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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奏曲 五(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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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笑声的一瞬间,他怀疑是自己的幻觉,然后又以为是在这宅邸内多次听到的那些奇怪声音。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江南先生。”

“晚上好,江南先生!”

在矮桌后面,这个客厅最里面,两个仿佛完全并排靠在一起的人影面向自己。她们就是这声音的主人。

“你怎么样了?”

“你从十角塔上掉下来的吧?”

“那个塔里面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没进去过。”

两个人的声音令人吃惊地相似。很快,江南就明白相似的不仅仅是声音。

这是……

这并不是做梦。是的,这也是现实。当时,玄儿走了,自己还没有睡着。

这两人是玄儿的妹妹,名字是“美鸟”与“美鱼”,写作“美丽鸟儿”的美鸟,以及“美丽鱼儿”的美鱼。她们是对双胞胎姐妹,不仅声音,连相貌都如出一辙。据说她们出生时,身体的一部分连在一起,即所谓的连体双胞胎。的确,两人紧紧挨着,浴衣从肋骨到腰部缝合在一起。

“我们是合二为一的哟。”

“没错。我们是合二为一的呢。”

“吃惊吗,江南先生?”

“吃惊吗?”

江南当然非常吃惊,但奇异的双胞胎姐妹似乎并不在意,咯咯地笑着。

“听说你出不了声,不能说话。”

“可怜的江南先生。”

“真够受的呀。”

“中也先生也很严重,被蜈蚣咬得不省人事。”

“不过,野口医生说已经没事了,所以……”

“……好像都是些大事故啊!”

“蛭山先生被杀了。”

“望和姨妈也被杀了……”

这时,双胞胎姐妹的眼光突然同时锐利起来。

“喂,是你杀的吗?”

“你是凶手吗?”

对于这么突然的问题,江南狼狈不堪。但是,他依然不能出声回答。双胞胎毫不在意地继续说下去。

“因为你来历不明、身份不明嘛。”

“你自己也想不起自己是谁了吧?”

“所以,被人怀疑也属无奈呀。”

“或许江南先生你的脑子不正常。”

“脑子不正常,本来必须进医院的,可是……”

“可是不小心被你溜出来了。”

“或许……就是这样。因为脑子不正常,所以不管是谁,都会成为你的杀人对象。”

“是的,就是所谓的杀人狂。”

“是啊。是杀人狂。”

“所以,不知不觉、糊里糊涂……”

“不知不觉、糊里糊涂地就杀了人。”

“好可怕啊。”

“真可怕啊。”

两个人说了“可怕”之后,马上恶作剧般咯咯笑起来。

这话里有多少是真话,还是完全都是玩笑话——江南无法判断,只能慌张地四处张望。

这两个女孩到底来做什么?只是对不速之客感兴趣而来看看,还是心血来潮,跑来嘲笑我呢?还是有其他更深的含义……

江南感到手指有种灼烧的炙热与疼痛,猛地睁开眼睛。香烟已经烧到根部,茶色的过滤嘴开始焦了。

睁开双眼,昏暗的客厅中依然隐约可以看到双胞胎的身影。

他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中,那身影才终于退去。

我……

我是谁?(……是谁?)

江南双臂撑在桌上,手掌贴着冒汗的额头,重新面对这个问题。

我到底是谁?

我在这儿要做什么(做什么……)?

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要发生什么……

谜团的碎片还没有聚齐(……模糊的记忆)。他觉得关键的部分依然缺失(……自己模糊的记忆),离完成还早。如果睡下又做梦(啊,为什么会这样……自己也一直很迷惑),可能会出现新的碎片。要是不断重复这个过程(……这个世界的轮廓为什么会如此模糊),碎片最终可能会完整。这样我……

江南将手掌自额头拿开,缓缓地摇了摇头(……为什么会这么模糊),他还想钻进被子。

暴风雨已经过去,深夜的寂静包围着暗黑馆。无意之中——

寂静中,突然响起咔嗒、咔嗒的声音,是从走廊中传来的。

回头一看,黑色门扉的其中一扇被慢慢打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黑色长袍,站在门后的台阶前。

“起来了?”

