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刘一达(1/2)
刘一达是当仁不让的好学生,还是个细高挑,白净脸,有点驼背,但是不严重,只要你不要让他跑,你就不会知道他跑起来像一只受惊的鸵鸟。初一的时候他坐在我的前面,初二的时候他坐在我的后面,初三的一年他坐在我右面。但是我和他成为好朋友不是因为这三年他一直环绕在我左右,之后的很多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一度和这个人成了不可救药的死党,也许是我们后来都成为了疯子,想必当初未疯的时候已经有些病状的前兆让我们不自觉地相互吸引,终于成为一对除了有疯病之外,毫无共同点的挚友,也可能是我们彼此需要对方在自己一无所知的领域提供一点安全感,就像是对于妇科病我狗屁不知,但是如果我的小姨曾经被这些病折磨二十年或者我的二姑是一个妇科大夫,当我认识的某一个女孩向我求助的时候,我会敢于让她扑进我的怀里,然后安慰她一切都会好起来。这不是一个凭空的比喻,为了炫耀我是多么触类旁通,妇科知识只是刘一达浩瀚生理知识的冰山一角,他的沉默寡言让老师和女孩子以为他只是一个纯洁的内向的小傻逼,他是个傻逼不假,对于他的这种认识即使在他有了后来的成就之后在我心中也没有丝毫动摇,不过在生理健康这一门,我相信以他的天赋和用功程度,在初三的时候大可以在班里坐诊,到了初三下学期,他被从清华附中的天才班遣送回来,已经可以凭借着遥远的一瞄就能知道女孩儿是不是经期紊乱或者男孩是不是已经包皮过长,我们另一个后来彻底疯掉的好友霍家麟经常会旁敲侧击地追问或者干脆直截了当地走过去验证,证明刘一达从未失手。
早在老师们发现他的才华之前,我已经知道刘一达以后也许会是一不同寻常的疯子。初一的第一堂几何课,老师是一个看似极其慈祥的老太太,只是记性不是太好,耳朵也有些毛病,所以后来很受一些学生的爱戴。她在课上问:同学们,我是你们的几何老师,我姓张,你们不用知道我叫张什么,告诉你们你们也用不上,你们就叫我几何张就行了,因为教你们代数的老师也姓张。同学们,我再问你们一遍,以后你们叫我什么?我们齐声说:几何张。她微微一笑,对,叫我张老师就对了。底下有些骚动,后排的汪洋说:这老师好,有点傻。几何张摆了摆手让大家安静下来说:同学们,在讲课之前,我想摸一次底,不用害怕,不是考试,谁知道自己站起来回答就行,你们都知道那些图形是对称的?第一排的于和美一边举手一边把自己拽了起来,几何张说:这位小同学,说。她说:正方形。几何张说:非常好,非常好,答得非常对,基础很好。还有谁?第一排的于和美又把自己拽了起来,几何张看了看她说:这位小同学说。于和美说:长方形。几何张说:非常好,非常好,基础很好,叫什么名字?于和美说:干勾于,和平的和,美丽的美。几何张说:干勾于,下个答案要留给别的同学,还有谁知道?
又有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站起来说了几个大家都知道的答案,我冥思苦想再也想不起有什么东西是对称的了,不知道语文里的对偶算不算对称,肯定不算,就是算她也不会知道,她也不是语文张。这时几何张发现了刘一达。刘一达总是一副胆怯的表情,他这点经常让老师难堪,因为就算一个问题他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他不会举手,而是装出一副怯生生的表情让别人以为他对此一无所知。对于某些老师,这种表情比高高举起手来更有吸引力。几何张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她对刘一达说:这位同学,你说一说哪些图形是对称的?刘一达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我坐在他后面和几何张一样,心想这下子你可要难堪了,你看干勾于多有霸气,简直就是跳起来的。刘一达说:直线。然后坐下。教室里其他人马上陷入了一种冥想,对于我来说,这个答案太深奥了,我没法指出它是对是错。几何张的表情告诉我,她和我一样,对这个答案束手无策。过了一会儿,几何张说:下面我们来讲第一章,线段。
