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比利时(15)(1/2)
“是写的哈尔贝克学校吗?”妈妈问。她轻轻地、轻轻地踮着脚尖,路易斯看到她穿着小拖鞋,带着毛线球倏地溜进了他的房间。她找到了《风月场回忆录 》,她在衣柜下面找到了那个笔记本和一卷装订起来的《最新快报》连载小说剪报,《梅里瓦拉宫殿的秘密》,他的灵感来源,他的风格榜样。
“是讲一个学校宿舍的?”梅尔克叫道,“这样的故事,只有那些小时候住过学校宿舍的人才会觉得有意思啊。”
“一部侦探小说就只会让侦探感兴趣吗?”
“你不要立刻就做出这副无赖样子!我总可以说说我的想法吧。”
“要不然,”妈妈说,“要不然他就是在这儿盯着他这双猞猁眼睛埋伏在我们身边,用他的兔子耳朵偷听我们说话,把我们做的我们说的都写下来。”
“他会把我们家写得滑稽可笑吧?”维奥蕾特姨妈说。
“我们的路易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对不对,路易斯?”梅尔克问道。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们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可以讲给别人听的?”我们的路易斯说。
“我们在战争期间做过的那些事儿。”妈妈说。
“哪些事儿?”
“我们的哀愁。你的故事不是叫《哀愁》吗?”
“你们唯一做过的事儿,就是天天操心吃的穿的还有钱。”
“这世界给人的回报就是忘恩负义。”妈妈说。
“你应该感到羞愧。”前教师维奥蕾特·伯塞茨说,“你父亲可还为了他的理想主义坐在监狱里呢。”
“列法艾特先生的那本书,我倒是想读读。”妈妈说,“越快越好。”
“这本书肯定不吸引人,他连一家出版社都找不到,只能自己印了卖。印一本书谁都做得到。”
“他失去了公民的名誉权。没有出版社会愿意放这样一个人在自己的出版计划里。”维奥蕾特姨妈说。
“就算有,他又拿得到百分之多少?现在这样,所有收益都在他自己手里。”梅尔克说。
又忌妒又想报复的路易斯觉得自己被逼到了死角。他耸了耸肩。“如果你们对一个要自杀的叫简妮的女人这么感兴趣,那你们也可以读读《女人国》这样的报纸。”
“简妮自杀了?”
“这列法艾特先生可什么都没说。”
“在这本书的最后!”
“她最后应该看到了光明。”梅尔克叫道。
“不,没有,没有。他说得清清楚楚,这本书里讲了一个女人结束了自己的生活。”
沉默。三个女人互相看看,维奥蕾特姨妈打了个嗝。听上去像是公鸡叫。这是一个信号,三个女巫在散发甜香、冒蒸汽的一锅苹果酱旁边冷笑,然后咯咯直笑。妈妈第一个停了下来。“路易斯,小伙子,生活。又不是生命。列法艾特先生是说,简妮结束了她原来 那种糟糕 的生活。”
“就像皮卡迪里的那些女人一样。”维奥蕾特姨妈说。
“别又扯到阿尔曼德身上。”梅尔克呵斥她的肥女儿。路易斯把橡胶条绑在盛了热果酱的杯子身上。奥尔登进攻失败了,德国人甚至都无法接近安特卫普。啊,为什么v2火箭沿着那么高的弧线飞过了巴斯特赫姆上空!要精准射中这个笨女人扎堆的房子啊!把厨房炸碎成几千片啊!
“你们看看他。”维奥蕾特姨妈嗤嗤笑着说,“他气得恨不能把我们吃掉呢!”
“咬你一口,我就会中毒倒地而死。”
“哎哟,你礼貌一点哦,”她说,“你忘了,我还给你换过尿片,擦过屁股呢。”
交融。河水流动。/乌鸫一定在飞。 [591]
“看起来,戈培尔是服毒自杀了,与玛格达 [592] 还有十二个孩子一起。一开始大家还以为他会战斗到最后,直到子弹打完只剩刺刀。但他们检查了他。”
“十二个?我还以为是六个。”
“他收养的孩子也包括在内。或者是没有人谈起过的私生子。”
“他吞了什么?”