低沉的声音。男人借着右手中的黑色手杖,摸索着一步一步地踏入房间。江南坐在榻榻米上,以双手撑住席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

“不要怕。”

男人说道。他的语气中透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威严。

“我是浦登柳士郎,这里的馆主。”

浦登柳士郎……这个人就是暗黑馆的馆主?

“你姓江南,对吧?”

那个男人——柳士郎又向前走了几步。江南默默地点点头。

“名字是什么?”

对于这一个问题,江南摇了摇头算作回答,他自己都还没想起来。

“为什么来这儿?”

柳士郎又问了一句。

“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江南也只能摇头作答。

“独自来的,还是……”

柳士郎停顿一下,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听说你因为事故而失去记忆,还失声了。是真的吗?”

对于这个问题,江南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柳士郎再次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借助手杖摸索着向前走来。江南坐在榻榻米上,一点点向后退缩。最后,后背碰到拉门,令他无路可退。

“现在我眼睛不太好。”

柳士郎的语气听上去显得不开心。

“在这样的灯光、这样的距离下,几乎看不清你的脸。”

那把灯调得亮一些不就好了嘛。江南心中暗忖。但对方似乎不想那样。房间的灯光依然昏暗。柳士郎又向前走了几步,单腿跪在榻榻米上。

“怀表在哪里?”柳士郎问道,“玄儿说你的物品中有块怀表——在哪儿呢?”

刚开始,江南只是含糊地摇摇头。这样回答显然不够,略略茫然之后,江南伸手拿起矮桌上的本子,用圆珠笔写下答案,战战兢兢地递给对方。

柳士郎拿过本子,将脸贴近去看。的确,他眼睛不好——视力有问题——是真的。

“‘没有了’?”

柳士郎皱着眉,读着江南的回答。

“你是说‘不见了’吗?”

江南点点头。

“你是说不见了吗?”

柳士郎的语气略显慌乱。

“怎么会这样?”

柳士郎追问道。江南只能低着头,来回轻轻晃着头。

“怎么会这样……”

柳士郎将本子放回矮桌,失望地闭上了嘴。沉默了几秒钟后——

柳士郎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将右手的手杖伸向江南的咽喉处。江南大吃一惊,身体僵硬。手杖的前端缓缓向上,抚弄着江南的喉咙,再移到下巴,似乎示意他“抬起头”。

“江南……吗?”

柳士郎弯下腰,看着江南斜仰着的脸。这时,江南也第一次可以端详对方。突出的额头,高耸的颧骨,大鹰钩鼻……江南的内心条件反射般剧烈骚动起来,他感到恐惧与胆怯。

在对方圆睁的双眼里,江南发现黑眼球部位出现了混浊。是得了什么严重的眼病吗?这么混浊的眼睛,他到底能看到什么?

“江南……吗?”

柳士郎用低沉的声音重复一遍,将手杖从江南身边移开。

“利吉那家伙显得很诚恳,说要告诉我一件事情——原来如此。”

江南听到柳士郎的自言自语。

利吉?(……利吉)利吉……首藤、首藤利吉……啊,我记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为什么?)

