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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比利时(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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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我们的莫娜的乌里。他现在要被派到,派到哪儿去了?派到索马里。她从早哭到晚。希采丽就放在怀里。对孩子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尽早知道恋爱的痛苦是怎么回事儿,也许更好吧。”妈妈说。

婆妈妈几乎要笑得背过气去了。“康斯坦泽哟!看你这话说的!就像在墓地里或在法庭上!”她平静下来,扯了扯自己的披肩,“恋爱的痛苦虽然让人难受,但这是人生的盐啊。”

“我更想要一个盐腌鲱鱼。”海伦娜姑妈说。

在艾尔拉前线修理厂门前站岗的那个农夫长相的守卫并不是弗拉芒卫队 [351] 的队员,而是穿着空军的深灰色制服。在路易斯走进大门的时候,他是有意朝另一个方向望去的吗?很有可能,不,妈妈肯定已经通知了这个大老粗他要来的。这男人的步枪毫无疑问是没有子弹的玩具。真正的步枪不会在这里,在这个有几栋小塔楼、工人的联排宿舍、带小花园的小别墅的不起眼的瓦勒开火的。欧洲的命运是在别的地方决定的。

穿着灰色工作服的年轻男人俯身在嗡嗡叫、隆隆响的机器上。这一次妈妈解说得很好,他很快就找到了通道和左边第三扇挂有“劳森吉尔博士”牌子的门。

“请进 。”他听到了妈妈欢快的声音。她从打字机后面跳了起来,走到他面前,用同样旋风般的动作整了整自己的头发,按灭了香烟头,伸出了手,就像是她要像对一个陌生来访者一样和路易斯握手,但只是摸了摸他的脸颊。(她在扮演母亲的样子,好让一个嘴唇之间含着回形针、坐在小一点的书桌后面的白发瘦女士能看到。)

办公室里灯火通明,通过大窗户可以观察对面房子里的钳工。明亮的家具,大部分身体都藏在一棵棕榈树下的元首的照片,一份配有阿尔卑斯山全景图的挂历,钢做的抽屉柜,上面放了几十盆仙人掌。她的天堂,让她乐不思家的地方。那个干瘦的女士抓起一份传单消失了。

“你想喝杯咖啡吗?”

“不了,谢谢。”

“这可不是麦芽咖啡哦。”

“不用。”

“你不会和我闹别扭,对吗?”

“不,妈妈。”

“这是真正的咖啡豆磨出的咖啡。我只能取两三勺,这咖啡是锁在保险箱里的。当然我也会偷偷拿一点儿送到厨房里的亚宁娜那儿去。要和这儿所有人都搞好关系。”

她坐在窗台上。在她身旁,在窗户框里,从后面花园里出现了那个高个子男人,他在“弗兰德里亚”对路易斯说过再见。他两手背在身后,正在自言自语,或是在朝着天空做新教徒的德语祷告。他一直站着,用手掌边敲打臀部,轻轻地敲到膝盖,然后又伸展开去。他对着一条有湿湿的黑鼻子的棕色腊肠犬说了些什么,这小狗正在一片灌木丛下面嗅来嗅去。男人朝妈妈挥手。

从近处看,他皮肤粗糙,脸上是一副探究别人的、显得有点自负的表情。

“希特勒万岁 。”路易斯说。

妈妈说,这是她儿子。带点儿歉意,同时又显得骄傲。

“这样啊 。”男人说,然后用流利的弗拉芒语说,“你好啊,身体好吗?”