“他们在广播里没有说。”
“他肯定是往孩子们的牛奶里倒了药粉。”
“玛格达还得在一边看着。”
“或者她自己也动了手。”
“他们所有人都只烧焦了一半。”
“大概是煤油不够了。”
别了,战士,骄傲的大洪水,对功绩的绝望追求,别了,皮革和钢铁的束身衣,骷髅头贝雷帽,戈培尔四十一年神圣夜纪律的美:“我们的美丽帝国,这么白,这么白,这么白,这么美妙 ”,别了,残忍的帝国,你被三个温顺的家庭主妇的聒噪催入睡梦。其中的一个,同样消瘦、疲惫,消融在了自己的妹妹与母亲身上,她的所有哀愁,在另一座城市、另一个时间里让她美丽、憔悴、失去怜悯心的所有哀愁只是一场空。
就像哈尔贝克电影院放的动画片里的米奇和米妮在星星状的爆炸中会猛地跳来跳去一样,三个男人,一个胖,一个瘦,一个矮,也在框住他们侧影的粗黑线条里跳着舞。他们在一处受风吹雨打,枝叶缠绕的森林——白雪公主的王国里蹦蹦跳跳。胖的陆军元帅戴着一堆勋章,骨瘦如柴的叛徒 鲁多尔夫·赫斯 [593] 涂了鞋油做眉毛,部长 [594] ,长手臂垂到脚踝的骷髅状侏儒。他们跑啊跑,拨开像蛇和章鱼一样的树枝,玩起了追捕游戏。戈培尔是最灵敏的,有颜色流入了动画里(是大卫·洛 [595] 的画,出自他的漫画集。路易斯在布鲁塞尔的路易萨大街的地下室书库里看到这个漫画集的时候被吓到了)。
卡其色渗入了赫斯和侏儒穿的军装外套。军灰色进入了陆军元帅的整个体形,银蓝色涂上了他的军杖。他们现在结束了游戏,在“弗兰德里亚”小宫殿的网球场上发生了什么。有东西从更衣室里冲了出来,打着旋涡转了出来,在它变成一条龙或一个女巫之前,它是坐着轮椅的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有棱角的下巴,带牙膏的微笑,夹着香烟头。在他宽阔的背上蹲坐着一个拉比。三个人惊慌失措地逃跑。戈培尔追上了气喘吁吁、笨手笨脚的赫斯,戈林藏在了一个没有窗户、堆满木柴的地下室里。最后戈培尔,穿着有缎面的礼服,用特别短的腿跑到了帝国办公室里,大惊失色地看到了死去的元首 。他行了个奥林匹斯礼,说:“我们的报复武器马失了前蹄,我的元首 。我们到得太晚了。我们本来应该早一点起床的。”从元首的衣服里升起了磷火闪闪的烟雾,像嫩燕麦一样翠绿。戈培尔低声道:“你现在是谁,我的元首 ,是基督还是约翰 [596]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戈培尔躺了下来,长手臂就像做体操一样绕到肩膀背后,腿收了起来。他就用这个姿势看着自己着了火的矫形鞋子。“起床了 。”玛格达说。
“我相信我已经都好了。”欧梅尔舅舅,一个讲礼貌、有教养的男人,穿着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睡衣坐在桌边,“从现在起我会每天剃胡子,试着读读报纸。”
梅尔克喜笑颜开。“这都是因为战争结束了。战争把你的心打击得太厉害了。”
“哼,我们再等等看。”维奥蕾特姨妈不是那么相信。
“如果像现在这样继续好转的话,”欧梅尔舅舅说,“我也会鼓起勇气去找找工作。”
“找什么工作呢?”维奥蕾特姨妈问。
“他可是上过大学的。”梅尔克说。
“陈年旧事了。”
“慢慢来,欧梅尔。”妈妈说,“你犯不着立刻就做个什么。”
“我就喜欢你,康斯坦泽。”
“我也喜欢你,欧梅尔。”
梅尔克往碟子里倒上带酸苹果片的黄油牛奶粥,从桌上看过去,眼睛里都是泪水。她赶紧坐了下来。
“现在就只差我们的阿尔曼德了。”
欧梅尔舅舅点点头。
“你难道不想再见到我们的阿尔曼德吗?”
