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长来访(2/2)
“我们对我们的路易斯非常满意。”修女亚当说,“在地理课和《圣经》故事课上,他是学得最好的。”
“算术呢?”教父问。
“这门课还有点麻烦。”修女说。
“这是从他父亲那儿继承来的。”教父说。
“没错,”爸爸说,“我们不可能都像你这么机灵。”
教父抽出一条白色的手帕,用它按了按额头和少得可怜的头发。然后,他把手帕塞进了脖子,夹在微微皲裂的皮肤和赛璐珞衣领之间。他的鸽灰色丝领带上,珍珠一闪一闪地亮着。
“路易斯,”他说,“我不是不满意,但是你的算术这个样儿,我可不太高兴。你必须认真起来,好好儿学。你的行为举止也还有点儿欠缺,我听说。”
“从消息灵通人士那儿听到的吧。”路易斯说。
教父把他戴了戒指的手指插入一个鼻孔里,然后使劲地晃动手指。他的鼻子就像是橡胶做的。他说:“啊,你这个厚脸皮的撒旦。”
爸爸变得不安起来。他眯起了眼睛。因为近视吗?不,威廉·退尔 [18] 在拉满强弓,瞄准他站在苹果树下的儿子时就是这副模样。
“要记着,小伙子,”教父边说,边拍打着路易斯的胳膊,“等你放假回家,我可是要检查你的成绩单的。要想着塞涅夫家族的好名声。”他踱着步子走开了。路易斯第一次注意到,他有着和骑士一样的罗圈腿。“另外,”爸爸说,“拿着,这是给你的。”路易斯立刻认出了这股香味儿,他伸手接过带有银色花体字母的著名纸袋。寄宿学校前拐角上那家糕饼店里的普拉林巧克力。袋子被搓揉过了,爸爸已经对它动过手了。为了保险起见,路易斯朝袋子里瞧了瞧,看到暗棕色和浅棕色的几小块东西黏在了一起。他把袋子放到了修女亚当摊开的手上。
“今天晚上,他可以吃其中的两块。”修女说,“这里面大概不会有烧酒,是不是,塞涅夫先生?”
爸爸嘶叫了一声。“您都想到哪儿去了,嬷嬷。”他说道,但立刻又变得彬彬有礼起来,几乎显得虔诚了。“没有烧酒,女士,绝没有。偶尔可以来点儿啤酒,天气热或聚会的时候。但是烧酒?”他紧紧盯着路易斯,“要让我知道他以后会堕落成酒徒,我现场就砍掉他的两只手。”
“是啊,是啊,”修女说,“院长大人在一次葬礼上一时疏忽吃了两块普拉林,里面有安特卫普奇酿 [19] 。她一下子就昏了头。”
她在说谎。这事儿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吃下的是五块,甚至七块普拉林。路易斯在修行帽压出的那不可侵犯的椭圆上寻找谎言的痕迹。
“说得是。”爸爸说着这话,轻咳了几下。
“别现在就走,”路易斯说,“求你别走。”
“我不走。”爸爸说。“哦,对了,”他接着说,“妈妈情况挺好。我是说,好倒也不好。你可能以为她也会来,但她根本做不到。我要对你说的是:妈妈真心问你好呢。”
“她是不想来吧。”路易斯说。可这话与他原意相悖,听起来像是个问句。(四十一天前,在她最后一次来访时,妈妈说:“我来这儿到底为了什么?我丢下了我的家务活,到了这儿,你却不和我说话。每次我问你话的时候,你只回答是或不是,剩下的时间你就这么看着我,好像我是个傻大娘似的。如果你情愿我不来,路易斯,你得说出来。不是吗?你从来就不主动说点什么。”)
“她当然想来。”爸爸说,“但是我该怎么跟你解释呢?”他把粉红的圆实脸庞无助地转向修女亚当,然后用尖细的音调,朝梨树的方向说:“如果她来不了,那她就是来不了。别再废话了。”
“路易斯有点儿激动过头了,”修女说,“这也和天气有关。突然就变得这么热了。”
“是啊,马上要下场暴雨了吧。”爸爸说。
她自己才激动过头了呢。为什么?别去想。也别去想,你为什么最好别去想。
“这普拉林是从街上那家糕饼店买来的。”路易斯说。
“没错。”爸爸说。
“这么热的天,它们都化掉了。”
“那又有什么关系?”修女说,“重要的是,它们味道好。”
在管家嬷嬷的办公室有一张用手上了色的照片,上面是亨利库斯·拉米罗伊 [20] ,布鲁日的大主教。教父说,他和塞涅夫家族是远亲,连接两家的是玛尔郭姨妈一家。大主教歪着头,手肘撑在一张中世纪的书桌上,桌上有一个青铜墨水瓶、一台电话机和一个空空的烟灰缸。
穿过竖有沾满灰的弧形厚铁栏的窗户,看得到那辆德卡威。教父叠着腿坐在壁炉旁边,来回甩着他圆钝的鞋,抽着一支雪茄烟。管家嬷嬷那严酷的脸色在她见到路易斯时也没有变柔和。
“嘿,小路路。”她说。路易斯总有一天会抓起放在青苔颜色的文件上、镶着刚果象牙刀柄的拆信刀,朝她刺过去。她到时候会叫起来,这管家嬷嬷,她会尖声喊叫,吓得尿裤子。
路易斯站到窗口,问:“为什么在你车子上贴着雷克斯 [21] ?”