“江南君……”

片刻后,柳士郎开口继续说道。他的口吻依然显得不悦——应该说是非常忧郁。

“你先好好想想自己是谁。我们以后再慢慢说。不必着急。”

说完,暗黑馆的馆主离开房间。江南筋疲力尽地躺下,心中的骚动依然无法平静。

现在是现实,并非做梦……

他盯着黑色天花板,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道。头上的天花板漆黑一片,如同厚厚地涂上了一层今晚的夜色一般。

3

同时,在北馆西侧的预备室内——

市朗在柔软的床上醒来。这是一个悠长的梦,意识仿佛被黏液粘住。在梦的间隙,短暂的觉醒悄悄来临。

一睁开眼,他就差点儿大声喊起来。因为内心深处仍然极为恐惧而战栗。他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撑起身体,从枕头上抬起脑袋,胡乱地用力摇着。他仍然被紧迫的恐惧感所困,似乎又要遭受什么袭击。

——没事了。不用害怕。

耳朵深处响起这样的声音。

——谁都不会伤害你。不用害怕。不用跑。

……啊,这、这个声音!

——不必担心。

慌乱的呼吸与骚动的内心慢慢平静下来,但要想弄清自己现在所处的状况,还需要几秒钟。

——没事了。我们救了你。好了,到这边来……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叫“玄儿”的男人。浦登玄儿。自称是馆主的儿子。

市朗松了口气,惴惴不安地缓缓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陌生的西洋式房间,只有床边的灯亮着。室内非常昏暗,没有任何人在。市朗躺着,身上盖着厚毛毯,脏衣服已被全部脱掉,换成了浴衣。

……得救了。

市朗又吐了口气。

得救了……吗?真的被他们救了?

他想动一下身体,但整个脑袋一下子疼了起来,感觉很沉重。与其说是全身无力,倒不如说是强烈的麻痹感吞噬全身。他已经不觉得冷了,但高烧还未完全退去。深吸一口气,差点儿咳出声。总之,身体差不多处在最差状态。

我……

脑子不甚清醒的市朗回想起来。

当时我……

在猛烈的暴风雨中,从玻璃破碎后形成的方形洞中溜进屋内。对了,好像是六点四十五分左右……

那个大厅的顶部很高,两个宽敞的楼梯延伸至二楼的回廊。进入屋内后,右首一侧的墙上有两扇长方形大窗户,对面亮着灯,通过透进来的灯光可以看出窗户上镶着红色花纹玻璃。但是不久——

闪电掠过,雷声轰鸣……突然,两扇花纹玻璃中的一扇——从自己的角度看是右侧的那扇——窗子破了。而且……

此后,市朗也想过马上逃出去,但他实在不想再回到暴风雨中,便鼓起勇气留下来。他还悄悄爬上楼梯去过二楼。在这期间有人来了,是玄儿与称作“中也君”的那个男人……他们进入大厅时,他躲到铺着红色天鹅绒的细长桌下。很快,市朗趁着碰巧停电,便从桌子下跑出来,按照原路逃到屋外,但是……

在暴风雨中,在那两人的追赶下,他拼命跑,最终被逼到那个泥沼般的地方,他万念俱灰,怀着必死的念头向他们求救……他刚按照玄儿的要求行动,却又陷入泥潭深处。那里有大量的骇人的骨头……

因为极度恐惧,他差点儿疯了。

从泥潭中不断涌出的人骨、人骨、人骨人骨人骨人骨……仿佛活人一般缠绕着他,挥之不去。他觉得自己就要被拖入泥潭深处……

他觉得慎太肯定是自此处捡到那个头盖骨的,又想到这是以前被浦登家的“魔鬼”拐来吃掉的人的骨头。奶奶讲的故事没错,这个暗黑馆中真有不祥之物——栖息着这世上恐怖的“魔鬼”。

——没事了。不用害怕。

尽管玄儿重复多次,但他无法相信。不过,他觉得无路可逃、无法抵抗,便按照玄儿的指示回到这里……

而后,他被带入紧挨后门的一个房间,并非现在这间。那是宽敞的西洋式房间,有一张黑色大桌,周围放着几把椅子,像是餐厅。市朗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一个满头白发、名为“鹤子”的女人拿来干毛巾和毛毯。她一语不发,站在门口看着市朗,脸上始终冷冰冰的、毫无表情。市朗用毛巾擦擦头发和脸,然后像落汤鸡似的裹上毛毯,独自瑟瑟发抖……

