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快乐年代(1/2)
1
有一天,就在满38岁后大约一个月,威廉忽然发现自己成名了。一开始,他没有原先想像中的那麽慌乱,一部分原因是他一直觉得自己已经算名人了(他和杰比都算是)。有时他跟谁一起出门,裘德或其他人,在曼哈顿下城热闹的市中心,有人走过来跟裘德打招呼,然后裘德介绍他:「艾伦,你认识威廉吗?」艾伦说:「当然了。威廉·拉格纳松。大家都认识威廉。」但不是因为他的工作,而是因为艾伦以前室友的妹妹在耶鲁时跟他交往过,或者他两年前帮艾伦朋友哥哥的剧作家朋友演出过剧本朗读会,或者因为艾伦是艺术家,曾跟杰比和亚裔亨利·杨一起办过联展,在开幕会后的派对上认识了威廉。在他成年以后的大部分时间,纽约市只不过是大学时代的延伸,每个人都认识他和杰比,而且有时候,好像他们大学的整个基础设施都被从波士顿搬起来,「砰」的一声放在曼哈顿下城和布鲁克林周边的那几个街区内似的。他们四个人平常来往的,还是跟大学时代同样的人(好吧,如果不是同样的人,至少是同类型的人),而在那个艺术家、演员和音乐家的圈子裡,大家当然都认识他,因为本来就是这样。那个世界并不大;大家都认识彼此。
在他们四个裡头,只有裘德,还有马尔科姆(在某种程度上),体验过在另一个世界、真实的世界生活,裡头的人从事生活必需的各种工作:制定法律、教书、治病、解决问题,还有管理金钱跟买卖东西(他总觉得,他认识艾伦并不让人惊讶,裘德认识艾伦才比较让人惊讶)。就在他满37岁前夕,他接了一部内敛的电影《梧桐法院》,饰演一名最后出柜的南方小城律师。演他父亲的那位演员他很欣赏,片中的父亲不苟言笑,常会出言斥责,他对自己的儿子不满,且因为自己的挫折而变得刻薄。为了准备自己的演出,他请裘德解释自己每天到底在做什麽,他听的时候,不自觉地有点为裘德难过起来,因为他觉得裘德很聪明,而且是他永远无法理解的那种聪明,但裘德把人生花在这些听起来乏味至极、简直像智慧版女佣的工作上:打扫、分类、洗涤、收纳,做完了再到下一家重新开始。他当然没把这想法说出来。有个星期六,他去罗森·普理查德找裘德,浏览他的档案夹和文件,然后趁著裘德在写东西时,在他的办公室閒逛。
「好吧,你觉得怎麽样?」裘德问,在椅子上往后靠,朝他咧嘴笑。他也露出微笑说:「令人刮目相看。」因为在某个方面的确是,裘德大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威廉,」他说,「没关係,哈罗德也是这样想的。『太浪费了,』」他模仿哈罗德的口气,「『太浪费了,裘德。』」
「我不是那样想的。」他抗议,但其实他就是这样想的。裘德总是为自己缺乏想像力惋惜,为自己改不掉的务实惋惜,但威廉从来没这麽看他。而且的确是很浪费:不是他待在一家大型律师事务所,而是他居然会从事法律方面的工作。其实,他心想,像裘德这麽聪明的人,实在应该做点别的工作。他不知道做什麽,但不会是这个。他知道这样想很荒谬,但他原先一直不太相信裘德读了法学院之后,到头来会变成律师。他一直想像裘德读到某个时候就会放弃、改做别的,比如当数学教授,或是歌唱老师,或是精神科医生(虽然他当时就觉得很讽刺),因为他很善于倾听,而且总是很会安慰朋友。他不明白自己为什麽总是有这个想法,即使显然后来裘德很热爱自己的工作,也做得很出色。
结果《梧桐法院》意外地大受欢迎,为威廉赢得史无前例的好评和奖项提名。再加上电影上映时,他两年前拍摄的另一部较大、较炫的电影,因为后期製作拖延,竟碰巧同时上映,让他颇出风头,连他自己都看得出来这会改变他的演员生涯。他接戏向来很谨慎——如果硬要说他有什麽过人的才华,他觉得就是他对角色的品位——但在那一年之前,他从来不曾拥有真正的安全感,不觉得自己到五六十岁还有机会演戏。裘德总跟他说他对自己的事业有种过分的谨慎,其实他比他自以为的要好太多了,但他从来不这麽觉得;他知道自己很受同行和评论家尊重,但他心中有一部分始终担心自己的演员生涯会毫无预警地突然告终。他是个实际的人,却身在一个最不实际的行业,每次接到一个角色后,他就会告诉朋友他永远接不到下一个,说他很确定这是最后一次了,一部分是为了暂时推迟他的恐惧(如果他说出这个可能性,那事情就比较不会发生),一部分则是表达自己的恐惧,因为那种感觉是真的。
不过后来,他只有在和裘德独处时,才敢把自己的忧虑说出来。「如果我再也接不到工作了呢?」他会问裘德。
「不会的。」裘德会说。
「如果会呢?」
「这个嘛,」裘德认真地说,「这个情况极度不可能,但如果你再也不能演戏,那你可以去做别的。而且在你摸索的时候,你就搬来跟我住。」
当然,他知道自己还是接得到工作,他一定得相信这点。每个演员都相信。表演是一种诈骗的形式,一旦你无法相信自己做得到,其他人也不会相信了。但他还是希望裘德向他保证,他希望万一真的没办法演戏时,还有个地方可以去。每隔一阵子,当他觉得异常且变得格外自怜自艾时,就会想著以后如果演不了戏,那要做什麽,他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去教残障儿童。他会做得很好,而且乐在其中。他可以预见自己从一所小学走路回家,从他想像中位于下东区的学校,往西走回苏荷区的格林街。当然,到时候他会卖掉自己的公寓,去读教育硕士(在这个梦裡,他以前赚来的几百万,从来不敢花掉的那几百万,全都神奇地消失了),而他会住在裘德的公寓裡,彷彿过去二十年都被彻底抹去。
但是《梧桐法院》之后,这些丧气的幻想出现得比较少了。在37岁这一年的下半年,他比以往更有自信了。有些情况起了根本的改变,变得更巩固了,他的名字彷彿被刻在石头上。他永远都会有工作;如果他想要的话,可以休息一下了。
那是九月,他刚结束一部片子的拍摄工作,立刻又要出发去欧洲宣传新片;他只能回纽约待一天,裘德跟他说他想去哪裡他都配合,他们会见面,吃个午餐,然后他就要上车直接到机场赶飞机到伦敦。他好久没回纽约了,真的很想在下城找家有家庭气氛的便宜小馆子,就像他们二十几岁那几年常去的越乡餐馆,但他最后挑了中城一家以海鲜闻名的法国餐厅,这样裘德就不必跑太远了。
那家餐厅裡坐满了企业家,就是会以西装剪裁和手錶的精巧无声地传达富有和权力的那种人,你必须很有钱、很有权力,才能瞭解他们传达的内容。对其他人来说,他们只是一些穿灰色西装的男人,看起来都一样。带位的女侍带著他就座,裘德已经先到了,正在等他。看到裘德站起来,他上前紧紧拥住他,虽然知道裘德不喜欢这样,但他最近决定反正迟早要这样做。他们站在那裡,彼此相拥,左右环绕著灰西装男子,然后他放开裘德,两人坐下。
「我让你够尴尬了吗?」他问裘德,裘德笑著摇摇头。
他们要谈的事情很多,时间又那麽短,裘德还在一张收据背面写了一份讨论顺序列表,他看了大笑,不过他们大致上就照著谈。就在讨论完第五项(马尔科姆的婚礼:他们祝酒时要说什麽?)、正要讨论第六项(格林街公寓的整修进度,当时裡头正在拆)时,他起身去洗手间,走回来时,有种被人注视的不安。他当然很习惯被人盯著看,但这回感觉有点不太一样,那种打量眼光的强度和沉默,让他好久以来头一次难为情,他意识到自己穿著牛仔裤而非西装,显然跟这裡格格不入。事实上,他忽然发现每个人都穿著西装,他是唯一没穿的人。
「我想我穿错衣服了。」他回座后低声跟裘德说,「大家都瞪著我看。」
「他们瞪著你看,不是因为你穿的衣服,」裘德说,「而是你很有名。」
他摇头:「对你和几十个人来说,或许吧。」
「不,威廉,」裘德说,「你真的很有名。」他对他微笑,「不然你以为他们为什麽没拿西装外套借你穿?他们可不会随便让没穿正装的人走进来的。而且你以为他们为什麽一直送这些开胃小菜上来?我跟你保证,可不是因为我。」说到这裡,裘德大笑起来,「不过你干嘛挑这裡呢?我以为你会挑个下城的小店。」
他咕哝著抱怨:「我听说这裡的醃渍生鱼不错。还有你刚刚说那个是什麽意思,这裡有服装规定吗?」
裘德再度微笑,正要回答,那些举止合宜的灰西装男子之一走向他们,显然很抱歉打断他们。「我只是想跟你说,我很喜欢《梧桐法院》,」他说,「我是大粉丝。」威廉谢谢他。那位五十来岁的男子正要再说些什麽,此时看到了裘德,眨眨眼,明显认出他是谁,又瞪著他一会儿,显然在脑袋裡将裘德重新归类,把对他的认识重新归档。那男子张开嘴巴,然后又闭上,离开前再度道歉,从头到尾,裘德只是平静地看著他微笑。
「哎呀呀,」裘德说,看到那男人匆匆离开,「那是全纽约最大事务所之一的诉讼部门主管,而且显然是你的仰慕者。」他对威廉咧嘴笑了,「现在你相信你很有名了吧?」
「如果名气的基准是被二十几岁的罗得岛艺术学院女研究生或没出柜的老先生认出来,那麽没错。」他说。两个人开始偷笑,像小孩子似的,笑了半天才有办法平静下来。
裘德看著他,「只有你才会上了杂志封面,还不认为自己有名。」他充满关爱地说。但那些杂志封面上架时,威廉并不在真实世界,而是在拍片现场。在拍片现场,每个人的举止都一副自己很有名的样子。
「不一样的,」他告诉裘德,「我没办法解释。」但稍后,在前往机场的车上,他明白是哪裡不一样了。没错,他习惯被注视。但他真正习惯的,是被某种类型的人在某种特定的地方注视,比方想跟他上床的人,或者想跟他谈话、因其有助于自己事业的人,或是对某些人来说,光是认得出他这个简单的事实,就足以触发他们心中某种飢渴和狂乱,让他们渴望来跟他打招呼。然而,他不习惯被其他有事可做、有比和一个纽约演员打招呼更重大的事要操心的人盯著看。纽约到处都是演员。有权力的人会盯著他看的唯一时刻,就是他在电影首映会上被介绍给片厂主管时,他们会握手寒暄,而他看得出那些片厂主管在打量他,计算他的得分、他们付了多少钱给他,还有这部电影因为请他来演必须赚多少钱。
很违反常理的是,当这种情况越来越常发生(他走进一个房间、一家餐厅、一栋建筑物时,就会感觉到大家同时暂停,虽然只有一秒钟),他也开始明白,他可以把自己的能见度打开或关上。如果他走进餐厅时期待被认出来,通常就会。如果他走路时不想有人打扰,的确很少被认出来。他始终无法判定,除了自己的意愿之外,到底是什麽让这种能见度改变。但反正有用,这就是为什麽,在那顿午餐过后六年,他搬去跟裘德住,多多少少可以在苏荷区大部分地方走来走去。
自从裘德自杀未遂回家后,他一直住在格林街。几个月过去,他发现他把越来越多的东西搬到他以前的卧室——一开始是他的衣服,然后是笔记本电脑,然后是几箱书和他最喜欢的羊毛毯,早上起床去冲咖啡时,他喜欢把那毯子裹在身上晃来晃去。他总是东奔西跑,所以他其实不需要或拥有太多东西。一年后,他还住在那裡。某天早上他很晚才醒来,给自己冲了咖啡(他也得把咖啡机带过来,因为裘德没有咖啡机),犹有睡意地在公寓裡面閒逛,好像第一次注意到他的书不知怎地出现在裘德的书架上,他以前买下的艺术品现在挂在裘德家的牆上。这是什麽时候发生的?他不太记得了,但感觉很对劲,他觉得自己就该搬回这裡。
就连马尔科姆的父亲欧文先生都赞成。今年春天马尔科姆生日时,他在马尔科姆家遇到欧文先生,当时欧文先生说:「我听说你搬去跟裘德住了。」他说没错,准备好听一番说教,说他们总是长不大,毕竟他就要满44岁了,而裘德也快42了。但「你是个很好的朋友,」欧文先生说,「我很高兴你们彼此照顾。」当初裘德企图自杀让欧文先生很惊慌;当然了,他们全都很惊慌,但他们知道,在这些朋友裡头,欧文先生一直最喜欢裘德。
「唔,谢谢你,欧文先生,」他说,很惊讶,「我也很高兴。」
裘德刚出院的那几个星期,威廉总是不定时地走进他的房间,好确定裘德在裡头,还活著。当时裘德一直在睡觉,他有时会坐在床沿凝视著他,因为他还活著而感到一种恐怖的惊奇。他会想:要是理查德晚二十分钟发现他,裘德就死了。裘德出院后大约一个月,威廉去药妆店买东西,看到架子上挂著一把美工刀,感觉那似乎是非常老式、残忍的工具,他差点当场飙泪。安迪告诉过他,当初急诊室的外科医生说,他这辈子没见过有人像裘德这样在自己身上割出这麽深、这麽坚决的伤口。他一直知道裘德很烦恼,但此时他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对裘德瞭解这麽少,原来裘德伤害自己的决心这麽深。
他觉得就某些方面而言,他过去这一年对裘德的瞭解,超过以往二十六年的总和,而且他发现的每一件新事物都很可怕:裘德的故事是他没有能力回应的,因为其中有太多根本没法解答。他手背上那个疤的故事(最开始的故事)恐怖得让威廉整夜睡不著,还认真考虑要打电话给哈罗德,只为了讲给某个人听,让某个人陪著他一起哑口无言。
次日,他忍不住总瞪著裘德的那隻手看。裘德最后拉下袖子遮住手背。「你让我很尴尬。」他说。
「对不起。」他说。
裘德叹气。「威廉,如果你的反应是这样,我就不打算把那些故事告诉你了,」裘德终于说,「没关係,真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后来都没再想了。」裘德又暂停一下,「如果我告诉你这些事,我不希望你看我的眼光有什麽不一样。」
他当时深吸一口气。「不会,」他说,「你说得没错,一点也没错。」所以现在他听裘德说那些故事时,就很小心什麽都不要说,不要发出任何细小的、非批判性的声响,好像他所有的朋友都曾被浸过醋的皮带抽打到晕死过去,或曾经被迫吃掉地板上自己的呕吐物,好像那些都是正常的童年仪式。但除了这些故事,他还是一无所知,他还是不知道卢克修士是谁。除了修道院或少年之家几个独立的故事之外,他还是什麽都不知道。他还是不明白裘德是怎麽去到费城,他在那裡发生了什麽事。他还是不知道他车祸受伤的故事。如果裘德是从比较不难受的故事开始讲,那麽现在他听了那麽多,知道他没说出来的故事必定更骇人。他几乎不想知道了。
这些故事也算是某种妥协,因为裘德表明他不会去娄曼医生那做心理谘询了。安迪大都是週五晚上过来,而裘德刚回罗森·普理查德上班后不久,安迪有天傍晚上门,在裘德的卧室帮他检查,威廉去调酒,然后大家坐在沙发上喝。当时灯光被调暗了,外头的天空飘著雪。
「山姆·娄曼说你还没打电话给他,」安迪说,「裘德,这样太扯了。你得打电话给他。这是原先讲好的。」
「安迪,我跟你说过了,」裘德说,「我不会去的。」威廉虽然不赞同,但很高兴听到裘德恢复了昔日的顽固。两个月前他们在摩洛哥,他晚餐吃到一半时抬头,看到裘德瞪著眼前一碟碟当地的传统小菜,没办法夹菜吃。「裘德?」他问,而裘德看著他,一脸害怕。「我不知道要从哪裡开始。」他小声说,于是威廉伸手用汤匙在每一碟菜裡都舀了一匙,放在裘德的盘子上,然后告诉他从最顶端的那勺炖茄子吃起,接著顺时针吃其他的菜。
「你一定得做点什麽。」安迪说。他看得出安迪设法保持冷静,但是失败了,这也让他觉得被鼓舞了,因为这是某种恢复正常的表示。「威廉也这样想的,对吧,威廉?你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你的人生有个大创伤!你得开始找个人讨论才行!」
「好啦,」裘德说,一脸疲倦,「我会告诉威廉。」
「威廉不是专业医疗人员!」安迪说,「他是演员!」听到这裡,裘德看著他,两个人开始大笑,笑得他们得放下饮料。安迪最后站起来说他们两个都太幼稚了,他不懂自己干嘛要操这个心,然后就离开了。裘德还在后头喊他:「安迪!对不起!不要走!」但他笑得太厉害,根本讲不清楚话。这是他几个月来头一次(甚至从裘德企图自杀之前算起)听到裘德的笑声。
稍后,等他们恢复过来,裘德说:「威廉,我想我可能,呃,偶尔会告诉你一些事情。但是你介意吗?这样会是负担吗?」他说当然不介意,说他想知道。其实他一直想知道,只是没说出来。他知道这话听起来像是责备。
他可以说服自己裘德已经恢复了原状,但他也看得出来他改变了。他觉得其中一些改变是好的:比如他愿意谈自己的过去了。有些改变则不太好:虽然裘德的手强壮多了,颤抖的频率也越来越低,但偶尔还是会颤抖,而且他知道裘德因此而感到难为情。另外,裘德比以前更怕被人碰触,威廉注意到,尤其是哈罗德;一个月前,哈罗德来访时,裘德几乎是手舞足蹈地躲开哈罗德的拥抱。他看到哈罗德脸上的表情,很替他难过,于是走过去拥抱他:「你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低声对哈罗德说。哈罗德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威廉,你真是体贴。」他说。
现在是十月,离裘德企图自杀已经过了十三个月。晚上他在戏院演舞台剧,要演到十二月,然后他会拍从斯里兰卡回来后的第一部电影,改编自契诃夫的剧作《凡尼亚舅舅》。他很兴奋,而且这部电影将在哈德逊河谷拍摄,这样他每天晚上都可以回家。
这个拍摄地点不是巧合。「我要留在纽约工作。」自从他前一年秋天退出那部要在俄罗斯拍摄的电影后,他就这样交代私人经理和经纪人。
「要多久?」他的经纪人基特问。
「不知道,」他说,「至少到明年吧。」
「威廉,」基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和裘德有多亲,但你不觉得你应该好好利用眼前的声势吗?你现在可以演任何你想演的角色了。」他指的是《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部都非常成功;就像基特指出的,他现在可以演任何他想演的戏了。「以我对裘德的瞭解,他也会说同样的话。」基特看他没吭声,便又说道,「这又不是你的老婆、小孩或什麽。这是你的朋友啊。」
「你的意思是『只是你的朋友』。」他不耐烦地说。基特就是这样,向来用经纪人的立场思考,他也信任基特的想法——他在演员生涯一开始就跟他合作;他儘量不跟他争执。而基特一直很会指引他。「从不注水,从不马虎。」他喜欢这样炫耀威廉的演员生涯,评论他演过的角色。他们都知道基特远比他自己更有野心,向来如此。然而,当初理查德打电话给他时,也是基特让他搭上第一班离开斯里兰卡的飞机,还让製作人停工七天,好让他飞回纽约再飞回去。
「威廉,我不想惹你生气,」基特小心翼翼地说,「我知道你爱他。但是拜託,如果他是你毕生的至爱,那我还能理解。但是你这样为自己的事业设限,我觉得好像太极端了。」
他有时也很好奇,不知道自己爱其他人时能否像爱裘德那麽深。当然,这是因为裘德这个人,也是因为跟裘德在一起那种全然的自在感,他们认识了这麽久,他相信裘德永远可以看清当下的他。他的工作、他的生活,全是伪装和演戏。有关他的一切、他所处的的环境时常在改变,包括他的头髮、他的身体、他当天晚上要睡的地方。他常常觉得自己是液体做成的,不断被从一个色彩鲜豔的瓶子倒进另一个色彩鲜豔的瓶子,每换一次瓶就会流失一点色彩。但他和裘德的友谊让他觉得自己的身份中有种永远不变的、真实的东西。儘管他的生活有种种伪装,但裘德可以看清连他自己都看不出来的本质,彷彿裘德的见证才让他这个人真实存在。
