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理01(1/2)
冯国金以为这种老楼早该拆了,周围几栋二十年往上的全动迁了,怎么就它还杵在这儿?难不成老天看这孩子太可怜,专门划出个地界来养活?搬走不好吗,换个新环境,新风水,重新来过。毕竟这栋楼不会留什么好回忆给这孩子,爸爸死,爷爷死,哥哥死,死前都在这里住过。如今楼里的住户基本都搬走了,人气越来越寡。冯国金踏着遍布裂痕的水泥石阶往七楼走时,生怕踩重了会使整栋楼倾塌。对于这里,冯雪娇要比她爸爸更熟悉,小学六年级,她跟黄姝经常相约来秦理家玩,有时他哥哥秦天在家,就去隔壁楼王頔家。如今王頔家那栋都扒掉一半了,只剩下秦理和他的老楼。十年了,门内的秦理还是当年自己认识的那个人吗?傻啊,当然不是。十年前他就几乎听不见声音了,病情后来发展到影响发声系统,冯雪娇一直不明白那是怎样一个原理,只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秦理的时候,他甚至连说话都很艰难,大部分沟通靠笔写,偶尔发出一两个音节,也像是用鼻腔和后槽牙使劲,字字闷钝,嘴里像含了一块铁。冯雪娇拼命想把那两个字的比方从脑子里抠除,可她控制不住——弱智。那个说话的方式就像是弱智。
冯雪娇站在门外,红着眼睛砸门,手都砸疼了才想起来,噢,秦理听不见。身后,冯国金一声不吭地拽了两下墙犄角里的一根塑料绳。还是爸爸聪明啊,冯雪娇猜,那应该是连通到屋里的某盏灯吧。果然,半分钟后,斑驳的门被推开半扇宽,那张已然陌生的脸出现在冯雪娇面前时,整高过她一头。门内的那双熟悉的丹凤眼先愣住了,随即马上要关门,被冯国金的大手一把卡住,嘴里说着,孩子,就是来看看你——对了,他听不见啊——冯国金紧接着用口型夸张地说“来,看,你”。冯雪娇也跟着说,秦理,让我们进去吧,求你了。
还是当年的老样子,只是曾经属于腐朽老人的味道不在了。父女俩跟着秦理进屋时同时发现,秦理的左耳耳蜗里戴着一个肉色的助听器,想必是能听到些声音的。秦理没招呼,甚至没再回头,坐回面向窗户的电脑前,继续敲打着键盘,屏幕上是一堆冯国金看不懂的数字和代码。这间卧室,十年前冯国金本该来过,在秦天被逮捕后的那次例行搜查,可当时自己因伤入院,是刘平带人来的,什么有价值的都没找到,秦天从果园里挖出的二十万现金,后经证实是秦大志当年抢劫运钞车留下的部分赃款,最终被警方没收。往后这些年里,这个孩子靠什么生活下去的呢?冯国金没脸坐,他站在原地环视着房间,脚有点擎不住身子了,一个个透明的塑料盒和玻璃缸子里,爬的都是他这辈子最怕的东西:蛇、蜥蜴、蝎子、蜘蛛,还有一些他认不出也不想再细看下去的玩意儿,若是照娇娇说的,正是这些要命的玩意儿才合力把另一个生命养活到今天。整间房子,整栋楼,不也是一个大玻璃缸子吗?一个半聋哑的天才,蛰居其中十春秋,楼都发霉了,人呢?
冯雪娇一直试图跟秦理沟通,秦理却连理都不理。冯雪娇怕他是因为听不见,忍不住想上手比画,却又觉得太残忍,收回了手。冯雪娇哽咽着说,秦理,是我,娇娇,你看我一眼啊。秦理仍旧无动于衷。冯雪娇的眼泪终于从眼窝里跑出来了,捂住嘴不敢哭出声。对不起,秦理,对不起。女儿的那句道歉还是从指缝里艰难地挤出来,看得冯国金也憋红了眼,他注意到,电脑屏幕反射的秦理的脸,他的嘴角也在抽动。一样都是好孩子,凭什么呢?冯国金告诉自己要平静,从后面抚了抚冯雪娇的背,站在身后跟秦理说,孩子,看看这个,见过吗?冯国金把一张曾燕尸体上的“火炬”特写放在秦理的电脑桌上,秦理低头看了一眼,毫无反应。冯国金问,你仔细想想。冯雪娇急了,拉住秦理胳膊问,这是咱们的家徽啊,我画的,你怎么会不记得呢?你不可能不记得!冯雪娇越哭越厉害,求着说,你快跟我爸说啊,到底怎么回事儿,你快说清楚啊,跟你没关系,对不对?
没,见,过。
当那三个字从秦理口中憋出来,冯雪娇听到的声音比十年前更沉闷,像是从某个地洞里传上来的。冯雪娇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冯国金往前站了一步,说,孩子,我今天来不是以警察的身份,你就当我是个叔叔。十年前的案子,你还记得什么,没跟人提过的,今天都可以跟我说,或者你跟娇娇说也行,不算讯问。你哥当年要真是被冤枉了,我愿意认错、补偿,怎么都行,但现在需要你帮我,不为了你哥,也当是为了黄姝。
听到“黄姝”两个字,秦理终于再也坐不住,可父女俩没想到的是,他起身就把两人往门外推,疯狂地用力地推,一直推到大门外边。那个沉闷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比刚刚更加吃力。
走!——走!