片刻之后,玄儿来了。当鹤子出去时,不知为何市朗松了一口气。玄儿把手放在市朗的额头上,说了声“发烧了”,便问了好长时间的问题。

玄儿刨根问底地问了很多问题。

你是谁?从哪儿来?为什么来?什么时候、怎么来的?怎么上的岛?上岛后做了什么?为什么会在那个大厅里?为什么要逃?为什么……

玄儿不间断地问了太多的问题,他尽量据实回答,但似乎还有很多没说到或说漏的。他不知道有什么没说到、不知道忘了说哪些话。当时,市朗的体力与精神都已经透支,尤其说到后半部分时,他已经筋疲力尽。晕过去之前的那些对话,他几乎完全不记得了。只勉强记得那个躯体如熊般硕大、人称“野口”的医生给自己打过针。

不过在最后的提问中,他还清楚地记得其中一个。

——是否有人打破了与隔壁屋子之间的玻璃,从那边跑出来?

“有、有的。”

他也记得自己的回答。

——那人的长相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很重要。你亲眼看到他了?看清长相了吗?

“这个嘛……”

市朗想回答,但不知如何回答。

“这个嘛……不过……”

闪电掠过,雷声轰鸣……突然,两扇花纹玻璃中的一扇——从自己的角度看是右侧的那扇——窗子破了。这确实是亲眼所见。但是,当那人从打破的窗户中跑出来时,市朗因为过度惊吓,已经快速躲到大厅角落的阴暗中。所以——

掸落玻璃的声音,那人跳进大厅后的呼吸声与脚步声……抱头蹲在阴暗角落里的市朗能感觉到。当他鼓足勇气抬起头时,那人正要离开大厅……这时,只有一瞬间似乎看到了那人的身影。虽说是“亲眼看到”,但也仅此而已。所以——

所以……不!

至此,市朗脑中突然想起了什么。

真是这样吗?真的仅此而已吗?

似乎……

似乎在那之前,我……

电光掠过,雷声轰鸣……在那红色花纹玻璃被打碎的时候——

好像又有一道闪电掠过,而且猛烈的雷声随即响起,遮盖了玻璃破碎散落的声响。

当时,在瞬间的红色闪光之中,我不是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和长相吗?

因为此后过于慌乱,记忆陷入奇异的空白之中,但现在重新想想的话……是的!当时被闪电映衬出的红色身影和长相……

我看到了……

我的确看到了。

市朗试着回想,大脑依然混混沌沌。

当时我看到的到底是什么样子?是什么长相呢?

比如说是玄儿吗?不,不是他。我觉得不是他。那么,是那个叫鹤子的女人吗?不,我觉得也不是她。当然,要问市朗能否百分之百确定,他不敢毫不犹豫地点头。

最初我从后门溜进来时,在走廊里遇到一个不停说着可怕的话的男人,是他吗……不,好像也不是他。是和玄儿一起来追我,被蜈蚣咬了、晕过去的那个叫“中也君”的男人吗?不对,好像也不是他——不过……

那人似曾相识……

市朗有这种感觉,但不十分确信,也难以回想起来。不过那张脸似曾相识……

玄儿说“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到底和什么有关?难道当时在那儿——那个大厅隔壁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吗?

只要一动身体就会感到头疼。市朗忍耐着环顾四周。

外面非常安静。不仅是雷声,就连风雨声都听不到。暴风雨好像过去了。

黑色百叶窗紧闭着,没有一丝光亮从缝隙处透进来——虽然暴风雨已经过去,但这个夜晚还没有结束吗?黎明依然没有到来吗?

说起来,不知慎太现在怎样了。他知道我在这儿吗?我今后会怎样?能安全回家吗?还是会……

伴随着无数不安,各种疑问浮浮沉沉。不知不觉,浓重的睡意再度向市朗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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