读研究生时,有个老师曾告诉他,最好的演员也最无趣。太强烈的自我意识是有害的,因为一个演员必须让自我消失,以便融入角色。「如果你想当个名人,那就去当歌星吧。」他的老师这麽说。
他明白其中的道理,至今依然,但其实,他们人人都渴望有自我,因为你演得越多,就越远离你以为的那个自己,也更难找到回头的路。难怪他有这麽多同行都损伤严重。他们藉著模仿他人赚钱、建立生活、找到定位——那麽还用得著惊讶他们需要不停地寻找一个拍片现场、一个舞台,好让生活有个重心吗?没了这些拍片现场或舞台,他们的定位和身份何在?所以他们会信教,交女朋友,投入公益活动,好从中得到一些自己的东西。他们从不睡觉,从不停下来,也害怕独处,害怕要问自己我是谁(「当一个演员讲话但没人听到时,他还算是演员吗?」他的朋友罗曼有一回这麽提问。他自己有时也会纳闷)。
但是对裘德来说,他不是演员,他是他的朋友,而这个身份取代了其他一切。他担任朋友这个角色太久了,已经成为他这个人不可磨灭的一部分。对裘德而言,他的首要身份不是演员,就像裘德的首要身份不是律师一样,他们要描述彼此的第一个或第二个或第三个特点,都绝对不是演员或律师。裘德记得他以假扮他人为生之前,是个什麽样的人:他有个哥哥,有父母,没见过什麽世面,看到什麽都觉得很厉害,看到什麽人都觉得很迷人。他知道有些演员不希望任何人记得他们过去是什麽样的,但他不是那种人。他希望被提醒自己过去是什麽样;他希望身边有这麽一个人,对这个人来说,他的演员事业永远不是他最值得一提的事情。
而且老实说,他也很喜欢裘德身边的人:哈罗德和朱丽娅。裘德被收养使他头一次羡慕裘德所拥有的东西。他在很多方面上佩服裘德(他的聪慧、思虑缜密和机智),但从来没嫉妒过。看著哈罗德、朱丽娅跟裘德在一起,看著他们观察裘德的样子,他感到一种空虚:他的父母过世了,儘管大部分时间他很少想到这一点,却不禁想到父母在世时,即使那麽疏远,他们至少是他生活中一股稳定的力量。现在没了家人,他就像一张飘在空中的纸,随著每阵风飘向不同的方向。他和裘德本来就有这个共通点。
当然,他知道这种羡慕很荒谬,而且太不厚道了。他从小有父母,裘德却没有。而且他知道哈罗德和朱丽娅很喜欢他,就像他也喜欢他们那样。他们夫妻看过他的每一部电影,而且两个人都会写长信仔细评论,总是对他的表现讚美有加,而且会针对合演的明星和整部电影发表睿智的评语(他们唯一没看过的,或至少没提过的是《肉桂王子》,就是裘德企图自杀时他正在拍摄的那部电影。他自己也始终没看过)。他们阅读每一篇关于他的报导,比如他向来避开的评论,而且每本有他特写报导的杂志他们都会买来看。每年他的生日前,他们会打电话问他打算怎麽过,哈罗德还会提醒他要满几岁了。到了圣诞节他们总会送他礼物,比如一本书,加上一个幽默的小礼物,或是可以放在口袋裡的巧妙小玩具,让他讲电话或坐在片厂化妆时可以把玩。感恩节时,他和哈罗德会坐在客厅裡看球赛,朱丽娅则在厨房忙碌。
「薯片快吃完了。」哈罗德会说。
「我知道。」他会说。
「你再去拿一点吧?」哈罗德会说。
「你是主人哦。」他会提醒哈罗德。「你是客人哦。」
「是啊,一点也没错。」
「叫裘德帮我们拿一点过来。」
「你去叫!」
「不,你去叫。」
「好。」他会说,「裘德!哈罗德还要薯片!」
「威廉,你真会胡说八道。」等到裘德拿薯片进来时,哈罗德会说,「裘德,这完全是威廉的主意。」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哈罗德和朱丽娅爱他是因为他爱裘德;他知道他们相信他会照顾裘德——他对他们的意义就是如此。他不介意,甚至引以为荣。
但总之,最近他对裘德的感觉不太一样了,他不确定该怎麽办。有个星期五晚上,很晚了,他刚从剧院回来,裘德也刚下班。两人坐在沙发上聊天,没有什麽特定的主题,他差点靠过去吻裘德。但他忍住了,捱过那一刻。但从此以后,他就一再冒出那样的衝动:两次、三次、四次。
这让他开始担心了。不是因为裘德是男人,他跟男人也有过接触,每个他认识的人都有过类似经验。上大学时,他和杰比有天晚上喝醉,就出于无聊和好奇亲热过(结果两个人都鬆了口气,觉得完全没劲。「真的很有趣,没想到一个长得这麽好看的人,这麽让人倒胃口。」当时杰比这麽跟他说);也不是因为他以前从没察觉到裘德对自己有吸引力——其实所有的好友多少都对他有种淡淡的吸引力——而是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想尝试什麽,就得非常确定,因为他强烈感觉到,像裘德这样凡事认真的人,对感情也不可能随便。
裘德的性生活和性倾向对认识他的每个人来说,一直是引人好奇的话题,对威廉的女友来说更是如此。偶尔,裘德不在场时,他们三个(他、马尔科姆、杰比)也会聊起来:他有性生活吗?他有过性经验吗?跟谁?他们都看过派对上有人留意裘德或跟他调情,而每一回裘德都没注意。
「那个女孩一直在跟你放电。」派对后走路回家时,他会跟裘德说。
「哪个女孩?」裘德会说。
他们三个谈过,因为裘德早就表明不肯跟任何一个人谈。每次一谈起,他就会狠狠瞪他们一眼,然后刻意改变话题,让你绝对不可能误解他的意思。
「他曾经晚上没回家过吗?」杰比问(他和裘德还住在利斯本纳街的时候)。
「两位,」他会说(这番谈话让他很不自在),「我不认为我们应该讨论这个。」
「威廉!」杰比会说,「别那麽胆小了!你没有洩漏什麽机密。只要告诉我们:有或没有。有过吗?」
他叹了口气。「没有。」他说。
然后三个人会沉默一会儿。「或许他没有性慾。」过一会儿马尔科姆会说。
「不,没性慾的是你,马尔 [1] 。」
「去你的,杰比。」
「你觉得他是处男吗?」杰比会问。
「不是。」他会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知道,但他很确定裘德不是处男。
「太浪费了。」杰比会说,他和马尔科姆会互看对方,知道接下来杰比会说什麽。「那个长相在他身上太浪费了。他的长相应该给我,至少我会好好享受。」
过了一阵子,他们就逐渐接受这是裘德的一部分,把这个话题加入不能讨论的清单裡。一年又一年过去,裘德从没跟谁约会过,也从没看到他跟谁交往。「或许他瞒著我们,过著另一种火辣的生活。」理查德有回说,而威廉只是耸耸肩。「或许吧。」他说。但其实,即使没有任何证据,他也知道裘德没有。以同样缺乏证据的方式,他认为裘德大概是同性恋者(或许不是),而且大概没有谈过恋爱(他真的希望这点自己猜错了)。儘管裘德一再宣称不是那样,威廉却从不相信他不孤单、从不相信他心底某个小小的黑暗角落裡不想有个伴。他还记得在莱昂内尔和辛克莱的婚礼上,马尔科姆带著苏菲,他带著罗宾,杰比(虽然当时他们断交了)带著奥利弗,而裘德还是独自出席。裘德似乎不受困扰,但威廉看著桌子对面的他,还是很替他难过。他不希望裘德孤独终老,他希望裘德有个照顾他、被他吸引的伴。杰比说得没错,这样真的太浪费了。
所以他被裘德吸引,就是伴侣之间的吸引吗?或是担心与同情转化为另一种比较可以接受的形式?是他说服自己他被裘德吸引,只是因为他受不了看著裘德孤单一个人吗?他不认为是这样。但他也不知道。
换作从前,他唯一会一起讨论这件事的人是杰比,但现在他没办法跟杰比谈了,即使他们又成为朋友,或至少努力在恢复友谊。他们从摩洛哥旅行回来后,裘德曾打电话给杰比,两人一起出去吃晚餐,一个月后,威廉和杰比也一对一吃了晚餐。不过奇怪的是,他觉得自己比裘德更难原谅杰比,于是他们的会面变成一场灾难:杰比一直炫耀、夸张地摆出欢乐的姿态,而他一直在生闷气,直到两个人离开餐厅,就开始骂对方。他们站在空荡的培尔街上(当时下著小雪,没有其他人出门),指控彼此高傲又残忍,不理性又只顾自己,自以为是又自恋,假圣人又搞不清楚状况。
「你认为有谁会像我这麽恨自己吗?」杰比吼道(他的第四次个展,记录他嗑药以及跟杰克森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标题就是「自恋者的自我憎恨指南」,而杰比在他们的晚餐中好几次提到,证明他已经狠狠地公然惩罚过自己,改过自新了)。
「没错,杰比,我认为有,」他也吼,「我认为裘德恨自己远远超过你可能恨你自己的程度,而且我认为你明知道,还害他更恨自己。」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杰比大喊,「你以为我他妈的不因此恨自己吗?」
「不,我觉得你恨自己还恨得不够,」他喊,「为什麽你要那样做,杰比?你为什麽要对他那样?偏偏是他?」
然后,他很惊讶,杰比竟然整个人垮了下去,坐在人行道边缘。「威廉,为什麽你从来不像爱他那样爱我?」他问。
他叹了口气。「啊,杰比,」他说,然后坐在杰比旁边寒冷的人行道上,「你从来不像他那麽需要我啊。」那不是唯一的原因,他知道,但的确是其中的一部分。他的生活裡没有其他人需要他。人们都想要他——为了性爱,为了自己的新片,甚至为了他的友谊——但只有裘德需要他。只有对裘德而言,他才是不可或缺的。
「你知道,威廉,」杰比安静了一会儿说,「或许他不像你以为的那麽需要你。」
他想了一会儿。「不,」他最后说,「我想他就是那麽需要我。」
接下来,换杰比叹气了。「其实呢,」他说,「我觉得你说得没错。」
很奇怪,之后状况就改善了。儘管他(小心翼翼地)努力学著再度享受与杰比相处,但他不确定自己准备好要跟他谈这个特定的话题。他不确定自己想听到杰比打趣说,他已经上过一切有两条x染色体的,所以现在要换到有y染色体的,或者开玩笑说他放弃了异性恋霸权的标准,或是最糟糕的,说他感觉自己被裘德吸引,其实是出于其他的原因:因为裘德自杀未遂而产生的错误内疚,或是某种施恩的心态,或者不过是无聊而已。
所以他什麽也没做,什麽也没说。几个月过去了,他草率地跟其他女人约会,每次都会检视自己的感觉。这太疯狂了,他告诉自己。这不是个好主意。这两句话都没错。如果他没有这些感觉,那就简单得多了。但是有这些感觉又怎样?每个人都知道,有些事情最好不要按照自己的感觉去做,否则人生会变得複杂不已。他不断跟自己长篇对话,想像出一句又一句的台词——他的跟杰比的,但两者都是他自己的话。
然而,那些感觉依然持续著。他们到剑桥市过感恩节,这是两年来的头一回。晚上他和裘德同房,因为朱丽娅的哥哥从英国牛津来访,住在楼上的卧室。当天夜裡,他躺在卧室沙发上还没睡著,看著裘德睡觉。他心想,如果能爬到那张床上,躺在他旁边睡著,那该有多简单?他觉得整件事似乎有种命中注定的意味,而荒谬的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他的抗拒。
他们是开车到剑桥的,回程由裘德开车,好让他在车上补眠。「威廉,」即将进入纽约市区时,裘德说,「我有件事要问你。」他看著他,「你还好吗?有什麽心事吗?」
「没问题啊,」他说,「我很好。」
「你最近好像蛮……忧心忡忡吧,我想。」裘德说。他没吭声。「你知道,你跟我住真的是很大的恩情。而且不光是跟我住,而是……一切。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麽办。但我知道你一定累坏了。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如果你想搬回家,我不会有事的。我保证。我不会再伤害自己了。」裘德说的时候一直看著前面的路,但现在转向他,「我不知道自己怎麽这麽幸运。」裘德说。
有好一会儿,他不知道该说什麽。「你希望我搬回家吗?」他问。
裘德沉默了一会儿。「当然不希望,」他很小声地说,「但是我希望你快乐,而你最近好像不是很快乐。」
他叹气。「对不起,」他说,「你猜得没错,我最近是有别的心事。但绝对不是因为我跟你一起住。我喜欢跟你一起住。我很爱跟你一起住。」他设法想著接下来该讲什麽正确、完美的话,但是想不出来。「对不起。」他又说了一次。
「不必道歉,」裘德说,「但是如果你想谈谈你的心事,随时都可以的。」
「我知道,」他说,「谢了。」之后两个人一路沉默到家。
接下来是十二月,他的舞台剧演完了。他们四个人一起去印度度假,这是多年来的头一回。二月时,他开始拍《凡尼亚舅舅》。拍片现场是他很珍惜也一直在寻找、但很少碰到的组合——他跟每个人都合作过,每个人都喜欢并尊敬彼此,导演满头乱髮,个性和善而温柔,编剧是一位裘德很欣赏的作家,把剧本改编得完美而简单,能有机会讲出那些对白让他觉得愉快极了。
威廉年轻时曾演过一齣舞台剧《蓟草巷大宅》,剧情描述一个正在打包,要搬离圣路易斯一栋大宅的家庭,这栋房子在父亲家已经传了好几代,但现在他们没办法继续负担庞大的维修费用。这齣戏不是单一佈景,而是在哈林区找来的一栋荒废的褐石公寓裡上演,舞台就设在一楼,观众可以在各个房间来去,只要别进入绳子围起的区域就行;你可以从各个不同的角度观赏,看到不同的演员和空间。他当时饰演心理损伤最严重的长子,第一幕的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待在餐厅裡,用报纸把盘子包起来。他为这个儿子想出一种紧张的抽搐动作,因为这个角色无法想像离开自己童年的房子,当父母在客厅吵架时,他就放下盘子,整个人贴在餐厅的另一头、靠近厨房的那面牆上,开始抠壁纸。虽然大部分表演都发生在客厅,但总是有少数几个观众会留在他的餐厅,看著他抠下壁纸(是深蓝色的壁纸,近乎全黑,上头印著淡蓝色的百叶蔷薇)在手裡捻揉著,扔到地上。所以每天晚上,餐厅一角就会散落著小小的壁纸捲,好像他是隻笨拙的老鼠,正在盖自己的小巢穴。那齣戏演起来很累,但是他非常喜欢:那种跟观众的亲密,和不可思议的舞台设定,还有他为那个角色创造出来的小小的、细微的肢体动作。
这回的《凡尼亚舅舅》在感觉上就很接近那出舞台剧。那栋房子是哈德逊河畔镀金年代 [2] 的豪宅,当年富丽堂皇,但如今已经朽烂而破败(就是他的前女友菲丽帕一度想像他们年老时会住的那种房子),导演只用到三个房间:餐厅、客厅,还有阳光房。这回没有观众,取而代之的是剧组,跟著他们在那些空间内移动。他很喜欢这部作品,但一部分的他也知道《凡尼亚舅舅》不是现阶段对他最有帮助的作品。在拍片现场,他是阿斯特洛夫医生,但回到格林街,他就成了桑妮娅,而桑妮娅(他以前就很喜欢这齣戏,也很喜欢、很同情桑妮娅)在任何情况下,都从来不是他想过自己会饰演的角色。他跟其他人谈起这部电影时,杰比说:「所以这是一部性别盲(nder-bld)电影了。」然后他问:「什麽意思?」杰比说:「唔,你显然是伊莲娜嘛,对吧?」大家笑了起来,尤其是他。他当时心想,这就是他最喜欢杰比的一点,杰比总是比他所知道的更聪明。「他演伊莲娜太老了啦。」裘德充满感情地补充,他们又笑了起来。
《凡尼亚舅舅》的拍摄过程很有效率,只花了三十六天,在三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杀青。刚拍完没多久,有一天他跟一个老朋友(也是前女友)克雷西在翠贝卡区碰面吃午餐,吃完后正要走回格林街,外头下著乾燥的小雪,让他想起自己有多喜欢深冬的纽约。此时的天气在两个季节间悬而未决,裘德每个週末都会做菜,他可以在冷清的街上走好几个小时,只看到零星几个出来遛狗的人。
他沿著教堂街往北,刚过瑞德街时,无意间看到右边一家小餐馆裡头,安迪坐在角落一张桌子前阅读,于是他走进去。「威廉!」安迪看到他走过来很惊讶,「你怎麽会来这裡?」
「我刚刚跟一个朋友吃午餐,正要走路回家,」他说,「你怎麽会来这裡?你家离这很远呢。」
「你们两个就是很喜欢走路,」安迪说著摇摇头,「乔治来附近参加一个生日派对,我刚刚送他过去,晚一点再去接他回家。」
「乔治现在几岁了?」
「9岁。」
「老天,都这麽大了?」
「我知道。」
「你想要有人做伴吗?」他问,「或者你想要一个人安静一下?」
「不了。」安迪说,把一张纸巾塞到书裡当书籤,「留下来吧,拜託。」于是他坐下了。
他们当然聊了裘德(当时他刚好去印度孟买出差),聊了《凡尼亚舅舅》(「我只记得阿斯特洛夫医生是个不可思议的傢伙。」安迪说),聊了他四月底即将在布鲁克林开拍的新电影,还有安迪的太太简执业的诊所扩大规模,也聊到他们的子女:乔治刚被诊断出有气喘,比阿特丽斯明年想去上寄宿学校。
然后,他还来不及阻止自己(其实他也不觉得有必要阻止),就告诉了安迪他对裘德的种种感觉,还有他不确定这些感觉的意思,也不知道该怎麽办。他说了又说,安迪默默听著,脸上没有表情。小餐馆裡面只有他们两个顾客,窗外的雪下得更大更急。他觉得自己虽然焦虑,内心深处却很平静,很高兴自己可以找个人说出来,而且这个人跟他和裘德都认识很多年了。「我知道这件事好像很奇怪,」他说,「我也想过这可能会是什麽。安迪,我真的想过。但有一部分的我也在想,是不是一直以来就该这样发展;我的意思是,我一直在跟不同的人交往,到现在也超过二十年了,总是定不下来的原因,是不是我本来就不会定下来,因为我注定要跟他在一起。或许这是我对自己的说法,或许只是出于好奇。但我觉得不是,我觉得我瞭解的自己不是那样,」他叹了口气,「你觉得我该怎麽办?」
安迪沉默了一会儿。「首先,」他说,「我不认为这很奇怪,威廉。我觉得从很多方面来说,这样都很合理。你们两个之间一直有一种很不一样、很独特的感情。所以……我以前总是很好奇,儘管你有那些女朋友。
「自私一点讲,我觉得这样很棒:对你是如此,对他尤其是。我想如果你想跟他成为伴侣,对他而言,是最有助于让他恢复健康的礼物了。
「但是威廉,如果你要投入,你就得准备好对他、对这段关係有某种承诺,因为你说得没错:你不能只是跟他玩一玩,哪天又说不玩了。而且我想你应该要知道,经营这段伴侣关係会非常、非常辛苦。你得从头开始让他信任你,用不同的眼光看待你。接下来我要说的,我不认为违反了医生与病人之间的保密协议,我认为跟你有亲密关係对他来说会非常困难,所以你必须对他非常有耐心才行。」
他们两个都沉默了一会儿。「所以如果我要做这件事,就应该想清楚这会是一辈子的事。」他告诉安迪,安迪看著他几秒钟,然后露出微笑。
「这个嘛,」安迪说,「有的无期徒刑还更惨呢。」
「没错。」他说。
他回到格林街。四月到来,裘德结束出差回家。他们庆祝裘德的生日——「43岁,」哈罗德叹口气说,「我都不太记得43岁的事情了。」——之后他开始拍下一部电影。主演的女星是个老友,他研究生时期就认识了。他饰演一个腐败的警探,而她饰演他太太。他们两个上了几次床。日子一如往常地过下去,他工作,收工后回到格林街,想著安迪说的那些话。
一个星期六的早晨,天才刚亮,他就醒了。那是五月底,天气变幻莫测:有时感觉像三月,有时又像七月。裘德就躺在离他九十英尺处。忽然间,他的胆怯、他的困惑、他的犹豫不决似乎都显得很愚蠢。他在家裡,而家就是裘德。他爱他;他注定要跟他在一起;他永远不会伤害他——这一点他有把握。所以还有什麽好怕的?
