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2)
连日来一直是好天气。几乎像是进入了六月。过去这种时候,我们会拿出夏天的裙子、凉鞋,出外吃冰淇淋甜筒。围墙上又换了三具尸体。一个是牧师,仍穿着黑色的法衣。法衣是审判时给他穿上去的,虽然早几年在宗教派系之战刚刚开始时,牧师们就不再穿法衣了,因为黑色的法衣使他们过于引人注目。其他两个脖子上挂着紫色的告示牌,牌子上写着:背叛性别。他们仍身着卫士军服。准是两人苟合时被捉了个正着。但是,在哪儿呢?宿舍里,或是在浴室里?难说。带着血红微笑的雪人已了无踪迹。
“咱们该回去了。”我对奥芙格伦说。这话一般都由我说出口。有时我觉得要是我不开口,她会在那儿永远呆下去。可她究竟是在哀悼还是在幸灾乐祸?我依然不甚明了。
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似乎她需要靠声音来激活,似乎她是一台轮子未上足油的机器,难以开动,又似乎她是八音盒上的小人儿,要上足发条才会随着音乐旋转。我讨厌她的矜持,讨厌她温顺的脑袋,整天低垂着,似乎风太强劲,吹得她抬不起头来。可周围一丝风也没有。
我们离开了围墙,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好可爱的五月天。”奥芙格伦开口道。我没有看她,但能感觉到她把头转向我等着我回答。
“是很可爱。”我说。想想我又添上一句:“感谢上帝。”五月天(ayday)在很早以前,曾经是一场大战中使用的求救信号,这是我们在高中时学到的。我总是把那些大战混为一谈,不过只要稍加留意,还是可以通过每场大战使用的战斗机把它们分辨清楚。但有关ayday的一些信息是卢克告诉我的。ayday,ayday,这个信号是战斗机被击中时飞行员使用的,它还用于海上航船——航船也使用这个信号吗?或许航船使用的是s。我真希望能去查个清楚。这个词是从贝多芬那里借用的,用来庆祝其中一场大战初战告捷。
你知道ayday来源于哪个词吗?卢克问。
不知道,我说。用这样一个词来当求救信号,有点怪怪的,你不觉得吗?
报纸加咖啡,星期日的早晨,女儿降生之前。那时还有报纸。我们习惯在床上看报。
它来自法语,他说。来源于&039;aidez这个词。
救救我。
一个由三位女人组成的小小的殡葬队朝我们走来。每人的头巾上都套着一条透明的黑纱巾。一个经济太太和两个哀悼者,也是经济太太,大概是她的朋友吧。她们身上穿的条纹裙子已经破旧不堪,正如她们的脸,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随着世道好转,丽迪亚嬷嬷说,就不会再有人去当经济太太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死者的亲人,孩子的母亲。她双手捧着一个黑色的小罐。从罐的大小可以得知孩子从在母体怀胎到流产死亡共活过了多少日子。不过两三个月吧。胎儿太小,还看不出来是不是个正常的孩子。月份大一点的死胎或一出生就夭折的胎儿是装在箱子里的。
队伍经过我们面前时,我们停住脚步,以示凭吊。我不知道奥芙格伦是不是对我的举止有所觉察。我只觉得小腹如刀刺般剧痛。我们把双手放在胸脯上,向那些陌生的女人表示我们对其痛失爱子深表同情。出乎意料,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女人透着面纱横眉怒目地瞪着我们,另一个则把脸撇到一边,往人行道上啐了一口。这些经济太太不喜欢我们。
走过一间间商店,我们又来到关卡前,检查,通过。接着继续穿行在看上去空无一人的大房子和不见一根杂草的草坪间。到了离我提供服务的大主教家不远的拐角处,奥芙格伦停了下来,转向我。
“我主明察。”她说。合适得体的告别语。
“我主明察。”我回道。她微微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似乎想再说些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转身沿街走去了。我望着她的背影。她就像镜子中我的身影,而我正从镜子前走开。
尼克又在车道上擦拭那辆“旋风”车,已经擦到车身后面的镀铬金属装饰板。我把戴手套的手放到门闩上,打开它,推门进去,门在我身后咔嗒关上。小径两旁狭长花坛里的郁金香开得更加红艳,不再像小酒杯似的含苞欲放,而是如大酒杯一般灿烂盛开,争奇斗艳。可这有何意义?毕竟它们肚里空空。时间一到,花心迸出,接着便慢慢开裂凋零,花瓣如碎片般四处撒落。
尼克抬起头,吹着口哨,嘴里说:“走得还愉快吧?”
