情绪化的语调比起来,理沙子的言辞显得很平静,就像母亲在劝说女儿一样,不,应该说是儿子。
哲朗打开客厅的门。美月双手叉腰站着,理沙子坐在沙发上,盘着腿,双臂环抱胸前。两人都没有看哲朗。
“怎么啦?”
哲朗问道,可两人都不出声。理沙子盯着美月,美月望向斜上方,就那样一动不动。
双人沙发上摆着很多衣服,有短裙、连衣裙、夹克、衬衫、内裤,全是理沙子的。
哲朗觉察出事情的原委,像是理沙子想让美月穿这些衣服。
“理沙子,还是不要过于勉强为好。”
“不要多管闲事,我在很认真地思考美月的事。”
“我也在认真考虑。”
“那你应该知道必须做什么。”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哲朗一问,理沙子就大大地耸肩,叹了口气,伸手去取桌上的烟。
“白天,公寓的物业管理公司来人了。”
“物业公司?”
“来检查火灾报警器。两个男人进了房间。”
哲朗想起信箱里有告知要来检查的通知书,只是自己没太在意。
“然后呢?”
“他们看到美月了。本想避一避,可每个房间都有火灾报警器。”
“那又怎样?被看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理沙子吐出一大口烟。
“检查结束后,我正在盖确认章,一个人忽然问我,刚才那个人是女的吧。”
哲朗看向美月。她正看着装饰在客厅立柜上的橄榄球,轻轻地咬着下唇。
“他多半没看清日浦的长相,大概觉得要是男人的话有些矮小,所以才这么问。”
“他看得很仔细。我察觉他斜着眼睛瞟了很久。”
“……你怎么回答的?”
“我告诉他是男的。因为美月当时穿着男式衬衫,说话嗓音也粗。我如果不这么回答反倒奇怪。对方露出一副很意外的表情,他可能注意到美月是个女人了。”
“也没什么吧。只不过是物业公司的人,应该不会传到警察那里。”
理沙子用力摇头,像是在说哲朗没有明白问题所在。
“我认为关键在于,就算毫不知情的人,也能一眼看出现在的美月是女人。我们每天都见面,所以没有察觉,美月正一天天变回女人。”
“不会吧?来这儿才一周都不到。”
“好像已经快三周没有注射激素了,对吧?”理沙子问美月。美月不答。
“我倒没看出有什么变化。”
“变化比较微妙,可世上就有人能看出来。这身打扮,发型也明显是男式的,可明眼人还是看得出来。那有多危险,你应该也知道。那家有个人女扮男装—如果这样的谣言传开了,该怎么办?”
“不出门不就行了?只要小心地不和人碰面,就没有问题。”
“净说些中听不中用的话,现在的情形不会好转。总不能一直把美月关在这儿。你也考虑点更现实的问题吧。”
“你在考虑吗?”
“我当然在考虑。我跟美月也说过,想让她暂时来当我的助手。钱不是太多,但我一直都想找个人来辅助一下。美月很可信,我也很需要她的帮忙。”
她想要个助手,哲朗还是初次听说此事。他们最近没怎么谈论工作方面的事。
“日浦同意吗?”
“要是有能帮忙的,我很乐意去做,现在这样就是在吃白食。可是,”美月拿着橄榄球,像是什么宝贝一样,用手掌抚摸着,“如果为了那个必须打扮成女人,我不想做。”
“你现在这样也出不了门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并且也不是要你扮成女人,只是恢复以前的装扮。”
“我说了,我就烦这个。”
“美月,求你了,不要再赌气了。只要我们能顺利瞒过警察,就把那些女人衣服统统脱下来扔了。你只要忍到那个时候就好。”
美月拍了一下抱着的球,举了起来。
“够了。”她把球扔向哲朗。球在空中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重重地撞上哲朗的胸口,跌落地上。
“日浦……”
“够了,到此为止吧。我本就不应该来这儿。”美月摇了摇头,开门出了客厅。
“美月!”理沙子蹦了起来,像是要追。
“等等。”哲朗挡在她面前,玄关那边传来关门声。
“你要干什么?让开!”