秦理关上大门的前一刻,冯雪娇最后说了一次,对不起。秦理那两个几乎是从颅腔发出的音节,在晦暗的楼道里引起共鸣,冯雪娇见到楼梯角顶上的那张轻薄的蜘蛛网也跟着微微颤动,可是没见到网的主人,不知道是藏起来还是死掉了。
冯国金陪女儿坐在车里哭。冯雪娇说,当年黄姝出事跟秦理没关系,你不会抓他,对不对?冯国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如实说,不知道。冯雪娇缓缓情绪,说,爸,我知道他没忘,他比谁记得都清。冯国金问,什么意思?冯雪娇说,刚刚我看到他手机上挂的吊坠是根小樱桃的头绳,那是我们小时候他送给黄姝的礼物。我画的那个火炬,他不可能不记得。冯国金说,我知道,不然就说不通了,但这没法当作证据。冯雪娇说,爸,是不是我害了秦理,他才成现在这样?冯国金说,当年秦理在学校出事,你们这帮孩子应该跟大人说的,至少你应该跟我说,当时哪怕有一家大人出面,也不至于到最后那样,说到底,秦理他哥当年也还年轻。冯雪娇说,那还是说我害了他,当初秦理是替我遭的罪,现在变聋子的应该是我。冯国金说,别这么想,人各有命——这四个字说得有多心虚,就冯国金自己心里清楚。
把冯雪娇送回家后,冯国金赶回队里。刘平已经带人从被害人曾燕的父母家里回来了。曾燕生前是一家酒店的前台,独生女,平时跟父母住一起,社会关系不复杂,但之前有一个男朋友叫陈冰飞,小混混,嗜赌,后来曾燕就跟他分手了。据曾燕母亲说,曾燕在失踪前一晚接到一个电话,当时已经后半夜了,曾燕在电话里跟对方吵了几句,就匆忙出门了。刘平继续说,刚才咱们的人查了,那个号应该就是陈冰飞,位置也掌握了,躲在南市场一个台球厅里,我已经派人在那儿盯着了,这边下命令,那边就抓人。冯国金问,殷鹏以前的公司和家里查了吗?有线索吗?刘平说,两组人正在分头行动,他以前公司的副经理已经找到了,现在经营一家外贸公司,先找哪个,看你意思。冯国金说,马上把陈冰飞带回来,你跟我去见见那个副经理。
路上。刘平接到电话,直接开免提给冯国金听。殷鹏全家当年在河畔花园的别墅在2005年就卖了,是殷鹏他老婆卖的,后来他老婆带着孩子移民加拿大了,现在应该还在那边,联系不上了。但据说在当年出国之前,把几处房产和几台车都卖了,感觉就没打算再回来。但是我们找到了殷鹏的岳母,还在本市,她说自己女儿跟殷鹏在2003年以前就离婚了,殷鹏到底在哪儿谁也不知道。电话那头问,接下来怎么办?冯国金回复说,去查一下当年的房产交易记录,还有二手车交易记录,最好能找到当年经手的人。挂掉电话,刘平问冯国金,查车?可当年收费站的录像都没了,能怎么办?冯国金说,起码我们自己心里能清楚,当年小邓跟的那辆车里到底是不是殷鹏和老拐,如果是,那就不排除殷鹏是去跟秦天碰头的,这两条线就穿上了,起码能确定殷鹏跟黄姝和小邓的死都有关系。刘平嗯了一声。过半天,冯国金补了一句,我还是相信小邓。
所谓的贸易公司异常冷清,办公人员没几个。冯国金了解,这种公司不少都是空壳。副经理姓侯,看样子四十岁不到,普普通通一人。他在电话里已经承认,自己当年就是鹏翔家具公司的副经理,跟殷鹏干了十年,直到殷鹏把公司卖了,他才出来单干。冯国金问,殷鹏那么大的公司,说不干就不干了?什么原因?侯经理说,那我真不清楚,听人说是欠了笔钱,数不小,卖了公司还债。冯国金问,2003年2月以后,你跟殷鹏再没有联系过?他人去哪儿了?侯经理说,真不知道,我以前也就是给他打工。冯国金说,你办公室,能看看吗?侯经理说,随便。冯国金起身,点燃一根烟,在办公室里兜了一圈,没碰也没翻,重新坐下,从刘平手里拿走他的记事本,甩到侯经理的办公桌上,说,看看吧。侯经理没翻,反问,看啥?冯国金说,你公司这两年的偷税漏税和非法经营记录,都在里面呢,看看吧,别漏了啥。侯经理还是没翻,问,这什么意思?我这公司做的都是小买卖,哪来非法经营?冯国金说,行,知道了,等法院传单吧。说完就从桌上拿回本子,示意刘平该走了。还没到门口,侯经理就叫住他们,重新请两人坐,自己也点上一根烟,说,两位大哥,你们到底啥意思,直说吧。刘平说,这话得问你吧,你没什么要说的?侯经理犹豫地说,我不知道你们要问什么啊。冯国金说,非法经营,偷税漏税,不归我管,我也懒得管,但是你要不跟我说实话,刚才那本子的东西够你蹲个十年八年的,你自己合计。
在冯国金的连番逼问下,侯经理终于承认,殷鹏在失踪以后,确实还跟自己有过联络。冯国金问,怎么个联络法?侯经理说,用我公司给深圳的一家金融公司做账,再把钱打到美国一个账户,差不多半年一次。冯国金问,是殷鹏在美国的账户吗?侯经理说,我不知道,账户是个外国名字,我只负责中间转钱,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冯国金问,深圳那家公司叫什么?侯经理说,启力金融。冯国金问,法人是谁?侯经理说,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从来都没问过。当初就是殷鹏从美国打电话来,让我照办,我就办了,毕竟他对我有恩,再说转钱也不犯法,又不是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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