“想的,妈妈。”
“真的吗?真心话?”
欧梅尔舅舅陷入了沉思。
“你有颗柔软的心。”梅尔克说。
“还缺了我爸爸呢。”路易斯说。
“当然了,小伙儿,但我现在想的是我们这个家,伯塞茨家。”
没有人提到贝赫尼丝姨妈。
在蓝色客厅里,在餐厅旁边,霍尔斯特站在房间正中的波斯地毯上,就像站在一座小岛上,等待着。他身上插了一把手枪。
“你是一个人吗?”
“这您看到了的。”路易斯说。
“外面有人在等吗?你什么人都没有看到?”
“没有。您自己去看看好了。”
“我想看也看不到。他们大部分时候都躲在杜鹃花花丛后面。”
在大理石壁炉台上,在一个吹苏格兰风笛的小瓷人旁边,放着一把勃朗宁自动手枪。
在宽敞的厨房里,霍尔斯特往水晶杯里倒黑啤酒,一杆双管猎枪靠在门后的墙壁上。霍尔斯特说,艾利克斯·莫伦斯和巴斯特赫姆精英队的年轻队员组建了一个“白卫队”小分队,包围了这幢房子。他不知道莫伦斯的动机是什么。莫伦斯很有可能以为,霍尔斯特作为曾经的弗拉芒卫队成员,在康拉德司令的协助下太过轻松地躲过了法庭的追查。或者莫伦斯认为霍尔斯特对他妻子的消失负有责任。一旦他们见到霍尔斯特的影子,那些年轻的足球运动员就会瞄准预备射击,但还从来没有人射过。
“他们在等。”霍尔斯特说。等什么,他也不知道。也许是等着他离开房子。所以他没有来参加教父的葬礼。商店老板的老婆给他带面包和罐头。另外地下室里满满地都是勃艮第酒、香槟酒、君度酒。
“洗碗洗衣服我本来就自己干。一直都是。”
“可是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唉,”霍尔斯特说,“大清洗。”蛋头站在霍尔斯特身边,同样颓丧,没剃胡子,说:“……萨福纳罗拉 [597] 的神权独裁……多明我修士陷入清洗的狂热……追随他的孩子扯下街上女士的首饰、珠宝和花边衣领……市民烧掉了自己的财物就像塞涅夫烧掉他的相册……他们还烧掉了希腊语、希伯来语的手稿……异端的萌芽。”
“她的衣服,她的首饰,”路易斯说,“劳拉夫人没把这些带走吗?”
“没有,”霍尔斯特怀疑地说,“我会照管这些东西。”
“但您总有些猜测,她这么一下烟消云散地,消失到哪里去了呢?去了美国,同一个美国人一起?”