“你待在这儿别动,我去。”
“你说让你去……”
“总比你去要强些,男人与男人之间好谈一些。”
理沙子睁大了眼睛,像是很吃惊。
“我走了。”哲朗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夹克,转身去追美月。
哲朗手拿夹克朝电梯间飞奔。电梯门徐徐关闭,他和电梯里的美月一瞬间四目相对。
他毫不犹豫地沿旁边的楼梯疾奔。皮鞋底很滑,哲朗真后悔出门时没穿运动鞋。
本来对自己的体力很有信心,不料下到二楼就已上气不接下气了。哲朗咬牙朝最后几级台阶走去。正要往下走,他忽地僵住了。美月就在楼下。她好像猜到哲朗会下来,正抱着双臂抬头看他。
“超时了。”美月做出按秒表的样子,“像你这么慢,就没法和对方争夺了,作为四分卫太失职了。”
“有名的四分卫都不用自己跑,这个才是第一位。”哲朗伸手指着太阳穴,走下来,途中把手中的夹克朝美月扔去,“你这样会着凉。”
美月接过夹克,心情像是被破坏了,下巴拉得很长。
“不要老把我当女人。”
“别说傻话了。如果是女人,衣服就不会扔过去,而是温柔地从后面帮她披上。少废话,你快穿上吧。要是感冒了,我又不能带你去看医生。”
美月好像仍要说什么,却还是乖乖地套上夹克的袖子,两肩一滑,颇费周折才把手从袖口伸出。
“qb果然很高大啊。”她低声道。
“和安西那又大又臭的运动服比起来,要好很多吧?”
进攻内锋安西是队里出汗最多的人,美月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洒水人”。好像忽然记起那外号,美月的嘴角露出几分笑意。
“要不要谈谈?”哲朗说。
“好。”美月点点头,看着哲朗,“男人之间的交谈?”
“当然。”
哲朗想找个地方边喝边聊,美月提议去他们一起去过的那个公园。
“那儿很冷吧?都已经十二月了。”
“还没那么冷呢,风吹着很舒服。并且有这个,我很暖和。”美月合上夹克的前襟。
两人来到那个美月向哲朗坦承自己杀了人的公园。里面亮着灯,几把长椅上都没有人。两人并排坐在离入口最近的椅子上。
已是深夜,却有老人在遛狗。
“那边的老人家看到我们会怎么想呢?”美月说。
老人手持狗绳,狗站在树下。他不时看看哲朗他们这边,就像关心狗到底要不要大小便一样,他也很在意他们。
“嗯,这样的季节还在吹风,他可能觉得我们两个大男人太奇怪了吧?”
“要是这样就好了,他好像不是这么想的。”
“那,又是什么呢?”
“那位老伯是这么想的:这样的季节还吹风,真是奇怪的情侣啊。”
“真遗憾,他猜错了。”她补充道。
“是吧。他离这儿有三十米左右,应该看不清楚你的脸。”
“对啊,正因为看不清长相,就根据整体氛围来判断。看我们的样子,他只会觉得我们是一对亲密的情侣。”美月说完往后一靠,并拢的双腿分得很开。
老人一直注视着他们。看不清楚表情,但看得出他一直盯着这边。
美月大笑起来。
“喂,他犯迷糊了。那老伯根本想象不出,女孩子怎么可能两腿分得那么开坐着呢。”
狗撒完尿就动起来了,好像是被拽了一下,老人也走出了公园,最后仍不时望向他们。
美月忽然站起来,做了个深呼吸,转头看向哲朗。
“我也觉得很奇怪。我一个人的时候,不论谁都会把我当成男人。这一点你根本不用怀疑。可有时会因为跟我在一起的人而令我暴露出真实身份。”
“怎么回事?”
“就像现在这样。qb你这么魁梧,也很有型,举手投足男人味十足。跟你这样的人在一起,我怎么都会逊色。更何况,我现在还穿着你这件典型的男式夹克,谁看了都会觉得是情侣,别人把我看成女的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不管去哪儿,大概都会这样。”
“所以你才不想去酒吧?”
“算是吧,也不单单是因为这个。有别人在,我们就不能推心置腹地谈了。”
美月坐回哲朗身边,两手抱头,手指伸进短发挠着。
“我很不甘心。无论我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变成qb你这样。”
“不变成这样不也很好吗?”哲朗朝她笑笑,“你应该有理想中的男人形象吧。”
美月抬起头,直直地盯着哲朗,眼底泛着光,十分认真。哲朗稍微往后挪了一点。
“我没说过吗?”美月问。
“啊?”
“我以前应该对你说过。”
“什么?”
美月的嘴角溢出诡异的笑容,眼睛眨巴了两下,重新注视着哲朗说:“qb你就是我理想中的男人—我应该说过的。”
几秒后,哲朗低低地叫了一声。记忆开始清晰地浮现出来。
就在那天晚上。在脏兮兮的住处,他面对着一丝不挂的美月。
“这不也很好嘛。”说完,美月又接着说,“因为qb你是我理想中的男人……”
当时拥着美月的感觉,两人的呼吸,接二连三地在哲朗的脑海中浮现。他似乎想甩开这些,用手捂着脸。
“想起来了吧?那天晚上的事。”
哲朗答应着。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美月。
“那时候的事,qb你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觉得那样比较好。莫非你觉得不好?”