他还记得自己以前跟罗宾的一段谈话。当时他在为《奥德赛》和《伊利亚特》的拍摄做准备,正在重读这两部史诗,他大一时读过,但之后就没再碰了。此时他和罗宾才刚开始交往,还试著要给对方好印象,而且因为想顺从对方的专长,把彼此弄得有点晕头转向。「这部史诗裡,最被过誉的是哪几句?」他问。罗宾翻著白眼背出来:「『我们的考验还没结束。前面还有一个辛苦任务在等著——广阔无边,充满危险,重大又漫长,而我必须从一开始就勇敢面对,奋战到结束。』」她发出乾呕的声音,「太夸张了。而且不知道为什麽,全国每一个输多胜少的美式橄榄球队,赛前都要唸出这几句为自己打气。」她补充道,他听了大笑。她狡黠地看著他。「你打过美式橄榄球,」她说,「我敢说这几句也是你最喜欢的。」
「绝对不是。」他说,假装不高兴。这是他们之间的一种游戏,但有时未必是游戏:他是笨演员,还是更笨的体育选手,而她是跟他交往的聪明女生,会教他一些他不懂的事情。
「那告诉我,你认为最被过誉的句子是什麽。」她向他挑战。他背出来之后,她目不转睛地看著他。「嗯,」她说,「很有趣。」
这会儿他下了床,身上裹著毯子,打著呵欠。今天晚上,他会跟裘德谈谈。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怎麽样,但他知道自己会很安全;他会让彼此都很安全。他到厨房去冲咖啡,一边低声背出那些句子,每回他离开很久回到家、回到格林街时,总会想到这些句子——「那麽告诉我:我必须完全确定。我来到的这个地方,真的是伊萨卡吗?」——同时在他周围,整户公寓充满了光。
每天早晨他会起床去游个两英里,然后上楼坐下来,边吃早餐边看报纸。他的朋友因此取笑他(因为他自己做早餐,不是上班途中买的;而且他还订报纸,是纸质的),但其中的仪式感总是令他平静:即使是在少年之家的时候,早餐时间辅导员总是很温和,而其他男孩也太睏了,所以都不会来烦他。他可以坐在食堂的角落阅读、吃他的早餐,在那短短的时刻裡,他可以独自清静一下。
他阅读很有效率,首先浏览《华尔街日报》,然后是《金融时报》,这才开始从头到尾阅读《纽约时报》。就是在此时,他看到讣闻版的标题:「凯莱布·波特,52岁,时装界高级经理人」。突然间,满嘴的炒蛋和菠菜变成了硬纸板和胶水,他艰难地嚥下,觉得很想吐,觉得每根神经末梢都在抖动著甦醒过来。他还得连看那则讣闻三遍,才有办法搞懂一切:胰腺癌。「非常快。」他的同事兼长年老友说。在他的管理之下,新崛起的时装品牌罗斯科积极拓展亚洲与中东市场,同时也开设了第一家纽约市精品店。他病逝于曼哈顿家中。遗属包括他住在蒙地卡罗的妹妹米凯拉·波特·德索托、六名外甥子女,以及伴侣尼古拉斯·兰恩,也是时装界高级经理人。
他呆坐了一会儿,看著报纸,直到那些字在眼前成了一片抽象的灰色,然后他儘快跛行衝到靠近厨房的浴室,抱著马桶,把刚刚吃下的东西吐出来,吐得最后只剩口水。他放下马桶盖坐上去,脸埋进双手裡,直到自己好过些。他极度渴望他的刮鬍刀片,但他向来很小心不在白天割自己,一部分原因是感觉不对,另一部分原因是他知道必须给自己设下限制,无论是多麽虚假的限制,否则他就会成天都在割自己了。最近他还非常努力试著完全不要割自己。但今晚,他心想,他会允许自己破例。现在是早上7点,再过十五小时左右,他就会再回到家裡。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熬过这个白天。
他把髒盘子放进洗碗机,悄悄走过卧室,进入浴室,冲了澡、刮过鬍子后,到衣帽间穿好衣服,还先确定衣帽间通往卧室的门完全关好。此时,他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多加了一个步骤:现在,如果按照过去一个月的惯例,他会打开门,走到床边,坐在左边床沿,把一隻手放在威廉的手臂上,然后威廉会睁开眼睛朝他微笑。
「我要出门了。」他会说,也露出微笑。威廉会摇摇头说:「不要走。」而他会说:「我非走不可。」威廉又说:「五分钟。」他说:「就五分钟。」接下来,威廉会拉起毯子的一角让他鑽进去,威廉会贴著他的背,他则闭上眼睛等威廉的双手抱住他,希望自己永远留下来。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后,他会很不情愿地起来,在威廉身上最近的地方吻一下,但是不吻嘴(即使到现在四个月了,要他吻嘴还是有困难),然后出门去上班。
但今天早上,他跳过了这个步骤。只是在餐桌前暂停一下,写张便条给威廉,解释自己得早点去上班,不想吵醒他,走向门时,又回头抓起桌上的《纽约时报》带走。他知道这个举动有多麽不理性,但他不想让威廉看到凯莱布的名字、照片,或任何有关他的痕迹。威廉还不知道凯莱布对他做过的事,他也不想让他知道。他甚至不希望他意识到凯莱布的存在——或者应该说曾经存在,因为凯莱布现在不存在了。在他的手臂底下,那份报纸简直像活生生、有热度的一样,凯莱布的名字是一团深色的毒药,就藏在那些纸页间。
他决定开车去上班,以便独处一会儿,但车子离开车库前,他把报纸拿出来,又读了一遍那篇讣闻,才折起来塞进公文包。突然间他哭了起来,猛烈、带著呼吸声的啜泣,是那种源自横膈膜的哭法。当他把头靠在方向盘上,试图恢复控制时,他终于有办法跟自己承认他是多麽明确、深刻地感到如释重负,也承认过去三年来他有多麽害怕,至今依然觉得羞辱和惭愧。他拿出报纸,好恨自己又读了一遍那篇讣闻,停在「以及伴侣尼古拉斯·兰恩,也是时装界高级经理人」这句。他很好奇:凯莱布对他做过的事情,也会对尼古拉斯·兰恩做吗?或者尼古拉斯一定不是活该要遭受这样对待的人?他希望尼古拉斯从没经历过自己的遭遇,但他也确信他没有,这一点让他哭得更厉害。当初哈罗德劝他报案时,提出的理由之一就是这个,说凯莱布很危险,如果报案了,让警方逮捕他,他就保护了其他人不会再受到凯莱布的伤害。但他知道其实不是这样的,凯莱布不会对其他人做那类事。凯莱布打他、恨他,不是因为他会殴打、痛恨其他人,凯莱布殴打又痛恨他,只因为是他,不是凯莱布的关係。
最后,他终于恢复镇定,擦乾眼泪,擤了鼻涕。爱哭是他跟凯莱布交往时期残留的习惯之一。多年来,他一直有办法控制,而现在——自从那一夜后——他好像总是在哭,濒临哭的边缘,或者很努力地阻止自己哭出来。那就像是把他过去二三十年来的进展全部一笔勾销,他再度成为卢克修士照顾的那个小男孩,爱哭,无助,又脆弱。
他正要发动车子时,双手颤抖了起来。现在他知道自己做什麽都没用,只能等待,于是把双手压在大腿下,设法逼自己以平稳的节奏深呼吸,有时这样会有帮助。几分钟后手机响起时,颤抖稍微减轻了,他希望自己接电话时声音正常。「嗨,哈罗德。」他说。
「裘德,」哈罗德说,不知怎的,他的声音没什麽起伏,「你看了今天的《纽约时报》了吗?」
他的颤抖立刻加剧。「看了。」他说。
「胰腺癌的死法很痛苦。」哈罗德说,声音听起来冷酷而满足,「很好,我很高兴。」他暂停了一下,「你还好吧?」
「很好,」他说,「很好,我很好。」
「电话信号不太稳,」哈罗德说。但他知道不是,而是他的手抖得太厉害,根本没法拿稳手机。
「对不起,」他说,「我在车库裡。听我说,哈罗德,我最好赶紧去上班了,谢谢你打来。」
「好吧,」哈罗德叹口气,「你想谈的话,就打电话给我,好吗?」
「好的,」他说,「谢谢你。」
这是忙碌的一天,他很庆幸,也设法专心工作,不让自己有时间想别的。上午过了一半,他接到安迪传来的短信——猜想你已经看到那个混蛋死了。胰腺癌=非常痛苦。你还好吧?他回信息跟安迪保证他还好,午餐时他又最后一次看了那篇讣闻,然后把整份报纸塞进碎纸机,回头忙电脑上的工作。
到了下午,他接到威廉的短信,说要跟他碰面谈下一部新片的导演把约定的晚餐时间延后了,他觉得晚上11点之前回不了家。他看了短信后鬆了口气。到了9点,他跟同事说他今天要提早走,然后开车回家,直接走向浴室,一路把西装外套脱掉、捲起袖子、解开手錶;等到他割下第一刀时,几乎因为渴望而换气过度。过去两个月来,他从来没有一次割超过两刀,但现在他丢开之前的自律,割了一刀又一刀,直到最后呼吸减缓,感觉到昔日那种舒适的空荡逐渐在心中安顿下来。他割完之后,清理好又洗了脸,然后去厨房,把週末做的浓汤加热,这才吃了一整天的第一餐,刷完牙后就倒在床上。他因为割伤变得虚弱,但他知道只要休息个几分钟就没事了。他的目标是在威廉回家前恢复正常,不要让他有任何理由担心,不要做任何蠢事,搞砸过去十八个星期这场不可能又极度愉快的美梦。
当初威廉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他时,他实在太困惑、太不敢相信了,只因为是威廉说的,他才相信这不是个可怕的玩笑:他对威廉的信任太强烈了,胜过威廉那些话的荒谬性。
但只是勉强胜过一点。「你在说什麽?」他问了威廉第十次。
「我说,我被你吸引。」威廉耐心地说,看他没吭声,便继续说:「小裘……我不认为有那麽奇怪,真的。这麽多年来,你难道都没对我有那种感觉吗?」
「没有。」他立刻说,威廉大笑。但他没开玩笑。他绝对、绝对不会过度自信到妄想能跟威廉在一起。此外,他也不是威廉的理想对象。他想像威廉的对象是个美丽又聪慧的女子,某个懂得自己有多幸运、也让威廉觉得幸运的人。他知道这样想(就像他有关成人伴侣之间的许多想像),有点模糊又天真,但他不认为不可能。他当然不是应该跟威廉在一起的那种人;要威廉跟他在一起,而不是跟他替威廉空想的那个女子,实在是难以置信的大暴跌。
次日,他把一份清单交给威廉,列出威廉不该跟他在一起的二十个理由。他递过去时,看得出威廉觉得有点好笑,但威廉一开始阅读,表情就变了。他则退回自己的书房,这样就不必看著威廉。
过了一会儿,威廉来敲门。「我可以进来吗?」威廉问。他说可以。
「我正在看第二点。」威廉严肃地说,「裘德,我很不想告诉你这个,但我们有同样的身材,」他看著他,「你比我高一英寸,但是我可以提醒你一下吗?我们可以穿彼此的衣服啊。」
他叹气。「威廉,」他说,「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裘德,」威廉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奇怪,而且意想不到。如果你真的不想跟我在一起,我就放弃,不打扰你,而且保证我们之间的一切都不会改变。」他停下。「不过如果你想说服我不要跟你在一起,是因为你害怕或难为情——唔,这个我理解。但是我不认为这个理由够好,让你连试都不肯试。我们可以慢慢来,按照你想要的速度,我保证。」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可以考虑一下吗?」他问。威廉点点头。「当然可以。」他说,然后走出房间,把拉门关上。
他静静地在书房裡坐了许久,思索著。在凯莱布之后,他就发誓再也不要对自己这样了。他知道威廉绝对不会对他做出任何不好的事情,但他的想像力受到了限制。他现在无法设想一段伴侣关係的收场不是捱打、被踢下楼梯、被迫去做他告诉过自己永远不必再做的事情。他自问,他真的不会把威廉这麽善良的人逼到那无可避免的结局吗?就连威廉都会被他激起恨意,这不是事先可以预料到的吗?他果真这麽想要有个伴,而忽略了历史(他个人的历史)给他的教训吗?
但接著,他心中还有另一个声音回嘴争辩。你疯了才会拒绝这个机会。那个声音说,这是你始终信任的那个人。威廉不是凯莱布;他永远不会那样做的,永远不会。
于是终于,他走到厨房,威廉正在弄晚餐。「好吧,」他说,「我们来试试看吧。」
威廉看著他微笑。「过来。」威廉说,于是他过去了,威廉吻了他。他一直很害怕、很惊恐,而且再度想到卢克修士。于是他张开眼睛,提醒自己这是威廉,不是他害怕的人。正当他逐渐放鬆,却又看到凯莱布的脸如脉搏般在他心裡一闪一闪,他往后挣脱威廉,咳嗽著,一手抹著嘴巴。「对不起,」他说,转身背对威廉,「对不起。我对这个不太行,威廉。」
「什麽意思?」威廉问,又把他转过来,「你很棒啊。」他感觉自己整个人放鬆地瘫软下来,庆幸威廉没生他的气。
从此,他时常把他对威廉所知的一切,拿来跟某个——任何一个——对他有丝毫肉体慾望的人相比较,尤其是他对那些人的期待。彷彿他期望自己知道的威廉会被另一个人取代;彷彿他们的友谊关係转为伴侣关係,威廉就会换了一个人。在头两三个星期,他很怕自己可能会以某种方式害威廉心烦或失望,很担心自己可能会逼他生气。他等了好几天才鼓起勇气,告诉威廉他受不了他嘴裡的咖啡味(他没解释原因:其实是因为卢克修士那可怕、健壮有力的舌头,还有他永远黏著咖啡碎渣的牙龈边缘。这是他欣赏凯莱布的一点:他不喝咖啡)。他再三道歉,直到威廉叫他别再道歉了。「裘德,没关係的,」他说,「我早该明白的,真的。我不喝就是了。」
「可是你爱咖啡啊。」他说。
威廉微笑。「我是很喜欢咖啡,没错,」他说,「但是我并不需要它。」他再度微笑,「我的牙医肯定高兴死了。」
同样在第一个月,他告诉威廉关于性爱的事。他们的交谈都是在夜裡、躺在床上时,这样要讲事情比较容易。他总是把夜晚和割自己联繫在一起,但现在夜晚变成别的——在黑暗的房间裡跟威廉谈话,此时碰触他比较不会让他难为情,而且可以看清威廉的五官,同时又可以假装威廉看不到他。
「你希望有一天有性生活吗?」他有天晚上问。即使问出口的时候,他已经知道听起来有多愚蠢。
但威廉没笑他。「是的,」他说,「我很希望。」
他点点头。威廉等著。「我需要一点时间。」他终于说出口。
「没关係,」威廉回道,「我可以等。」
「但如果得等我好几个月呢?」
「那就等几个月。」威廉说。
他又想了想。「那如果要等更久呢?」他小声问。
威廉伸手过来,摸著他的侧脸。「那就等更久。」他说。
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那这期间你要怎麽办?」他问。威廉笑了。「我还是有点自制力的,裘德,」他说,朝他微笑,「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震撼,但我也可以很久没有性生活。」
「我没有别的意思。」他再度开口,后悔极了,但威廉抓住他,响亮地吻了他的脸颊。「我是开玩笑的啦,」他说,「没关係,裘德。你要花多少时间都没问题。」
于是他们一直没有性生活,有时他甚至说服自己,或许他们永远不会有。但同时他也越来越享受,甚至渴望威廉的身体接触,以及他的关爱,那麽轻鬆自然又随性,让他也跟著感到更轻鬆更随性了。威廉睡在床的左侧,他睡在右侧。他们睡在同一张床的那一夜,他转向右边那一侧,威廉靠过来贴著他,把右手塞到他的脖子底下,横过他的肩膀,然后左手抱著他的肚子,双腿塞进他的腿间。他对这个举动很惊讶,但一旦克服了一开始的不安,他就发现自己喜欢这样,就像被抱在襁褓中。
然而,六月的一个夜晚,威廉没这样抱著他,他担心自己做错了什麽。次日早上(清晨是另一个谈话时段,让他们谈一些似乎太微妙、太艰难,无法在大白天谈的事情),他问威廉自己是不是惹他不高兴了,威廉一脸惊讶地说没有,当然没有。
「我只是很好奇,」他说,结结巴巴的,「因为你昨天晚上没有……」但是他讲不下去,太难为情了。
这时他看到威廉一脸恍然大悟,靠过来用双手抱住他。「这个?」威廉问,他点点头。「那是因为昨天夜裡太热了。」威廉说。他等著威廉笑他,但结果没有。「那是唯一的原因,小裘。」从此以后,威廉每天晚上都会用同样的姿势抱他,即使到了七月,连冷气都没法消除空气中的闷热,两个人浑身大汗地热醒。这个,他明白,就是他一直想从伴侣关係中得到的。他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被碰触的意思就是这个。以前凯莱布有时会拥抱他,很短暂,而他总得压抑想要他再抱一次、抱更久的衝动。但现在,所有他知道存在于彼此相爱且有性生活的健康成人之间的身体接触他全都有了,而且还不必恐惧性交本身。
他无法主动碰触威廉,也没办法开口要求威廉碰他,但他期待每回在起居室经过威廉身边时,威廉会抓住他一隻手臂,把他拉近了吻他,或是他站在厨房炉子前,威廉从后头走近,双臂圈住他的胸部或腹部,就跟在床上拥抱时位置相同。他以前向来欣赏杰比和威廉善于利用身体传达情感,对彼此、对身边所有人都是如此。他知道他们清楚不能对他这样,儘管他很感激他们对自己很谨慎,但有时这也会让他伤感。他真希望他们偶尔违抗他,用对待其他人时友善的信心拥抱他或碰触他。但他们从来不会。
他花了三个月,直到八月底,他才终于有办法在威廉面前脱衣服。每天晚上他都穿著长袖t恤和运动裤上床睡觉,威廉则只穿著内裤睡觉。「你这样不会不舒服吗?」威廉问。他摇摇头,其实不舒服,但他也不完全讨厌。头一个月,他每天都对自己承诺:他会脱掉衣服,从此就不穿著上床了。他这天晚上就打算这样,因为他早晚得这麽做。但他的想像力只能到此为止。他无法想像威廉的反应会是如何,也不知道次日他会怎麽做。到了晚上,他们躺在床上时,他的决心又崩解了。
某天晚上,威廉把手伸到他的t恤底下,两手放在他的背部。他赶紧躲开,用力到整个人都掉下床去。「对不起,」他告诉威廉,「对不起。」然后爬回床上,始终紧靠著床垫边缘。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他仰天躺著,瞪著吊灯。「你知道吗,裘德,」威廉终于说了,「我看过你没穿衬衫的样子。」
他看著威廉,威廉吸了口气。「在医院裡,」他说,「他们在帮你换药,还有帮你洗澡。」
他双眼发热,又转回去瞪著天花板。「你看到多少?」他问。
「没有全看到,」威廉安慰他,「但我知道你背部有疤。我以前也看过你的手臂。」威廉等著,看他什麽都没说,就叹了口气,「裘德,我保证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怕你会对我反感。」他最后终于有办法开口。凯莱布的话又浮现在他脑海:你真的很畸形;你真的是。「我想我也不可能永远不脱掉衣服,对吧?」他问,试著笑出声,把这件事转成一个玩笑。
「唔,是啊,」威廉说,「虽然一开始感觉不会太好,但小裘,我觉得这对你是好事。」
于是次日晚上,他脱了。威廉一上床,他就赶紧在被子底下脱掉衣服,然后转身面对自己那一头,背对著威廉。从头到尾眼睛都闭著,但是当他感觉威廉的手掌放在他背部,就在两块肩胛骨之间,他哭了出来,哭得很凶,是几年来不曾有过的伤心、忿恨的痛哭,整个人被羞愧淹没。他一直想起和凯莱布的那一夜,那是他最后一次这麽没有保护、最后一次哭得这麽惨,而他知道威廉只瞭解部分他这麽难受的原因,知道他不会明白他这一刻的羞愧——裸著身子,承受另一个人的怜悯——几乎和他露出那些疤痕带来的羞愧同样重大。他听到威廉(主要是从口气,而不是从他所讲的话)一直好言安慰,而且很惊慌,试著让他好过一点,但他痛苦得根本听不出威廉在讲什麽。他试著下床,好去浴室割自己,但威廉抱住他,抱得很紧,让他没法动弹,最后他终于平静下来。
次日早晨醒来时——很晚,这天是星期天——威廉凝视著他,一脸疲倦。「你还好吗?」威廉问。
他想起前一夜。「威廉,」他说,「我真的、真的很抱歉。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他这才想到自己身上还是没穿衣服,于是双手伸进被单裡,把毯子拉高到下巴。
「不,裘德,」威廉说,「我才应该抱歉。我不知道这对你会这麽痛苦。」威廉伸手抚著他的头髮。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哭,你知道。」
「唔,」他说,吞嚥著,「出于某些原因,这诱惑的招数没有我希望的那麽成功。」他对威廉露出一丝微笑,威廉也笑了。
他们那天早上就躺在床上谈话。威廉问他某些疤的来由,他告诉了他。他解释自己为什麽会有背部的那些疤:那天他想逃出少年之家,结果被逮到;接下来被毒打;因为扫帚柄上的碎木片嵌进肉裡,造成感染,形成一个个脓包,他背部流脓流了好几天;伤口痊癒之后,就留下了那些疤。威廉问他最后一次在任何人面前裸身是什麽时候,他撒谎说除了安迪之外,是他15岁的时候。然后威廉针对他的身体说了各式各样难以相信的好话,他选择忽略,因为他知道那些不是实话。
「威廉,如果你想退出,我能瞭解。」他说。原先他建议不要跟任何人说他们的友谊可能转变成别的关係。儘管他告诉威廉这样可以给他们空间和隐私,好慢慢相处,但他也觉得这样可以多给威廉一些重新考虑的时间,有机会改变心意,而不必担心其他人的想法。当然,这个决定让他不禁想起,自己跟凯莱布的交往同样是祕密进行,但他还是得提醒自己这回不一样,除非他自己偏要弄得一样。
「裘德,我当然不想,」威廉说,「当然不要。」
威廉用一根指尖抚过他的眉毛。出于某些原因,他觉得这个手势很能安慰自己:深情却又毫无性爱意味。「我只是觉得,对你来说,我会带给你一连串不愉快的惊讶。」最后他终于说。威廉摇摇头。「惊讶,或许,」他说,「但不会是不愉快。」
于是每一夜,他都试著脱掉衣服。有时做得到,有时做不到。有时他可以让威廉碰触他的背部和手臂,有时就不行。但是他没办法大白天在威廉面前光著身子,有时连夜晚也没办法。他从电影和偷听别人的谈话中得知伴侣会对彼此做的事情,他也没办法。他无法在威廉面前换衣服,也无法跟他一起冲澡;他以前曾被卢克修士逼著一起冲澡,他很不喜欢。
但总之,结果证明他的害羞并没有传染效果,而且威廉那麽频繁且不当回事地光著身子,简直让他著迷。早上,他偷偷拉开威廉那一侧的毯子,用一种临床检验的精确程度,仔细打量威廉睡觉的模样,注意到他的身体有多麽完美。然后带著奇怪的反胃和晕眩,想起他是能看到的那个人,而眼前这一幕是天上掉下来的。
有时,他领悟到这一切有多麽不可靠,于是整个人平静下来。他的第一次恋爱(那能称为恋爱吗?):卢克修士。他的第二次:凯莱布·波特。第三次:威廉·拉格纳松,他最亲爱的朋友,他所认识最棒的人,他几乎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任何人,无论男女,然而出于某些奇怪的理由(扭曲的好奇心?疯狂?同情?愚昧?)却挑上了他。他有天晚上做了个梦,梦到威廉和哈罗德一起坐在桌前,两人低头看著一张纸,哈罗德用计算器加总一个数字,他知道(虽然没人告诉他)哈罗德在付钱给威廉,好让威廉跟他在一起。在那个梦裡,他觉得被羞辱的同时,又有种感激。因为哈罗德竟然这麽慷慨,而威廉居然愿意配合。他醒来时,正要跟威廉讲话,然后脑子一转,想到这实在太不合逻辑了。他还得提醒自己威廉当然不需要那些钱,他已经很有钱了,而且无论威廉跟他在一起、选择他的理由有多令人不解且不可知,总之没有人强迫他,他是出于自由意志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那天晚上他在床上阅读,等著威廉回家,但最后还是睡著了。醒来时,威廉的手摸著他的侧脸。
「你回来了。」他说,露出微笑,威廉也朝他微笑。
他们躺在黑暗中,谈著威廉跟那个导演的晚餐,还有这部电影预定一月下旬在德州开拍。《二重唱》这部片子是他很喜欢的一本小说改编的,描述同在小城一所高中任教的两个音乐教师,一个是没出柜的同性恋女子,一个是没出柜的同性恋男子,两人从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的二十五年婚姻。「我需要你帮忙,」威廉告诉他,「我真的、真的得温习一下弹钢琴的技巧。而且我还得在电影裡唱歌。他们会帮我请一个指导老师,不过你可以陪我练习吗?」
「当然可以,」他说,「你不必担心,你的嗓子很棒,威廉。」
「我的声音很单薄。」
「很甜美。」
威廉大笑,捏紧他的手。「你去跟基特说,」他说,「他已经抓狂了。」他叹气,「你今天过得怎麽样?」他问。
「还好。」他说。
他们开始接吻。他还是得睁著眼睛,提醒自己吻的是威廉,不是卢克修士。他本来表现得很好,直到他想起跟凯莱布回到公寓的第一夜,凯莱布把他压在牆上,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他忽然推开威廉,别过头去。「对不起,」他说,「对不起。」他今天晚上没脱衣服,现在他还把袖子拉下来盖住手。威廉在他旁边默默等著,然后他听到自己说:「我认识的一个人昨天死了。」
「啊,裘德,」威廉说,「真是遗憾。是谁呢?」
他沉默了好久,试著说出话来。「我交往过的一个人。」最后他终于说,觉得舌头变得很笨拙。他可以感觉到威廉专心起来,感觉到他凑近了一两英寸。
「我都不知道你有跟谁交往过,」威廉低声说,然后清了清嗓子,「什麽时候?」
「你在拍《奥德赛》的时候。」他说,同样小声,又一度,他感觉气氛变了。我不在的时候出了一些事,他还记得威廉这麽说过,是很糟糕的事。他知道威廉也记得这段对话。
「好吧,」威廉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告诉我吧。是谁这麽幸运?」
这会儿他几乎无法呼吸,但还是说下去。「是一个男人。」他开口。儘管没看威廉,专心盯著枝状吊灯,他仍可以感觉到威廉鼓励地点点头,希望他继续说。但他没办法;威廉必须催促他,也真的催了。
「告诉我他的事吧,」威廉说,「你们交往了多久?」
「四个月。」他说。
「那为什麽结束?」
他想著该如何回答。「他不是很喜欢我。」他终于说。
威廉还没开口,他就感觉到他的怒气。「那他就是笨蛋。」威廉说,声音紧绷。
「不,」他说,「他非常聪明。」他张开嘴巴还想说别的(要说什麽,他也不知道),但就是说不下去。于是他闭上嘴巴,两个人沉默地躺在那裡。
最后,威廉又催促他。「后来发生了什麽事?」他问。
他等著,威廉也陪他等。他可以听到两人的呼吸此起彼落,就好像他们把这个房间、这户公寓、这个世界的所有空气都吸进肺裡又吐出来,只有他们两个,没有其他人。他数著两人的呼吸:五次,十次,十五次。到了二十次,他说:「威廉,如果我告诉你,你能保证不生气吗?」他感觉威廉又挪动了一下。
「我保证。」威廉说,声音很低。
他深吸了一口气:「你还记得我那次出车祸?」
「记得,」威廉说,声音听起来不太确定,好像被勒住脖子,变得急促,「我记得。」
「那其实不是车祸。」他说。就在这时,他的双手开始发抖,他赶紧把手藏在被子底下。
「什麽意思?」威廉问,但他一直没说话,最后他感觉威廉明白了。然后威廉忽然扑到他旁边,面对他,伸手到被子底下找他的手。「裘德,」威廉说,「有人对你这样吗?有人……」他说不出那些字眼,「有人打你吗?」
他点头,轻轻地,很庆幸自己没哭,虽然他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他想像自己的肉像炸弹碎片似的爆开来,脱离骨骼,砸到牆上,从吊灯垂下,染得床单血肉模糊。
「啊老天。」威廉说,手垂了下来。他看到威廉匆匆下床。
「威廉。」他在后头喊著,然后起身跟到浴室。威廉弯身对著水槽,呼吸沉重,当他想碰他肩膀时,威廉甩开他的手。
他回到卧室,坐在床沿等待。等到威廉进来时,他看得出他刚刚哭了。
那漫长的几分钟,他们并肩坐著,双臂靠在一起,什麽都没说。「有讣闻吗?」威廉最后终于问了,他点点头。「给我看。」威廉说。于是他们到他书房裡开了电脑查找,他后退让威廉看。他看著威廉读了两次、三次。之后威廉站直身子拥住他,抱得好紧,他也伸手回抱。
「你为什麽都不告诉我?」威廉凑在他耳边问。
「讲不讲都没区别。」他说。威廉退后看著他,两手握住他的肩膀。
他知道威廉正试图控制自己,他看著他长长的嘴巴紧闭著,下巴的肌肉微微抽动。「我希望你告诉我一切。」威廉说,牵起他的手,带著他走向书房的沙发,让他坐下来。「我去厨房调杯酒就回来,」威廉说,他看著他,「我也会帮你调一杯。」他什麽都做不了,只能点点头。
他等待时,想到了凯莱布。那一夜之后,他再也没有凯莱布的消息,但每隔两三个月,他就会查一下。一查就有了,每个人都看得到:凯莱布在派对上、在开幕仪式上、在展览上微笑的照片。一篇有关罗斯科第一家独立精品店的报导,裡头凯莱布谈到现在时装市场竞争激烈,指出一个年轻品牌要脱颖而出所面临的种种挑战。一篇杂志文章提到花卉区再度兴起,引用了凯莱布一段话,谈到住在这样的地带,儘管有很多饭店和精品店,依然能感觉到那种粗犷的吸引力。而这会儿他心想:凯莱布也查过他的近况吗?他会把他的照片给尼古拉斯看吗?他会说「我跟他交往过,他很怪诞」吗?他会向尼古拉斯(他想像他是个整洁的金髮男子,充满自信)示范他走路的样子,两人一起大笑他在床上有多可怕、多死气沉沉吗?凯莱佈会忘了他吗?至少选择永远不要想到他吗?因为他是个错误、一个短暂的污秽时刻、一个反常现象,应该被包在塑胶袋裡,塞在凯莱布心中远远的角落,跟童年坏掉的玩具和许久以前令人难堪的事物放在一起。他一直搞不懂,他为什麽、又怎麽会让那逐渐远去的四个月,影响自己这麽大,改变自己的人生这麽多。但接著,他可能也该自问(他的确常常问),为什麽他要让自己人生的头十五年支配接下来的二十八年。他已经极其幸运了;他拥有人们梦寐以求的成年时光。那麽,为什麽他要坚持一再回顾、一再重温那麽久以前发生的事情呢?为什麽他就不能单纯地享受当下呢?为什麽他要这麽执著于自己的过往呢?为什麽离童年越远,当年的一切就越鲜明,而不是越模糊呢?
