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奏曲 五(1/2)
终于要发生变化了。
不知道决定性的诱因是什么。不存在明确的契机——
或许陷入这种状态后,时间是重要原因。或许是因为这期间“视点”不断获得信息,终于达到饱和……又或许和这些毫不相关,只是单纯产生了这种变化。
总之,变化终于要发生了。
这不是剧烈的变化,亦非戏剧性的变化。从视点离开十八年前的“过去”,回到十八年后人们度过同一个晚上的“现在”开始,变化就慢慢地、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本应为此“视点”主体的某物——在半透明的墙后,一直沉浮在昏暗混沌中的某物,随着事情的不断累积,一点点从混沌中脱离出来,至此,开始恢复某种自律的“形态”。
(这学生到底是……)
(这个男孩子到底是……)
(啊,这到底是……)
“视点”依附在无数的“自我”上,共有许多体验。其后,时不时涌现出感觉、认识与思考的碎片。
(这个招牌……)
(这个为什么会这样……)
(那辆车……)
(那个男人……)
(那栋建筑……)
(……妈妈?)
(啊……妈妈!)
处于混沌中的“主体”连这些碎片自何处涌出都不清楚,但是……(昏暗的走廊……)
(疑惑的表情……)
(老人……)
(高亢的……)
(在窗外……)
(都是陌生的脸……)
(中性的声音……)
(呼喊着……)
(前面的长椅上)
(孤独地坐着……)
(这是什么?这奇怪的……)
现在,“意识”终于渐渐产生了。这些感觉、认识、思考的“主体”就是现在此处的自己。
(一瞬间产生出疑问:这是什么?)
(啊,这到底是什么……)
(这个少年……)
(……是市朗吗?)
这些意识的主人就是在这儿注视着一切的“自己”……
(……自己是谁?这突然成为一个明确的疑问,跃然纸上。)
(但立刻又被吞没在混沌之中……)
……是的。瞬间,“自己”这一主体产生了意识。
(时间到了二十六日……九月二十六日的现在是……)
(……啊,这里也有这样的……)
(“这里也一样”的认识又从昏暗的混沌中浮现出来,可是……)
分裂的“视点”合为一体,跳跃到十八年前的“过去”之后,基本上也没发生太大变化,但现在……
(……这是十八年前的那个湖,影见湖。)
(这是十八年前的那个岛……)
(这是十八年前的那个暗黑馆的……)
(……跨越十八年的时间,现在此处……)
(啊……是的。北馆和十八年后的形状不同。在这年冬天发生的大火中这里被烧毁了)
那个意识慢慢理解了。这些碎片的主体就是“自己”。所谓的“主体”就是自己。
(玄儿。这孩子是十八年前的浦登玄儿……)
(阿静。这个四十多岁的女性就是诸居静……)
(忠教。那孩子就是诸居静的儿子……)
(玄遥。他就是这一年已九十二岁的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
(卓藏。他就是玄儿的外公、这一年五十八岁的浦登卓藏。这个男人今晚会……)
……是的。
(……柳士郎。他就是这一年仅有四十岁的浦登柳士郎。九年前失去妻子后一直没有再婚。)
(……美惟。浦登美惟。这一年她二十三岁。是比已故的康娜小六岁的妹妹。)
(……望和。这一年还是二十岁的浦登望和。)
(……鬼丸。鬼丸老人。这一年应该年过七旬了。)
……没错。
(甜美轻盈,但略显忧郁寂寞的三拍的……)
(啊,这是《红色华尔兹》。在那西洋钟的八音盒里也有……)
就是那样——他进一步确认。
“自己”一直在这儿,通过“视点”注视着所有的事实。无论是十八年前的“过去”,还是十八年后的“现在”。
(这儿是……)
(……是那个房间。)
(……浦登玄遥。)
(啊,这个人……)
(是那个画框。)
(……是烧火棍吗?)
(……在这儿。)
(那到底是……)
那么在这儿的“自己”到底是谁,是谁呢?
(……角岛,十角馆失火。)
(……全体死亡。)
(包围着馆的红色火焰的形象自然而然地和那记忆产生共鸣……)
……这是什么?