“不,简直是帮了我大忙。”美月双手抱着胸,前后摇动着身体,“我一直觉得那是一桩傻事,就算那么做,还是什么也解决不了。”
“你想解决什么问题吗?”
“嗯,很多事情……”说到这里,美月就止住了。
两人都陷入沉默。风中有一股汽车废气的臭味,大概是因为青梅大街就在附近。哲朗仰望天空。明明没有云,却看不到星星。上大学时,训练结束后经常仰望天空,在脑中整理编排好的作战队形,不断想象着队友们按计划行动的场景。若比赛的时候能真正执行,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开心的事了。现在没有一件顺心的事,也根本没法制订计划。
“过去真想变成qb这样。”美月自语。
哲朗看着她的侧脸。美月将脸转向他。
“想要那样的脸,那样的身材,那样的声音。要是我生下来就是那样,应该会有很不一样的人生。”
“不一定就是好的人生。”
“会是好的人生,”美月眼里泛着光,接着说,“至少,可以得到那个女人。”
哲朗嘴张得很大,但无法出声。他在咀嚼她话里的含义。
美月强笑着。
“一直都是我告白。第一次是我向你告白,说我其实是个男的,接下来,就是对你说我杀人了。这算是我第三次对你告白了。”她竖起三根手指头,笑容也消失了,“我早就喜欢理沙子。一直都是,这种感情至今未变。”
哲朗屏住呼吸,看着美月的侧脸。她什么都没说。时间就这样流逝。
觉得口干,舌头碰到了冷飕飕的空气,哲朗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张着嘴巴。他咽了口唾沫,又舔舔嘴唇。
“吃了一惊。”暂且这么说吧。
美月的脸颊松弛下来。“这种事的确会让人吃惊。”
“你不是开玩笑?”
“嗯,是认真的。”
“哦?”哲朗叹了口气。他明明不是有意的,这声叹息却拉得很长。
他忽然想起比赛时的情景。理沙子和美月分头给选手们发饮料和毛巾。打扮时髦的理沙子在球队外也很受欢迎,是美式橄榄球队的象征。美月不太惹眼,但精通比赛规则,善于聆听,所以负责和选手们沟通。两个女经理配合得很好,简直无可挑剔。大家一致认为她们是最佳组合,私底下她们俩也情同姐妹。
可美月那时就已经是“男人”了。在别人看来,她们只是很好的同性朋友,可美月对理沙子怀着很特别的感情,这很容易想象。自己早已听了她的告白,却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真是愚钝。
“或许你一时不会明白,我有过好几次向理沙子表白的冲动,在读大学的时候。”
“是吗?”
“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行啊。我真的无法想象理沙子会接受我。也是在那时,我知道她有喜欢的人了。还记得吧?刚上大四,有一次训练的时候你忽然晕倒了。”
“啊……”
那是四月。那天下着雨,所以在体育馆里做体能训练。刚开始大家有的举杠铃,有的用器械。不久,不知谁拿来一个球,开始练习传接球。后来又增加了防守练习,又加了几个人,开始玩小型比赛。哲朗中途也被拉了进来,因为若没有标准的传球者,比赛就没意思了。
大家都没有戴护具和头盔,因为规定不准抱人截球,腰间都系着毛巾,若毛巾被人抢去就视为遭到阻截。可大家越来越投入,平时的一些习惯也暴露出来,有时还会有人使一些野蛮的手段。
有队员向正要传球的哲朗攻过来。他确实是来抢毛巾的,可因为速度太快力量也很大,他直接撞到哲朗的下半身。哲朗当即向后倒去。周围的人都蜂拥过来,争抢掉在地上的球。
后来的事情,哲朗毫无记忆,听别人说是引起了脑震荡,被及时送到了校医院。
“那时,理沙子在医院候诊室就哭了。”
“不会吧?”