“烟消云散,”霍尔斯特喃喃地念叨,“烟消云散。”
路易斯扭动了收音机的旋钮。一个男童合唱团在用掐出来的高音唱《垂怜曲》,先后交错地唱了十到十二遍,哀怨之声渐渐高涨,破裂成碎片,又奇妙地重新融合。整一个宿舍的天使。
维奥蕾特姨妈又去了趟布鲁塞尔。
“第五次了。”梅尔克说。
她穿了她那套绷紧了的灰色衣裙,戴了颜色稍微明亮一点的提洛尔帽,系了一条风情十足且遮住她的双下巴的印花丝绸围巾,穿着钝鞋尖和尺寸合适的厚鞋底的护士鞋,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把蛇皮包狠狠砸进梅尔克的藤椅里,踩着楼梯上楼去了。
“吭都不吭一声啊。”梅尔克抱怨道,“自从她不去教课了,她就没了规矩。”
“她吃得太多了,因为她找不到男人。而她找不到男人,是因为她吃得太多。”梅尔克说,“幸好现在那个大骗子去了法国或别的什么地方。在部里没有人敢透露他的地址。维奥蕾特现在在那儿的办公室里大闹了一场。”
“为了她的胡格诺教徒?”
“就直接说出来吧:新教徒。”
“胡格诺就是新教徒,梅尔克。”
“那他们为什么叫自己胡格诺?部里的人不知道他在哪儿,但为维奥蕾特·伯塞茨的礼物,袖扣啦,丝绸衬衫啦,温克勒·普林斯百科年鉴预订票啦,他们就有地址给了。但还是要承认,他是做了好事的,那个康拉德,就像圣方济各。他从来不嫌累,成天到晚坐着吉普车漫山遍野地转,到所有那些政治家和军事法庭检察官那里请求赦免别人。他给有些‘黑卫队’的人说了好话,救了他们,这是没有二话可说的。”
她把手上的针线活计放到一边,透过窗玻璃往车库看,她最疼爱的儿子欧梅尔在里面坐着或躺着或走来走去。她又抓起了穿衣针。
“胡格诺。”她鄙夷地说,“幸好他溜掉了。要不然他也得进牢房,她就会每天去看望他,给他带香蕉、核桃和新洗好的内衣内裤。”
“溜掉了,梅尔克?”
“唉,小伙儿,我们还是别说这个话题了。人生啊就是这样的。”可是她当然又会绕回到这个话题上来,这位流言先知。在长久的、恶意的犹豫之后,她讲道,康拉德在战争期间,在他躲在木匠于勒家里的时候,也都一直在布道。他是偷偷干的,大部分时候都是深夜里在某个仓库里。整个战争期间他都为农夫和农妇们祈福,教会他们吃荞麦。但之后他的这些异端学说就成了他自己的陷阱。波兰士兵开着吉普车在一条乡间大道上发现了菲森阿肯的女儿,流着血,还带着一个脐带都还紧紧挂在她身上的孩子。她拒绝上吉普车跟他们一起走,但她身体太虚弱,没法反抗。因为这是那些胡格诺派的魔鬼规则中的一条。如果有人生了病,不可以去看医生。如果他们感觉到马上有孩子要出生,他们就必须走到空地上去,直到走不动了就躺倒在地,肚子朝向太阳或星星。”
“菲森阿肯的女儿的孩子呢,他……”
“他活下来了。但对于法庭来说没有区别。每个人都应该按自己的方式享有福乐,这是写在法律里的。但做得太过了,就是做得太过了。”
“那个孩子是他的吗,是康拉德的吗?”