威廉拿著两杯加了冰的威士忌回来,身上加了一件衬衫。他们坐在沙发上好一会儿,各自啜著酒,他觉得血管裡充满暖意。「我要告诉你了。」他对威廉说,威廉点点头,但开始说之前,他先靠过去吻了威廉。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主动吻别人,他希望藉著这个吻,将他说不出来的一切传达给威廉,就连在黑暗中、在清晨的灰光中都说不出来的一切:他羞愧的一切,他感激的一切。这回,他闭上眼睛,想像著很快地,他也可以去到一般人接吻时、做爱时去的那个地方:他从来没有造访过的那片土地,他很想看看那个地方,他期盼、并且没有永远禁止他进入的那个世界。
每回基特来纽约,他们都会碰面吃午餐或晚餐,或者在经纪公司的纽约办公室碰面,但十二月初基特来纽约时,威廉请他来格林街的公寓。「我做午餐请你吃。」他告诉基特。
「为什麽?」基特问,立刻警觉起来。儘管两人合作密切,但并不是好友,威廉也从没请他来格林街。
「我有件事要跟你谈。」他说,听得出基特的呼吸刻意放得缓慢而悠长。
「好吧。」基特说。他知道最好不要问是什麽事,或是不是出了什麽错;只需假设不是好事。在基特的世界裡,「我有件事要跟你谈」不会是好消息的前奏。
这点他当然知道。即使他可以跟基特保证,他心中那个有点残忍的部分却决定不要。「好吧,」他开心地说,「下星期见了!」另一方面,挂了电话后,他却想著自己不肯跟基特保证,不光是幼稚而已。他认为自己必须告诉基特的事情(现在他和裘德在一起了)并不是坏消息,但他不确定基特也这麽想。
他们之前已经决定把两人的关係告诉少数几个朋友。首先,他们告诉哈罗德和朱丽娅,这是最能得到正面响应、最令人愉快的告白,虽然裘德出于某些原因一直很紧张。那不过是两週前感恩节假期的事,哈罗德和朱丽娅很高兴、很兴奋,两个人都抱了他,哈罗德还哭了。裘德坐在沙发上,看著他们三个,一抹淡淡的笑容挂在脸上。
然后他们告诉理查德。他不像他们预期中那麽惊讶。「我觉得这样太棒了。」他坚定地说,彷彿他们刚刚宣佈两人要一起投资一件房地产。他拥抱了他们两个。「太好了,」他说,「做得太好了,威廉。」他懂得理查德试图跟他传达的讯息。就像他几年前告诉理查德,裘德需要一个安全的住处,但其实他试图传达的是:请理查德在他没办法时帮忙照看裘德。
然后他们分别告诉马尔科姆和杰比。先是马尔科姆,他们认为他要不是很震惊,就是很乐观,结果是后者。「我真替你们两个高兴,」他说,满面笑容地看著他们,「这真是太棒了,我很高兴你们两个在一起。」他问他们是怎麽发生的,多久以前发生的,还取笑地问他们是否发现了彼此以前不知道的事情(他们两个互看一眼——还好马尔科姆不知道!——但什麽都没说。马尔科姆一笑置之,好似知道他们有一堆肮髒的小祕密,总有一天他会挖出来)。接著马尔科姆叹了口气。「只是有一件事我很难过。」他说。他们问他什麽事。「你的公寓啊,威廉,」马尔科姆说,「我装潢得那麽漂亮。现在没人住,一定很孤单。」他们两个设法忍著没笑出来。接著他跟马尔科姆保证,他其实已经把那裡租给一个朋友了,是来自西班牙的一个男星,之前在曼哈顿拍电影,拍完后决定留下来待一年。
至于杰比就比较棘手了,两个人都知道他会有什麽反应:他会觉得被背叛、被忽视。他佔有慾特别强,加上他跟交往四年多的男友奥利弗刚分手,这些感觉又会更恶化。他们找他出来吃晚餐,这样他比较不会当众大发脾气(不过一如裘德指出的,也不能完全保证),并且由裘德说出这个消息——有他在场,杰比还是比较小心,比较不会说出什麽不恰当的话。他们看著杰比放下叉子,脸埋进双手裡。「我好想吐。」他说。好不容易才等到他抬起头,说:「但是我真的很替你们高兴。」两个人这才鬆了一口气。杰比回去叉著他的布拉塔奶酪:「我的意思是,我很不爽你们没有更早告诉我,但是我很高兴。」主菜上来了,杰比叉著他的海鲈鱼:「我的意思是,我真的很火大。不过。我,很,高,兴。」等到甜点上来,杰比显然非常激动(乱挖著他的巧克力熔岩舒芙蕾)。他们在桌子底下互相踢脚,一半是濒临歇斯底里,一半是真的担心杰比可能在餐厅裡当场爆发。
晚餐后,他们站在餐厅外头,威廉和杰比抽著烟,三个人讨论杰比即将举行的第五次个展,还有他在耶鲁大学的学生(杰比最近几年在那裡教书)。结果这个短暂的休战状态被走向他的一个年轻女郎打断(「可以跟你拍张照吗?」),杰比发出介于冷哼和抱怨之间的声音。后来在走回格林街的路上,他和裘德都大笑了:笑杰比很慌乱,还试图表现大方,显然很吃力;还笑他始终如一的专心致志。「可怜的杰比,」裘德说,「我还以为他的脑袋就要炸掉了。」他叹口气,「但是我能理解。他一直爱著你,威廉。」
「才不呢。」他说。
裘德看著他。「现在是谁看不清楚自己了?」他问,因为威廉总是这麽告诉他,说裘德对自己的看法,根本是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
他也叹气。「我该打电话给他。」他说。
「今天晚上先别打扰他吧,」裘德说,「等他准备好了,自然会打给你的。」
于是他等著。那个星期天,杰比来格林街公寓拜访,裘德开了门就告退,说他还有工作要忙,然后把自己关在书房裡面,让威廉和杰比单独谈谈。接下来两小时,威廉坐在那裡听杰比讲一堆乱七八糟、兜来转去的话,许多控诉和问题中间都穿插著「但是我真的很替你们高兴」。杰比很生气:气威廉没有更早告诉他,气威廉甚至没找他商量,气他们竟然先告诉马尔科姆和理查德(理查德!)。杰比很心烦:威廉可以跟他说实话的啊;他一直比较偏爱裘德,不是吗?他干嘛不承认就好了呢?另外,他是不是一直对裘德有这种感觉?他这麽多年跟女人上床,是不是只是用来扰乱他人想法的漫天大谎?杰比很嫉妒:他明白裘德的吸引力,他真的明白,而且他知道这样讲不合逻辑,或许还有点自我中心,但如果要他诚实一点,那麽他得告诉威廉,一部分的他对于威廉选了裘德而非他,的确有点不高兴。
「杰比,」他说,一次又一次,「那个感觉是逐渐发展出来的。我没告诉你,是因为我需要时间先搞清楚。至于被你吸引,我能说什麽?我就是没有。你也没被我吸引啊!我们还亲热过一次,记得吗?你说害你很倒胃口,记得吗?」
然而杰比根本不管。「我还是不懂你为什麽先告诉马尔科姆和理查德。」他闷闷不乐地说。威廉没回答。「总之,」杰比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真的很替你们两个高兴。真的。」
他叹气。「谢谢你,杰比,」他说,「这对我们来说意义重大。」他们再度沉默下来。
「杰比,」裘德从书房走出来,一副很惊讶杰比还在的表情,「你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晚饭?」
「你们要吃什麽?」
「鳕鱼。另外我会烤一些马铃薯,就是你喜欢的那种做法。」
「那好吧。」杰比说,还是板著脸。威廉隔著杰比的头,在上方对裘德咧嘴笑。
他到厨房帮裘德做沙拉,杰比则跨坐在餐桌前,翻著一本裘德留在那的小说。「这本我看过。」他对著他们喊,「你想知道结局是什麽吗?」
「不要,杰比,」裘德说,「我才看了一半。」
「那个部长最后还是死了。」
「杰比!」
之后,杰比的心情似乎好些了。就连他最后的开炮都有点无精打采,好像他只是出于义务,而不是真有这种感觉。「十年内,我敢说你们两个就会完全转到女同性恋的领域去了。走著瞧好了。」这是一个。还有,「看你们两个在厨房,就像看著约翰·柯林 [3] 的画作,只是人种稍微暧昧一点的版本。你们知道我在说什麽吗?自己去查。」这是另一个。
「你打算出柜,还是要保密?」晚餐时杰比问。
「我不会发新闻稿,如果你的意思是这个,」威廉说,「可是我也不打算隐瞒。」
「我想这是个错误。」裘德立刻补充。威廉懒得回答;这件事他们已经争执了一个月。
晚餐后,他和杰比坐在沙发上喝茶,裘德则在厨房整理髒碗盘,放进洗碗机。此时,杰比看起来几乎已经被成功地安抚了,而他想起杰比大部分晚餐前后的心情变化就是这样,即使早在利斯本纳街时期:傍晚一开始,他锐利又尖酸,结束时则是平静又温和。
「你们的性生活如何?」杰比问。
「很棒。」他立刻说。
杰比看起来很不高兴。「该死。」他说。
但是这自然是谎话。他不知道他们的性生活是否很棒,因为他们还没有过。上个星期五,安迪过来,他们告诉了他,安迪站起来郑重地拥抱两人,好像他是裘德的父亲,而他们刚跟他说他们订婚了。离开时,威廉送他到门口。两人等电梯时,安迪低声跟他说:「进行得还顺利吗?」
他顿了一下。「还好。」他终于说。安迪好像察觉出他没说的一切,捏了一下他的肩膀。「我知道不容易,威廉,」他说,「但你一定做对了什麽事,我从来没见过他这麽轻鬆、这麽愉快,真的从来没有。」他的表情似乎想再说些什麽,但还能说什麽?他不能说,「如果你想谈谈他,就打电话给我」,或「需要任何帮助就跟我说一声」,然后他离开了,电梯下降时他朝威廉敬了个礼。
那天夜裡,杰比离开后,他想著当初和安迪在小餐馆裡的对话,连安迪都警告过他这会有多困难,当时他没完全相信。回顾起来,他很高兴自己当时没相信。要是相信了安迪,他可能会畏缩,可能就害怕得不敢试了。
他翻身看著睡著的裘德。今天晚上他脱了衣服,此刻正仰天躺著,一边手臂弯曲放在头旁边,而威廉一如他常做的那样,手指沿著他的手臂内侧往下拂过,上头的疤痕形成一片悲惨的地形,像是一片被大火烧过的高山和谷地。有时,确定裘德熟睡后,他会打开自己那一侧的床头灯,更仔细地审视他的身体,因为裘德拒绝在大白天让人看到。他会掀开他身上的被子,手掌抚过他的手臂、双腿、背部,感觉那皮肤的质地在他手掌下从粗糙变为光滑,惊叹著皮肉能形成的各种排列组合,惊叹著身体即使碰到刻意摧毁它的企图,也有种种自癒的方式。他曾去夏威夷大岛拍过一部电影。某个休息日,他和其他演员就到熔岩区徒步旅行,看著地表从多孔且乾燥如石化骨头的岩石,转为一片微微发亮的黑色地景,那些熔岩凝结为一道道结霜的奔流漩涡。裘德的皮肤也同样变化多端、同样不可思议,有些地方看起来或感觉起来一点也不像皮肤,简直是超越尘世的未来幻想,好像是一万年后皮肉的样貌。
「你很反感吧。」裘德第二次脱掉衣服时曾低声说,他听了摇摇头。是真的:裘德总是隐藏、保护他的身体,因而亲眼看到时,不知怎的还有点扫兴;比起他曾想像的,实在太普通、太缺乏戏剧性了。但看到那些疤让他很难受,不是因为审美上的不舒服,而是每道疤都是承受痛苦或遭受凌虐的证据。因为这个原因,裘德的手臂是最令他难过的部分。好几个夜裡,当裘德睡著时,他会抬起他的手臂,数著那些割痕,设法想像自己处在一种故意让自己疼痛、主动想伤害自己的情境裡。有时那手臂上有新的割痕(他总是知道裘德什麽时候割自己,因为那些夜晚裘德会穿著衬衫睡觉,他得趁他熟睡时推高他的袖子,摸著那些绷带),他想不通裘德是什麽时候割的,为什麽自己都没注意到。裘德自杀未遂后他搬进来住时,哈罗德曾告诉他裘德把装有刮鬍刀片的袋子藏在哪裡,于是他就像哈罗德那样,开始把那些袋子丢掉。但后来那些袋子就完全消失了,他猜不到裘德藏在哪裡。
但有时候,他完全没有好奇之感,只有敬畏:裘德身上的损伤比威廉原先理解的要更严重。我怎麽可能都不晓得?他会问自己。我怎麽可能都没看到?
