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长篇小说杀人事件（1/2）

1

《砂之焦点》尾声

“上述是我的推理。”

和贺以低沉的嗓音作结，再度注视着佐分利夫人。

夫人依旧低着头，沉默的气氛笼罩着两人。

过了许久，她开口道：“你真是清楚，这一切……果然只有你……”

“我……怎么了？”

“我认为只有和贺先生能够看清真相，我的直觉果然没错。”

“佐分利夫人。”和贺向她走近一步。“请自首吧。”

“对不起，我办不到。”女人说着缓缓向后退，差没几步就是悬崖边缘了。

“佐分利夫人……英子！”

听到和贺的呼唤，佐分利英子神情平静地浅浅一笑。

“你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呢。”

和贺想再向前一步，但为时已晚。佐分利英子唇边带着微笑，身体轻飘飘地投向空中。

“英子！”

和贺呐喊着冲向她刚才所站的位置。他想马上探看崖下，身体却动弹不得。即使如此，他还是迟疑着往下望去。

佐分利英子双手摊开，倒在悬崖下方数十公尺的岩石上，浑身是血，宛如撒落一地的鲜红花瓣。

（全文完）

葛原万太郎看着电脑荧幕频频点头，自觉这故事写得真好。隔了三年才创作出的新小说，他相当满意成果。

他昨天已将这份原稿以电子邮件寄给编辑部，责任编辑小木应该看完了才对。

当他想点根烟时，电话铃声响起。

“喂，我是葛原。”

“葛原大师，我是金潮社的小木。收到《砂之焦点》的原稿了，非常感谢。”

“噢，顺利收到就好。你读了吗？”

“我读了。剧情发展和以往一样精采，真是令人钦佩啊。其实我原想分成昨天与今天读的，可是内容实在太吸引人，昨晚忍不住就熬夜读完了。”

“这样啊？真是谢谢啦。”

小木是个擅长甜言蜜语的男人。虽然认为那些都只是客套话，但被夸赞的感觉还是挺不错的，葛原在电脑前沾沾自喜。

“最后一幕特别动人，哎呀，真是哀切的故事啊。”

小木赞赏连连，葛原谦虚地应对。

“你喜欢真是太好了，接下来就等校对、排版等后续处理喽。不晓得你们预定的出版计划如何？”葛原心情愉悦地问道。

不料情势突变。

“那个……其实我今天打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小木的语气低沉下来。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不，也不是什么问题。我们总编辑非常喜欢《砂之焦点》，只不过，呃，对于篇幅有一点建议……”

“篇幅？”

“是的。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这边估了一下，《砂之焦点》若以四百字稿纸计算，大概是八百多张。”

“嗯，差不多吧。”

“这个嘛，呃，编辑部讨论的结果是希望您在篇幅上想想办法……”

“想想办法？要减少篇幅吗？八百张或许多了点，不过这部小说得这个量才行……”

“不，不是的。”小木打断葛原的话。“您误会了，我的意思不是太多，正好相反。我们想和您商量，能否增加一些篇幅。”

“增加？为什么？”

“大师，我们计划将这部《砂之焦点》捧为今年的热门巨作，借此让葛原大师的地位更上一层楼。”

小木的语调异常热切，葛原很清楚他试图表达什么。自葛原跻身文坛以来，这十年间几乎都是为金潮社写稿。金潮社大概认为他总有一天会成为畅销作家，至今也全面支持他。但事与愿违，葛原的作品一直卖得不太好，即使出了书，偶尔少量再版就算成绩不错了，而大部份的作品都没再版。这次葛原本身做好了心理准备，相隔多年才写出来的长篇小说《砂之焦点》也将会是同样下场。

然而，书受不受欢迎与篇幅有什么关系？葛原一问，小木便斩钉截铁地回道：

“关系可大了。大师晓得最近书市的趋势吗？每本热门书都像便当盒那么厚。原稿一千张的书多得是，八百张左右的书摆在其中一点都不起眼，无法给人超级巨作的感觉。以目前推理小说庞大的出版量来说，我们必须不择手段地吸引读者的目光。书评家也是，他们不可能看完全部的出版品，而是优先阅读似乎花费较多心血的创作，这么一来，先选择厚重的书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葛原多少察觉了小木说的情况，他知道像新人奖规定的篇幅便增加不少。

“话虽如此，但办不到就是办不到啊。《砂之焦点》在那一幕画下句点是最好的，不可能再写下去。”