“这有谁能知道呢,小伙儿?——他在仓库里为许多农妇祈过福,不仅仅是用胡格诺的圣水哦。你姨妈有一天嘴唇上因为感冒起了泡,一个又一个的。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说她是在他那儿染上的。她往上涂了药膏,泡就消失了。这算了了。但我还是背着她去找了梅尔腾斯神父,告诉了他——我虽然说他是溜到法国了,但他常常提到瑞士,提到瑞士的茨温利 [598] 。梅尔腾斯神父肯定知道那地方在哪儿。”
路易斯围着米谢勒的房子转圈,圈子越变越小。但他还是不敢去按门铃。她反正也不会开门的。如果她开了门,就会问:“哟,年轻人,我能为你做点啥?”而且是她为自己的胸部感到羞耻,应该是她逢迎地骑着自行车,满怀渴望地到“日高点别墅”来。他不得不又买了一期《新文学》,这让他恼火。拉夫不在家。路易斯没兴趣去霍尔斯特那儿打扰他,他没准儿刚刚在一张被蜡烛光照亮的劳拉夫人的照片前跪下来。
他回家了。在入口处,在大丽花之间,他听到妈妈在用熟悉的轻声调念爸爸的一封来信。在洗衣房里,他撞到了排列整齐的木底皮鞋,朗读戛然而止。他狐疑地看到维奥蕾特姨妈、梅尔克和安娜坐在桌子边。在她们面前防水油桌布上面放着咖啡杯和一块赭黄色的蛋糕。女人们抬眼看着妈妈,妈妈站在桌子前,手上拿着他的日记本,用褪色的棕色带子捆好了的、稍长的记账本。她伴着一个让人不安的声响合上了日记本。
“坐下,路易斯,”梅尔克说,“吃块蛋糕吗?安娜的母亲烤的。”
他跳向自己的母亲。她躲开了,举着日记本让他没法拿到。她会像扔篮球一样把书扔给姨妈,她又会继续传给安娜。她们是一个女子队。灾祸降临了。但是他统治的这些女人,在拉夫前面称为他的“后宫”的这些女人,似乎还不清楚她们这一过失的可怕性质。该来的,就来吧。
他将叉子插进蛋糕里,填满了自己的嘴。
“你在这里面写的这些,还真是棒啊。”梅尔克说。
维奥蕾特姨妈点点头。“我们已经开心地读了一刻钟了,尤其是安娜。只是有些词她还看不懂。”
“这里写的都是我们的事儿。我一下就懂了。”妈妈边说,边把日记本夹在自己腋下。
“写的根本不是你们。”路易斯说。蛋糕吞下去了一半。维奥蕾特姨妈迅速切下了丁点儿大的一小块。
妈妈用她横向扩大的臀部抵在水池边上,把日记本举到脸前,用优雅的克制声调念了起来。
“在这浮华的别墅的居民中间弥漫着一种巨大欲望的元素。”
“浮华,”安娜说,“这个词,比如说,我就从没听过,是荷兰语吗?”
“这个词就是说摆阔。”维奥蕾特姨妈说,“现在闭上你的嘴。”
“每一个人都安然知足地退回到一个香蕉皮里,对外面世界发生的一切丝毫不在意。他们主要关心的,就是把一切代表时尚和奢侈的物件安置在自己周围。尤其是那个忽视了自己作为母亲的最基本职责而投身于无耻的勾当里去的女人。”
“是无聊的!”路易斯叫道。
“谁要你写得这么不清楚!”妈妈叫得更大声,她接着往下念道,“因为这个女人把自己的生命都耗费在对自己的自私自利沾沾自喜上,却不去想她的自私给她的亲人带来的阴影,她的亲人不得不承受她在上帝创造的每一天里都沉迷其中的那种自我陶醉,那种自我美化。”
“这小伙儿到底是怎么想出来这些句子、这些词的啊?”梅尔克说。
“所有这些句子听起来都好美啊。”安娜说。
“可他一直在用这样的句子污蔑我。”妈妈说。
“时尚和奢侈,这可太夸张了。”维奥蕾特姨妈说,“我们过得也不拮据,但时尚和奢侈,路易斯……你是想说什么?”
他没有话好说。他本来以为,他可以把这杯苦酒喝到点滴不剩,同样保持克制,就像她念日记本那样。他感到极度羞愧,连安娜也都听到了。但他已经是隔了一层泪水在看厨房和那个背叛者了,他尝到了泪水的盐味。
“别这么伤心了。”
“我们大家都喜欢你写的啊。”
“唉,路易斯。”妈妈说,就好像是在和腊肠犬比比二号说话。
现在他明白为什么他的泪腺发作了。因为妈妈既然念得这么毫无感情,语气平淡,那显然这些文字写的都是没有才华、没有价值的废话。
“我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别人也都喜欢读这些。”梅尔克说,“我们 当然知道是你写的,我们了解你。”
“您再念几句吧,康斯坦泽夫人。”安娜请求道。
“不要,已经够了!”