然后是性爱的事情。安迪警告过他,但裘德对性爱的恐惧及反感还是让他很烦恼,偶尔还会被吓坏。接近十一月底,他们在一起六个月后,某天晚上他把双手探入裘德的内裤裡,裘德发出一个奇怪、哽住的声音,就像一隻动物被另一隻动物咬住时发出的那种声音,同时猛地往后挣开,力道之大使他的脑袋撞到了床头柜。「对不起,」他们同时向对方道歉,「对不起。」头一回,威廉也感觉到某种恐惧。一直以来,他都假设裘德是极度害羞,但总有一天,他会把难为情抛开,自在得足以有性爱生活。但在那一刻,他明白自己原先以为是不好意思的部分,其实是一种恐惧,他明白裘德或许永远不会自在,也明白如果有一天他们终于有性行为,那是因为裘德决定自己非做不可,或威廉决定自己非逼他不可。这两种选项都不是他喜欢的。其他人对他总是主动投怀送抱;他从来不必等,从来不必试著说服某个人他不危险、不会伤害他们。我该怎麽办?他问自己。他没聪明到可以自己想出办法,但又没有人可以问。随著每个星期过去,他的慾望越加强烈、越加无法忽视,他的决心也更强大。他已经好久没有这麽想跟一个人做爱,而这又是他所深爱的人,让整个等待过程更难以忍受也更荒谬。
那天晚上裘德睡著后,他看著他。或许我犯了错,他心想。
他说出声来:「我不知道事情会这麽複杂。」在他旁边,裘德呼吸著,对威廉的背叛浑然不觉。
到了早晨醒来,他想起当初除了自己的天真和傲慢之外,他为什麽想追求这段感情。当时还很早,但他已经醒了,他隔著衣帽间半开的门,观察裘德穿衣服。这是最近的新发展,他知道这对裘德来说有多不容易。他看到裘德多麽努力尝试,看到他和他认识的人都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别人面前穿衣服;在别人面前脱衣服),都是裘德必须一再练习的。他看到他有多麽坚决,有多麽勇敢。这提醒了他,他也得继续尝试下去。他们两个人都不确定;两个人都在尽力尝试;两个人都会怀疑自己,都会前进与倒退。但他们都会持续尝试,因为他们信赖对方,也因为只有对方才值得这样的辛苦、这样的困难、这样的不安和暴露。
他再度睁开眼睛时,裘德坐在床沿对他微笑。他心中充满对他的深情:因为他这麽美,这麽宝贵,这麽容易就让人爱上他。「不要走。」他说。
「我非走不可。」裘德说。
「五分钟。」他说。
「就五分钟。」裘德说,然后滑进被单底下,接著威廉用双臂圈住他,小心不要弄皱他的西装,还闭上眼睛。这也是他很喜欢的:他很喜欢知道自己在那些时刻裡让裘德快乐,很喜欢知道裘德想要关爱,而自己是被允许提供关爱的人。这是自大吗?这是傲慢吗?这是自鸣得意吗?他不认为如此,但他也不在乎。那一夜,他告诉裘德,他觉得他们那星期去哈罗德和朱丽娅家过感恩节时,应该要告诉他们夫妇,说他们两个在一起了。「威廉,你确定吗?」裘德当时问他,一脸忧虑。他知道裘德真正问的是,他对这段感情确定吗?裘德一直帮他开著门,让他知道他可以随时离开。「我要你认真想想,尤其在告诉他们之前。」这些话裘德不必说出来,但威廉明白,如果他们告诉了哈罗德和朱丽娅,而他稍后又改变心意的话,会有什麽后果:他们会原谅他,但一切再也不会一样了。他们永远、永远会优先选择裘德而不是他。这点他知道,本来就该这样。
「我确定。」他说。于是他们说了。
这会儿,他倒了一杯水,拿著一碟三明治到餐桌给基特,想到了这段对话。「这什麽?」基特问,一脸怀疑地看著那些三明治。
「烤乡村麵包,夹佛蒙特车达奶酪和无花果,」他说,「还有茅菜沙拉拌生梨和西班牙火腿沙拉。」
基特叹气。「威廉,你明知道我现在儘量不吃麵包的。」他说,但其实他不知道。基特咬了一口三明治。「好吃。」他不情愿地说,「好吧,」他继续说,放下三明治,「告诉我吧。」
于是他说了,还说他不打算公佈这段恋情,但也不打算隐瞒。于是基特哀叹起来。「他妈的,」他说,「他妈的。我就想到可能是这个。我不明白为什麽,但我就是知道。他妈的,威廉。」他前额靠在桌上,「给我一分钟想一下。」基特对著桌子说,「你跟埃米尔说了吗?」
「说了。」他说。埃米尔是威廉的私人经理。基特和埃米尔合作得最好的时候,就是联手起来反对威廉。他们意见一致时就喜欢对方;意见不同时就不喜欢对方。
「他怎麽说?」
「他说:『老天,威廉,我真高兴你终于找到一个你真正深爱又相处得好的伴侣,身为你的朋友和长年的支持者,我真是再高兴不过了。』」(埃米尔真正说的是:「天啊,威廉。你确定吗?你跟基特谈过没?他怎麽说?」)
基特抬起头瞪著他(他没什麽幽默感)。「威廉,我很替你高兴,」他说,「我关心你。但你想过这对你的事业会有什麽影响吗?你想过你会因此被定型吗?你不知道在这一行,同性恋演员会受到什麽待遇。」
「其实,我真的不认为自己是同性恋。」他开口,只见基特翻了个白眼。「别这麽天真了,威廉,」他说,「只要你碰过一根,你就是同性恋了。」
「你讲话真是一如往常,微妙又优雅。」
「随便啦,威廉;这件事你可不能掉以轻心。」
「我没有啊,基特,」他说,「但我又不是一线男演员。」
「你总是这麽说!但你就是,无论你喜不喜欢。你只是装得好像你的事业会继续在同一个轨道运行——你忘了卡尔的遭遇吗?」卡尔是基特一个同事的客户,也是十年前最红的影星之一。他被迫出柜,事业也逐渐走下坡。讽刺的是,正因为卡尔被淘汰、突然不再受欢迎,才促成了威廉的崛起——威廉接到的角色中,至少有两个原先一定会去找卡尔。「不过听我说,你远比卡尔有才华,戏路也比较广。现在的气氛跟卡尔当年出柜时也不同了——至少国内是这样。但如果我不告诉你要准备好会有某种冷淡的待遇,那我就是没有尽到分内的职责。你向来注重隐私,这件事难道就不能保密吗?」
他没回答,只是伸手又拿了一个三明治。基特审视著他:「裘德觉得呢?」
「他觉得我最后会沦落到在阿拉斯加邮轮上演歌舞剧。」他承认。
基特冷哼一声:「威廉,你必须想的,是把你和裘德的想法加起来除以二,」他说,「我们好不容易才一起建立起这一切啊。」他悲观地说。
他也叹气。裘德第一次见到基特是将近十五年前,事后他转向威廉,微笑著说:「他是你的安迪。」这些年来,他逐渐明白这句话再准确不过了。很诡异的是,实际上,基特和安迪不光彼此认识(他们同届,大一时还住在同一栋宿舍),而且他们在某种程度上都喜欢以威廉和裘德的创造者自居。他们是他们的捍卫者和守护者,但他们同时也利用每个机会,决定并塑造他们的生活。
「这件事,我还以为你会更支持一点呢,基特。」他难过地说。
「为什麽?因为我是同性恋者?威廉,当个同性恋者经纪人,跟当个你这种水平的同性恋演员,可是大不相同。」基特说,然后咕哝道,「好吧,至少有个人会很高兴。诺尔(《二重唱》的导演)一定他妈的乐歪了。这对他那部小製作可是很大的宣传。威廉,我希望你喜欢演同性恋电影,因为你的下半辈子可能只会演这类电影了。」
「我其实不认为《二重唱》是同性恋电影。」他说,然后抢在基特翻白眼、再度教训他之前说,「如果最后是这样的下场,也没关係。」他把自己告诉过裘德的话告诉基特,「我永远都会有工作的,别担心。」
(「但如果你接不到电影了呢?」裘德曾问。
「那我就去演舞台剧。或者去欧洲工作,我一直想多接瑞典那边的工作。裘德,我跟你保证,我会永远、永远演下去的。」
裘德沉默了。当时他们躺在床上,时间很晚了。「威廉,如果你想保密的话,我真的不介意——一点也不介意。」裘德说。
「可是我不想。」他说。他的确不想。他没有那个力气,没有那个谋划的本领,也没有那个忍耐力。他知道有几个演员——比较年长,比他更具商业性——其实是同性恋,却跟女人结婚。他看到他们的生活有多空洞、多虚伪。他不想过那种生活,他不想在离开拍摄现场后,还觉得自己在扮演一个角色。当他回家时,他希望自己真正觉得是在家裡。
「我只是怕你以后会怨恨我。」裘德承认,声音很小。
「我永远不会怨恨你的。」他向裘德保证。)
这会儿,他听著基特又悲观地预测了一个小时,然后,终于,当威廉摆明了不会再改变心意时,基特似乎也改变了心意。「威廉,一切都会没事的。」他坚定地说,彷彿之前一直担心的人是威廉,「要是有任何人办得到,那就是你了。我们会让你不受影响的。一定会没事的。」基特歪头看著他,「你们两个打算结婚吗?」
「天啊,基特,」他说,「你刚刚还想拆散我们呢。」
「不,我没有,威廉。我没有。我只是想让你瞒著别说,如此而已。」他又叹了口气,但这回是认命的叹气,「我希望裘德感激你为他所做的牺牲。」
「这不是牺牲。」他抗议,但是基特狠狠看了他一眼。「现在不是,」他说,「但以后可能会是。」
裘德那天晚上提早回家。「进行得怎麽样了?」他问威廉,仔细看著他。
「很好,」他坚定地说,「进行得很好。」
「威廉……」裘德才要开口,就被他打断。
「裘德,」他说,「已经决定了。一切都会很好的,我跟你发誓。」
基特的办公室设法把消息压了两个星期,第一篇报导发出来时,他和裘德已经搭上前往香港的飞机,去找裘德在贺瑞佛街的老室友查理·马,接下来再去越南、柬埔寨、老挝。他度假时都儘量不去看短信之类的讯息,不过基特接到《纽约》杂志一个作者打来的电话,于是他知道会有一篇报导。那篇文章刊登时,他们已经到了河内。基特把文章转给他们,没有附上任何评论,他很快浏览了一下,当时裘德在浴室裡。「拉格纳松目前正在度假,无法取得他的回应,但是他的经纪人证实了拉格纳松与裘德·圣弗朗西斯的恋情。圣弗朗西斯是一位评价很高的知名诉讼律师,服务于著名的罗森·普理查德律师事务所。两人从大学一年级成为室友以来,就是非常亲近的朋友。」他读著,然后是「拉格纳松是目前为止愿意公开同性恋情的最知名的演员」。接著像是讣闻似的,列出他拍过的电影,引用各路经纪人与公关人员对他的祝贺,讚美他的勇气,但同时也预测他演员生涯几乎肯定会走下坡,报导还引用了他认识的导演和演员所说的话,保证他的坦白绝对不会影响他的事业。最后引用了一位不具名的片厂高层主管的话,他说威廉的强项从来不是爱情文艺片,因此大概不会有影响。报导最后有个网址,链接了一张他和裘德九月去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参加理查德的个展开幕的照片。
裘德从浴室出来后,他把手机递给他,看著他阅读那篇文章。「啊,威廉。」裘德说,过了一会儿,裘德一脸懊丧的表情,「我的名字发出来了。」他才第一次想到,裘德希望他保密,可能不光是为了威廉的隐私,也是为了他自己的。
「你不认为你应该先问裘德,看我可不可以证实你交往的对象是他?」基特之前曾经问他,当时他们在商量基特要代威廉跟记者说些什麽。
「不,没问题,」他说,「他不会介意的。」
基特沉默了一会儿。「威廉,他可能会介意。」
他原先真的不认为裘德会介意。但现在,他很怀疑自己是否太过傲慢了。他自问,怎麽回事,只因为你无所谓,你就以为他也无所谓?
「威廉,对不起。」裘德说。他知道自己应该好言安抚,裘德大概觉得很内疚,而且自己也该道歉,但当时他实在没有心情。
「我要出去跑步。」他宣佈。就算没看裘德,他也感觉到裘德点了头。
现在还很早,外头的城市依然安静而凉爽,空气是一种髒白色,街道上只有少数几辆汽车掠过。他们住的饭店位于法国区的歌剧院附近,他跑过歌剧院,然后回头朝向饭店所在的殖民时代区域跑去,经过一堆蹲著的小贩,面前摆著许多扁平的大竹篮,上头放著鲜绿色的小青柠,还有一堆堆刚割下来的香草植物,闻起来有柠檬、玫瑰、胡椒的气味。街道变窄时,他放慢脚步,弯进一条巷子,裡头挤满了一个个小吃摊,只有一个女人站在一个大锅后头搅拌著浓汤或油,顾客们坐在四五张塑胶凳子上赶紧吃完早餐,就走出巷子,骑上自行车离开。他停在巷子的另一端,等著一名男子骑自行车经过,自行车后座绑著的篮子上装著一根根法棍,热腾腾如同蒸牛奶般的香气充满了他的鼻腔。之后,他走进另一条巷子,裡面蹲满了小贩,面前摆著香草植物和一堆堆山竹,还有一盘盘装在金属盘子裡银粉色的鱼,新鲜得他都能听到鱼的吸气声,看得到鱼的眼珠绝望地游移。在他上方挂著一串串灯笼般的鸟笼,每个笼子裡都有一隻鸟生气勃勃地鸣叫著。他身上有一点现金,便买了一把香草植物打算给裘德;那把香草看起来像迷迭香,但闻起来有种宜人的肥皂味,他不知道那是什麽植物,但他觉得裘德可能知道。
他太天真了,当他缓步走回饭店时心想:有关他的演员生涯,有关裘德。为什麽他总是以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为什麽他总是认为自己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而且一切都能如他想像的那样发展?这次失败是因为创造力、傲慢,或者(一如他的假设)纯粹是因为愚蠢?很多他信赖且尊敬的人一直警告他(基特的警告关乎他的事业;安迪的警告关乎裘德;裘德的警告则是关乎他自己),然而他总是不理会。生平头一次,他纳闷基特是不是说对了,裘德是不是说对了,是不是自己永远都接不到工作了,或至少不会是他喜欢的那类工作。他会怨恨裘德吗?他不认为;他希望不会。但他从没想到,竟然真有这个可能。
但比这种恐惧更大的问题,是他很少有勇气问自己:如果他逼裘德做的那些事情,根本对裘德没有好处呢?前一天,他们头一次一起冲澡,事后裘德很安静,深深陷入了神游状态裡,双眼无神而空荡,让威廉一时间害怕起来。裘德根本不想一起洗澡的,但威廉逼他。在淋浴间裡,裘德僵硬而严肃,威廉从裘德紧绷不动的嘴巴看出他在忍受,在等著赶紧结束。但他没让他离开淋浴间,一直逼他留下。他的表现(不是故意的,但是谁管你)就像凯莱布——他逼裘德去做他不想做的事,而裘德去做是因为他要他做。「这样对你有好处的。」他说,想到这裡(虽然他当时如此相信)他简直要反胃了。从来没有人像裘德这样毫不怀疑地相信他,他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威廉不是专业医疗人员,」他还记得安迪曾这麽说,「他是个演员。」儘管当时他和裘德都大笑起来,但他不确定安迪是错的。他凭什麽试图指导裘德的心理健康呢?「别这麽信赖我。」他想对裘德说。但他怎麽能?他不是一直希望裘德信赖他、希望这段恋情由他负责?他不是一直希望自己对另一个人不可或缺,以至于没了他,那个人甚至无法掌握自己的人生?现在他得到了,但这个位置的种种要求吓坏他了。他之前要求负责,却没完全瞭解自己可能造成多大的伤害。他真的有能力担负这个责任吗?他想到裘德对性爱的恐惧,知道在那恐惧背后还有另一个问题,那是他一直在推测、但从来没有问起的。所以他该怎麽做?他真希望有个人可以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做得好或不好;他真希望有个人能在这段恋情中指引他,就像基特指引他的事业那般,告诉他什麽时候该冒险,什麽时候该撤退;什麽时候该扮演英雄威廉,什麽时候又该扮演恐怖的拉格纳松。
啊,我在做什麽?他步伐沉重地跑过街道,对自己喃喃唸叨著,沿途经过了男人、女人和儿童,正准备开始这一天,也走过窄如橱柜的建筑物,以及一些贩卖形如砖头的硬挺草编枕的小店,还有胸前抱著一隻模样傲慢的蜥蜴的小男孩,我在做什麽?啊,我在做什麽?
一个小时后他回到饭店,天空已经从白色转为一种可口的、带著薄荷绿的蓝。旅行社如往常一样帮他们订了一间双床套房(他忘了请助理去更改),裘德正躺在前一夜他们睡的那张床上阅读,已经换好了外出服。他进门时,裘德站起身,走过来拥抱他。
「我全身是汗。」他咕哝著,但裘德不肯放手。
「不会有事的。」裘德说。他后退看著他,抓住他的双臂。「一切都会好好的,威廉。」他说,用威廉偶尔听到他跟客户讲电话时那种坚定、宣告的语气,「真的。我永远会照顾你,你知道的,对吧?」
他微笑。「我知道。」他说,但让他安心的其实不是保证本身,而是裘德看起来这麽自信、这麽有能力、这麽确定他也有办法付出。这让威廉想到他们的关係毕竟不是一场救援任务,而是他们友谊的延伸;在他们过去的友谊中,他救过裘德很多次,裘德也常常救他。每回他都会帮助疼痛中的裘德,或者帮裘德挡掉问太多问题的人,同样地,裘德也总是耐心地倾听他担心自己的工作,在他没接到角色时,劝慰他走出愁惨的心情,或者在他丢掉一份工作、没有足够的钱养活自己时,出钱帮他支付大学的学生贷款(而且连续三个月,让他觉得好丢脸)。然而在过去七个月,他不知怎地决定要修补裘德,要把他修理好,但其实他根本不需要修理。裘德一直相信他说的话;他也得试著对裘德做同样的事。
「我点了早餐送到房间来,」裘德说,「我想你可能需要一点隐私。要去冲个澡吗?」
「谢谢你,」他说,「但我想等吃过饭再去洗。」他吸了口气,可以感觉到焦虑退去,自己又恢复到正常的状态。「不过你可以陪我唱歌吗?」过去两个月,为了准备《二重唱》,他们每天早上都一起练唱。在电影裡,他的角色和饰演他太太的角色要参加一场年度的圣诞表演,他和那位女演员都必须唱歌。导演给了他一份练习歌单,裘德会陪他一起练:裘德唱主旋律,他唱和声。
「当然可以,」裘德说,「老样子?」过去一星期,他们都在练习他在电影中必须清唱的《齐来崇拜歌》,而且一整个星期,他都在同一个地方走音、唱得太高,就是第一段的「齐来虔诚同崇拜」。他每回走音,听到自己唱坏了,就皱起脸,而裘德会朝他摇摇头,继续唱下去,他就跟著唱完。「你想太多了,」裘德会说,「你唱得太高,是因为你太专注要把音唱准;不要想就是了,威廉。这样你就能掌握了。」
但是那天早上,他很有把握自己会唱对。他把还拿在手上的那束香草植物递给裘德。裘德谢谢他,摘下几朵紫色小花在指尖揉捻出香气。「我想这是一种紫苏。」他说,伸出手指让威廉闻。
「好香。」他说,他们相视而笑。
于是裘德开始唱,他跟著,一路唱完都没有走音。才唱完最后一个音符,裘德立刻又开始唱歌单上的下一首《圣婴为我们降生》,之后是《好国王文萨雷斯》,威廉一次又一次跟著唱。他的嗓音不像裘德那麽圆润,但在那些时刻他听起来也算及格,说不定还超过了及格:他听得出自己的嗓音伴随著裘德的,听起来更好了,于是他闭上眼睛专心享受。
送早餐来的门铃响时,他们还在唱,但他站在那裡,裘德一手按著他的手腕,于是他们留在原处,裘德坐著,他站著,继续唱完那首歌的最后几个字,直到唱完了,他才去开门。在他周围,房间裡充满了那不知名香草的芳香,翠绿而新鲜,但很熟悉,就像某种他原先没意识到自己喜欢的东西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2
威廉第一次离开他时(大约是二十个月前、前年的一月),一切都出了错。那时威廉去德州拍《二重唱》,才走了两个星期,他的背痛就发作了三次(一次在办公室,另一次在家裡,持续了整整两小时);他的脚痛又回来了,右小腿出现了一道疮(哪裡来的他也不知道)。然而之前一切都好好的。他不得不在一星期内去看安迪两趟。「我怀疑,」安迪说,「你就是太得意忘形了。」
「啊,这……」他说,几乎痛得讲不出话来,「这难免吧?」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时,他感谢自己的身体一直很乖,按捺了这麽久。他私下认定,在和威廉谈恋爱的这几个月,自己一次轮椅都没用过。这段时间他的背痛很少发作,就算发作也很短暂,而且从来没在威廉面前。他知道这样很傻,因为威廉知道他有什麽毛病,见过他最惨的那一面;但他还是很庆幸在两个人开始用不同的方式看待彼此时,自己能有一段重新创造的时期,扮演一个身体健全的人。所以他恢复正常状态后,也没告诉威廉自己发生了什麽事(他太厌倦这个话题了,无法想像其他人不会有同样的感觉)。等到威廉三月回纽约时,他多多少少好转了,又能走路,小腿上的疮也再度获得控制了。