“谢谢,挺好的。”

“好吧。”男人说。他用德语表示,路易斯和妈妈惊人的相像 ,真的 ,真的 ,尤其是嘴。让路易斯感到放松的是,他发现劳森吉尔丝毫不记得,在“弗兰德里亚”门口的石子路上扛旗的哨兵和站他面前这个有礼貌的、微笑得过分殷勤的儿子是同一个人。也许就因为这个,他们才没有把劳森吉尔送到真正的战场上去:太瞎了,太笨了,没有记性。尽管如此他还是拿到了博士。很可能都是靠死记硬背的。然后又把所有学过的都忘掉了。打打网球还行,边打还边摔跤,在“低地少女团”洗过并熨过的干干净净的裤子上留下砖红色的污渍。

“好吧。”劳森吉尔把妈妈书桌上半满的烟灰缸在灰色的金属垃圾桶上倒空。他问,在希特勒青年团里过得怎么样。还是看出来了。路易斯被气得语无伦次,因为他又一次低估了一个成年人——我的傲慢让我自己瞎了眼,多留心一点吧,你这笨蛋!——路易斯说,他不知道。在弗兰德没有希特勒青年团。虽然大家都在说应该建一个,某个时候,最近。

“好吧。”他完全不在乎。路易斯继续说,而且他也不再属于任何青年组织了。妈妈插话了,说她预见到了,从一开始就感觉到了路易斯在任何组织里都坚持不下来的,他实在太我行我素了。

“啊,”劳森吉尔说,“这样的话,怎么能发展出健康的男性品德呢?”路易斯没有给出任何表情;绝不能表现出我听懂了这个轻佻的笑话。

“那些必要的成人仪式,对领袖们的信任又怎么培养呢?”

“亨尼。”妈妈说。博士便沉默是金了。他有着宽得非比寻常的手关节,上面有金色的卷毛,比比二号正在舔它们。

“他会自己做到 的。”他说,就好像路易斯根本不在场一样。然后他起身去欢迎一位身穿着磨损了的西服的苗条男青年了,这青年不敲门就走了进来,可能是因为他只有一条胳膊。他把唯一一只手伸向路易斯,看上去比在圣罗胡斯教堂的更衣室里激动地向蛋头说话的那一天放松一些、自信一些。比比二号开始用很低的音调嘟哝,耳朵半张开。劳森吉尔说,东克斯先生能过来,实在是很友好。

“只要一刻钟的时间。”妈妈对路易斯说,递给东克斯一份几乎空无一物的文件夹。

“十分钟。”东克斯带着东弗拉芒口音说,唯一的那条胳膊友好地牵着路易斯走了。劳森吉尔眨了眨眼睛。

在墙上挂着公告和标语的一间会谈室里,东克斯说:“坐下吧。别拘束。我不会咬人的。”

一张海报以精简而严苛的多尔夫·泽布洛克式线条展示了一个身体正向前倾的党卫军成员,他左边的袖子上有“弗兰德军团”的字样,他的机关枪正指向一个看不大清的蓬头散发、浑身发臭(因为他裹着臭鼬皮)、没了牙齿、深色眼睛的亚洲游击队员。士兵的头盔上方飘舞着一面旗子,举旗子的是一个紧咬着下巴肌肉的来自中世纪的男人,大概是“捣蛋鬼提尔 [352] ”,那个弗兰德精神的代表人物吧。东克斯的手指滑过了文件夹中两页纸上打的很潦草的两行字,赞同地点点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

“我没有犯错误。”路易斯说。

“当然没有。我们不是来谈错误的。”

小房间的窗户安了栅栏,门只有一扇;这是给不听话的工人或被捕获的偷袭者安排的小单间。

“主要的症状是头晕,对不对?”

“不是,”路易斯犹犹豫豫地说,“其实不是。”

“但你母亲是这么说的。”

“头晕只有过一次。是因为树发出的味道。”

“是啊,是啊 。”

“一种硫黄的味道。”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这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你夜里和平时的遗精当然也不用担心。你是个大男孩了,差不多快成男人了。我们在这儿就是男人对男人 了。”

假若路易斯把自己的剑带了过来而不是落在床头柜上了,他一定会挥起剑来,让这个独臂男人跪到桌子底下,然后飞快地在办公室职员和工人之间跑出去,越过门前那个穿着灰制服、一脸惊讶的农夫,沿着铁轨跑到冰冷的田地里去。

“你不用因为梦见了女孩子,身体还有了反应而害羞。好了。让我来看看 。”他站了起来,路易斯也跟着站了起来,颤抖着,就仿佛雨水簌簌地浸透了他的骨头。

“脱下裤子。”

路易斯惊慌失措。他感到他那低等人种 [353] 的下嘴唇耷拉了下来。

“现在吗?”

