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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在瓦勒(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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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回到了瓦勒的家中,而她,从来没有守在他身边。在这么多星期里都置他于不顾,用修女般的谎言和承诺哄骗了他的她,果真在家。果然如此,她有了大肚子。“妈妈。”他说。而她说:“我的小兔兔。”

尽管在她镶白点的蓝裙子下,装着一个将来会像她和爸爸的小孩,一个按比例将他俩混合起来的东西(所以他也会像路易斯),他还是一把抱住了她的脖子。他嘟哝了几句什么,就连他自己都听不清,他闻到了她卷起的头发的香味,说道:“妈妈。”

“小心哟。”她说。她为了迎接我回家特地穿上了星期日的节日装,这他能看出来。就这件白点蓝裙。只是为了他,她才戴上了蓝瓷耳环。她为了他把嘴唇涂得鲜红。爸爸也为了他给客厅新糊了壁纸,用的是向日葵的图案。在壁炉台上立着一捆新的整年度的杂志《我们的人民觉醒吧!》,旁边是涂着黑色、米色漆的石膏像,冷笑着的驼背弄臣 [71] 。

路易斯坐在沙发的一角。在对面角落里,在一个腐蚀成深棕色的三腿木架上放着圭多·赫泽拉的半身像。雕像是深绿色的,一个耳垂已经剥落了,但有着真人大小的诗人头却走了形。因为赫泽拉有一个硕大的脑袋,里面装了太多的脑质,结果让他一生都要忍受头痛。墙上满满地挂着钢网格组成的烛台,刻有“弗拉芒语声音美妙,不对它施暴的人都听得到”或“自家灶台赛黄金”之类话的铜板,列昂姑父画的有风车和紫罗兰的水彩画,根特塔楼和布鲁日爱湖的钢笔画。在壁炉上方挂着有扇形锈斑的箭,有奇特的箭头和倒钩;刚果土著人的画像他们留给了教父维莫尔希,妈妈的那位做神父的叔叔,他还一直在开赛的丛林里以勇敢、温和、慈父般的姿态劝黑人部落皈依圣教。

妈妈给路易斯拿来了可可,里面加的糖比在学校多得多。

爸爸还靠在阳台门边站着,打量着他儿子,他这个一度走失了的独子,现在总算又回到了父亲家中。

“路易斯,”爸爸说,“我给你看看我们的新机器。准保你会惊讶得嘴都合不拢。整个西弗兰德都找不到这样的印刷机呢。他们倒是想造出这样的,可他们胆子不够大。这家伙是莱比锡的。”

“至少得让他喝完可可再说。”妈妈说。

爸爸受了委屈,掉转目光,不再看他们,他俩,在他眼前已经结成了同盟的两个人。他用背把带闪闪发光的富铅玻璃窗的阳台门推开了。

“那也好,”他说,“也好。那我就先去菲利克斯那儿。”爸爸每两天去一趟理发师菲利克斯那儿剃胡子。在房门锁锁上了以后,妈妈从她的针线筐里摸出一盒贝尔加 [72] 香烟来。她给自己点燃了一支,挺享受地吸起来。然后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急急忙忙地打开窗户,把烟朝阳台,朝墙上吐过去,那上面东方官员正在鞠躬,女士们戴着平平的宽檐帽坐在小船里弹班卓琴 [73] 。

妈妈拼命往前挺肚子。或者,是那个孩子在往前推她的下半身?孩子当然能决定妈妈的一举一动了。

“那台机器,”妈妈说,“真是场灾难。其实我得说,是那些机器。先生去了趟莱比锡,去看展览的,然后回到家里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我问他:‘嘿,你做成了几笔生意吗?’‘嗯,嗯,’他说,‘还行。’但从他孩子气的傻笑中我就看出来有啥猫腻了。果然啊,路易斯,你想象得到吗?突然之间整条街都激动起来了。两辆挂着德国车牌号的小汽车开了进来,后面跟着一辆卡车。那卡车的个儿那么大,在我们这条街上它都没法掉头。他们不得不把警察叫来。还有两个德国机械师傅也在。他们要教人这一整套活儿。你猜我都看到了啥?这台机器,路易斯,这是个大怪兽,生来就放不进工坊里去。一个两岁的小孩都能看出来,只有你爸爸当然是看不出来的。他们首先要把侧面的墙拆掉,两个德国机械师傅花我们的钱在德拉帕斯宾馆足足住了两个星期,因为他们必须组装机器。每天在我们家里。他们也在这客厅里吃饭,但是光一个煎肉排还不能让他们满意,不,他们还想要吃香肠,一大早吃早饭的时候就要吃火腿肉。”妈妈急急忙忙地又点上一支香烟。

“它印东西印得好吗,那台新机器?”路易斯问,为了讨好妈妈和不在场的爸爸。

妈妈按照中世纪的风格坐在了橡木桌子的边缘上。就在这样一张桌子旁边,弗拉芒的骑士于1302年做了推翻虚伪的法国王国的计划。 [74] 只要是法国佬,都是骗子,都要打死!