我点点头,但没有用声音作答。他不该同我讲话。当然,有些人还是会斗胆一试,丽迪亚嬷嬷说。所有肉体都是软弱的。所有肉体都是一根小草,我在心里暗暗纠正她的说法。他们控制不住自己,她说,上帝将他们造就成那样,可上帝没有把你们造就成那样。上帝使你们和他们不同。因此得靠你们去制定界规,日后你们将被感恩不尽。
房子后面的花园里,大主教夫人正坐在自己带出来的椅子里。赛丽娜·乔伊,多么愚蠢的名字!这名字听起来就像过去涂在头上,把头发弄直的直发剂的商标名。serena joy,瓶子上这么写着,外加一个漂亮的女人头部剪影,印在粉红色的椭圆中间,椭圆四周是扇形的金色饰边。有那么多名字可以选择,为什么她独独选中这个?赛丽娜·乔伊从来就不是她的真名实姓,以往也不是。她的真名叫帕姆,我是在一本新闻杂志上有关她的个人档案里读到的。那已经是距星期天早晨趁妈妈在屋里睡觉,我第一次在电视上见到她唱歌之后很久的事了。当时她已小有名气,个人档案也随之上了报刊杂志,好像是《时代周刊》,要么就是《新闻周刊》,没错的。自那以后,她不再唱歌,摇身一变,开始四处演讲。她十分擅长此道。演讲内容大都有关对家庭的神圣义务,关于女人该如何安于家中,相夫教子。赛丽娜·乔伊自己并没有这么做,她只是一味地发表演说,但她把自己未能身体力行归因于为了大众利益而作出的牺牲。
在那段时间里,曾有人企图暗杀她,不巧失手,误杀了站在她身后的女秘书。还有人曾在她的小车里放置炸弹,结果炸弹提前爆炸了。虽然也有传言说车里的炸弹是她自己放的,为的是博取同情。当红人物和轰动事件向来如此,总是被炒得沸沸扬扬。
卢克和我经常在夜间新闻里见到她。我们常常穿着浴袍,戴着睡帽,看她披散着头发,一副歇斯底里相,泪水肆意横流。她仍然有这个本领,可以让眼泪随心所欲,召之即来。睫毛油染黑了她的双颊。那时她妆化得更浓。我们都觉得她很滑稽。起码卢克觉得她滑稽。而我只是表面上这么想。实际上,她有点吓人。狂热得吓人。
如今她不再演说。变得少言寡语。她开始呆在家里,闭门不出。但似乎这种生活方式与她格格不入。既然她信奉自己说的话句句是真,心中一定为此郁积着不知多少恼怒。
她两眼望着郁金香,拐杖放在身边的草地上。她侧对着我,这是我从她身边经过时从眼角飞快的一瞥中见到的。正眼打量绝对不行。这不再是一张毫无瑕疵、剪纸般轮廓清晰的侧面,脸颊早已凹陷下去。它使我想起建在地下河上的城镇、房屋和街道,一夜之间突然陷入泥沼,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者是突然坍塌,陷进地下矿井的煤城。她在看清未来一切的真实面目后,身上一定也发生过类似变故。
她连头都不转。她根本不肯以任何方式承认我的存在,尽管明知我就在身旁。我肯定她知道,这种时候她就像一种气味,一种发酸的气味,如同馊掉的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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