“不，我们并不是要您续写在结局之后，而是建议您增加篇幅。”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具体而言，你们希望我怎么做？”

“具体而言嘛。”小木的音量压得更低。“故事内容维持现在这样就好，没必要更动。但是呢，您只要将目前写了两行的描述延长为三行，三行的形容改写成四行，依这种模式一点一点地增加就行了。这么一来，聚沙成塔、积少成多，整体篇幅便会增加不少。”

总之是要葛原平均地灌水就对了。

“这样写小说步调会不会过于缓慢？”

“您放心，最近的读者都习惯了冗长的小说，即使内容有些拖泥带水，他们也会耐着性子看下去。比起这个，读者更在意售价与作品份量，同样花两千圆买书，当然会认为买厚一点的作品比较划算。”

“是喔，原来如此。”小木这么一讲，葛原渐渐被说动，起了试试也好的念头。“那么，你们觉得到底该增加多少篇幅？一千张吗？”

“这怎么够！”小木高声叫道。

“以最近的情况来说，一千张稿纸根本不能算是大长篇。大师，希望您以两千张稿纸为目标。葛原万太郎，两千张稿纸的超强力作──就以这句话当文案的大标题吧！”

2

《砂之焦点》尾声（改稿后）

“上述是我的推理。”

和贺以低沉又宏亮的嗓音作结。自学生时代参加辩论比赛后，他就不曾一次说这么长的一段话。不过，现在他感觉疲累更胜当年。那不只是身体上的疲劳，而是心理上深沉的疲乏无力。

他再度注视着佐分利夫人。

身穿高雅捻线绸制和服的夫人依旧低着头，和贺看见她的长睫毛上闪过几许泪光。沉默的气氛凝重地笼罩两人。风声和日本海的波浪声不断扰乱他的心。他暗想，如果就这样直到世界末日该有多好。

不知过了多久，实际上应该并未流逝多少时间，然而，和贺却觉得那是一段漫长的时光。终于，夫人优雅地微微张开涂了口红的双唇。

“没想到你能够那么彻底地看穿我的杀人计划，你果然就是那个与我命运息息相关的人。”

“与夫人命运息息相关的人？我吗？这是什么意思，请告诉我。”

“我认为只有和贺先生能看透真相。初次见面时，我就有这种感觉了。啊，这个人一定就是与我命运息息相关的人。看来我的直觉果然没错。”

“佐分利夫人。”和贺向她走近一步。“现在还不嫌迟，你的人生仍能从头来过。请你……自首吧。”

“谢谢你，和贺先生。事到如今，你还在为我着想吗？但对不起，我办不到。我不可能自首。请原谅。”

她说完便缓缓向后退，差没几步就是悬崖边缘。下方波涛汹涌的日本海仿佛等待猎物的野兽般，张开大口等待着失足坠崖者。情况相当明显，她想主动成为那头野兽的食物。

“等一下！不可以做傻事，你那么做又有什么用？别做傻事，佐分利夫人……英子！”

和贺像要撕裂狂风地拼命叫喊着。听到和贺的呼唤，佐分利英子神情平静，宛如达文西笔下的蒙娜丽莎般浅浅一笑。

“我好高兴，你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呢。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这下我此生没有遗憾了。”

和贺想再向前一步，只不过很不幸地，一切为时已晚。佐分利英子唇边带着那抹微笑，如太空人挑战宇宙游泳般，或者说像蹦极跳一样，身体轻飘飘地投向空中。

“英子！”

和贺吼道。他声嘶力竭地呐喊，但他的叫声也无奈地消逝在风中，前方已不见佐分利英子的身影。他冲向几秒钟前她所在的位置。

不晓得她是否还活着，他想立刻探看崖下，身体却不听使唤。从这么高的地方掉落存活概率渺茫，他害怕确认她的模样，才会动弹不得。然而，他不可能永远逃避现实，总有一天必须面对。于是他下定决心，胆颤心惊地往下望去。

佐分利英子双手摊开倒在悬崖下方数十公尺的岩石上，身体呈一个“大”字，令和贺想起京都的大文子烧。只不过眼前的大字染满鲜血，似乎是大量出血。和贺心想，没救了，她大概是当场死亡吧。