“对啊,现在。”

路易斯不可置信地解下了自己的吊裤带。

“你知道的,我们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安抚你母亲,让她不要太为你担心。”

他满脸通红,气鼓鼓地猛一下拉下了裤子和内裤。哦,她要怎么才能对这件事儿忏悔啊,康斯坦泽·塞涅夫—伯塞茨,她织出了这张告密和出卖的黏人蜘蛛网,因为这是不用质疑的了,她一定背着路易斯和海恒多恩或博斯曼斯或热内瓦取得了联系。热内瓦,就是他。他许诺了妈妈给她鞋子,没有标签的那种,他面不改色地做了这桩黑色交易,极度隐秘。“看一看,看一看 。”独臂男人边说边拉,把包皮褪下去,摸了摸,按了按睾丸,然后拍了拍路易斯的肩膀。

“没问题 。一切都非常好。很符合标准。我不知道你妈妈在哪儿看出了毛病。只是要再洗干净一点,年轻小伙儿。注意点清洁就行了 。”路易斯听不到他接下来讲的话了,他太阳穴上血脉律动的声响太大了。

“哦,这可够快的。”妈妈说。路易斯不敢看她,这个让人鄙视的美貌女人,那么不自觉地欺侮了他,还用她甜美而奉承的微笑继续欺侮他。

“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东克斯边说,边把软塌塌的文件夹还给了她。

路易斯坐在妈妈的书桌椅子上,就这么置身于陌生人包括她母亲之中了,他们现在用法语交谈(劳森吉尔的辅音发音比另外两个的都拖得长,说得重)。在走廊上有个德国人在打电话,他说了十二次“遵命 ”,两次“遵命,区总队大人 ”,与这边随处都是开玩笑的影射、段子和笑话的法语一比,显得卑顺又粗糙。该死的,他们好像当我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似的!“冒犯一下婚姻 ……(谁在冒犯?他,路易斯?)这些生育啊工作啊节俭啊 ……浪费精力 ……”就这么毫无顾忌——而妈妈是其中最重要的同谋,我在说什么呀?她是团伙头目才对——他们谈论着他的罪孽,而这罪孽,他原来总以为,是他自己一个人的私事。而在这里,在这俏皮的闲侃中,他的罪孽被摆到了妈妈的书桌上,在文件夹、烟灰缸、钢笔杆、电话机、地图、咖啡杯中间。路易斯衣服都汗湿了,脸上发痒,听到捣蛋鬼提尔在说,这必须要用血来复仇,弗兰德军团的士兵从咬紧的牙齿缝里挤出了“复仇 ”这个词。“遵命 。”路易斯像打电话的那个男人一样说道。他想要消灭她,这个让人崇拜的女人,与她的同谋一起说着调情的法语,在一个透明闪亮的玻璃盒子里打转,头发里盘着大蟒蛇。

路易斯朝她微笑。时刻都要微笑 。

他首先用铅笔和尺子围着相片勾出了一个手指宽的框架,然后用墨水把框架涂成了黑色。因为他用的钝毛粗毛笔,是爸爸在战争之前用来给他自己装订的《我们的民族》年度合订本的火红色页边刷上一层金色的,所以哀悼的黑色里面就撒满了金色的小点。他觉得这样挺合适的。

“不行,”海德里希 [354] 说,“必须是银色和黑色的,这才是政治士兵的颜色。”“闭嘴。”路易斯说。“而且你真是很晚才想到哀悼我啊。晚了几个月!不过我还是能理解的,对你们弗拉芒人来说,还是要先纪念莱蒙德·托伦纳勒的。所以你才好几个月都让我这么干挂着。”“托伦纳勒属于我父亲的阵营,他拥护‘低地国’,大尼德兰。弗拉芒人优先。”“在战场上,战神才不会区分等级和名字呢。死了我们都一样。说是这么说,托伦纳勒也只是个下等突击队队长 。”“他是在战场上死去的,您不是。”“小心,你都刷到墙纸上去了。稍微留点神啊,我拜托你。你可是在为一个英雄做事。”“好,总督 。”