自从那次去德州拍片,威廉又四度离家多日,两次去拍片,两次去巡迴宣传。每一次,有时甚至就在威廉离开那天,他的身体就会出状况。但他很感谢自己的身体这麽好心、这麽会抓时机:彷彿他的身体抢在他的脑子之前,先替他决定他应该经营这段感情,而且尽责地设法移除种种障碍和尴尬。
现在是九月中,威廉又准备离开了。自从许久以前的「最后晚餐」之后,这就变成他们的例行仪式:每回威廉离开前的那个星期六,他们会找个奢华的地方吃晚餐,接下来聊一整晚。星期天早上他们会睡到很晚,下午会检查一些实际的事务:威廉不在时要完成的事情,没解决的事情要解决掉,还要做一些决定。他们的关係一路发展到今天,两人之间的谈话变得更亲密,也变得更世俗,而离别前的最后一个週末总是能简单扼要而完美地反映这种状况:星期六是用于恐惧、祕密、告白和回忆,星期天则是用于后勤、日常筹划,让他们共同的生活正常运转。
这两种跟威廉的谈话他都喜欢,但他对世俗部分的欣赏程度远超过他原先的想像。他总是觉得自己在一些大事上和威廉紧密相连,例如爱情、信赖,但他也喜欢在小事上面和他紧密相连,像是帐单、税务、定期看牙医。他总是想起几年前有次去哈罗德和朱丽娅家,当时他严重感冒,那个週末大部分的时间都倒在客厅沙发上,裹著毯子断断续续睡觉。那个星期六晚上,他们一起看电影,中间哈罗德和朱丽娅讨论起特鲁罗房子的厨房整修工程。他半瞌睡、半清醒地听著他们小声交谈,那些内容无聊到他根本听不懂大部分细节,但也感觉到一种莫大的平静。对他而言,这似乎就是成年伴侣关係的理想表现,有个人可以跟你讨论共同生活中的种种例行琐事。
「我留话给那个园艺公司了,跟他说你这星期会打电话过去,对吧?」威廉问。此时他们在卧室帮威廉收拾最后一批行李。
「对,」他说,「我也写了字条。提醒自己明天打给他。」
「另外我跟马尔说你下个週末会跟他一起北上去工地那边,你知道。」
「我知道,」他说,「我已经排进行事曆了。」
威廉本来一边讲话,还一边把一堆堆衣服放进旅行袋,但这会儿他停下来看著他。「我感觉好糟糕,」他说,「把这麽多事情丢给你。」
「别这样,」他说,「一点也不麻烦,我发誓。」他们生活中大部分的行程都是由威廉的助理和他的祕书们安排;但是纽约州北部那栋房子的种种细节,则是由他们亲自打理。他们从没讨论过要这样,但他感觉两人都参与建造这栋房子、见证他们一起建立这个地方是很重要的,这是从利斯本纳街的那户公寓之后,他们联手打造的第一个地方。
威廉叹气。「可是你这麽忙。」他说。
「别担心,」他说,「真的,威廉。我应付得来。」威廉还是一脸忧虑。
那天夜裡,他躺在床上没睡著。打从他认识威廉以来,每回他要离开,他总有同样的感觉,就连跟威廉讲话时,他都能预料到他离开后自己会多想念他。现在他们真的、实际在一起了,奇怪的是,那种感觉反倒更为强烈;如今他已经很习惯有威廉在场,所以他的缺席变得更巨大,更令人软弱无力。「你知道我们还有件事情要谈。」威廉说,等到他不吭声,威廉就拉下他的袖子,轻轻握住他的左手腕。「我要你答应我。」威廉说。
「我发誓,」他说,「我会的。」在他身旁,威廉放开他的手,翻身仰躺,两人都不说话。
「我们都累了。」威廉打了个呵欠说。的确,才不到两年,威廉被重新归类为同性恋者;吕西安从事务所退休,他接任了诉讼部门的主管位置;而他们要在纽约州北边、离纽约市八十分钟车程的乡下盖一栋房子。他们一起共度週末时(威廉在家时,他也设法留在家裡,工作日更早去上班,这样週末就不必留到那麽晚了),有些傍晚,他们只是一起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不讲话,看著周围的光线逐渐消失。有时他们会出门,但频率远比以前低。
「转到女同性恋领域所花的时间,比我预期的短很多。」杰比有天晚上这麽评论道。那天,他们邀请他和他的新男友弗雷德里克过来吃晚餐,另外还有马尔科姆和苏菲、理查德和印蒂亚,以及安迪和简。
「饶了他们吧,杰比。」理查德轻声说,其他人大笑起来,但他觉得威廉并不介意,他自己当然也不介意。毕竟,除了威廉之外,其他事他才不在乎呢。
这会儿他躺在床上,有好一会儿,他等著看威廉会不会再说点别的。他很好奇他会不会想要做爱;大部分状况下,他还是无法判定威廉什麽时候想要、什麽时候不想。他不知道什麽时候拥抱会变成更具侵略性或他不想要的东西,但他总是做好准备。虽然他不愿承认、不愿去想,也永远不会说出来,但随著威廉的离开,这是极少数让他期待的事情之一:威廉不在的那几週或几个月,就不会有性交,他终于可以放轻鬆了。
到现在,他们有性生活已经十八个月了(他知道自己得停止计算时间,免得他的性生活好像某种刑期,而他努力要熬过去似的),之前威廉等了他将近十个月。在那十个月裡,他一直强烈感觉到某个地方有个时钟在倒数,儘管他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时间,但他知道就连威廉这麽有耐性的人,也不会永远等下去。几个月前,他无意间听到威廉跟杰比撒谎说他们的性生活很棒,他就向自己发誓当天晚上要跟威廉说他准备好了。但是他太害怕了,最后还是让那一刻过去了。之后过了一个多月,他们在东南亚度假时,他再度向自己保证他会尝试,但再一次,他还是什麽都没做。
接下来的一月,威廉去德州拍《二重唱》,他把那独处的几个星期用来心理建设,然后威廉回家的那一夜,他就告诉威廉他准备好了——他还是很惊讶威廉居然会回到他身边;他惊讶而狂喜,开心得想把头伸出窗外尖叫,不为了什麽,只因为这一切实在太不可能了。
威廉看著他。「你确定吗?」他问他。
他当然不确定。但是他知道如果自己想跟威廉在一起,早晚都得做这件事。「确定。」他说。
「你真的想做吗?」威廉接下来又问,还是看著他。
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含义:是个挑战?或者真是个问题?最好别冒险,他心想。于是他说:「想,我当然想。」看到威廉的笑容,他知道自己选择了正确的答案。
但首先,他必须告诉威廉有关他的病。「未来如果你要性交,务必事先说出你的病情。」多年前费城的一个医生曾这样告诉他,「你不能把这些病传染给其他人。」那个医生态度很严厉,他永远忘不了当时所受到的羞辱,还有害别人跟他一样肮髒的恐惧。于是他写下一篇说词背起来,但真要说出口,比他预估的难太多了,而且他讲得很小声,中间很多地方都得重複。之前这套说辞他只跟凯莱布讲过一回。他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用他低沉的声音说:「裘德·圣弗朗西斯,原来是个小骚货。」他逼自己微笑并同意。「大学嘛。」他设法说,凯莱布对他微微一笑。
威廉听了这篇说辞也沉默了一会儿,看著他问道:「你是什麽时候得这些病的,裘德?」然后说:「我很遗憾。」
当时他们一起躺在床上,威廉睡在他那一侧,面向他,他则仰躺著。「我在华盛顿的那一年迷失了。」最后他终于说。这当然不是实话,但讲实话就得跟威廉谈更多,而他还没准备好。
「裘德,我很遗憾,」威廉说,伸手拥住他,「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麽事吗?」
「不,」他固执地说,「我想我们该做了,就是现在。」他已经准备好了,再等一天也不会有所改变,只会让他失去勇气而已。
于是他们做了。一大部分的他希望、甚至期盼跟威廉做情况会有不同,自己终能享受这个过程。但从一开始,他就感觉到昔日每一种恶劣的感官知觉都回来了。他设法专注地想这一回显然好很多:威廉比凯莱布温柔,对他没有任何不耐烦,毕竟威廉是他深爱的人。但结束后,他还是有同样的羞愧、同样的反胃、同样想自残的渴望,想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朝牆壁上狠狠摔过去,摔成一片血淋淋的。
「还好吗?」威廉低声问。他转头看著威廉的脸,他深爱的那张脸啊。
「还好。」他说。他心想,或许下回会好一点。然后,下一回还是一样,他就想著再下一回可能会好一点。每一回,他都希望状况有所不同。每一回,他都告诉自己会好转。当他明白就连威廉也救不了他,自己已经无药可救,这种经验对他来说已经永远毁掉时,他陷入一生难得的深沉哀伤。
最后,他为自己订下几条规则。第一,他绝对不会拒绝威廉。如果这是威廉想要的,那就给他,他绝对不会拒绝。威廉为了跟他在一起牺牲了那麽多,又带给他莫大的平静,他决定尽力感谢他。第二,他会试著表现出一点生气和热忱,一如卢克修士一度要求他的。和凯莱布交往的末期,他开始回覆到这辈子的惯常习性:凯莱佈让他翻身,拉下他的长裤,他就躺在那裡等待。而现在,跟威廉在一起,他试著回忆卢克修士的命令(他向来都乖乖遵从)——翻身;现在发出一点声音;现在告诉我你喜欢这样——然后儘量把这些纳入过程中,这样他就会像个积极的参与者。他希望技巧多少能掩饰他缺乏热忱。威廉睡著时,他会逼自己回忆卢克修士教过他的,而那是他成年后一直设法忘掉的。他知道威廉对他的熟练很惊讶。他向来保持沉默,听其他人吹嘘自己的床上功夫,或是他们希望在床上做些什麽;他总是有办法忍受朋友们关于性事的种种对话,自己却从来不加入。
第三条规则,威廉每主动三次,他也会主动一次,免得太不对等。第四,无论威廉希望他做什麽,他都会做。他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这是威廉。这个人绝对不会故意伤害你。无论他要求你做什麽,都是合理的。
但接著他眼前会浮现卢克修士的脸。你也信赖过他,那声音纠缠著他。你以前也以为他在保护你。
你居然敢,他跟那声音争辩,你居然敢拿威廉跟卢克修士比。
有什麽差别?那个声音凶回来。他们都想从你身上得到同样的东西。到头来,你对他们都是一样的。
最后他对性爱过程的害怕逐渐降低,但畏惧还是没有减少。他一直知道威廉很享受性爱,但他很惊讶且很沮丧地发现,威廉似乎非常享受跟他做爱。他知道自己这样想有多不公平,但他发现自己因此对威廉失去了一点尊敬,而且因为自己有这些感觉而更恨自己。
他设法把重点放在这些经验比跟凯莱布时好太多了。还是会痛,但是跟其他任何人相比都比较不痛,这当然是好事。还是不舒服,不过比较轻微。另外,他仍觉得可耻。虽然跟威廉做,他有办法让自己安心些,因为他知道自己至少带给他最关心的人一点点愉悦。这一点帮助他撑过每一回。
他告诉威廉自己因为车祸受伤失去了勃起的能力,但这不是实话。根据安迪的说法(这已是好几年前了),他没有任何生理上的理由导致无法勃起。但无论如何,他就是没办法,而且好多年了,从大学开始就是这样。即使读大学时,他也很少勃起,就算有也无法控制。威廉问过他能不能做些什麽,比方打针或吃药,但他说他对那些药物的某种成分过敏,对他而言也没有差别。
凯莱布对他这种无能并不觉得太困扰,威廉却会。「难道我们不能做些什麽帮你吗?」他一次又一次地问,「你跟安迪谈过吗?我们要不要试试别的方法?」直到最后他厉声叫威廉别再问了,说他搞得自己感觉像个怪胎。
「对不起,裘德,我不是故意的,」威廉沉默了片刻说,「我只是希望你享受这个而已。」
「我很享受啊。」他说。他讨厌跟威廉撒这麽多谎,但他还能怎麽办?不撒谎就意味著要失去他,意味著要孤独终老。
有时,甚至常常,他会咒骂自己,责备自己能力多麽有限,但有时,他会对自己宽容一点。他知道自己的脑子如何努力保护他的身体,为了庇护他,让他的性衝动完全停摆,把曾经引起庞大痛苦的那些部分完全冻结。但通常,他知道自己错了。他知道自己对威廉的怨恨是错的。他知道自己对威廉喜爱前戏的不耐烦是错的——每回性交前那漫长、尴尬的无聊时段,他知道那些细微的亲密动作,是威廉实验的方式,看自己能激起他多大的性衝动。但在他的经验裡,性交是要儘快度过的一件事,带著几近粗暴的效率和简洁。当他发觉威廉试图拖长这个过程时,他开始提供一个果断的方向,后来他才明白威廉一定误以为那是热情。然后,他会听到卢克修士在他脑袋裡胜利地宣告——我听得出来你自己也乐在其中——而觉得难堪。我没有,他以前总是想这麽说,现在他也想说:我没有。但是他不敢。他们在谈恋爱,而谈恋爱的人总是会性交。如果他想保住威廉,他就得履行他的条件,而他不喜欢这些责任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然而,他还是没有放弃。他向自己承诺他会努力修补自己,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威廉。他偷偷买了三本性爱自助书(下单时他不免觉得脸红),趁威廉去巡迴宣传新片时偷偷阅读,等到威廉回来,他就设法学以致用,但结果还是一样。他买了一些给女性读者看的杂志,裡头有文章提到如何在床上表现得更好,他仔细研读。他甚至买了一本书,讲性侵犯的受害者(他痛恨这个用语,从未用在自己身上)如何处理性事。有天晚上他锁起书房的门,关在裡面阅读,免得被威廉发现。但是过了大约一年,他决定改变自己追求的目标:他可能永远都没办法享受性爱,但不表示他没办法让威廉更享受。这样既能表达他的感谢,自私一点,也更能保住他和威廉的亲密关係。所以他努力抛开羞愧感,专注在威廉身上。
现在他重拾性生活了,才发现这些年来周遭充满了性爱话题,而他竟然设法将之彻底排除在外。二十几年来,他一直迴避讨论性爱,但现在每次碰到,他都会认真听:他偷听同事、餐厅裡的女人、街上擦肩而过的男人的谈话,他们全在谈性爱;谈他们什麽时候有、希望有更多(好像没人希望减少)。彷彿回到大学时代,他的同伴再度成为他偷学的老师,他总是警觉地收集信息,倾听各种方法。他收看电视上的谈话秀,很多是关于伴侣间是如何停止性生活的;那些已婚的来宾有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没有性生活。他会研究那些节目,但没有一个能提供他想要的信息:与人成为伴侣后,性生活会持续多久?他还得等多久,这种性生活停止的状况才会发生在他和威廉身上?他看著那些伴侣:他们快乐吗?(显然不,他们上谈话节目,把自己的性生活告诉一堆陌生人,是想寻求帮助。)但他们似乎很快乐,不是吗,至少是某种形式的快乐。电视上那对男女已经三年没有性爱了,但是那男人的手会碰触那女人的胳膊,显然他们对彼此还有关爱,显然他们还在一起的原因比性爱更重要。在飞机上,他会看浪漫爱情喜剧片,裡头穿插已婚人士无性生活的笑料。所有年轻人演的电影都是关于想要性爱;所有老年人演的电影也是关于想要性爱。他看著这些电影,觉得好挫败。你们什麽时候才能停止想要性交?有时他可以领略其中的讽刺:威廉,在各方面都是理想伴侣,他还是想要性爱;而他,在各方面都不是理想的伴侣,却不想要。他这个瘸子不想要性爱,威廉无论如何还是渴望他。然而,威廉就是他的快乐;他得到了自己从没想到过能拥有的快乐。
他曾经跟威廉保证,如果他想念跟女人上床,就应该去,他不会介意的。可是「我不想念,」威廉说,「我想跟你上床。」换作别人听了会很感动,他也很感动,可是他同时感到绝望:这个情况要到什麽时候才会终止?无可避免地,如果永远不会终止呢?如果永远不可能让他停止呢?他想起那些年在汽车旅馆的房间裡,即使在当时,无论多麽虚假,他也有个日子可以期盼:16岁。当他满16岁,就可以停止了。现在他45岁了,感觉上好像又回到11岁,等著有一天某个人——以前是卢克修士,现在是威廉(不公平、不公平)——告诉他:「到此为止。你已经完成了你的责任,再也不会有了。」他真希望有个人能告诉他:儘管他有那些感觉,他还是一个完整的人;真希望有人跟他说他一点毛病都没有。这个世界肯定有个人跟他有相同的感觉吧?他对性交的厌恶肯定不是需要矫正的缺陷,只是偏好的问题吧?
某天晚上,他和威廉躺在床上,两人都过了辛苦的一天。威廉忽然谈起他和一个老朋友吃了中饭,是个叫莫莉的女人,这些年他们偶尔会碰面一两次。威廉说,她以前有段时间过得很辛苦,现在经过二十多年,她终于告诉她母亲,说前一年过世的父亲曾对她实行性侵害。
「好可怕,」他不自觉地说,「可怜的莫莉。」
「是啊,」威廉说,沉默了一会儿,「我只是告诉她,她没什麽好羞愧的,她没做错任何事。」
他感觉自己浑身发热。「你说得没错。」最后他终于说,然后夸张地打了个大呵欠,「晚安,威廉。」
有一两分钟,两个人都没说话。「裘德,」威廉柔声说,「你到底打不打算告诉我?」
能说什麽?他心想,全身僵住不动。为什麽威廉现在要问起这个?他这麽努力表现得像正常人,还以为自己做得很好——或许其实没有。他得更努力才行。他从没告诉威廉他和卢克修士的事。不仅一直无法开口谈,而且一部分的他也知道自己不必说出来。过去两年,威廉一直用各种方法逼近这个话题,通过朋友和熟人的故事,有些有名字、有些没有(他不得不假设其中有些是编出来的,因为不可能有人有这麽多被性侵的朋友),通过他在杂志上看到恋童癖的故事,通过各种关于羞愧本质的谈话,还有为何不该觉得羞愧。每回讲完,威廉会停下来等,好像在精神上伸出一隻手邀他共舞。但他始终没握住威廉那隻邀舞的手。每一回,他都保持沉默,改变话题,或只是假装威廉根本没说过。他不知道威廉是怎麽逐渐明白他的这部分,他也不想知道。显然他以为自己假扮的那个人,并不是威廉或哈罗德所看到的。
「你为什麽问我这个?」他问。
威廉挪动了一下身子。「因为……」他说,停顿一下。「因为,」他又说,「我早就该逼你谈这个了,」他又停了一下,「早在我们开始有性生活之前。」
他闭上眼睛。「难道我表现得不够好吗?」他低声问,可是一说出口就后悔了;这句话他该拿去问卢克修士,而威廉并不是卢克修士。
从威廉的沉默,他感觉得出来他也对这个问题感到震惊。「不是,」他说,「我的意思是,你表现得很好。但是裘德——我知道你以前出过一些事。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我希望你让我帮你。」
「那些都过去了,威廉,」他最后终于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不需要帮助。」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卢克修士就是伤害你的人吗?」威廉问。他没吭声,几秒钟过去。「裘德,你喜欢做爱吗?」
如果他开口,就会哭出来,因此他无法回答。「不」这个字这麽短、这麽容易说出口,连小孩都可以,比较像个声音而非文字,只是用力吐出一口气。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张开嘴唇,那个字就能吐出来。然后——然后怎样?威廉会离开,带走一切。我可以忍受这个,他们做爱时他会想,我可以忍受这个。他可以忍受这个,以换取每天早晨在威廉旁边醒来,换取威廉给他的种种关爱,换取有他做伴的舒适。威廉在起居室看电视而他经过时,威廉会伸出一隻手,他会握住,两个人就保持那样的姿势,威廉坐著看电视,他站著,两个人握著手,最后他会放开,继续往前走。他需要威廉在场;自从威廉搬进来跟他住以后,每一天他都体验到威廉去拍《肉桂王子》之前跟他同住的那种平静感。威廉是他的稳定力量,他想抓紧不放,即使他知道自己有多麽自私。如果他真的爱威廉,他就该离开他,让威廉找一个更好的人去爱(必要的话,还会逼他),一个可以享受跟他做爱、真正对他有慾望、毛病比较少、更有魅力的人。威廉对他有好处,他对威廉却有坏处。
「你喜欢跟我做爱吗?」他最后终于开口问。
「喜欢,」威廉立刻说,「我很爱,但是你喜欢吗?」
他嚥下口水,数到三。「喜欢。」他低声说,很生自己的气,但同时也放心了。他又为自己争取到更多时间:让威廉留在身边的时间,但也是做爱的时间。他很好奇,如果他说不,那会怎样呢?