她那浑身是血的身影，宛如洒落一地的鲜红花瓣。

（全文完）

葛原在咖啡店里看完《砂之焦点》，合上书本，啜饮一口稍微变凉的咖啡。

他的心情不太好，或许该说是郁闷。

他看了淡蓝色的封面一眼。黑色书腰上诚如小木所说，印着“葛原万太郎两千张稿纸的超强力作！”几个大字。

这部小说换算成稿纸确实有两千张的份量。算得精准点，是一千八百八十三张。原本小木还希望他能再设法多灌点水，但这已是葛原的极限。毕竟这部作品本来只有八百多张，也就是说光灌水的部份就占了一千张。葛原不禁佩服自己，居然写得出这么多字数。

重读改写过的作品，葛原心中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想。

首先他觉得还不错，其实自己也做得到嘛。

至今他一直以为自己写不出长篇小说的问题不在于能力，而是缺乏天分。他想到的点子和情节顶多只能写成几百张稿纸的作品，根本不可能变成一、两千张的大作。所以他之前认为那些陆续发表超长篇巨作的作家，八成都是在不情愿的情况下，将原本设计的宏大剧情缩减至只有一、两千张稿纸的篇幅。

如今葛原可不那么想了。当然，其中应该多少也有一些确实需要那么大篇幅叙写的作品，然而，故意将简短内容写得冗长琐碎的大概也不在少数。如同小木所要求的，将一行的描述增为两行，整体页数立刻变成两倍。倘若厚重的书才像是呕心沥血的巨作，才容易吸引读者的目光，会出现故意添加文章篇幅的作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过，葛原重读自己的书后，却也感到灌水果然是不行的。

光最后一幕主角和贺追着真凶佐分利英子的情节就增写了两张半稿纸。虽然内容几乎没变，篇幅却多了一倍以上，这样修改后的故事一读之下给人拖拖拉拉的感觉。啰嗦地加入许多毫无意义的叙述与台词，一篇小说的节奏再糟也不过如此。连他都想问问自己在写什么废话，明明只要形容微笑居然连达文西也搬了出来。

而且，如果灌这么多水销售数字能变好也就罢了，现实却……

当葛原陷入沉思时，小木出现在他眼前。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哎哟，这不是《砂之焦点》吗？您看着自己的力作，感慨到出神了？”

“别说笑啦，我在后悔要是没做这种蠢事就好了。”

“咦？为什么呢？”小木意外地瞪大了眼镜后的双眼。

“这样的内容不管怎么读都像在拖戏，内容相较于篇幅显得太薄弱了。”

“那就错了。对读者而言，内容充实或薄弱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篇幅，只要写了字的纸有很多页就行了！”

“尽管你这么说，但这本书根本乏人问津不是吗？枉费我加写了一千张……”

“那是您误会了。”小木的语气十分强硬。“我认为，要是您没加写，这本书会卖得更差。”

“是吗？”

“好吧。”小木站起身。“既然您如此怀疑，我就让您看看证据吧。请跟我来。”

小木带葛原到东京都内一家数一数二的大型书店。据说要是能挤进这家书店的畅销排行榜前十名，全日本的总销售量肯定超过十万本。

“请看这儿。”小木指着新书区，那里摆了一整排最近刚出的硬皮书。葛原的小说虽然放在不甚起眼的地方，总算还能置身其中。

“要我看什么？”

“请仔细瞧瞧书腰部份。”

葛原依言将视线移向每本书的书腰，旋即低呼一声。

“如何？您明白目前出版界是怎么回事了吧？”小木得意到鼻翼一掀一掀地膨胀，鼻孔翕张。

葛原只得点头附和。只见并排在新书区的书，书腰上的文案都这么写着：

“直指人性黑暗面的超强巨作　片村光　雷霆万钧的两千三百张稿纸”

“骇人的惊悚悬疑小说诞生　道场秀一　一千五百张稿纸的全新力作”

“冒险小说的巅峰作品　两千五百张稿纸　出船俊郎”

“这才是本格小说！　这才是推理小说！　惊天动地的大诡计！　高屋敷秀麿　两千八百张稿纸”

其他还有很多书上都印了诸如此类的耸动文案，竞相强调篇幅之巨，且至少都是一千张稿纸以上，超过两千张的作品也不在少数。

“怎么会这样。”葛原低语。“没有人写五、六百张稿纸的作品了吗？”

“不，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请看这边。”小木往后面的书柜走去，那是推理小说专柜。“这一带摆的就是那种篇幅的书。”

葛原看着他手指之处，那里并排着比刚才看到的那些长篇小说还要薄上许多的书。不，虽说薄，但在以前这才是一般厚度。

“都放在这么不起眼的地方啊？”