接下来,这位已故的帝国总督 就沉默了。两个戴着童子军口哨——或者是裁判口哨?不会的——的男人,受过英国政府的培训,刚从苏格兰派过来,在布拉格的一个郊区埋藏了一枚手榴弹,在自己大衣里藏了一把机关枪。这位天才的行政长官、击剑手、小提琴手和总督 用手枪瞄准了他们,手榴弹爆炸了,他穿过烟尘射向他那些怯懦地躲到一辆电车背后的随从。他脾脏破裂倒下了,一个星期之后死掉了,这个有着钢铁心的男人。

“复仇,”死了的总督 说,“如果你找到了杀我的凶手,我会奖赏你父母一百万克朗。那样你们人生第一次变得衣食无忧了。”“闭嘴。”路易斯轻声说。

在黄昏时分,还远没到宵禁时刻,那之后就只有士兵——或者苦力、墨水苦力 、有证件 的——可以在街上走了。路易斯在大衣下藏着一块砖头,走向热内瓦的鞋店,但是看到一幅金属帘挂在窗户前。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按了门铃然后就跑掉了,砖头碎成了上千块。

只做了按门铃小鬼。多可笑!

第二天他要为第十一中学守门,因为亨德里克的母亲上吊死了。在她的遗书中写道:“没有人爱我和伯列罗。”伯列罗是她的暹罗猫,她用一把锻工锤把它砸了个粉碎。

这所学校大获全胜,技术学校被包围了,被挡了回去,被打得落花流水。三比零。这时候突然有一个木匠学徒工二愣子,每个人都看得出他越位了,他却一脚把球踢到了高空中。路易斯看到那个球就像个从飞机上掉下来的西瓜一样朝他砸过来,他张开双臂站住了,就像他第一次摆脱了所有可以辨认出的空间,看到了一个圆球,一个受了风吹雨打的皮革做的圆形物体(周长大约七十厘米,重量近半公斤)。它靠得越近,就显得越不真实,越陌生,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不可触摸,而他自己,路易斯也几乎不存在却又存在,离开球门八米。就像是要拥抱一个陌生人,他想要朝这个神秘的物体飞过去,它却落在了他前面一米的地面,接着他还是那么触不可及地,跳回了自己的空间里,最后以一个完美得让路易斯一直目瞪口呆的弧线越过他的头顶进了球网。

接着他感到了一阵惊恐,球员和数十个观众爆发出疯狂的呼喊声。

神父兰德赫姆,希腊语老师兼裁判,原则上是要保持中立的,他在跑到中场线之前喊道:“你到底在做什么啊,塞涅夫?”他看起来像是要扇路易斯一个耳光。“我们刚才三比零领先,所以我就想让场上有点儿活力。”路易斯说。没多久,在一次踢球的时候他的鞋子飞了——其实应该说是有大扁平足的亨德里克的鞋子——和球一起飞到了空中,一片嘲讽的欢呼声。这是怎样的一天啊!但还没完。在换衣服的时候,路易斯发现他在裤子里拉屎了。复仇 。

提奥·冯·巴梅尔带来了一瓶杜松子酒,是他的一个熟人酿的。他请妈妈转交给劳森吉尔博士。“他知道为什么。跟他说,他不用害怕,尽管喝好了,这不是会弄瞎人眼睛的甲醇。”“还有你,斯塔夫,你说话应该小心点。德国人可不乐意听你到处扯着嗓子喊,说你在给情报局干活。”

“我没有到处扯着嗓子喊。”爸爸叫道。

“我们有证人。你在理发师菲利克斯那儿说过这话。”

“我?我顶多说过:我作为弗拉芒民族党的一员,我认为……”

“但你不是弗拉芒民族党的成员啊。”

“唉,就这么说说嘛。”

“斯塔夫,收敛点。这对大家来说都是最安全的。”

“如今啊连自己的意见都说不得了。”