于是他们继续过下去。但为了弥补性交,他就割自己,割得越来越凶,好帮自己减轻羞愧的感觉,也惩罚自己产生怨恨之感。好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严格遵守纪律:每週只割一次,每次只割两道,绝不超过。但过去六个月,他一再打破规则,现在他割得跟当初和凯莱布在一起时一样多,跟他被收养前那几个星期一样多。
他这样加速割自己,也成了他们第一次真正大吵的主题,不光是两人谈恋爱以来,也是他们认识二十九年来仅有的一次。有时,他的割伤在两人的伴侣关係中根本不存在。但有时,这些割伤好像是他们关係的全部,所有的对话都离不开,即使不说话也在无言地讨论。他穿长袖t恤上床时,从来不知道威廉什麽时候不会吭声,什麽时候又会开始质问他。他跟威廉解释过很多次了,说他需要割自己,说这样能帮助他,说他没办法停止,但威廉就是不能瞭解,或者不肯瞭解。
「你难道不明白,这为什麽会让我如此心烦吗?」威廉问他。
「不,威廉,」他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你必须信任我。」
「我是信任你啊,裘德,」威廉说,「但现在的问题不是信任,而是你在伤害自己。」然后对话就自行结束。
或者有的对话会让威廉说:「裘德,如果我对自己这样,你会有什麽感觉?」他说:「不一样的,威廉。」威廉就说:「为什麽?」而他说:「因为,威廉——因为是你,你不应该遭受这些。」威廉则说:「那你就应该?」他没办法回答,至少想不出一个能让威廉接受的答案。
他们大吵前一个月左右,曾经吵过一架。威廉当然注意到他割自己割得更凶了,但不知道为什麽。有一晚,他确定威廉睡著后,蹑手蹑脚要去浴室。忽然间,威廉用力握住他的手腕,他吓得倒抽一口气。「天啊,威廉,」他说,「你吓了我一跳。」
「裘德,你要去哪裡?」威廉问,声音很紧张。
他试著抽出手臂,但威廉抓太牢了。「我得去浴室,」他说,「放开我,威廉。我说真的。」他们在黑暗中凝视彼此,最后威廉总算放开他,自己也下了床。
「那走吧,」他说,「我跟你去。」
于是他们开始拌嘴,对彼此恶声恶气,生对方的气,觉得自己被背叛。他指控威廉拿他当小孩,威廉指控他有祕密瞒著不让他知道,几乎就要吼起来了。最后是他挣脱威廉的手,想跑向书房,把自己关在裡面,用一把剪刀割自己,但恐慌中,他绊倒了,跌在地上,嘴唇碰破了。威廉赶紧拿一袋冰块过来,两个人坐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在卧室和书房之间,彼此相拥著道歉。
「我不能让你这样对自己。」威廉次日这麽说。
「我不能不做。」他沉默许久后说。你不会想看到我不割自己的,他想告诉威廉,还有:我不知道没了这个,我要怎麽活下去。但他什麽都没说。他从来没办法用威廉可以理解的方式,去解释割自己对他的效果:它是一种惩罚,也是一种淨化的形式,它让他得以排掉身上各种有毒或腐坏的东西,让他不会对其他每个人产生无理的愤怒,让他不会大叫、使用暴力,让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自己的人生都真正属于他,而不是别人的。如果不割自己,他当然也绝对没有办法性交。有时他很纳闷,如果卢克修士没有给他这个药方,他会变成什麽样的人?一个总是伤害别人的人,他心想;一个设法让每个人感觉跟他一样糟糕的人;那样的人,甚至比现在的他还差劲。
威廉沉默了更久。「试试看吧,」他说,「为了我,小裘。试试看吧。」
于是他试了。接下来几个星期,他半夜醒来时,或者他们做爱后、他等著威廉睡著以便去浴室时,他就改逼自己躺著不动,双手握拳,数著自己的呼吸,颈背冒汗,嘴巴发乾。他想像某个汽车旅馆的楼梯间,想像自己摔下去,发出「砰」的一声,那是多麽令人满足又疲倦,那会多麽的痛。他真希望威廉知道他多麽努力尝试,同时很庆幸他不知道。
但有时这样还不够。于是在那样的夜裡,他会轻手轻脚到一楼去游泳,设法把自己累到筋疲力尽。到了早上,威廉要求看他的手臂,他们曾因此吵架,但最后还是乖乖让威廉看比较简单。「高兴了没?」他会凶巴巴地说,从威廉手裡拽回手臂,把袖子放下来,扣好袖釦,没法抬头看威廉。
「裘德,」威廉暂停一下说,「出门前先过来陪我躺一下吧。」但他摇摇头就离开了,接著一整天都很后悔。随著每一天过去,威廉没再要求他陪他躺一下,他就更加怨恨自己。他们新的早晨例行仪式,就是威廉检查他的手臂。而每一回,坐在床上、在威廉旁边,让威廉检查他是否有割伤的痕迹,他就觉得懊恼与羞辱感更增一分。
他答应威廉他会更努力的一个月后,有一天晚上,他知道自己惨了,无论做什麽都平息不了他想割自己的渴望。那是意外的、特别充满回忆的一天,隔开过去和现在的那面纱帘变得非常薄。整个晚上,彷彿在视野边缘,他不断看到片段画面浮现眼前,晚餐时他一直努力不要脱离现实,不让自己陷入充满回忆的阴影世界中。那一夜是他第一次差点告诉威廉他不想做爱,但最后还是设法忍住。他们做爱了。
事后,他筋疲力尽。他们做爱时,他总得艰难地设法让自己专注在当下,不让自己飘离。他小时候就学会脱离自己,客人会跟卢克修士抱怨。「他的眼睛看起来死气沉沉。」他们说,他们不喜欢这样。凯莱布也说过类似的话。「醒醒吧。」他有回说,拍拍他的侧脸,「你跑去哪裡啦?」于是他努力投入,即使这样会让整个经验更鲜明。那一夜他躺在那儿,看著威廉趴在旁边,手臂塞在枕头底下,睡觉时,那张脸比醒著时更严肃。他等著,数到三百,然后又数了三百,直到一小时过去了。他打开自己那一侧的床头灯,试著看书,但是他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刮鬍刀片,唯一感觉到的就是双臂因为需要而刺痛,彷彿全身的血管都化为电路,随著通电发出嘶嘶声和哔哔声。
「威廉。」他轻声喊,威廉没回应,他一手放在威廉的脖子上,威廉也没动。最后他终于下床,儘可能轻手轻脚走进衣帽间,把他藏在一件冬天大衣内侧口袋的刀片袋拿出来,走出房间,到公寓另一头的浴室裡,关上门。这裡的淋浴间比较大,他坐在裡头,脱掉上衣,背靠著冰冷的大理石。他的前臂现在盖满了厚厚的疤痕,从远处看,他的手臂就像浸了灰泥,几乎看不出他企图自杀时割下的伤痕。他在每一刀之间和周围又割下新的刀痕,一层又一层,掩盖了那些疤。最近,他更常割在上臂(不是疤痕也很多的二头肌,而是三头肌,那裡感觉比较没那麽满足,因为他喜欢不必转头就看到自己割下的刀痕),但现在他小心翼翼沿著左三头肌割下长长的痕迹,憋气数著每割一道要花的时间——一秒、两秒、三秒。
他左臂割了四道,右臂割了三道,正在割第四道时,双手因为虚弱而不稳。他一抬头忽然看到威廉站在门口盯著他。在他割自己的三十多年来,从来没让人见过他进行中的样子,他猛然停下,被人侵犯的感觉让他很震惊,像是捱了一记重拳。
威廉什麽也没说,但是当他走向他时,他畏缩了,往后紧靠著淋浴间的牆壁,难堪又恐惧,等著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他看著威廉蹲下来,温柔地拿走他手上的刮鬍刀片,一时之间两人都没动,只是瞪著那刀片。然后威廉站起来,毫无前奏和预警,就用刀片划过胸部。
他整个人猛然醒觉。「不要!」他大喊,想站起来,但是没那个力气,于是又往后坐回去。「威廉,不要!」
「妈的!」威廉喊道,「妈的!」但他还是划了第二刀,就在第一刀的下方。
「别割了,威廉!」他喊,差点掉泪,「威廉,别割了!你弄伤自己了!」
「哦,是吗?」威廉问,他看得出来威廉的眼睛有多亮,知道他几乎也要哭出来了。「裘德,你明白这是什麽感觉了吗?」然后他划了第三刀,又骂了粗话。
「威廉,」他呻吟著,扑向他的双脚,但威廉往后退开,「拜託别割了。拜託,威廉。」
他求了又求,但威廉割了六刀才停下,垮坐在对面牆底。「妈的,」他低声说,弯下腰,双手抱住自己,「妈的,好痛。」他赶紧拿著袋子过去,想帮忙清洁伤口,但威廉躲开了。「别管我,裘德。」他说。
「但是你得包扎伤口啊。」他说。
「包扎你自己的吧。」威廉说,还是不肯看他。「你知道,这可不是我们以后要一起共享的病态仪式:各自割伤,然后互相包扎。」
他往后瑟缩。「我没有那个意思。」他说,但威廉没回答他。终于,他清理完自己的伤口,然后把袋子推向威廉。威廉也清理了伤口,边弄边皱起脸。
他们沉默地坐了好久好久,威廉还是弯著腰。他看著威廉。「对不起,威廉。」他说。
「天哪,裘德,」威廉过了一会儿说,「这真的很痛,」他终于肯看他了,「你怎麽受得了?」
他耸耸肩,说:「会习惯的。」威廉摇头。
「啊,裘德,」威廉说,他看到威廉默默哭了,「你跟我在一起到底快乐吗?」
他觉得心中有个什麽破掉且开始崩塌。「威廉,」他开口,顿了一下继续说,「你让我很快乐,这辈子从来没有这麽快乐过。」
威廉发出一个声音,他后来才明白那是笑声。「那为什麽你还割自己割得那麽凶?」他问,「为什麽状况变得这麽糟糕?」
「我不知道。」他轻声说,吞下口水。「我猜我怕你会离开我。」这不是完整的说法(但完整的说法他说不出来),只是一部分而已。
「我为什麽要离开?」威廉问,看他没回答,「所以这是个测试了?你想看能把我推得多远,看我还会不会跟你在一起?」威廉抬起头,擦擦眼睛,「是这样吗?」
他摇头。「或许吧。」他低头对著大理石地面说,「我的意思是,不是有意识的。但——或许吧,我不知道。」
威廉叹气:「我不知道要说什麽,才能让你相信我不会离开,让你相信你不必测试我。」他说。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威廉深吸一口气。「裘德,」他说,「你觉得你或许该回医院一阵子吗?我不知道,只是去把事情弄清楚?」
「不要,」他说,喉咙因为恐慌而发紧,「威廉,不要——你不会逼我吧?」
威廉看著他。「不,」他说,「不会,我不会逼你,」他暂停一下,「但我真希望我可以。」
不知怎的,这一夜结束了。不知怎的,下一天开始了。他累得整个人有点恍惚,但还是去上班了。他们吵架从来没有结论性的收场——没做任何保证,也没发出最后通牒——但接下来几天,威廉都没跟他说话。应该说,威廉说了话,但等于没说。他早上离开时,威廉会说:「祝你一天顺利。」他晚上回家时,则说:「你今天过得怎麽样?」
「很好。」他会说。他知道威廉在想该怎麽办,在想他对这个状况的感觉,与此同时,他儘量试著不要打扰。夜裡他躺在床上,平常两人会交谈,但现在都很安静,他们的沉默像是躺在床上的第三隻生物,夹在两人之间,巨大而毛茸茸,一戳弄就会变得凶猛起来。
到了第四夜,他再也无法忍受了,于是两人安静地躺在那裡约一小时后,他翻身越过了那生物,双手抱住威廉。「威廉,」他低声说,「我爱你。原谅我。」威廉没回应,但他坚持下去。「我在试了,」他告诉他,「我真的在试了。这回我失手了;我会更努力的。」威廉还是什麽都没说。他抱得更紧。「拜託,威廉,」他说,「我知道你很心烦。拜託再给我一次机会。拜託不要生我的气。」
他可以感觉到威廉叹气。「我没生你的气,裘德,」他说,「而且我知道你在努力尝试。我只是真心希望你不必试;我真心希望这件事不是你必须这麽努力奋战去抗拒的。」
接下来轮到他沉默了。「我也希望。」最后他说。
那一夜之后,他开始尝试别的方法,游泳当然也包括在内,另外还有深夜烘焙。他会确定厨房裡总是有麵粉、糖、鸡蛋、酵母,而他等著烤箱裡的东西完成时,就会坐在餐桌旁工作,等到麵包、蛋糕或饼乾烤好了(他都请威廉的助理送去给哈罗德和朱丽娅),天几乎亮了,他会溜回床上睡一两个小时,直到闹钟吵醒他。接下来的白天,他的双眼因为疲倦而灼痛。他知道威廉不喜欢他在深夜烘焙,但他也知道威廉宁可他这样而不要去割自己,所以什麽都没说。他现在没办法打扫了:自从搬进格林街以来,他就僱用了管家周太太,她每星期来四次,打扫得彻底到令人沮丧,彻底到他有时很想故意弄髒东西,让自己可以打扫。但他知道这样太傻了,于是什麽也没做。
「我们来试试别的吧。」有天晚上威廉说,「你半夜醒来想割自己的时候,就把我也叫醒,好吗?不管几点。」他看著他,「我们来试试看,好吗?迁就我一下吧。」
他照办了,主要是因为很好奇,想看看威廉会怎麽做。有天夜裡,非常晚了,他轻拍威廉的肩膀,威廉睁开眼睛时,他跟他道歉。但威廉摇摇头,然后爬到他上方,把他抱得好紧,令他难以呼吸。「你也抱住我,」威廉告诉他,「假装我们在往下掉,我们害怕得紧抱对方。」
他紧拥著威廉,紧得他感觉到自己从背部到指尖的肌肉都甦醒过来,紧得他感觉到威廉的心跳紧贴著他的,感觉到他的胸廓抵著他的,还有他的腹部随著呼吸膨胀又消下。「更紧一点。」威廉告诉他,于是他抱得更紧,直到双臂开始疲劳,然后麻痺,直到身体因为疲倦而鬆垮,直到他感觉自己真的在往下掉:首先穿过床垫,接著是床架,然后是地板,直到他慢动作落下整栋大楼,每一层的楼面像果冻似的下陷、吞下他。他往下经过五楼,现在理查德家族用来存放摩洛哥瓷砖,往下经过四楼,现在是空的,往下经过理查德和印蒂亚住的三楼,接著是二楼理查德的工作室,然后来到一楼,进入游泳池,往下又往下,越来越远,经过了地铁隧道,经过岩床和粉沙土,经过石油在地下构成的湖泊和海洋,经过一层层化石和页岩,直到他飘进地核的大火中。从头到尾,威廉都紧拥著他,他们进入大火中,两人没有燃烧,而是融为一体,双腿、胸部、双臂、头都合而为一。次日早晨他醒来时,威廉没趴在他上方,而是在他旁边,但他们还是彼此相拥,他觉得有点迷糊而且放鬆,因为他不只是没有割自己,还熟睡了许久,这两件事是他好几个月来不曾有过的。那天早上,他觉得自己被洗涤得神清气爽,好像又得到了一个机会,得以正确过著自己的人生。
但当然,他不能每回觉得需要威廉就叫醒他;他规定自己每十天一次。在这十天期间,其他六七个糟糕的夜晚他就靠自己撑过去:游泳、烘焙、做菜。他需要肢体活动以赶走那种渴望。理查德给了他一把工作室的钥匙,有些夜晚,他就穿著睡衣裤下楼,理查德会留一份既能帮助他又不必花脑力、同时充满神祕的重複性任务给他:一个星期是按照大小整理鸟类的脊椎骨,另一个星期是把一堆发著微光、略带油腻的雪貂毛皮按照颜色整理好。这些任务让他想到多年前,他们四个人花了整个週末帮杰比梳整那些头髮。他真希望能告诉威廉这些事,但当然不行。他已经要理查德答应不会跟威廉提,但他知道理查德对这个状况有点不自在——他也注意到理查德从不派给他要用到刮鬍刀片、剪刀或水果刀的工作,真的蛮明显的,因为理查德的作品常常会用到这些锋利的刀剪。
有天夜裡,他去看理查德留在书桌上的一个旧咖啡罐,发现裡头装满了刀片:弯曲的小刀、大的楔形刀刃,还有他偏爱的一般长方形刀片。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罐子裡,捞出一把刀片,看著它们落回罐中。他拿了一片长方形的刀片,放在裤子口袋裡,但就在准备离开时,他累得感觉脚下的地板都倾斜了,最后还是把刀子轻轻放回罐子裡。在那几个小时,他醒著在大楼裡四处游荡,他有时觉得自己像伪装成人类的魔鬼,白天必须穿著人类的衣服,只有在夜裡才能安全脱掉,当真正的自己。
到了星期二,这一天感觉像夏天,也是威廉待在纽约的最后一天。他那天一早出门上班,不过午餐时间又回家来跟威廉告别。
「我会想念你的。」他告诉威廉,一如往常。
「我会更想念你的。」威廉说,一如往常,然后,还是一如往常。「你会好好照顾自己吗?」
「会的,」他说,不肯放开他,「我保证。」他感觉到威廉叹气了。
「别忘了你总是可以打电话给我,不管是几点。」威廉告诉他,他点点头。
「去吧,」他说,「我会好好的。」威廉又叹气,随即出门。
他很不想让威廉离开,但是他也很兴奋:因为自私的理由,他鬆了一口气,另外,看到威廉的工作这麽忙,他其实很高兴。那年一月他们从越南回来后,在出发去拍《二重唱》之前,威廉不是陷入焦虑,就是虚张声势的信心十足;威廉儘量不谈自己的不安全感,但他知道威廉有多担心。他知道威廉担心他在宣佈两人恋情后的第一部电影就是同性恋电影(无论他怎麽抗议说不是)。他知道有一部科幻惊悚片威廉很想演,但试镜后导演迟迟没打电话来,让威廉很担心(后来还是打来了,而且一切发展都如他期望的那般顺利)。他知道他们一回到美国,那些永无止境、关于他们恋情的报导文章,还有不间断的专访要求、种种推测和电视片段、八卦专栏和杂志评论,都会让威廉很担心。基特则告诉他们,他们没有办法控制或阻止,只能等到大家对这个主题厌倦,而这个过程可能要花上好几个月(通常威廉不去读自己的报导,但这些报导实在太多了:他们看电视、上网、打开报纸,就会不小心看到威廉的新闻,或是他现在代表的意义)。他们通电话时(威廉在德州,他在格林街),他感到威廉试著不去谈他有多紧张,也知道这是因为威廉不希望他觉得内疚。「告诉我吧,威廉,」他最后终于说,「我保证我不会怪自己。我发誓。」他这麽重複了一星期后,威廉终于告诉他。儘管他的确觉得内疚(每回这类对话之后,他都会割自己),但他没要求威廉保证不离开他,知道这只会让威廉感觉更糟;他只是倾听,设法安慰对方。很好,每回挂了电话、他再次忍住没说出自己的恐惧时,都会这麽称讚自己。做得很好。稍后,他会把刮鬍刀片的尖端压进一道疤裡,把那肌肉组织往上挑开来,直到他能往下割到柔软的肉裡。
威廉目前在伦敦拍摄的电影,一如基特所说,是一部同性恋电影,他觉得这是个好迹象。「正常状况下,我会劝你别接,」基特告诉威廉,「但这个剧本太棒了,错过可惜。」那部电影叫《毒苹果》,描述英国数学家艾伦·图灵因为猥亵罪被捕并被化学阉割后,人生的最后几年。他崇拜图灵(所有数学家都崇拜图灵),也被那个剧本感动得差点掉泪。「你一定要接这部片子,威廉。」当时他说。
「不知道哎,」威廉微笑著说,「又一部同性恋电影?」
「《二重唱》结果相当好啊。」他提醒威廉——的确,这部电影的成绩远超过任何人的预料——但这场争辩不太起劲,因为他知道威廉已经决定要接这部电影了。他很以他为荣,且一如面对威廉拍过的所有电影,他像孩子般兴奋,期待要看他的表现。
威廉离开的那个星期六,马尔科姆来公寓接他,两人开车北上,到纽约州加里森村外的一片土地,他们正在这裡盖房子。威廉三年前买下这块土地(七十英亩,有一座湖和一片森林),但一直空著没用。马尔科姆画好设计图,威廉已经同意,但一直没跟马尔科姆说可以动工。可是大约十八个月前的一个早晨,他发现威廉坐在餐桌旁,看著马尔科姆的设计图。
威廉朝他伸出一隻手,目光仍停留在纸上,他握住威廉的手,让威廉把他拉到身边。「我想我们应该进行这个了。」威廉说。
于是他们又跟马尔科姆碰面,马尔科姆画出新的设计图。原来的房子是一栋两层楼的现代主义坡顶盐盒式房屋,但新的房子是一层楼,大部分都是玻璃。他提出他要出钱,但威廉拒绝了。他们争辩了半天。威廉指出格林街公寓的维修费用他从来没分摊过,他说他不在乎。「裘德,」威廉最后说,「我们从来没为钱吵过,就不要破这个例吧。」他知道威廉说得没错:他们的友谊从来不是用钱衡量的。他们没钱时从来不谈钱(他总觉得无论自己赚多少,那些钱也是威廉的),现在他们有钱了,他的感觉还是一样。
八个月前,马尔科姆破土动工了。当时他和威廉北上,在这片土地上漫游。那天他感觉出奇的好,甚至让威廉牵著他的手从房子的工地走下缓坡,然后左转,朝环绕湖泊的森林走去。那片森林比他们想像的更浓密,满地厚厚的松针让他们每一步都往下陷,好像脚下的土地是某种有弹性、柔软、灌了一半空气的东西。这片地形对他来说并不好走,他认真握紧威廉的手,但威廉问他要不要停下休息时,他摇了摇头。大约走了二十分钟,环湖快一半,他们来到一片宛如出自童话的林间空地,上方的天空充满墨绿色的冷杉树顶,脚下则是同样厚而柔软的落叶。他们在此停了下来,默默看著四周,最后威廉说:「我们应该把房子盖在这裡。」他微笑,但心底有个东西猛地一扯,彷彿他整个神经系统都被人从肚脐拉出来,因为他想起另一片森林,他小时候以为会去住的那个,这才明白自己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树林裡的一栋房子,附近有水,还有个爱他的人。他打了个寒噤,颤抖蹿遍全身,威廉看著他。「你冷吗?」他问。「不冷,」他说,「我们继续走吧。」于是他们就离开了。
自此开始,他总是避开那些树林,但他喜欢来到这片土地,也很开心跟马尔科姆再度合作。每隔一週,他或威廉就会来这裡看一下,但他知道马尔科姆比较喜欢他来,因为威廉对项目的细节大都没兴趣。威廉信任马尔科姆,但马尔科姆不想要信任:他想要有个人让他炫耀他在土耳其伊兹密尔外一个小採矿场找到的那种带银色条纹的大理石,然后跟他争辩太贵有多贵;他想要有个人闻闻他找来当浴缸的那块岐阜 [4] 柏木;来检视像三叶虫般嵌在水泥地板的种种物件——槌子、扳手、钳子等。除了房子和车库,这裡有户外游泳池,穀仓裡还有一座室内游泳池:房子大约三个月后会完工,池塘和穀仓则会在明年春天前完成。
现在他跟著马尔科姆走过屋子,双手摸过各种表面,听著马尔科姆指挥承造商解决各式各样的事情。一如往常,观察马尔科姆工作总是令他叹为观止:他总是看不厌朋友工作,但目睹马尔科姆的转变让他最有满足感,比威廉犹有过之。在这些时刻,他就会想起马尔科姆以前是多麽小心、一丝不苟地製作想像中的房子模型,而且是那麽认真;大二那年,有一回杰比嗑药嗑多了,放火烧掉一个房屋模型(他后来宣称是不小心的),马尔科姆又气又伤心,差点当场哭出来。他追著马尔科姆跑出虎德馆,在寒风中陪他坐在图书馆前的阶梯上。「我知道这样很蠢,」马尔科姆冷静下来后,说,「但是那些模型对我是有意义的。」