“后来德国人回家了。”妈妈继续说,“机器装好了。我们得把所有的铅字盒和切割机都搬到别的地方去。我想:他现在对着他的玩具应该开心了,幸福了。突然我听见楼下街上吵得可怕。人们在叫‘噢!啊!’我从窗子往外面一看,我看见了啥?卡车又出现了,这次直接带上了警察。卡车又要在我们街上掉头,又是同一批德国师傅在协调交通。我问自己:‘我现在是看到重影了,还是已经神志不清了?’我跑到楼下,说:‘斯塔夫,这是什么意思啊?给我解释解释。我没看错吧,还是我已经发神经了?还有一台机器要运过来?’‘是这样,康斯坦泽。’他说。我说:‘同一台?’这个傻子笑了起来,说:‘当然不是同一台了。前一台正放在工坊里呢。所以街上那一台肯定不是同一台了。’我说:‘斯塔夫,要我扇你一耳刮子啊,你肯定清楚我想说啥。你买了一模一样的一台机器?’‘是啊,’他说,‘是一模一样的一台。’我说:‘斯塔夫,为什么啊?’‘康斯坦泽,’他说,‘第二台备用啊,万一第一台坏了的话。’”

她等着。她的脸浮在香烟的烟雾中,烟钻入了她的卷发里。所有女人中,她最美。

“你没听懂吗?”她眯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烟,“一台贵得要命的机器,而他手上一份订单都还没有!”

路易斯觉得她和往常一样在夸大其词,对爸爸的态度很不公正。虽然爸爸做事没头没脑不靠谱,但是他在这里也许正统治着一个帝国,而妈妈——这个农民家的女儿、时尚衣架子、家庭主妇、没有独立地位的小贵妇——却毫不知情。

“我看出来了,你站在他那边。你觉得他是对的。”她把香烟按灭在一个路易斯之前从没见过的铜制烟灰缸里。它的形状是一个扁平的贝壳,边上有个纳粹十字标记。

“‘你什么都不懂。这样一台机器是用来印报纸的,所以才会这么贵。’他说。我说:‘斯塔夫,可是没有人要在你这儿预订印报纸啊。’‘那又怎么样。’他说,‘那我们就自己做份报纸。’他就做了份报纸。就做了一期。第二期他就没钱了。”她又吹出了口烟,吹出了她的怨恨,吹出了她对这个重又找到的迟钝而冥顽不化的儿子的失望。

在工坊里放着爸爸的报纸,一摞摞齐人高:《莱厄河 [75] 》,四大张,中间插入了大小不一的各种广告,灰色,毫无吸引力,就是个笑话。在头版写着“新鲜食物新能量,鸣谢lo ”。从加粗了的斜体字母“lo” 上方跳出一个侏儒,就像从篱笆墙上跳出来那样,他身下写着:“她丈夫的工作装又变得干净整洁了!只有leil能战胜油渍 ”和“以前他活动起来像个机器人。需要别人帮忙才能脱下大衣。今天却活力四射,因为有了克鲁士牌盐 ”。

工坊里的机器刺刺地响。没有一个穿这灰色长外套的工人注意到了自以为走失了的王子,他结束了在寄宿学校的流放回来了。是不是爸爸发出了口号:别看我儿子的脸,不然你就会瞎掉?凡丹姆,厂里的帮工,按了按路易斯的胳膊肘。

“小伙子,看你长得这样儿!你要继续长下去,都可以做次重量级拳击手了!”

凡丹姆晒黑了的脸,加上伤痕累累的鼻子,总显得严肃。他做过西南弗兰德的拳击冠军。有时候他会飞快地连抽四五次鼻子。或者在路易斯额头正前方闪电般迅速地挥舞下拳击手势。他有一身奶酪和印刷油墨的味道。凡丹姆小子。

“哎,你觉得这家伙咋样?”凡丹姆走到机器旁边问道。

“挺好。”路易斯说。

“挺好?好得不得了!是从德国 来的。”

路易斯绕着这安静的怪家伙走了一圈,它的各个部件都闪闪发亮:转轴、吸盘、钩子、齿轮、弹簧、按钮、拉杆、圆缸。

“这台机器每小时能印出最多两万张呢。快 啊,超级快 。”