“这个嘛……”爸爸说。但是这话几乎没人听得到,因为教父激动地叫了起来:“什么?雷克斯?在哪儿?”同时一跃而起。雪茄烟雾喷到了路易斯脸上。教父咕哝道:“这不可能!”爸爸也走到了窗口。街另一边的“白马店”旅馆里,细心留意的住店旅客现在有机会看到铁栏后塞涅夫家的三代人了。
“还真是,现在还在,正像你说的,”爷爷出声了,“在后窗玻璃上贴着。”
教父这几句话说得铿锵干脆,声调典雅、矜持,音节之间的呼吸透着硫黄的味儿。“斯塔夫,你现在帮我做件事儿,立刻去弄掉那张纸片,一定要就地弄掉。”
“就地弄掉。”路易斯跟自己默默念叨。
“斯塔夫!”教父用威胁的语气呼叱道。
“那一定是霍尔斯特干的。”爸爸边说,边往门口走。
“没错。”教父说,“我想不到还有谁会这么做。”
“那人是霍尔斯特吗?”路易斯问。仿佛得到了爷爷无声的命令,方向盘后面那个男人艰难地钻出了车。当他站到街上时,路易斯无比高兴地发现,那个男人比他父亲要高一个头。
“这个渣滓,”教父说,“管家嬷嬷,如今……”
“大主教在收音机里明确警告人们,要提防雷克斯党人,”管家嬷嬷说,“但是看起来列奥普德国王 [22] 并不是百分之百地反对他们。当然,他不可能正式承认这一点。”她微笑了。这对路易斯来说挺新鲜。面前突然之间站着一位表情既孩子气又土气的女人。她转动着一支宝石绿的笔,那双手也带上了点女孩子的味道。
“雷克斯居然出现在我们的车上。”教父低吼道。
“总比某些人的纸条要好。”管家嬷嬷说。
“等着瞧。”教父说。他猛地掉头走到书桌边,用他的印章戒指敲着桌面。“这事儿还没完。”他说着,招呼也不打就走了,看都没看其他人一眼。管家嬷嬷站了起来。
“你的祖父,”她说,“很快又会中风的,就他这个着急的样子。”
屋外,在阳光普照的大街上,巨人霍尔斯特正想用一把小刀刮掉那张纸片,却被爸爸阻止了。爸爸小心翼翼,满头大汗,用指甲在后窗玻璃和纸片之间捣鼓。教父走到车旁边,吼叫着这边人听不到的一些话,把他的雪茄烟扔到了街上。
管家嬷嬷把椰子席推到了门和门框之间,然后走了出去。
虽然路易斯现在的行为是违禁的,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被容许,但他就是无人照看、无人庇护地站在了屋外的街道上,站在有蚊子哼鸣的梧桐树下。爸爸显然已经把那张可恶的纸片弄了下来,但没弄坏,把它塞进了口袋。教父坐在车里,副驾驶座上。他戴了一顶深灰色的礼帽。巨人霍尔斯特用手轻柔地擦拭着发动机盖。
“保重,我的小伙子。”爸爸欢快地说。屋外,他看起来比在学校办公室里受教父辖制时更强壮,肩更宽。“下一次所有东西都会不一样的,都会变好的。别为了妈妈垂头丧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妈妈是得了那种很快就要死翘翘的肺结核吗?”路易斯问。
“天啦,你在说什么,小路路!”管家嬷嬷说。
爸爸盯着自己的儿子看,就像他是个在圣主显灵节 [23] 的夜里到人家门口唱赞美诗的孤儿一样。他装作要笑出眼泪的样子,捶打着自己的肚子,像是强忍住即刻要爆发的大笑。
“你都有些什么怪念头呀!”他喘着气说,“不是吗,嬷嬷?你已经是个滑稽的小怪物了。在塞涅夫家族里,已经有五十年没人得过肺结核了。不是吗,嬷嬷?”她不是很确定该不该附和他。爸爸清了清嗓子,向前弯下腰。“没什么事儿,绝对没什么要紧的。妈妈是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就是这样。所以她要卧床休养一阵儿。”
“从楼梯上?”
爸爸有点儿困惑,想在管家嬷嬷那儿寻找支持,而修女正望着大街,像是在等什么人。巨人霍尔斯特把着德卡威半开的门等着。
“她必须在床上躺一阵子,但是不会太久了。”管家嬷嬷最后说。
“保重,我的小伙儿,”爸爸说,“等你下回见到妈妈,她会带给你一个漂亮礼物的。”
“没错。”管家嬷嬷说。
“是什么?”
“是一个惊喜。”爸爸说。
“你会大吃一惊的。”管家嬷嬷说。
“保重了,小子。”爸爸说。
“保重,爸爸。”路易斯说。但是说出口时,这话没有他预想的那么讽刺。
“下一次会……”爸爸说了半截,往德卡威慢慢挪过去。在他坐到后座上的时候,教父表情激烈地朝他说了些什么。爸爸身边那个宽大的座位空空荡荡的。路易斯完全可以直接坐进去。那样,在回家的一整段路上,他就会把手放在爸爸的膝盖上。在车子转过街角,在小镇街道上卷起一团团尘雾的时候,他还朝它挥了挥手。
院子空无一人,空气这会儿变浑浊了。从地下厨房里传来了小家伙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凡德耶普往路易斯这边走了过来。他在啃一根长条萝卜。
“嘿,白脸鬼。”他说。
“嘿,霍屯督人。”路易斯说。尽管他一点儿都不情愿,可还是对大张着嘴嚼碎橙色小块的凡德耶普说:“我母亲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你身边不是总会发生点什么事儿嘛。”凡德耶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