教父唯一允许爸爸做的一件事,而主教辖区也都没有人反对,就是:他报名做了急救队志愿者。一等到警报那最后一点儿动物般的号叫停息下去,他就参加了急救行动。因为他不想接触无辜的瓦勒市民被炸弹炸到后留出的鲜血,所以他就——戴着袖章,举着一根白色的导盲棒——指挥起了交通。他朝人群大喊大叫,人群就像卖鱼婆娘一样破口骂回来:“弗民盟混蛋!”然后,爸爸就用他在舞台上扮演朝廷大臣、蒂罗尔农民或法庭陪审员而大获成功的戏剧化表情指向了星星,星星之间飞着死亡碉堡,他喊道:“那些是弗民盟混蛋吗?”没脑子的群众听了想了想,就朝着布满凶手的天空送去了咒骂。

他大多时候都是到了清晨才回家,到家就坐到了自己的椅子上。每次他都说:“现在我才知道警察多么不容易。”

这天早上妈妈可以睡个懒觉了,因为昨晚他们在宏泰斯先生家庆祝了科尼格博士的生日。路易斯倒上了浅棕色的麦芽咖啡。夜里帮人清理废墟的爸爸呼吸沉重。

路易斯一边竖起耳朵捕捉妈妈卧室里的可能声响,一边说:“你做这些到底是为了帮助别人,还是因为如果不做这些,你会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只能在这儿焦躁不安地瞎转悠,等妈妈回家?我相信,她这么一直待到凌晨才回家,你一定很不开心,对不对?我没法为了这件事对她生气,她有点散心的娱乐也挺好。她运气好,她那么做你也没怎么抵抗。”

“抵抗。”爸爸说,“抵抗,这个词可说不得。也别说出‘地下’或‘白卫队’ [355] 这些词。”

“为什么说不得?屋子里又没有其他人。”

“有没有人都不行。隔墙有耳。”

“好吧。那我就说反对好了。她找点消遣也正常。她毕竟要辛苦工作。我去过那儿,看到他们让她一直忙个不停,又是账单,又是公函的。她在所有人那儿都有好名声。他们甚至叫她‘艾尔拉工厂的圣母’,因为她会在医务室医治受伤的铣工和焊接工。不,唯一在那儿吊儿郎当的是国人自己。我亲眼看到的。而是因为这些都是假德国人,他们都健康得不得了,但没有像真正的士兵一样上前线去;他们肯定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被送到了后方 。按照我的观点,当然我也可能弄错,他们不具备必要的道德,前线的指挥官没法信任这群小子。我在那儿的时候,他们互相说法语。你自己说说看:会有人这么做吗,在打仗的时候说我们宿敌的语言?”

“法语?”

“对啊。因为他们说了些见不得光的事。”(这就是他的那些里斯特男爵小说里用的语言啊,是他最了解不过的!)“因为他们这样就能毫无风险地说出他们觉得重要的所有话了。但我听得很明白,他们说了什么。都是些不太正经的事儿。不,我相信,这都是养在德意志帝国胸口的毒蛇。他们在用这些非日耳曼的俏皮话毁坏他们军队的严肃努力。他们不操心飞机上的裂口和破洞,也不关心螺旋桨上的裂缝,就会起劲地用法语聊什么浪漫爱情 。这会让不知情的飞行员丧命,带来巨大的损失——更换一架梅塞施密特战斗机,这可是几十万法郎的事儿。”

“浪漫爱情 ?”爸爸正如所料地追问道。

“诸如此类的。”

“他们还用法语说了别的什么吗?”

“我还是下一次告诉你吧。你现在最好去睡觉。”

“不,不要。”

“要的。你都这么累了,听了那些会做出错误判断的。他们可能只是在玩小孩子的把戏,我们外人听也听不明白的。”

“什么把戏?”爸爸神情恍惚地问。

“听好了。就我作为毫无偏见的听众所观察到的来看,我断定,在工厂 里需要负责的职位上都是一些不称职的人。”

“说话别绕弯子。”