几何张如今是否在世已无从知晓,在2000年走出那个校门之后我从未想去验证那些在20世纪就已经开始衰老的老教师们是否健在,或者还能否记起我们这一批短暂而特别的学生。我想他们也许已经把我们忘记,也许那些温顺而杰出的孩子会占据他们回忆的顶端,而我们包括刘一达在内,已经被他们顺理成章地扫进垃圾桶,当然至少我,宁愿待在垃圾桶里也不愿意在他们的记忆中出现。刘一达也许也抱着这样的想法,更有可能的是,他不想存留在任何人的记忆里,他后来说他从小就相信,只有他自己的记忆对自己有意义,至于他对别人的影响他从未在乎过,于是别人也无从对他施加影响,他通过这种漠视其他人以换来其他人对他漠视的方式获得某种自由,他的沉默和奇异成为他的保护色,让他隐藏在自己的影子里畅快地思考他认为有意义的问题。我不相信他后来的话,关于过去的解释总是可疑的,因为你已经不是过去的你。我不相信他在那个年纪就已经如此老练,我更加倾向于是性格使然,他原本淡泊的性格也许在某一瞬间流露出激情,但是他马上意识到了危险,他的淡泊逐渐变成了冷漠,对别人也对自己,不动感情,只是要永远向前。
所以我相信在几何张的记忆里和刘一达的记忆里也许那个初一的早晨已经不复存在,而对于我来说,那是一个意味着一切已经开始的早晨,在刘一达从唇齿间吐出直线两个字的时候,一条两端无尽头的线在我的面前展开,一向多虑的我发现这个空间里不会再有我那些满街疯跑、不顾后果的玩伴,有的是于和美这样有着近乎于病态竞争意识的女孩,也有刘一达这种不动声色的隐者。而孙老师和几何张的出场宣布了我面前的老师再也不会是简单粗暴指哪儿打哪儿的金老师,而是一群会动脑筋的老手,尽管几何张看起来一副老糊涂的模样,她还是让我觉得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中。我那时还无法断定这些人是好是坏,和他们一起是一段什么旅程,只是隐约感觉到,无论风景如何,这段路都不会轻松。
刘一达的答案并没有赢得老师的赞赏,不知道几何张的慌张和对这个精彩答案的冷落是不是因为刘一达他捣了乱,破坏了师生之间的某种默契。但是我知道我的前面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他坐下之后,我不断地盯着他的背影,之前还傻头傻脑的,现在忽然连头发都显得聪明起来。然后我发现,原来这个小子并没有听课,而是拿着一本上面有着“宇宙”两个字的书冒充几何书。我就用脚踢他的椅子,他微微地向后靠靠,左耳朝前,我说:看什么呢?他说:线段。我说:线段和宇宙有什么关系?他说:任何事都和宇宙有关系。然后就把身子挪走,继续看他的宇宙书。我又踢他,他犹豫了一下,左耳过来了,耳朵看起来不是很耐烦,我说:我会背词。几何张发现了我们俩,这次她机警地避开了刘一达,而是把我叫起来问:我刚才讲了一个定理,是什么,这位同学你不要晃,好的,现在不要舔嘴唇,我提醒你一下,两点之间……我又晃了起来,每当我对一个问题毫无办法的时候,我就要晃一晃好像要把答案从脑袋里摇出来,这是我从小养成的毛病,因为在小学里没有人会注意除了答案之外的事儿。这时刘一达小声告诉我:线段最短。我脱口而出:线段最短。刘一达小声补充:两点之间。于是我顺利地把两句话连在了一起:线段最短,两点
之间。几何张说:两点之间线段最短,你说一遍。我说:两点之间,线段最短。几何张说:中间不要有停顿,这个定理中间没有逗号。我说:两点之间线段最短,中间没有逗号。有些人轻轻笑了起来,几何张和蔼地瞪了我一眼,说:下次你站起来再晃,我就让你去我办公室晃一上午。我笔直地坐下,顺便踢了脚刘一达的椅子,表示感谢。
下课之后,他转过头,说:词是什么?我说:我给你背一段,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然后他说,你知道宇宙是从一个大爆炸来的吗?我说,不知道,炸完了不都没了。他说,炸完了就全都有了。然后把头转过去,再没理我。
初一期中考试之前我已经彻底和所有老师交恶,每个老师都认为我野,没规矩,语文老师更是觉得我写的东西不知所云,简直就是没有主题,没有寓情于景,没有卒章显志。我的作文屡屡登上班级的黑板报,旁边写着老师用红色粉笔写的批语,比如:这就是我们写作文常犯的错误,没有中心思想。那是我刚刚相信自己懂得一点文章的作法,想写些真语言出来的时候。我曾写过一篇作文叫作《复仇》,写一个少年千里迢迢去找自己的杀父仇人,找来找去发现仇人不是一个,而死去的父亲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顾作文本上印好的小方格子,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在本子的正反面,远远超出了老师要求的字数。自以为写得不赖,结果交上去的当天,老师就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她教书几十年,从来不舍得给学生零分,可这次要把零分给我,因为这篇作文是她见过最长、最臭、最阴暗、最不知所云的作文。