“那是当然，乏人问津的书放在显眼的地方也没意义。倒是葛原先生，请看看这边。”小木指着插在书柜角落的标示牌，那原本是将书籍依照作者分类用的牌子，如今那上面写的不是人名，取而代之的是“─500”、“500─750”、“750─1000”等数字标示。

“这该不会是……”

“没错，现在书都依页数分类了。不到一千页的书，即使是新书也不会被摆在书店的新书区。”

“天啊……”

“这下明白了吧？葛原大师您的《砂之焦点》要是照一开始的篇幅出版，绝对会卖得比现在更糟。”

3

葛原和小木一起回到刚才的咖啡店，两人原本打算今天约在这里讨论下一部作品。

“哎呀，伤脑筋。我知道最近流行超长篇小说，没想到竟然夸张到这种地步。”

“因为最近出版市场很不景气，作者无不使出浑身解数吸引消费者目光。再说，打出超长篇的形象也比较容易入围文学奖。”

“是喔，原来如此。”葛原仍似懂非懂地拿出香烟应道，“我原以为只要持续写出好作品，总有一天能获得读者青睐。”

“葛原先生，事情没那么简单。”小木一改之前恭敬的语气，斩钉截铁地说，“一部作品是好是坏，不看过是不会知道的。而要让读者产生兴趣阅读，非得是超长篇才可。一定要是一本厚重似砖头的书！”

“是吗？也是啦，至少刚才在书店里看到的情形确实是那样。”葛原悠悠地抽着香烟。

“葛原先生，你这么不当回事可伤脑筋了。来研拟接下来的作战策略吧！不能因为写出一本新书就放心，不马上动笔写下一部作品会来不及在明年出版喔。”

“真性急耶，今年不是才刚开始？”葛原苦笑。

“你在说什么？”小木拍了拍桌子。“现在思考接下来要写的作品都嫌迟了。”

“接下来要写的……，什么都还没决定不是吗？”

“内容尚未决定，不过篇幅已经定好了。”

“咦？”

“您看过陈列在书店里的书吧？即便是超过两千张稿纸的书都不太能吸引顾客的目光了。这次我拜托葛原先生多写一千张，但我在反省那样还是太少了。下次要写更多，三千张，这是底限。”

小木这么一说，葛原差点从椅子上跌落。

“三千张？我绝对办不到的。”

“怎么会办不到？听好了，据传年轻作家二月堂隼人正着手创作一部总数超过五千张的作品，一旦完成将是全世界最长的本格推理小说。另外，听说女作家夏野桐子在写合计八千张的四部曲。小说界的情况都发展成那样了，才三千张就大惊小怪像什么话！”

听到又是五千张又是八千张的，葛原整个人都傻了，不久之前，这种篇幅的十分之一就是一本长篇小说了。

葛原由衷感到佩服，大家还真能写啊。

“话虽如此，要想出支撑三千张稿纸的剧情很累人的。”

“设法想出来才称得上职业作家，不是吗？”

葛原心想，真要这么说，我或许就不算职业作家了。

“那么，我们必须从头思考下一部作品。其实我已想到题材，今天原本是跟你商量。”

“哦，这样啊，我洗耳恭听。”

“现在看来，告诉你也没用。那个题材无论怎么想都不可能写成超过三千张稿纸的长篇小说，大概五百张的篇幅最恰当吧。”

“这还不知道呢。总之，请先告诉我吧。”小木拿出记事本。

葛原有点犹豫，仍决定告诉他。尽管这次可能无法与金潮社合作，小木应该不会向旁人泄露他的点子。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其实这回我打算写棒球。”

“唷呵。棒球，baseball 吗？很好啊。”

“不是职业棒球，是高中棒球。开场先描述一支无名的弱小队伍因天才投手和捕手好友合作无间，打进了甲子园，却遇上强敌饮恨落败。从甲子园回来后不久，捕手便惨遭杀害。负责调查的刑警在办案过程中发现了天才投手不为人知的秘密，接着却换那名投手被人杀死。嗯，故事发展大致如此。”

“感觉很有趣，这题材好，就写这个吧。”小木高声应道。

葛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仔细考虑过。“很高兴你这么说，只是这故事再如何改写都不可能延长到那样的篇幅。因为登场人物少，命案发生的范围也小，顶多五百张稿纸。”

然而小木却用力摇头。

“不可以这样想。那是您认定只能写五百张，才会在五百张的地方就结束。三千张！请怀抱目标三千张的心情动笔，《砂之焦点》不也在事后增加了一千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