“你没想到吧?她那么要强的女孩子。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她哭。”
对我来说那才是最后一次,哲朗想着,脑中出现了当理沙子知道怀孕是他一手策划时的情景。
“就在那一刹那,我才放弃的,同时感觉无法让这个女人倾心于我。我果真只能作为一个女人继续活下去。”
不知是否那时万念俱灰的无力感再度袭来,美月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哲朗忽然醒悟过来。“所以,那天夜里你才来到我住处……”
美月有些尴尬地挠了挠眉毛。
“具体原因我也说不清楚,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时我只想被这个男人拥入怀中。或许因为你是理沙子喜欢的男人,或许是一直都很崇拜你,总之,我觉得若想从我心里把男人的部分彻底赶走,唯一的方法就是和qb你做爱。”
哲朗现在还能想起那时美月的表情。很难看出那是为了寻求快感,即使如此,她还是很固执地向他索求。两人满身是汗,彻夜缠绵。哲朗是地地道道的男人。美月是极力想使自己变成女人吗?抑或那对她来说,是杀死心中某个东西的仪式?
美月站起身,面朝哲朗,摊开双手说:“那不是我的第一次。”
“哦。”
“第一次是在初中的时候,和一个很无聊的男生,长什么样都记不太清了,所以那次经历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和qb的时候却不一样,坦白说,那才是我的第一次。”
“可能我的话让你很为难。”她又补充道。
“那么,和中尾又是怎样的呢?”
美月像是被触到了痛处,眉间堆起皱纹,两手插在牛仔裤兜里,运动鞋的鞋尖在地上画着什么。是“rb”,即runngback(跑卫)。
“功辅是个好小伙,有那么多好女孩,他竟然会喜欢上我。”
美月称呼的是中尾的名字,哲朗略感欣慰。功辅、美月,他们俩是这么称呼对方的,和平常的恋人一样。
“前几天,中尾说:‘我接受现在作为男人的美月,但当时和我交往的绝对是个女人。’他是这么认为的。”
“他的话可真让人心酸。”美月用鞋底抹去地上的“rb”字样,“但他能这么说,我很感激。其实,就算他打我,我也无话可说。”
“那时你喜欢中尾吗?”
“喜欢啊,不光过去,现在也喜欢。”
“那叫什么来着……”哲朗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你是想问是不是那种恋爱的感觉?”
“算是吧。”
“好难回答的问题。”美月盯着地面,“男人拥有的那种恋爱的感觉究竟是怎样的东西,我不太明白。和功辅在一起很开心,也能安下心来,这是事实。”
“那方面呢?”
“性爱?”
“对。”
“也没什么大问题。当然,我们也做爱,因为我并不太讨厌和功辅那样做。”
一个问题浮现在哲朗脑海中:和我做的那一次又怎样呢?但他没问。
“分手是我跟功辅说的。”
“什么理由?”
“我只说是为了我们双方都好。你也知道功辅的为人,如果对方提出分手,他不会纠缠着非得要个理由。他不会缠着不放。他说既然你这么说,那也没办法了,这样就算完了。”
哲朗想,还真像功辅的做事风格。
“功辅是个好小伙。”美月再度说道,“他这么好的男人,和我扯上关系就麻烦了。”她开玩笑似的摸了摸额头,“但要是这么说,就太对不住孩子他爸了。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孩子他爸,你指的是……”
“我儿子他爸。”
“哦……”哲朗总是忘记那个人的存在,因为从美月身上看不到那人一丝的影子。“你不担心他们吗?”
“你是说孩子和他爸?”
“对,你根本就不和他们联系?”
“我可是离家出走啊。”美月耸耸肩,“我告诉自己不去想他们,因为一想就觉得很对不起他们,情绪就会失控。我希望他能趁早找个人,赶紧结婚。”
“你老公……”哲朗刚说出口又闭了嘴,他想美月大概不喜欢这样的称呼,“离婚协议书他交了吗?”
“我在上面签完字才离开的,不知他有没有交上去。”
“我对这些也不是很清楚。先不说这个人了,你就没想过要见孩子吗?”
“我儿子?”
哲朗点点头。美月仰头看天,长出了一口气。呼出的气一下子变白了。
“怎么可能忘呢?我心里一直放不下。但就算是为了孩子,我还是不要见他为好。像我这样的人和孩子在一起,他是不会幸福的。”
看着痛苦得表情扭曲的美月,哲朗想起她生孩子时的情景。怀着一颗男人的心怀孕、产子,那是一种怎样的心境啊?当然,他无法想象。
“话题扯远了。”美月笑笑,“只想把我对理沙子的那份心情讲给你听。”
“我明白。”
“去新宿也是因为想见理沙子。我已经做好了被警察抓的准备,就算是最后一眼,我也想看看她。就算没法跟她说话也没关系。不,我根本就没打算要和她说话。我那时是女人打扮,不想让她看到那样的我。”
哲朗终于找到了答案,深深点了点头。
“所以你刚才那么固执地拒绝她。”
“我再也不想在理沙子面前扮成女人,想作为一个男人跟她接触。”美月转向哲朗,踢了他一下,“听到有人对自己的老婆说出这样的话,男人都会生气。”
“或许,可我完全没有那种感觉。”
“因为我不是真正的男人。你觉得随我怎么说都无所谓?”