“爸爸,那些德国人压根没有一点儿大西洋思想——先别说这个了。他们还和说法语的医生有往来,那些医生只会用财阀的原则败坏工人的道德,他们还和毫无用处的教士来往,那些教士在课上从来不强调民族性,只会继续宣扬犹太基督信仰的空洞原则,让我们的民族都停留在无知的僵化状态。(蛋头、蛋头,原谅我吧,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就在我们的青年每天都有人做出最昂贵的牺牲的时候——想想街角那家煤炭商家里两个被米格飞机 [356] 击中的儿子——在我们所有人都必须紧密团结来捍卫我们弗拉芒人的特性的时候,在那边那么重要的地方却发生着一些本该毫无顾忌地 清除掉的事情,就像个烂苹果一样要除掉。”

“谁该去清除呢?”

“不是你。当然不是。我也不行。但你的话绝没有可能。因为你被蒙蔽了。你就是不愿意看到,你妻子在艾尔拉的办公室里……”

“继续说下去。”

“她在那里成了自己的一腔热情的牺牲品和奴隶。”(他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他父亲越来越困,但还继续听着。)“你比我了解她。你知道她是什么样儿的。你容忍她这么做,这是你的事儿。但是以后可不要对我说:‘我儿子知道内幕,但不愿意像男人对男人那样对我坦白地说出来。’”

路易斯越说越快,因为他觉得他听到母亲赤脚下地的声音,刚刚起床的她踩得地板嘎吱响。

“为什么她不能操心一下她的家务?有这么多妇女既有工作,工作完了又努力一丝不苟地操持家庭生活。而她就只是站那儿哧哧笑,在这个劳森吉尔用法语取笑大部弗兰德的女人,说她们‘下蛋多又听话 &039;的时候(提伦忒恩先生在“帕特里亚”打桥牌的时候路易斯听他这么说过德国女人)。下蛋鸡,他用这样的话来嘲笑我们民族的规范、榜样和基本价值。妈妈居然能忍得下来,我真的没法理解!这让我感到恐惧。”

爸爸注意到最后几句话是直接从《钻石谋杀》,刚刚出版的里斯特男爵小说里引用过来的吗?爸爸耸了耸肩。他的眼睛几乎都闭上了。他揉了揉头顶,他的头被倒塌房屋的烟尘弄得黑乎乎的。

“这就是场游戏吧。但是我确实听到了劳森吉尔说:‘我要你’ 。”

“对谁说的?”

“我要你,康斯坦泽,有了你,无悔选择。 ”路易斯骄傲而惊奇地发现,自己押起韵来出口成章。

“什么叫‘无悔选择’?”

“就是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之类的。”

“我要杀了她。”爸爸说。可是,当妈妈十一点半下楼来的时候,他已经累得没法行凶了。他在他的椅子上睡着了,背靠着墙纸,张大着嘴打呼噜,边睡还边拍打那些四处嗡嗡乱飞的米泽尔,他那受到我的宣传部 攻击的大脑皮层里繁衍出了这些米泽尔。妈妈拔了拔自己的眉毛。她用一个闻起来有佩林克药房味道的棉花球轻轻地擦着她眼皮上两弯细小毛发组成的弧线。

路易斯之所以这么快就明白,这个味道让他想起了什么,是因为药房师傅正好在广播里又演起了那个喜怒无常的,对笨笨的宛腾破口大骂的达勒。

罗伯特叔叔那张慵懒脸在全神贯注听广播的时候显得更加圆胖了。

“宛腾,你知道,怎么才能把五十个瓦勒人塞进一个兔子窝里?”“不知道哇,达勒。”“往里面扔一袋炸薯条就行!”罗伯特叔叔腰上的一圈肥肉直颤。“哦,不!这样的想法真亏他想得出!”

莫尼克,跟他订了婚的瘦女人(每个锅都找得着个锅盖配)擦干了眼泪:“炸薯条!”她边说边大口吸着空气,“这样的想法真亏他想得出!”