“那您就开动它啊。”

“我倒是很乐意啊,路易斯,但我不可以开。只有老板才能开动它。老板的儿子可不行。”(至少得到认可了。虽然只是作为儿子。不过聊胜于无。)

许多纸巨人装在海绿色的包装里。俯身在铅字盒上方的排字工人。积灰的窗户,铁窗格上沾着煤烟。溅着油污和油墨的水泥地板。切割机的大铡刀发出冷冰冰的光。我感受到了一股悠长的哀伤,往后退了几步。

“是啊,她就待在这儿光鲜透亮啊,我们的柯尼希与鲍尔 [76] 。”凡丹姆语气低沉地说。

三台海德堡印刷机中有一台传动杆正轰隆隆地上下动着,那旁边站着拉斯佩,去年还把路易斯抱到自己怀里,在他那些不该碰的地方挠他痒,一边叫着“哟,咱漂亮的小鸡鸡跑到哪儿去了”的拉斯佩。他一看到路易斯,就朝路易斯吐出了沾满东西的长舌头。凡丹姆看到路易斯转身要跑,就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手指顺势掐了进去。

“恋爱的事儿怎么样了啊?”他问道。

路易斯一下子满脸通红。其他人没有听到。

“你现在多大了,路易斯?”

“十一岁……到4月5号,我就十一岁了。”

“这样的事儿不嫌早的哦。想做冠军,就要早努力。”凡丹姆说。路易斯尽可能慢地离开了工坊。凡丹姆是一个满脑子脏想法的霍屯督人。主啊,宽恕他吧,因为他都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在厨房里,一个胡子剃得干干净净、扑了粉的爸爸在说话:“拿着,这是给你的。我从莱比锡展览会带回来的。”他从印着我不认识的尖细字母的发黄报纸中剥出来一个橡胶小人,一个穿着短裤和棕色衬衫的小男孩。爸爸扬扬自得地哼着什么,把小人儿放在了餐具柜上面,又来回摆弄了一下,直到小人儿叉开腿站在那儿,右手臂僵直地高高举起。然后,他又把七零八碎的小玩意拉拉齐整:带有纳粹十字的袖章,棕色的船形帽,别在腰带上的匕首。

“嘿,你觉得怎么样?”

“多谢。”路易斯说。

“多谢谁?”

“多谢爸爸。”

妈妈拿过玩偶小人,路易斯有一片刻还以为她要把它吃了。她将这张明亮的、哧哧笑着的脸放在眼前。“我们先把它放在卧室的柜子里。”

“为什么呀?”

“还是别让人看到为好。”

“为什么?”爸爸现在也问,但是语调比路易斯多了十倍的力量,十倍的威胁感。

“如今这样的局势……”

“但是我不会让任何人看到它的。”路易斯恳求地说,“我会把它放在楼上我的房间里。等我再去寄宿学校的时候,我会把它放到你柜子里的。”

“还是不要了,路易斯。我们不要招惹麻烦,别人就我们和那些德国人说的闲话已经够多了。”

“让他们说好了。”爸爸叫嚷起来,“我们要管别人干什么?”

妈妈漫不经心地捏着小人儿。路易斯吃惊地看着小男孩的腿变得很弯,就像西部片里的牛仔那样。接下来,她也会这么扭捏自己的小孩的,等他毫无抵抗力地低躺在摇篮里的时候。在他自己被送到修道院宿舍里去之前,她用这双粗心大意的、扭来扭去的手都对他干过什么?

四点左右的时候,莫娜姑妈带着葡萄干蛋糕来看他们。她说,她上午卖了三十盒糖、三十公斤咖啡和三十公斤菊苣咖啡。

“我老公不准我这么做。”妈妈说,“他认为不能趁时局乱就捡便宜。”

“可就是这么乱的时局才逼得我们这么做的啊,康斯坦泽!如果不久后买不到咖啡了,谁会是第一个跑来伸手讨的?——你穿上这身好衣服,是要去电影院吗?”

“哦,好啊!”路易斯说。

“不是,”妈妈懒懒地说,“我就是觉得无聊了。我已经整个早上都穿着家常便服四处转了。我当时就想:不,今天我不能再穿肥大的罩裙了。有大肚子又怎么样。我就想再穿上件颜色欢快的衣服。”

“你一天比一天年轻,康斯坦泽。”

路易斯得到许可,往葡萄干蛋糕上抹黄油,倒咖啡。他已经忘了寄宿学校。——我已经忘了寄宿学校。这个母亲,我辛苦劳累的母亲,她不是为了我才穿上有圆点、香喷喷的裙子吗?加上爸爸的这个妹妹——还好她没有立刻大叫说我长得多么快,也没有问我在学校的成绩,她们这两个森林仙女挥舞一下仙棒就让整个寄宿学校都消失了。仙女?只有女孩子才会有的念头。

“那你拿他怎么办呢,康斯坦泽?”(他,就是说我,路易斯,她的孩子。)

“是啊,我该拿他怎么办呢?”