(包围着馆的红色火焰的……)
(这印象是……这记忆是……是的,这是……)
……到底是谁?
(……是那个少年的?)
(……这一定是那个人的……)
(……这声音……)
(这惨叫声……)
他还是无法感受到充斥于这“世界”的冷漠恶意与它所包含的邪恶随意,但是——
(……是玄儿吗?)
(十八年后的……)
(中也……)
(这个大家都以中也称呼的“我”是……)
这到底是什么?能动的、自律的意识终于从昏暗的混沌中浮现上来,缓慢地恢复功能。
(……不对。)
(……不对。那天晚上玄儿确实看到了……这个想法突然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这是什么?
(……是的。在那附近。)
(不对。这既不是幻觉也不是妄想,而是……)
此处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错,当时这里的蜡烛确实被熄灭了……)
(……克里斯托弗·李的?这个唐突的疑问不时地……)
不久,他就会意识到一切、了解这一切吧。
现在只能等待时机,只能像刚才一样留在这里,注视着“视点”捕捉到的“世界”。
1
……九月二十六日。凌晨四点过后。
在东馆一楼昏暗的客厅中,江南一个晚上做了好几次梦,而后终于醒了过来。
从塔上坠落时受的伤已经基本好了,左手绷带下的疼痛也轻了几分。黏在脑子里的麻痹感虽依然如故,但已不像第二天晚上那样想睡也睡不着了。
可是,为什么会有疲劳感?
他知道自己身心疲惫。但不管怎么睡都恢复不了。反而觉得越睡越疲惫。
是做梦的缘故吗?
和第二天晚上不同,他躺在床上一闭眼,立刻就能入睡,但睡眠总是短而浅,一直做梦。多次做到自己不太想做的梦。
刚才,在睡梦中梦见了火焰。
熊熊燃烧、狂暴的火焰之梦(……角岛,十角馆失火)。梦里自己独自慌乱逃窜。在热气与浓烟之中(……无人幸免)仍然拼命求救……
……这是?
或许这是我记忆的一部分吧。
醒来后,火焰的形象历历在目。其后是广阔的空白。如果不小心触碰,那空白似乎会吞没现在的自己,这是我记忆的空白吗?
之前似乎梦到了死去的那个人。(……是妈妈吗?)
在梦里,少年时的我被她牵着手,在满是灰尘的路上走个没完。盛夏的蓝天,炫目的阳光……可是,不知不觉中我们走散了。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发现独自待在仿佛肥皂泡的透明球体中,在宇宙中无目的地飘荡。突然,远方一道闪光,刺眼而恐怖的巨大闪光,仿佛怪物般的闪光……
这是……(这个情景是什么?)
这也是我记忆的一部分吗?
随着时间流逝,记忆从昏暗混沌的海底徐徐浮上。可这些犹如谜团般散乱的碎片,像杂乱的数学公式的罗列,怎么也看不到其本来的整体形态。
不久,数个碎片聚集起来,开始具有部分完整性……同时,自己周围的这个世界的大致轮廓好像也清晰起来。现在还不清楚自己是谁,但至少渐渐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儿了。
在这个过程中,江南做了梦。
短而浅的睡眠不断重复中,他做了各种各样的梦。
每做一个梦,就会出现崭新的谜团碎片。必须设法把这些碎片嵌入原来的位置——是的,这样就一定能……
“……江南君,醒醒。快醒醒。”
他被摇醒了,这——这也是做梦吗?不,这不是梦,是现实。
“望和姨妈死了,被杀了。”
这是浦登玄儿的声音。此时的江南把衬衫、裤子和鞋子都脱了,只穿着内衣,躺在湿漉漉的被子里。
似乎夜已深沉。屋外仍然传来暴风雨声。
“望和姨妈……你明白吗?就是你昨天傍晚在舞蹈房碰到的那个女人。她……”
望和姨妈……望和……浦登望和。就是那个叫阿清的可怜少年的母亲吗?
“你做过什么?”
玄儿问道。如此一来,江南有些狼狈。
“你一直在这儿吗?凶杀案大概发生在六点到七点,这段时间你在干什么?”