如果不给我零分,就是对我不负责任。我靠流利地背诵李后主、柳永、苏东坡得来的语文课代表的职位也迅速易主。孙老师更是把我列入了敌我矛盾的范畴,因为有一次她把我叫起来说:你说一下ake的词性。我说:哪一个ake?她说:-a-k-e。我说:不知道。估计她肯定是误会我纯心戏弄她,和她过去十几年打交道的坏学生一样。其实我完全是心口相连,想到一句就说了一句,哪承想一下便被打入另册。听我们班消息最灵通的杨天宁说,自从她接替我成了语文课代表,就和我无话不谈。她说,孙老师调查了我家的成分。我说:成分?她说:这是我听她和别的老师说。我说:你怎么听见的?她说:你管不着,她说你家是工人阶级,扶不上墙。我说:什么叫扶不上墙。她说:我也不知道,你千万别和别人说是我说的,把你语文作业交了吧。我说:老子从小翻墙就不要人扶,你跟孔老师说,我忘带了。
在我和其他几个不受待见的矮个儿学生渐渐遭受炮火侵扰的时候,刘一达则一直隐藏在所有内向的大个儿孩子之间,孙老师有时候会忘记他的名字,她说:李默前面那个。期中考试到来的时候,我正废寝忘食地想把成绩搞好,想要证明给她看,我有个工人阶级遗传的好脑袋,可刘一达每天不是上课看宇宙星云的书,就是自习课的时候呼呼大睡,一天也说不了一句话,似乎也写不了几个字,平常的考试成绩不上不下,稀松平常,还不如我忽上忽下,跌宕起伏。那次期中考试学校故意把代数几何的题目搞得很怪,代数张说:得杀杀你们的威风,初中可不比小学,玩着念就能得个双百,告诉你们,这次你们当中得有一半的人不及格,要是没超过一半,就是我们的失职。我果然没有及格,更可气的,就算是三十分及格我也没有及格,那是我第一次尝到失败者的滋味,因为我确实努力过,之前无论是跳墙、游水、逮人、双杠、藏猫猫、乒乓球,还有升学考试,只要我卖些力气,我都搞得不赖,这次可是一败涂地,颜面无存,让那些老师可以把我作为反面教材高高竖起,这就是对抗的下场,尽管我没有想要和谁去对抗。极度的失落让我甚至忘了那次的第一名是谁,一定是某个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女孩,但是我记得第二名是刘一达,这让所有人惊讶,孙老师在班上大大夸赞了刘一达的进步,说刘一达的入学成绩是全班最末几名,这次就考得如此之好,一0八中就需要这样的学生,李默就太让人失望了,进来的时候是班里的第四名,李默你说,你这次是第几?我站起来小声报了我的名次。她说:你还有脸说,下课。
其实孙老师对刘一达的表扬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刘一达的第二名虽然已经足够让许多人觉得奇怪,更让人感到惊讶的是,他的英语和语文都没有及格,而几何和代数则是满分。这种颠三倒四的成绩竟然在总分上一人之下,其他人之上,可以说是让英语老师和语文老师可耻的胜利。我坐下之后,刘一达回头说:你家住哪儿?我说:铁西艳粉。他说:我们俩晚上一起走吧。到了晚上我们俩跨上自行车,一起驶向各自的家,我讲起来了各种各样的笑话,这时候我才发现他极喜欢大笑,浑身耸动起来,好像随时要窒息而死,不过很快又把自己救了回来。他则讲述在他的心里,圆周是多么美丽,完美的图形,每次在里面画上一个角或者连上几条难看的辅助线,都会让他觉得受罪。不过这又有什么办法,不会有任何一个老师画上一个圆,然后问你这是一个什么图形。但是对话只是我们回家过程中的一小部分活动,其余的部分是追逐。他的自行车是最老式的那种,有一条粗壮的横梁,和一个从来都不会响的铃铛,他的脚尖刚好能够到踏板,可他骑得飞快,在人流里急速穿行,经常与老太太的鸡蛋筐和老头儿的拐棍无限趋近,可一直没有相交。他有时候会把屁股坐在横梁上,胳膊肘支在车把,远看以为他要把自行车的前半部抱住。他就以这种姿势猛蹬,像雕塑一样在逐渐落幕的夜色里飞驰,我简直能听见他和风摩擦的声响,像是空间和时间偶遇在小声地耳语。我的自行车是女式的,斜梁,我妈说如果是横梁万一遇到什么状况跳下来很不方便,比刘一达的小一圈,所以刘一达一不小心就会把我落得很远。在我以为我要和他失散的时候,冲过一片市场或者一个人群,我发现他正在原地打转,陶醉在等待我的时间里,好像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是个自由自在的胜利者,虚怀若谷地和失败者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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