“我可以马上回寄宿学校去。”路易斯说,“如果你想我这样做的话。”

“小傻瓜,”莫娜姑妈说,“你能回瓦勒,回到我们的身边,我们所有人都高兴呢。要是婆妈妈见到你的话,她眼珠都会蹦出来的。因为你都长这么大了。他真是在疯长啊,是不是,康斯坦泽?——婆妈妈今天早上还说:‘我们的路易斯,我们最乖的小宝贝儿在哪儿呢?他是我所有的孙辈里我唯一想见到的那个。’”莫娜姑妈说谎的脸没有一点儿皱纹,白得透明,就仿佛她整整一个小学期都在地下室里待着,坐在霉菌和齐人高的闪亮真菌中间。

“你不太爱说话啊,”她说,“看看你这坐着的样子,在你这样的年纪,想想自己都不到二十岁,就该高兴得蹦起来才对呢。到了二十岁你就得去军队了,我的朋友!我们现在要花上一亿两千万了,就为了战争动员。谁来出这笔钱?”

“和平常一样啊,让小个儿男子汉出呗。”妈妈说。她在葡萄干蛋糕上捏来捏去,那上面有路易斯为了她特意抹的厚厚一层黄油。

“真算走运,”莫娜姑妈说,“他们把那个保罗—亨利·斯巴克 [77] 给撵走了。长成那个样子的人,怎么还能做首相?那张肥脸,一看就知道他是个窝囊废!——这样子下去还怎么得了?我们到底会走到哪里去?”

“去电影院。”路易斯说。

“是啊,我们会到哪里去?”妈妈说。

“直接走进战争啊,康斯坦泽。笔直地一路走进去!”莫娜姑妈说。她有一双青蛙大眼,因为她的甲状腺不太好使了,在她丈夫瓦尔德姑父离开她之后。

(“这可真奇怪,”婆妈妈说,“瓦尔德和她本来是天生一对,就像锅和锅盖一样!另一件奇怪的事是,原先是瓦尔德有这样鼓出来的眼睛,像青蛙一样,可他一走,她的眼睛也鼓出来了。”瓦尔德姑父常常打他老婆的。“什么?我的衬衫还没熨好?”——“当然熨好了!”——“是吗?那这个领子怎么回事?它皱得和手风琴一样!”——然后啪一下!打到脑门上了!——“什么!我的鞋子还没擦好?”——“当然擦好了!”——“是吗?就是往上啐了一口,再用袖子擦了擦吧!”又一下,打在下巴上。

莫娜姑妈把一切都忍下来了。“一个肿块,一点瘀青,这有什么呀?我们女人受得了很多苦,我们也必须忍受,看到一管注射器的血就晕倒的都是男人呢!”莫娜姑妈顽固得雷打不动,纯粹是对这个感到绝望了,瓦尔德姑父才最后给了她一记下勾拳,然后带着自己所有的东西和一个聋哑缝纫女工跑掉了。

莫娜姑妈和她女儿希采丽住在帕尔登市场旁边,楼房正面墙铺着蓝白色的闪亮瓷砖,窗子有漆成白色的窗框;在每扇窗玻璃上都有一个深蓝色的花体字字母,合起来就是ward(瓦尔德)。希采丽上价格不菲的芭蕾舞课。她想去美国,去好莱坞,就等秀兰·邓波儿长大演不了儿童的角色退下来了。希采丽已经能完美地演唱《彩虹之上》 [78] 和《蟑螂曲》 [79] 了。在客厅里挂着一张她的照片,列昂姑父亲手给它加了颜色,那上面她有一张满月脸,圆圆的纽扣眼睛,瘦弱的小身板套在芭蕾舞短裙里。)

下午的时光在流逝,谈话絮絮叨叨,绵绵不绝,谈到了国家部门、农民联合会、共济会、波兰、西班牙、希特勒:那个什么都敢做的男人,不过他又有什么法子呢?法国人、英国人、俄罗斯人,整个世界都欺负到他头上了啊!然后莫娜姑妈发现还有个路易斯呢,于是就问:“哎,你现在可以在家里待上一阵了,高不高兴啊?”

“高兴。”

“你去过工坊了吗?”

“去过了。”

“他们都说了啥?说你长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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