“不是这样。”
“没关系,我明白。一切都是我的自我满足,是我一个人的相扑游戏。永远的单恋。可这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永远的单恋?
哲朗大致能理解她的心情。某些东西,明明知道没有意义,但依然很在意—谁都会有这样的东西。这算得上一个能证明美月拥有男人的心灵的证据。
“要不要回去?理沙子在等我们。”
美月伸手摸摸额头,顺势把手指伸进头发,狠狠地挠着。
“不该回去,可那样又不行。”
“是我在求你。你就回去吧。关于扮成女人这个话题,我们再慢慢商量。”
她只是苦笑。
“真是难为你了,qb,你究竟要发号施令到什么时候啊?”
哲朗摊开双手,无奈地说:“到第四节比赛结束。”
7
和早田见面后倏忽已过一周。哲朗他们周围没有什么比较惹眼的变化。早田似乎也很守约,没有打探他以前的朋友。
“对方是早田,我们不能掉以轻心。”理沙子说。这天晚上,三个人很难得地聚到了一起。理沙子和哲朗都经常因为工作外出。
“早田很会将计就计。”美月说,“好几次对方的闪击都被他看穿,帮了qb。”
“就是啊。”
闪击是一种防守方使用的突袭战术。对阵开球的同时,线卫和后卫都直扑对方的四分卫进行拦截。哲朗经常遇到这种情形。
“我每天都胆战心惊,担心早田总有一天会来。他如果看到美月,肯定能猜到什么,所以我还是希望美月能扮成女人。”
美月不答。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只穿男人的衣服。正因知道个中缘由,哲朗没法和理沙子站在一边。
“总之如果被早田盯上就麻烦了。我们可能算是得到了点消息,但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须贝也真是的,多管闲事。”理沙子撇了撇嘴。
“别这么说,他也没有恶意。”
“这我知道。”
虽说不想被牵扯进来,须贝这两周内还是打来了两次电话,毕竟还是担心老朋友。比起来,哲朗更担心中尾,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他想明天该打个电话。
警察的动向完全不明。既然望月在酒吧监视,他们肯定已经盯上香里。与此同时,他们肯定也在追查户仓被杀之后马上辞职的调酒师。哲朗想,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是否已查明这个调酒师是个女人,抑或根本不知道。望月说起有男人在香里家进出。警察会不会认为那个男人就是忽然消失的调酒师呢?据美月说,香里确实有个那样的男友。
“不能仅凭乐观的推测。”理沙子伸手去取桌上的烟盒,发现已经空了,就像拧毛巾一样捏作一团,扔向旁边的纸篓,却稍有偏差,落到地板上,她也不加理会。
当晚,哲朗上床不久,就听到外面有声音。客厅的门打开了,又被重重地关上。该不是美月又想逃走吧?他这么想着,躺在床上全神戒备。紧接着他又听到了别的门开关的声音,于是放下心松了口气。谁都会有夜里起床方便的时候。
他想,不知那家伙上厕所时究竟用什么样的姿势,他发现考虑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只好在心中暗暗苦笑。只要不接受手术,她的排泄器官就还是女人的,像男人一样上厕所是不可能的。
接着又传来了比较怪异的声响,像是在敲打什么。哲朗侧耳细听。过了一会儿,声音再度传来,这次连续敲了两下。又隔了一小会儿,听到接连不断的敲击声:咚、咚、咚、咚。
哲朗坐起身。理沙子好像也听见了,坐起身来。
“什么啊这是?”
“是日浦。”
“在干什么?”
“我去看看。”
哲朗掀开被子,下床出了房间,来到洗手间门口站定。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咚、咚、咚,是敲墙的声音,还夹杂着呻吟声。不,不是呻吟,是哭声。
“喂,日浦。”哲朗说,“怎么啦?没事吧?”
