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2)
你们要当心的不是丈夫,丽迪亚嬷嬷说,而是那些夫人。你们必须时时准备去揣度她们的感受。她们会对你们恨之入骨,这是再自然不过的。试着设身处地为她们着想。丽迪亚嬷嬷觉得她就善于替别人着想。试着怜悯她们,谅解她们,因为她们并非有意如此。说着,她脸上又出现那种乞丐一般低三下四、战战兢兢的媚笑,呆滞木讷的眼睛眨巴着,目光朝上,透过圆形钢边镜框,投向教室后面,似乎那儿漆成绿色的石膏天花板正缓缓开启,上帝正站在珍珠牌香粉堆成的云端,穿过重重铁丝网和喷水器械向我们走来。你们应该想到,她们都是受挫的女人,无法……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陷入停顿。这当儿,我听到一声叹息,是我身边周遭的人共同发出的叹息。在这种停顿的时候,弄出任何细小声响或挪动身体都是不合时宜的。虽说丽迪亚嬷嬷看上去入了神,但任何动静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因此,只有叹息。
未来在你们掌握之中,她重新开口道。她向我们伸出双手,这种姿势自古以来就是拥抱或接纳对方的表示。在你们掌握之中,她边说边瞅着自己的双手,似乎是那双手给了她这种启示。但她那双手里什么也没有。它们空空如也。相反,倒是我们这双手被认为是满载未来,我们可以将其把握,却不能亲眼领略。
我绕到后门,推门进去,将篮子放在厨房的桌子上。桌子已擦干净,不见一点面粉。刚出炉的面包在烤架上凉着。厨房里弥漫着发酵粉的味道,勾起我缕缕怀旧之情,让我想起别的厨房,别的属于我的厨房。那厨房闻起来有母亲的味道,虽然我的母亲不做面包。它还发出我的味道,过去的我,那时我也是母亲。
这是一种充满危险的味道,我必须将其拒之门外。
丽塔坐在饭桌边,正给胡萝卜削皮切片。都是些很老的胡萝卜,一根根很粗,在冬季储存过久,长出了长长的须根。新鲜的胡萝卜粉白脆嫩,还要过几个星期才能上市。她用的那把刀锋利锃亮。我真想拥有一把这样的刀子。
丽塔放下手中的活,站起来,急不可待地将篮子里的东西一包包拿出来。她期待着看我会买回什么好东西。可一经打开那些东西,她总是大失所望,我买的东西没有一件是让她完全满意的。她总觉得换成她去采购,买的东西准会好得多。她宁愿去采购,买她想要的东西。她嫉妒我能出去走动。在这座房子里,大家相互嫉妒。
“‘奶与蜜’店里卖橘子,”我说,“还剩下一些。”我惠赠礼物似的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希望借此取悦于她。昨天我就看到橘子,但没告诉丽塔;昨天她脾气太大了。“你把买橘子的代价券给我,明天我买一些回来。”我说着,把鸡递给她。她今天想要牛排,可今天偏偏没有牛排。
丽塔嘴里嘟囔着,既没有表示高兴,也没有表示接受。但她的嘟囔声似乎在说,在她心情愉快的时候,她会考虑的。她解开捆鸡的绳子和釉纸包,戳戳鸡身,折折鸡翅膀,再把一根手指伸进鸡腹腔,掏出内脏。那只鸡只管躺在那儿,缺头少爪,发抖似的起着一身疙瘩。
“今天是洗澡日。”丽塔说,正眼也不瞧我一眼。
卡拉从后面放着拖把和扫帚的餐具室走进厨房。“有鸡呵。”她不无开心地喊道。
“太瘦了,皮包骨头,”丽塔说,“不过也只好将就了。”
“没有多少可挑的。”我说,丽塔不理我的茬。
“我觉得够大的。”卡拉说。她在为我说话吗?我看着她,想看看是否应该报以微笑。不,她关心的只是食物而已。她比丽塔年轻;阳光从西边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照在她从中间分开往后梳的头发上。她一定在不久前还曾经漂亮过。她的两只耳朵各有一个小小的疤痕,酒窝一般,那是先前挂耳环穿的耳洞,如今已经长平。
“身架子是够大的,”丽塔说,“但没肉。你应该跟他们说说,”她第一次正面冲着我说,“别让他们把你当普通人看待。”她指的是大主教的地位。但从另一层意思来说,在她的意识中,我就是普通人。她已经六十多岁了,思维早已定型。
她走到水池边,在水龙头下随便冲了冲手,用擦碗布擦干。擦碗布是白色的,相间着蓝色条纹。这件东西倒是和过去一般无二。有时,诸如此类常态无异的东西会像伏兵似的突然在我脑海里闪现。普通平常的东西,时不时猛地踢上一脚似的提醒你。我毫无来由地望着擦碗布,屏住呼吸。对某些人而言,在某些方面,世事并未变得面目全非。
“谁来帮她弄洗澡水?”丽塔没理我,朝着卡拉问。“我得对付这只鸡。”
“我来,”卡拉说,“等我打扫完后就去。”
“反正你记住就是了。”丽塔说。
她们谈论着我,仿佛我什么也听不见。对她们而言,我只是众多家务事中的一件。
我可以走了。我拿起篮子,出了厨房门,顺着走廊朝大摆钟走。起居室的门关着。太阳透过彩色气窗,在地板上洒下色彩斑斓的光影:红的,蓝的,紫的。我迈入光影中,伸出双手;手中立时充满五彩缤纷的光的花朵。我走上楼梯,远远地,我的脸呈现在大镜子里,苍白、变形,向外凸出,像一只被挤压的眼珠。我沿着灰粉红色的窄长地毯,上楼走过长长的过道,往房间走去。
有个人站在过道上靠近我房门的地方。过道光线幽暗,是个男人,背朝着我,正朝背光的屋里张望。我看清楚了,是大主教,他不该在这里的。听到我的声音,他转过身,犹豫不决地走上前来。向我走来。他犯规了,我该如何是好?
我停下脚步,他也止步不前,我看不到他的脸孔,但知道他盯着我。他想要什么?但紧接着他又继续向前走,低着头从边上绕过我身旁,走远了。
有个东西在我眼前显现,可那是什么?它如同在起伏的山头上瞬间捕捉到的一面不明国度的旗帜,它或许意味着攻击,或许意味着和谈,或许意味着接近某个边缘地带,某片领土。如同动物间相互发出的信号:垂下蓝色眼帘,耳朵向后翻,颈背毛竖起。暴露在外的牙齿一闪而过,他究竟以为他在干什么?希望没有旁人瞧见他。他入侵了吗?他进我房间了吗?
我把它称作我的房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