“别这么孩子气,路易斯。《最新快报》的人会念,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念!”
“念一下结局吧,康斯坦泽,这样我们就大概知道整个故事了。”
妈妈翻了好几页。“……那个旋律几乎毫不费力地从奥福莱夫人嗓子里珠落而出。然后,最后一个音符消散而逝,就像玎玲作响的水晶一样纯粹清澈。疲乏,但却沉浸于极乐的她,降落在沙发里。奥福莱先生的心充满了阳光,他问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命令从她唇上流出,而他是不是应该盲目地听从。”
“这就完了?”梅尔克问。
“后面没有了。”
“一个古怪的结局。”安娜说。
“我冒昧做个评论,”维奥蕾特姨妈说,“音符消失了,她降落在沙发里。谁降落了,音符吗?”
“哎哟,维奥蕾特小姐,当然是那个女人哪。”安娜说。
“我就降落到沙发里过,”妈妈说,“我。”她离开了水池,胸部颤抖着,穿着麦斯力棉布围裙,躺在桌子上,抹了托卡龙 [599] 牌磨砂香粉的脸在油桌布上蹭,目光嘲讽的灰色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有曾经是金色的小点在闪亮。“我就这么疲乏又沉浸于极乐地躺着。”
她坐了起来。“你会在《最新快报》那儿中奖的。赌不赌?”
“如果里面的句子都写得这么美,那肯定会。”梅尔克说。
“这个女人,这个奥福莱夫人,让我想起了温莎公爵夫人。”维奥蕾特姨妈说,“那也是个自私的女人。”
蛋糕吃完了。路易斯湿漉漉的食指按在蛋糕屑上,粘起来吃。干燥的碎屑卡在了他喉咙里。他要打喷嚏。试着忍住不打。眼泪,喷嚏,留住精液。时刻都要微笑 。在他的灯芯绒裤子膝盖上落了两滴血,血也流进了他嘴里。梅尔克最先看到,叫了起来:“哎呀,小伙子!”
他看到了安娜充满反感和恐惧的目光。梅尔克用一块湿手巾按住他的鼻子。“让我来吧。”妈妈说。她用两根暖暖的手指堵住了他的鼻子,让他头往后仰,抵住她的胸。“等着吧,”她说,“冷静下来,没什么可怕的。”
她从围裙兜里掏出了一块她常用的土气的薄手帕。手帕染红了。然后她用这湿手帕擦干净他的脸颊,他的嘴唇。他咬了一下手帕。他越过塞涅夫鼻尖看到了几乎无动于衷的残忍目光,这目光砸进了他体内,而她正嘟哝着什么,把他按到自己身上。这么多年了,他都没这么亲近过她。
“塞涅夫夫人 。”他模仿艾尔拉工厂的医务室那些装病的人,那些把自己弄伤就为了接近她的人说。他的手不自觉地往上摸,像一只被放出来的凉凉的、安静的、多肉的动物爬到了她的肩膀上、她的脖子上和她的下巴上。
“别动。”她说。
他的手指抚摸她的脸颊。他看到他周围的女人们在仔细观察他,闭上眼睛,脖子在他母亲的胸上蹭。这里的感觉我永远不会忘记。居然还有这样的幸福。妈妈。
“安静。”她说,但这话是说给其他女人的,她们开始收拾厨房了。他继续闭着眼睛。她扭转上半身,让他的手掉下来。他又成了一个和其他人一样的孩子,或者就像伊沃·利肯斯,据说他直到四岁还赖在母亲胸口上;或者像奥里诺科河 [600] 边那些孩子,他们的母亲会在他们肩头压下一块爬满白蚁的草垫,锻炼他们坚强地面对未来生活里的所有忧愁。她温柔地、缓慢地把他推离她那天鹅绒般的、散发香味的温暖。“你去床上躺一会儿吧。”