声音没了。哲朗正要说话,门忽然开了,差点撞到他的额头。
美月从里边飞奔出来。看到她,哲朗怔住了。她穿着t恤,下半身赤裸着。
她打开客厅的门,逃一般躲进去。哲朗跟在后面。客厅里很黑,他想摁电灯开关,却又将手抽了回来。他有一种直觉,不能开灯。这念头如警钟般在他耳畔鸣响。
美月就在朝着阳台的玻璃门前。透过窗帘间隙射进来的微光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她一边低声哭泣一边脱下t恤,就那么拿着,尔后瘫倒在地。她趴在地上,后背颤抖不已。
“日浦。”哲朗走近她。
“求你了,别过来。”美月带着哭腔说道,“求你了。qb。”
“可是……”哲朗忽然屏住了呼吸。他在美月紧绷的大腿内侧看到了一条线。周围很黑,可他还是能辨出那是红色的。刹那间他脑中一片空白,说不出话来。
身后好像有人。他扭过头,只见理沙子正往洗手间里望去。明白了事情真相的她表情僵硬地走了进来,把手伸向电灯开关。
“别开。”哲朗说。
理沙子像是被吓着了一样,缩回了手。“你们都习惯待在暗处吗?”她打量着哲朗和美月。
“是那个……吧?”
美月不出声。哲朗自然也说不出口。
“身体感觉怎么样?”理沙子想靠近美月。
哲朗马上阻止了她。“别过去。”
理沙子似有些意外,皱起了眉头,盯着他。“为什么?”
“你别过去,到那边等着。”
“为什么啊?你才应该出去。”
“我要出去。你也出去。”
“你说什么?这种事只有女人才知道该怎么处理。”
“日浦不是女人。”
“但身体是女人,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不是身体的问题,是心理的。”
“现在暂时是身体的问题。”理沙子推开哲朗,来到美月旁边。哲朗发现美月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是白痴啊!”哲朗抓住理沙子的手腕,把她拉进走廊。
她大声嚷道:“好疼!你干什么?”
哲朗把理沙子拉到卧室门口,理沙子瞪着他。
“你松手!”
“你一点都不了解日浦的心情。”他打开卧室的门,把理沙子往里一推,理沙子坐倒在铺着绒毯的地板上。“现在你给我老实待着。”
他关上卧室的门,但也没有回去找美月。他想先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哲朗打开一旁工作室的门。
他坐到椅子上,抹了一把脸,为这种始料未及的事苦恼。但美月既然没有继续注射激素,应该想到这一天迟早会来,这是不可避免的。比起女装打扮、外表的变化,这一事态更加严峻。
哲朗漫无目的地环视屋内,视线忽然落到一点上。几天前挂着底片的地方,现在挂的是冲印好的b5黑白照片。
哲朗走过去拿到手里。这是理沙子前几天给美月拍的照片。美月裸着上半身,托着脸颊看着什么地方,嘴唇像是在笑,又像是在低语着什么。不知道是不是有阴影的原因,让人意外的是她的胸部有些隆起,身体的曲线也很诱人。
哲朗发现这激起了自己的性欲,赶紧从照片那儿走开。对自己的厌恶就像细小的波浪一样涌上心头。
传来卧室门打开的声音,好像是理沙子走到了走廊。能感觉到她很小心地走着,尽量不出声。不一会儿,传来了敲门声。
哲朗压低声音说:“进。”理沙子开门进来。
“你打算怎么处理啊?”她问他。
“正在考虑。”
“我很担心那孩子现在的状况。”
“嗯。”哲朗点点头,心想,如果美月听到自己被称为“那孩子”,肯定会觉得很受伤害。
“就这么不管也不行,她会胡思乱想的。”
“理沙子,你去不太好。”
“那你倒是做点什么啊。你能做什么?”
哲朗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根本救不了美月。美月讨厌被当作女人对待,可她身上发生的事正印证了她的女儿身。
哲朗拿起桌上的电话,同时看了一下表。刚过午夜两点。
“这时候你打给谁?”理沙子问。
哲朗不答,径自打开记事本,看着电话簿拨下号码,祈祷着对方千万不要不接电话。
“喂。”传来一个充满睡意的声音。这很正常。
“喂,是我,西胁。”
时值半夜,又是哲朗的来电,对方似乎也觉察出必定事出有因,声音立刻变得低沉但很清醒。
“美月出什么事了吗?”中尾功辅问。
挂了电话后大概三十分钟,玄关的门铃响了。
中尾身穿毛衣,外罩长款大衣,和上次来的时候相比显得粗犷许多,大概是无暇顾及的缘故。刘海耷拉在额头上。
“在哪儿?”一看到哲朗,他马上问道。
“客厅。”
“在做什么?”