莫尼克出身于一个殷实的农民家庭,但这家人反对她和罗伯特叔叔交往,当然只是为了能不出嫁妆,但这事儿会搞定的。很快,莫尼克家里那二十头母牛和五十头猪就会有几头走上进罗伯特叔叔肉店的路,就只等着他有自己的店了。因为现在这个情形可不能再继续对付下去了,就这么一丁点大的房子。他请求教父贷给他一笔钱,但教父最近一段时间脾气特别暴躁,一个劲儿讲他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多么危险。而且,教父已经好几个月没在“罗通德”酒馆里露面了,因为他觉得那儿有太多“黑人”进出了;他现在只在“帕特里亚”酒馆里打桥牌。根据罗伯特叔叔的观点,教父感觉到风向变了。

“他向来就是个风信铁公鸡 [357] 。”妈妈挖苦道。因为教父已经不在奥登阿尔茨大街上露面了。

“宛腾,我现在给你讲一件弗拉芒的糗事啊!”“好啊,但是小心点哦,伙计,我可是弗拉芒人。”“没关系,宛腾,那我就给你讲三遍!”罗伯特叔叔和莫尼克又落进对方怀抱里去了。

“这没啥好笑的啊。”爸爸说,“现在可不是讥笑弗拉芒人的时候。”

“可是他讲得多逗啊,”莫尼卡说,“那我就给你讲三遍,他说!我们至少还笑得出来,这就算是幸运的了,对不对,康斯坦泽?”罗伯特叔叔偷偷往灶上的锅里看了一眼。“我就说呢。这儿有豆子汤的味道。想想看啊,我们以前买豆子都只花几个子儿,可如今啊……”

妈妈穿上了大衣。“你真的不要跟我一起去?”

“不想去。”爸爸说。

“我去听罗伯特·施托尔茨 [358] 的音乐会。”妈妈对她弟弟和他的瘦削的未婚妻说,“他亲自来做指挥。听别人说,他动了胃部手术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出来指挥了。这次是个难得的机会,可以见到他本人。”

“就我对我们的斯塔夫的了解,”罗伯特叔叔说,“他到了那儿也只会打瞌睡。我也是这样。大提琴小提琴响十个拍子,我就耐不住了。而你呢,就你吃光的这些豆子看啊,你都可以在那儿演奏音乐了,斯塔夫。一个小豆子出一个小音调。”

莫尼克哧哧地笑得停不下来。罗伯特叔叔也跟着大笑。他们的婚事就在眼前了,继续这么放声大笑伴着真挚的偷笑。

爸爸不愿意一起去听音乐会的原因,一个小时之后就揭晓了:门铃响了响,拉斯佩走了进来。路易斯几乎认不出他来了。这个面相平庸、老抓自己裤裆、被爸爸赶出工坊的男人坐在客厅里,爸爸在罗伯特叔叔和他的莫尼卡走了之后刚把这里的壁炉点燃。拉斯佩现在是个头发灰白、面容坚硬、棱角分明的男人了,这张脸经受了高原上的暴风雪的吹打。他穿着一件对他来说太宽大的格子西装正装,脚上是士兵的靴子。他的军装让人洗了,熨了,他说,因为第二天他要去丰德尼瑟,要在那儿参加一个上个月面朝东边倒下的战友的遗体告别仪式。他一整个下午都试着从战友那儿搞到一张“齐格弗里德之死” [359] 的唱片,因为在丰德尼瑟那个落后的垃圾场,他们在军营里肯定是没有这样的唱片的。而他能为自己去世的战友做的也就是这件事儿了。英雄的死亡赞歌。

“我直接看到了地狱里的样子啊,斯塔夫。”拉斯佩说。

爸爸给他倒上了安卫妙药 [360] 酒,这是他库存里最后一瓶了。

“我一直都在对自己说:‘皮特·拉斯佩,你在家里了。’可是没用,我还留在那里。”

拉斯佩笨拙地转着一支香烟,那是从凹凸不平的铁皮罐头里抽出烟草做成的。一只手插在切断了的毛手套里,三只深蓝色的手指从里面伸出来。

“可我想到那些民主党人,他们就只会在这儿四处转悠,在风中举着小旗子,就着风向做生意。”

“我好几次差点儿就报名去前线了,”爸爸说,“可我左边的肾……”

“我说的不是你,斯塔夫,这你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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