他拿着自己的日记本上楼。头往后仰着,他撕碎了日记本,就像在瓦勒的过年集市上弗兰德最强壮的男人撕碎电话本一样。他在自己的小圆铁炉里烧掉了碎纸,用火钳拨弄那些精心写下的句子,在蓝色的火焰里,在白色的烟里。
他醒来的时候鼻孔里结了痂。他掏了掏鼻子,开始写一本新书。妈妈根本不笨,她问他,他的故事是不是讲哈尔贝克的宿舍的。向爸爸一样匆忙,像教父生前一样冷峻(当然他现在真的冷掉了,路易斯咧嘴笑笑),他写道:“冬迭南把七本禁书中的一本藏在宽罩衫下,把我招呼到身边来。”他画掉了“我”字,写上“路易斯”。
提奥·冯·巴梅尔用两只手抓起自己的小腿肚,提起来离开自己身体五厘米,同时做了个鬼脸。“这可不是一般货色。这样的腿,我还一直都是靠着这腿来回跑呢。我已经搞不清我脑子是怎么了。我就是非来不可。你知道,我对你总是特别尊敬的,康斯坦泽。”
他汇报说,他现在才从荷兰回来。秘密警察以前在那儿很猖獗。他费了很大劲解释清楚他发挥的是什么作用。“荷兰人一点都搞不清状况,康斯坦泽。他们对比利时也半点儿兴趣都没有。‘您是雷克斯的人。’他们对我说,但他们指的却是西弗拉芒的突击部队 。他们成天嚷嚷着要和弗拉芒人合作,但连不同组织的名字都不知道。真没办法。我说:‘是的,我是秘密警察的人,这是官方的说法,你们在档案里能够查到。’他们想立刻给我戴上手铐。‘等一下!’我说,‘你们先给这个和这个号码打电话。’他们不肯。我说:‘等一下,伙计们。’然后报出了两三个名字。等他们打完了电话,就只会说:‘请您原谅!’‘抱歉,先生!’也是没法子。但是为什么我会在这儿呢?我前天凑巧去参加了我们1940年8月建立的联盟的一次集会。我们是第一批起来用行动反抗纳粹的啊,康斯坦泽。我们没有等到伦敦电台的讯息才行动。可我听到了什么?我们的同志,冯·迪肯警官,我们四下里当然都叫他地坑,前几天和约翰·瓦拉尔特·冯·奥特列夫一起走掉了。这本身是挺正常一件事儿。冯·迪肯和瓦拉尔特总是黏在一起,如胶似漆的。这两个捣蛋鬼真是臭味相投,天作之合。有时候,每周一到两次,他们会巡游一下被关押的‘黑卫队’女人们。他们受到的款待,想都想得到:豪饮狂欢,拿贿赂,其他的更不用说了,你都懂的。那些女人以为和军事法庭的控告人搞好关系总不会是坏事……好啊,我要的,再倒一点儿。不过医生倒是严格禁止我喝酒,因为我的腿……但现在最精彩的来了,康斯坦泽。这个卑鄙的先生,这个该死的男爵瓦拉尔特·冯·奥特列夫早上回了家。他在那儿遇到了谁呢?他的一家子人,他母亲,他姐妹,他丈母娘,乌泱泱一堆人。因为他老婆夜里生了个孩子。他酒还没醒,就趴到了地板上,高兴地哭起来了。
好了,言归正传,康斯坦泽。我为什么在这儿呢,因为我尊敬你啊。这个瓦拉尔特,尤其是现在他老婆不抵事了,他就是个谁都比不上的发情公羊。他,用委婉的弗拉芒语说,容易被女性魅力打动。所以如果你能去拜访他一次,也许不是个坏主意,当然是很正经的去拜访。”
妈妈点了点头。路易斯点了点头。冯·巴梅尔还真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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