“不知道,我想暂时先让她一个人待着比较好。”
中尾点头应了声“好”,脱了鞋。他左脚的鞋带也没系。
看着他打开客厅的门走进去,哲朗和理沙子回到卧室。
感觉还是输给了以前的恋人之间的那种牵挂。不,说是恋人好像不太合适—哲朗忽然想起那天在公园和美月的谈话。永远地单恋着别人的不止美月一人。
“中尾还是瘦了啊。”理沙子坐在床上说道。
“就是啊。”
“感觉身体都变小了。”
“肯定有很多难处。工作上的,还有家庭的。”
“而且还被卷进这种事情。”
哲朗在心里嘀咕道,这也没办法。
“我说,”理沙子撩了撩刘海,“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嗯,我也想尊重美月的心情,但让那孩子就这么一直保持男人装扮,我很不安。你就没有这样的时候吗?”
“我也觉得很危险。”
“那怎么办呢?”理沙子责备般追问道。
哲朗盘腿坐在地板上,双臂抱在胸前。
“又来了,沉默?像你那样光是嘴上说着担心,什么也解决不了。”
“只是不想草率行动。”
“你认为我的建议很草率?我是在认真考虑美月的事情。”
“但你没有考虑她的心情。”
理沙子深深地叹了口气,双臂一摔。
“又是这个?你老是说心情心情,还不是一样不明白,否则—”
“日浦她,”哲朗打断了她,“喜欢你。”
理沙子倒吸了一口凉气。夜用台灯在她背后,她的脸逆着光,但仍能明显地捕捉到她双目圆睁的表情。
良久,她才挤出一句:“哎……”
“她说的。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
事实上他还没有考虑清楚。他满心想的都是,说话间,自己可能已做出无法挽回的举动。
“开玩笑的……”
“你指谁?我?还是日浦?”
理沙子紧闭双唇,仰着头。哲朗想她可能料到了。她这么敏感,不可能注意不到美月的心情。
“她说是作为男人的那种喜欢,想在你面前保留自己男人的一面。”
理沙子继续沉默,哲朗没有再往下说。昏暗的房间里只能听到理沙子微乱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客厅传来开门声,有人走到过道上。哲朗起身开门。中尾站在那儿,憔悴疲惫的脸上挤出几分微笑。
“情况怎么样?”
“嗯,”中尾来到卧室,对理沙子说,“想请你帮忙处理一下那边,如果你有多余的,就借来一用。”
理沙子一脸会意的表情,下床打开壁橱,猫着腰。
“还有,把内衣借给她吧。”
“啊,好。”哲朗来到装有自己内衣的衣柜前。
中尾马上说:“不,如果可以,希望能借高仓的。”
哲朗的手本来已经碰到抽屉,他吃惊地回头,理沙子也猫着腰抬头望去。中尾交替看着他俩。
“女人的东西比较好。另外,有没有什么穿的可以借给她?在家里针织衫之类的就行。高仓有吗?”
“没有,家居服倒是有。”
“那也行。”
“可以吗?”哲朗问中尾。
“行啊,她本人也同意。”中尾声音很低,但说得很干脆,“我到对面去等,能帮我拿过来吗?”
“嗯,好。”理沙子回答。
中尾出去后,理沙子把自己平时穿的家居服都摆到床上。哲朗注意到其中没有裙子,但没有说破。
“就这件和这件吧……”
理沙子选了弹力裤和t恤,还有一件比较厚的衬衫,都是以黑色为基调,女人穿起来会很有女人味,男人穿了也不会给人异样的感觉。
两人来到客厅,看到中尾独坐在沙发上,看不到美月。里边和室的拉门关得很紧。
“有劳你了。”看到理沙子,中尾起身说。
“是我们麻烦你了。”她把换洗衣服和便利店的塑料袋递给他。
中尾接过,把和室的拉门打开约三十厘米。哲朗他们看不到里面的情况,那儿的灯好像关着。
“这是向高仓借的。知道怎么用吧?毕竟你也使用多年了。”
中尾大概是在开玩笑,可哲朗一点也笑不出来。
中尾关上拉门,坐到沙发上。
“真是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你道什么歉。”
“我们也想帮助美月啊。”
“你这么说,我很开心。嗯,关于她的住处我会尽量想办法,不会一直麻烦你们。希望你们再忍一忍。”
“我觉得还是应该把美月留在这儿。”理沙子说,“有个人在旁边看着她比较好,否则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
中尾轻轻地摇摇头。
“那家伙不会去自首的,刚才她已经答应我了。”
“答应啦?真的?”理沙子有些怀疑。
“真的。”
看着中尾笃定的脸,哲朗心想,这份自信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还有,他是怎么说服美月恢复女人装扮的呢?目前这种场合不可能追问这些,但他很想知道。
拉门动了。明明开和关都没有什么问题,却开得很迟疑。开了大概五十厘米,美月出现在对面。她低着头。
美月呼了口气,挠挠后脑勺,坐到中尾旁边。
果然还是女人啊,哲朗想。虽然并没有明显的女人装扮,但和一直以来给人的印象很不一样。
“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美月抬起头,看看哲朗又看看理沙子,“让你们看见我的丑态。”
“也没什么好难堪的。”哲朗说,理沙子默默点头。
“地板弄脏了一点。我大致抹了一下。”
“你别放在心上。”
“抱歉。”美月再度低下头。
哲朗瞥了一眼她的胸部。好像穿了裹胸,看不出女人的曲线。理沙子给中尾的那些替换衣物里有胸罩,但她好像还是不愿穿上。
“除了道歉,你不是还有别的要说吗?”中尾对美月说。
“啊。”她轻轻点头,再次看向哲朗他们。她的眼睛有点充血。“我决定按理沙子说的办。如果那是最好的方法,我也只得照做。”
“你是说暂时变回女人?”