江南想回答,但依然出不了声,在枕头上摇摇头,算是回答“不知道”。
“傍晚以后,你就一直在这儿休息,对吗?”
玄儿进一步追问。这次他含糊地点点头。
“我叫醒你之前,你一直睡在这里?”
对于这个问题,他依然暧昧地点点头。
“——是吗?”
玄儿发出呻吟般的低语声,然后默默地坐在被子旁,低头看看躺着的江南,一脸十分愁闷的模样。
那是……
那是现实。虽然脑子还不清醒,但这不是做梦,是实际发生的事情。
少年阿清的母亲浦登望和死了。和那个叫蛭山的男的一样被杀了……是的,她因为死而获得了安宁。
江南支撑起无力的身体,在客厅的昏暗灯光中,长叹一声。闭上眼睛,突然间病房的情景又浮现出来。
羸弱的她躺在充满药味的床上,无精打采地看着自己——这个记忆的确苏醒了。那个烙印在自己记忆之中的记忆,那个夏天的记忆……
患病多年,也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她的肉体一天天被病魔吞噬。医生的结论让人绝望,她不愿相信,绝不愿相信,但是……不,因此……
江南用力摇摇头,睁开眼睛。
病房的情景融入昏暗中,另一个情景又出现在脑海中。这是数十个小时前的记忆……
向浦登家的宅邸——暗黑馆走了很长的路,开着黑色的车,越过浓雾中的山岭……
……对了!江南想起来了。
他记得进入山路前,自己去过街上的某个地方,好像是咖啡店之类的。喝咖啡、吃烤面包,还拿了店里的火柴,准备吸烟……
对了,当时我有个钱包。在夹克的内口袋中有一个深褐色的钱包,里面有些现金,好像还有以前和她两个人拍的照片(……摄于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七日 孝明十一岁生日时)……
那个钱包现在哪里?
江南环顾周围。
矮桌上散落着彩色印花纸与折好的纸鹤。有用于笔谈的纸与圆珠笔。烟灰缸的旁边有香烟,但没有那个店的火柴。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盒火柴,应该是这里的某个人给自己放在这儿的。
找不到钱包。
掉在什么地方了,还是……
他自然还记得那块自枕边消失的怀表。怀表不可能随便消失,只能认为是被人偷偷拿走了,但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样?
江南来到矮桌旁,伸手去拿破损的烟盒。他从剩下不多的香烟中抽出一支,将茶色过滤嘴咬在嘴里(……这个香烟?他突然觉得有些矛盾),点上火。香烟的味道很苦,吸了两口就产生了晕眩感。
紫烟在昏暗中升起,这次记忆中的另一部分再度苏醒了。
……那辆冲进森林、严重受损的黑色轿车。
2
……弃车独自走在森林里没有分岔的路上。虽然记不太清楚,但似乎从那时起,我感到自己陷入不正常状态,好像不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的,而是被别的什么控制着(……不知从哪儿传来耳语般的声音:快,快去)。
道路通向湖边。
栈桥上系着一只小船。
阴沉的天空下,湖面看上去像是深灰色。(……深灰色?)
当夜晚悄悄降临,自己在湖中划着小船,历经辛苦,总算登上岛。而且——
而且,我向那座塔走去(……向塔上走去)。向黑黢黢伫立在黄昏中的那座塔——十角塔走去。
只能想起这么多。
不知道为什么要到塔那边去,也不知为何要爬到塔顶。只是,这也并非自己的意愿(……快,去那塔上),好像是身体自然而然的行动……
关于此后的事情——从塔上坠落前后的事情,依然一点都想不起来。据说是在自己到达露台时发生了地震,所以坠下了塔。但自己一点也记不得了。这部分的记忆完全被抽走了。
——你啊,不是我生的孩子。
突然,病房之中的她的声音再度响起来。(……这是四月一日愚人节的玩笑吗?)
——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从前是……
……啊,这确实也是自己某个时候的记忆。
——你啊……
——实际上你……
再次长叹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江南又闭上眼睛。于是,这次——
“呵呵。”
“呵呵。”
随着清脆明快的笑声,两名穿着带有花纹的红色浴衣的少女出现在视线里。
“呵呵。”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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