“嗯,毕竟不能让警察抓到我。”
理沙子简单地答道:“对。”听哲朗说出美月的心意后,理沙子心中必定已是五味杂陈。
四人被沉重的气氛所笼罩,好像都陷入了沉思。
“我还是先回去吧。”中尾看看手表。
“这么晚叫你出来,真是抱歉。”
“哪儿的话,你能叫我真的很好。”中尾看了美月一眼,站起身来。
哲朗独自送他到玄关。本想送到楼下,中尾固执地推辞了。
“太冷了,送到这儿就行。美月就拜托你了。”
“我明白。”
回到客厅,只见理沙子神情恍惚地吸着烟。美月好像进了和室,大概是不想让理沙子看到自己的女装打扮。
哲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来到厨房喝水。理沙子抽完烟,沉默着离开了客厅。
哲朗不想马上回卧室,就坐到了刚才理沙子坐的地方,但他又很在意隔壁的美月,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和室里一片静寂。
桌上放着理沙子的香烟和打火机。哲朗伸手取过,抽出一支。他偶尔也抽烟,但大多是一时兴起,并未成瘾。哲朗手里夹着烟,打着了打火机,但还没点就熄了。他受不了这沉闷的气氛,打开玻璃门来到阳台。冷风抚过脸颊。他把双肘搭在栏杆上,想重新点火。
这时,一辆沃尔沃映入眼帘,和上次中尾驾驶的那辆一模一样,停靠在路边。
哲朗心下诧异。中尾出去已有一段时间,应该已经走远。
哲朗手里拿着烟,不由得往下看。他想或许那不是中尾的车,可不论是颜色还是车型,无疑正是中尾的。
他在干什么?
会不会是在车里打电话?自从改了道路交通法以后,是不允许开车时打电话的。中尾好像一直严格遵守这方面规定。
但似乎并非如此。因为排气管没有气体排出,前灯不用说了,两侧的车灯也没有开。这么冷的早晨,不太可能不先发动引擎就打电话。
哲朗回到客厅,把烟扔到桌上,出了走廊径直朝玄关走去。卧室那边,理沙子好像说了什么,但没听清。
出了房门,他进入电梯,不知为何胸中涌起万千思绪。
到一楼出了电梯,朝着大门走过去,哲朗忽然停下脚步。中尾蹲在门厅的角落里。
“怎么啦?”哲朗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
中尾依旧蹲着,回头看过来。他脸色发青,可还是露出笑容。“出什么事啦?你怎么又跑下来了?”
“该我问为什么吧。我从上面看到你不在车里,觉得很奇怪。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中尾靠着墙勉强站了起来,右手按着腰。或许是剧痛难忍,他的脸倏地扭曲了。
“是腰吗?”哲朗问。
“算是吧,神经痛的一种。”
“神经痛?”
“嗯。别担心,我最近正想去做个按摩呢,好好按一下就好了。”他用手撑着墙往前挪动。
“你还是不要逞强了。再到屋里休息一下?”
“不了,没事的。比赛的时候忍受这样的小痛是常事。”
“时过境迁了。”
“的确,咱们都变成大叔了。”中尾努力保持微笑,打开自动上锁的门,“在高仓和美月面前,你要替我保密啊,不想让她们为我担心。”
“我送你回去吧。我来开车。”
“不是跟你说了没事吗?”中尾做了个深呼吸,挺直腰板,“惊动你真不好意思,快回去吧。”
“你真没事吗?”
“啊。”
哲朗还是没有走开,把中尾送出公寓,等他坐上车。发动引擎时,中尾轻轻地摆摆手。
回到房间,哲朗依然很担心。过了一会儿,他试着拨打中尾的电话。
可电话没有打通。哲朗劝说自己,大概是因为中尾正在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