「我知道。」他说。他一直很喜欢马尔科姆做的房子模型,到现在还留著多年前马尔科姆做给他的第一个,是他17岁的生日礼物。「这样并不蠢。」他知道那些房子对马尔科姆的意义:它们是一种控制权,提醒他,儘管他人生中有种种不确定,有一件事是他完全可以操控、永远可以表达言语无法说出的。「马尔科姆有什麽好担心的?」杰比看到马尔科姆焦虑时,就会这麽问他们,但是他懂:马尔科姆担心是因为活著本来就要担心。人生很可怕;人生是不可知的。即使马尔科姆家那麽有钱,也不能让他完全免疫。人生会丢出种种意外难题给他,他得试著回答,就像他们其他人一样。他们全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寻求舒适感——马尔科姆用他的房子、威廉用他的女朋友、杰比用他的画笔、他用他的刮鬍刀片——这些东西只属于他们,可以用来抵抗这个广阔得令人胆寒、难以面对的世界,以及其中持续不断的每一分钟、每一小时、每一天。
这几年,马尔科姆越来越少接住宅设计了;事实上,他们看到马尔科姆的机会少了很多。钟模如今在伦敦和香港都有分公司,儘管马尔科姆负责大部分的美国业务(他正在为他们大学母校的博物馆设计一栋新的翼楼),但已经越来越难分身了。不过他们的房子,马尔科姆还是亲自监督,而且每次相约来视察时从不失约,也从不改期。他们离开工地前,他一手放在马尔科姆的肩膀上。「马尔,」他说,「我怎麽谢你都不够。」马尔科姆听了微笑:「这是我最喜欢的项目,裘德,」他说,「而且是设计给我最喜欢的人。」
回到纽约市区,他先送马尔科姆到布鲁克林科布尔山的家,然后往北过桥回曼哈顿,到自己的办公室去。这是他发现威廉不在所带来的最后一部分乐趣:因为这表示他可以加班到更晚、工作时间更久。没了吕西安,他的工作变得更愉快,也更不愉快——更不愉快,是因为他还是常常看到吕西安,只是他已经退休了,而且一如他自己说的,假装很享受在康乃狄克州打高尔夫球的生活。他很想念每天跟吕西安谈话,想念吕西安总是想吓他或挑衅他;更愉快,则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很喜欢主持这个部门,很喜欢成为事务所裡薪酬委员会的一分子,可以决定公司每一年的利润如何分配。有回他跟吕西安承认这一点,吕西安问他:「裘德,谁知道你居然这麽喜欢玩弄权力啊?」他抗议:不是这样的。他告诉吕西安,他的满足感来自看著每年实际赚进多少钱、看著他和其他人花在公司的时间转化为数字,然后这些数字变成钱,这些钱再变成同事生活中的东西:他们的房子、学费、假期、汽车(最后这部分他没告诉吕西安,因为吕西安会觉得他太浪漫了,又会挖苦地批评他多愁善感的倾向)。
罗森·普理查德律师事务所对他来说一直很重要,而在跟凯莱布的那一段结束后,就变得更不可或缺。他在事务所的这部分人生中,评估他价值的,纯粹是他完成的业务,以及他所做的工作。在事务所裡,他没有过去,没有缺陷。他在那裡的人生始自他上的是哪一所法学院、在裡头做了什麽,止于他每天达到的成就、每年的工时,以及他吸引到的新客户。在罗森·普理查德,没有给卢克修士、凯莱布、特雷勒医生、修道院或少年之家的空间;那些都是不相干的,都是无关的细节,跟他为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个大律师形象一点边也扯不上。在罗森·普理查德,他不是那个躲在浴室裡割自己的人,而是一连串数字:一个数字代表他为事务所赚了多少钱,另一个数字是他的工时,第三个数字代表他管理的员工数量,第四个数字是他奖励他们的分红。这种事情他从来没办法跟好友们解释,他们对于他的工作量既惊叹又同情。他永远没办法告诉他们,只有在那个办公室裡,被工作和那些人(他知道他的朋友认为这些人简直呆滞又乏味)环绕,才是他自觉最像个人、最有尊严、最不脆弱的时候。
威廉去伦敦拍片期间,中间两度在週末回家——第一个週末他得了肠胃型流感,第二次是得了支气管炎。不过这两次,每当他感觉到自己听见威廉走进公寓、喊他的名字时,他就得提醒自己这是他的生活,而在他的生活裡,威廉回家了,回到了他身边。那些时刻,他会觉得自己不喜欢性爱实在太小心眼了,他一定把那糟糕的程度记错了,就算他没记错,他只要更努力,千万别再那麽自怜自艾就好。坚强起来,那两个週末结束时,他一边跟威廉吻别,一边在心裡暗骂自己。绝对不准毁掉这个。绝对不准抱怨你根本不配得到的。
有个晚上,还剩不到一个月威廉就会拍完电影回家,他半夜醒来,相信自己是在一辆庞大的半拖车车厢裡,身下的床是一条折成一半的肮髒蓝色拼缀布,身上的每根骨头随著卡车隆隆驶过高速公路而震动。啊不,他心想,啊不,他起床衝到钢琴前面,开始弹奏他记得的巴哈组曲,一首接一首,太大声又太急。他想到卢克修士以前上钢琴课时说过的寓言故事,一个屋裡的老女人弹著鲁特琴,越弹越快,门外跳舞的小恶魔们就跟著越跳越快,最后全部瘫软在地。卢克修士跟他说这个故事是要表明一个重点:他得掌握速度。但他一直很喜欢那个画面。有时,当他觉得回忆袭来,只有单一的一个,很容易控制且打发走时,他就会唱歌或弹琴,直到回忆消失,音乐是他和回忆之间的一道屏障。
上法学院第一年时,他的生活中开始出现种种回忆画面。他做著一些日常的事情,像是做晚餐、在图书馆把书上架、在烘焙工房给蛋糕上糖霜、帮哈罗德查一篇文章,忽然间,一个画面出现在眼前,像一齣只有他看得懂的哑剧。在那几年,那些回忆是活人扮演的静态画面,不是动态的描写,他会好几天重複看到同一个画面,像立体透视模型:卢克修士趴在他上方,或是少年之家裡的一个辅导员,经过他身边时总要抓住他,或是一名顾客把长裤口袋裡的零钱清出来,放在床头桌上卢克修士刻意为此摆放的盘子裡。有时那些回忆更短暂、更模糊:某个顾客上床时没脱掉的、有马头纹样的蓝色袜子;在费城时特雷勒医生给他吃的第一餐(汉堡、用尖筒纸捲装的炸薯条);在特雷勒医生的房子裡,他住的房间有一个粉橘色的羊毛枕头,他每次看到都会想到撕开的肉。当这些回忆不请自来,他发现自己不知身在何处。总要花上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些画面不但源自他的人生,也是他的人生本身。在那些日子裡,他会被这些回忆打断,有时他从那种著魔状态走出来后,会发现自己手裡还拿著挤糖霜的尖锥形塑胶袋,停在面前的饼乾上方,或者手上还拿著一本书,半插在架上。此时他才开始明白,以前他学会把那麽多人生的种种都清除掉,甚至在事发后几天就刻意忘得一乾二淨,但同时他也明白,不知怎的,他现在已经失去了那种能力。他知道这是享受生活的代价,如果他能感受到现在让他觉得愉悦的事物,那麽他也得接受因此而来的破坏。因为儘管他的回忆展开猛烈的攻击,让他陆续想起过往的片段,但他知道自己可以忍受这些回忆的折磨,只要他可以拥有朋友,有能力继续从别人身上获得安慰。
他把这种情况想成是世界稍微裂开了一道缝隙,他以前埋葬的东西从土壤中挣扎往上,翻开泥土,停留在他眼前,等著他辨识出来,认领回去。那些回忆的重现带著一种挑衅:我们来了,它们彷彿在对他说。你真以为我们会让你抛弃我们?你真以为我们不会回来?最后,他也发现自己以前剪辑了多少回忆(剪辑并重新组合、设计为某种比较容易接受的回忆),即使是发生没几年的事情——他记得大三那年看过一部电影,两个警探到大学裡告诉一个学生,说以前伤害他的那个男人已经死在狱中。但其实那根本不是电影,而是他的真实人生,他就是那个学生。当时他站在虎德馆外的方院裡,那两位警探就是那一夜在田野裡发现他并逮捕特雷勒医生的人。他们把他送去医院,确保特雷勒医生会坐穿牢底,后来他们来学校找他,当面跟他说他以后不必再害怕了。「这裡真不错啊,」其中一个警探说,看著周围美丽的校园、那些古老的砖造建筑物,在裡面来去绝对安全,「裘德,我们以你为荣。」但他故意使这段回忆模糊,去掉了自己的名字,改成那个警探只说:「我们以你为荣。」同样的,他现在才想起来,他之前还抹掉了当时感觉到的强烈恐慌(这对他明明是好消息),担心事后有人问他刚刚跟他讲话的那两个是什麽人。他往昔人生那种近乎令人作呕的谬误,现在却如此具体地闯入眼前。
最后他学会如何控制回忆。他无法阻止它们(一旦开始,就永远不会停止),但他逐渐摸熟如何预测它们的到来。他变得可以判断,某个时候或某一天,他可以感觉出即将有往事来访,他得先搞清楚该怎麽处理这段回忆:它是想要当面跟他对抗,还是想要抚慰他,或只是想要吸引他的注意?他会判定它需要什麽样的款待,然后决定如何让它离开,退回原来的地方。
一段小小的回忆他还可以控制,但是当他等著威廉回来时,一天天过去,他才发现这次来访的回忆是一条长长的鳗鱼,滑溜得抓不住,在他体内扭来扭去地蹿动,尾巴拍击著他的器官,让他感觉到那些回忆像是个伤人的活物,感觉到它结实而有力地拍击著他的肠子、他的心脏、他的肺。有时那些回忆就像这样,是最难抓住也最难控制的。随著每一天过去,那条鳗鱼在他体内似乎越长越大,直到他觉得自己全身不光塞满了血液、肌肉、水、骨头,还有回忆,像气球似的膨胀到了他的每一个指尖。在凯莱布之后,他已经明白有些回忆他就是没办法控制,他唯一能仰仗的,就是等到这些回忆自己累垮,游回他潜意识的黑暗深处,还他清静。
于是他等著,让那些回忆佔据他(有将近两个星期,他都待在各辆卡车裡,设法要从蒙大拿州去波士顿),好像他的脑子、他的身体是间汽车旅馆,而这些回忆是他唯一的住客。在这期间,他的挑战就是做到他对威廉的承诺,不要割自己,于是他为每天午夜12点到凌晨4点(这段时间最危险)订出一套严谨而消耗体力的时间表。到了星期六,他会规划接下来两週每一夜要做的事情,游泳、做菜、弹钢琴、烘焙、去理查德的工作室打杂、整理他和威廉的旧衣服、整理书柜、把威廉衬衫上鬆掉的钮釦重新缝好(他本来要交给周太太缝的,但反正自己完全可以处理)、清理厨房炉子旁边那个抽屉裡累积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用来束紧袋口的金属丝、旧橡皮筋、安全别针、纸板火柴。他做了大量的鸡汤和羊肉丸,冷冻起来等威廉回来时可以吃,又烤了好多麵包,让理查德拿到慈善厨房去,他们都是那裡的委员,他还帮忙管理财务。做完一开始的体力活之后,他就坐在桌前重读他喜欢的一些小说,那些字句、情节、角色熟悉不变,令他安心。他真希望自己有宠物(一隻愚蠢而懂得感恩的狗,喘著气息微笑,或是一隻冷淡的猫,用缩成一条线的橘色眼珠批判地瞪著他),希望公寓裡有其他会呼吸的东西,让他对著它们讲讲话,它们柔软的脚掌发出的脚步声可以让他回到现实。他彻夜工作,然后,就在他倒下去睡觉前,会去割自己——左手臂一道,右手臂一道——等到醒来时,他会很疲倦,但也很骄傲自己完整地熬过了这一夜。
但接著,离威廉回家只剩两星期了,正当回忆逐渐消退,暂时退房离开后,那些鬣狗回来了。或者不该说回来,因为自从凯莱布把这些鬣狗带入他的人生之后,它们始终不曾离开。总之,现在它们不再追著他跑,因为知道没有必要:他的人生是一片辽阔的无树平原,而他被它们包围著。那些鬣狗四肢大张地趴在发黄的草地上,或是爬到猴麵包树上那些有如触鬚般伸展的低矮树枝上暂歇,锐利的黄色眼珠瞪著他。它们总是在那裡,在他和威廉有性生活之后,它们的数量成倍增加了。碰到糟糕的日子,或是他特别担心要做爱的日子,鬣狗的数量就变得更多。在那些日子裡,当他缓缓走过它们的领域时,可以感觉到它们的鬍鬚抽动,感觉到它们漫不经心的嘲笑:他知道自己会落入它们手中,它们也知道。
儘管他渴望威廉的工作能为他提供性爱假期,他也知道自己不必太高兴,因为休假之后,要再进入那个世界总是很困难;他小时候就是这样,唯一比性交节奏更糟糕的事,就是重新调整,以便进入性交节奏。「我等不及要回家看你了。」下一次通电话时威廉这麽说,儘管口气毫无挑逗之意,儘管根本没提到性爱,但他凭藉过往的经验,知道威廉回来的头一夜就会想要,那星期的接下来几天会比平常要更多次,而且这回他会特别想要,因为之前两次他休假回来,他们两个轮流感冒了,所以两次都没做。
「我也是。」他说。
「割自己的状况怎麽样了?」威廉轻鬆地问,好像在问他朱丽娅种的那几棵苹果树状况如何,或是天气怎麽样。他们每次通话末尾,他都会这麽问,好像这个话题他不怎麽关心,只是出于礼貌要问一声。
「很好,」他说,一如往常,「这星期只有两次。」这是实话。
「很好,小裘,」威廉说,「感谢老天。我知道很难,但我真以你为荣。」在这些时刻,威廉的口气总是那麽如释重负,好像他期望听到(大概也真是如此)某种完全不同的答案:不太好,威廉。我昨天夜裡割自己了好多刀,割到整隻手臂的肉都掉光了。我不希望你看到我时吓一跳。他会感觉到一种由衷的骄傲,因为威廉竟然这麽信任他,而且自己真的可以说出实话。同时,那骄傲中混合了一种令人感到乏力、彻骨的悲伤,因为威廉竟然还得问他,而且这竟然是他们两个引以为傲的事情。其他人会以他们男友的才华、外貌或身手矫健为傲;但威廉,却只能以男友设法度过一夜、没用刮鬍刀片割自己为傲。
终于,有一夜,他知道自己的种种努力再也无法满足他了,他得割自己,割得又多又狠。那些鬣狗开始发出小小的号叫,那种尖吠彷彿发自它们体内的另一种生物,他知道只有自己的疼痛才能让它们安静下来。他想著该怎麽做:威廉再过一週就要回家了。如果他现在割自己,威廉回家之前伤口不可能痊癒,威廉就会生气。但如果他不做些事情,接下来就不知道会怎麽样了。他一定要做点事,非做不可。此时他明白自己已经等得太久了;他原先太不切实际了,竟然以为自己熬得过去。
他从床上爬起来,走过空荡荡的公寓,进入安静的厨房。那一夜的时间表在料理台上发出白光(烤饼乾给哈罗德、整理威廉的毛衣、去理查德的工作室),儘管被忽视但依然召唤著他,恳求被注意,它提供的拯救好轻好薄,有如那张承载字迹的纸。一时间他站在那裡,动不了,然后缓缓地、不情愿地,他走向通往安全梯的那扇门,拉开门闩,又暂停一下,才打开门。
自从凯莱布那一夜之后,他再也没打开过这扇门。现在他探身进去,往下看著裡头的黑暗,就像那一夜般紧抓著门框,不知道自己能否鼓起勇气去做。他知道跳下去可以平息那些鬣狗。但这件事有种过于屈辱,极端、病态的成分,他知道如果做了,他就跨过了某些界限,就该被强制住院了。最后,最后,他离开了门框,双手颤抖,然后把门甩上,用力闩上门,大步离开。
次日上班时,他跟另一个合伙人桑杰和一个客户去楼下,那个客户想抽菸。他们抽菸的客户不多,每回要下楼抽菸时,他都会跟著一起去,在人行道上继续之前的谈话。吕西安有个理论,说抽菸的人在抽菸时最舒服、最放鬆,在此时最容易操控。儘管吕西安说这话的时候,他听了大笑,但他知道他讲的大概没错。
那天,他因为双脚抽痛坐了轮椅,儘管他讨厌让客户看到他这副残障的样子。「相信我,裘德,」几年前他跟吕西安说出这些忧虑时,吕西安这麽告诉他,「你不管是坐下还是站著,客户照样认为你是个超级暴力的大混蛋,所以老天在上,你就乖乖坐你的轮椅吧。」外头寒冷而乾燥,让他觉得双脚的疼痛稍微减轻了些。他们三个人谈话时,他发现自己被催眠似的瞪著客户菸头上小小的橘色火光,觉得那火光在跟他挤眼睛,随著那顾客的吞吐,火光一下黯淡些,一下又明亮些。忽然间,他知道自己该怎麽做了,然而这个天启让他几乎立刻觉得肚子捱了一记重击,因为他知道他就要背叛威廉了,不单是背叛,还要撒谎。
那天是星期五,他开车去安迪的诊所时一路拟定计划,为了有个解答而觉得兴奋、放鬆。这天安迪处于那种兴高采烈、斗志昂扬的状态,于是他允许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安迪和他旺盛的精力上。期间,两人聊起他的腿,就像在聊某个麻烦又任性的亲戚,但是你不可能抛弃他,还得随时照料。「那两个恶棍。」安迪如此称呼他的两条腿,第一次说的时候,他被这个绰号的准确程度逗得大笑,其中带有的恼怒往往盖过了那隐藏的、有些不情愿的喜爱。
「那两个老恶棍怎麽样了?」安迪这会儿问他。他微笑说:「老样子,懒惰,又吸光了我所有的精力。」
但同时,他心裡满是他打算要做的事情,所以当安迪问他:「那你另一半最近说了些什麽吗?」他凶巴巴地说:「你这话什麽意思?」安迪停下手,好奇地看著他。「没什麽,」他说,「我只是想知道威廉的近况怎麽样。」
威廉,他心想,光是听到他的名字被人说出来,就让他痛苦不堪。「他很好。」他低声说。
看诊的最后,一如往常,安迪检查了他的手臂,这回就像前两三次,安迪咕哝著讚许他。「你真的克制了,」他说,「绝对没有讽刺的意思。」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总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好嘛。」他说,保持打趣的口吻,但安迪看著他的眼睛。「我知道,」他柔声说,「我知道一定很辛苦,裘德。但是我很高兴,真的。」
晚餐时,安迪抱怨他双胞胎兄弟新交的男朋友,说很讨厌他。「安迪,」他告诉他,「你不能恨贝克特所有的男朋友啊。」
「我知道,我知道,」安迪说,「只不过他实在太平庸了,贝克特可以找到好太多的对象。他把普鲁斯特念成普劳斯特,这个我跟你说过吧?」
「好几次了。」他说,兀自微笑。三个月前他在安迪家用晚餐,见过贝克特这位新男友,是个贴心、快活、充满抱负的景观建筑师。「可是安迪——我觉得他人很好。而且他爱贝克特。总之,你打算没事成天跟他聊普鲁斯特吗?」
安迪叹气。「你讲话就跟简一样。」他抱怨地说。
「这个嘛,」他说,又露出微笑,「也许你该听简的话。」他又大笑,觉得好几个星期没这麽轻鬆过了,不光是因为安迪那张闷闷不乐的臭脸,「你知道,这世上还有比不熟悉《在斯万家那边》 [5] 更糟糕的罪行呢。」
他开车回家时想著自己的计划,但接著才想到他还得等,因为他打算宣称自己做菜时不小心烧伤,如果出了错,得去安迪那裡,安迪就会问他为什麽今晚才跟他吃过晚餐,回家还要做菜。那就明天吧,他心想;我明天就会做。这麽一来,他今天晚上就可以写一封电子邮件给威廉,提到他打算做杰比喜欢吃的炸芭蕉:是个有点临时起意的决定,结果出了大错。
你很清楚,有精神疾病的人就会这样拟定计划,他心中那个冷冰冰又轻蔑的声音说。你很清楚,有病的人才会这样事先筹备。
别说了,他告诉那个声音。别说了。我知道这很病态,这表示我没病。那声音冷笑一声,笑他的辩护,笑他6岁小孩的逻辑,笑他对「有病」这个字眼的深恶痛绝,还有他生怕这个字眼被贴在他身上。但即使那个声音对他表达嘲弄和不屑的厌恶,也不足以阻止他。
次日晚上,他换上一件威廉的短袖t恤,来到厨房。他安排好自己需要的一切:橄榄油、一根长长的木火柴。他把左手臂放在水槽裡,好像那是一隻等著要拔毛的鸡,然后挑了掌根往上两三英寸处的区域,拿沾了橄榄油的厨房纸巾在皮肤上抹,抹出一块杏仁大小的圆形。他看著那块发亮的油渍几秒钟,吸了口气,拿起火柴朝火柴盒侧边一擦,将火焰凑向皮肤,直到著火。
这个痛是——是什麽?自从车祸受伤以来,他身上没有一天是不痛的。有时疼痛的频率比较低、比较轻微,或者断断续续,但总是在。「你得小心,」安迪总是这麽告诉他:「你已经太习惯疼痛了,碰到更糟糕的徵兆时,就会失去辨认的能力。即使只是五分六分的痛,看起来像这样……」他们那时谈到他腿上的一个疮,他注意到那个疮周围的皮肤已经转成一种毒黑的灰,是腐烂的颜色,「那你得想像,对大部分人来说,这已经是九分、十分的痛了,那你一定、一定要来找我,好吗?」
但眼前的这种痛是他二十多年来不曾感觉过的,他尖叫又尖叫。种种声音、面孔、回忆的片段、古老的联想,一口气急速掠过他的脑海:冒烟的橄榄油气味令他想起和威廉在佩鲁贾吃过的一顿烤野菇大餐,进而联想到他和马尔科姆二十几岁时去弗里克收藏馆看过的一场丁托列托 [6] 作品展。接著联想到在少年之家时有个男孩,大家都喊他弗里克,但他从来不明白为什麽,因为那男孩真正的名字叫杰德。再联想到在穀仓的那些夜晚,继而联想到北加州索诺马郡外,在一片空荡的草地上有一大捆乾草,他靠在上头和卢克修士性交。就这麽一路联想、联想、联想、联想、联想下去。他忽然闻到肉烧焦的气味,他衝出神游状态,慌张地看著炉子,好像他把东西落在那了,比方一块牛排,正在平底锅裡煎著,但炉子上什麽都没有,他这才明白他闻到的是自己的肉,他的手臂正烧著。于是他终于打开水龙头,把水泼溅在烧伤处,冒出油腻的烟,他再度尖叫起来。然后他慌乱地伸出右手臂(左手臂仍无力地放在水槽裡,像一隻切下的截肢放在肾形金属盘内),从炉子上方的碗橱裡拿出一罐海盐,啜泣著抓起一把粗糙的结晶,抹在伤口上,让那稍微平息的疼痛重新复活,转为某种比白更白的东西,好像他直视著太阳,并因而目盲。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头顶著水槽下的碗橱。他的四肢正在抽搐;他发烧了,同时又觉得很冷。他的身体靠向碗橱,彷彿那是某种柔软的东西,会将他吞没。在他闭著的眼皮后方,他看到那些鬣狗舔著口鼻,好像真的狠狠吃了他一顿。高兴了吗?他问它们。你们高兴了吗?它们当然无法回答,但眼神茫然而满足;他看得出它们的警惕性降低,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大眼睛。
次日他发烧了。他花了一小时才从厨房回到床上;他的腿很痠痛,而且还没法用手臂拖行自己的身子。他断断续续失去意识,没睡多少,疼痛就像浪潮拍打著他,有时潮水退得够远让他醒来,有时又把他淹没在灰色的肮髒潮水中。那天深夜,他逼自己清醒一点,检视手臂,那裡有一块表皮发脆的大圆形,又黑又毒,像是一块他用来进行某种可怕而神祕的仪式的土地:或许是烧女巫、献祭动物,或者召唤鬼魂。那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皮肤(的确,现在已经不是了),而是某种从来不是皮肤的东西:像木头,像纸,像柏油路面,全都烧成了灰。
到了星期一,他知道伤口会感染。午餐时间他换掉前一夜包扎的绷带,揭开纱布时,表皮也跟著被撕了下来,他抓起西装胸袋裡的方巾捂住嘴,免得叫出声来。上头凝结的东西有血块的黏稠度,但是颜色像煤炭。他坐在浴室的地板上,一阵又一阵地吐出消化到一半的食物和胃酸,他的手臂也吐出自己的疾病、自己的排泄物。
次日疼痛加剧,他提早下班去安迪那。「老天。」安迪看了伤口说。难得一次,安迪沉默了,完全沉默了,这把他吓坏了。
「你能治好吗?」他轻声问。直到此时,他从没想过他有办法把自己伤到无法修复的地步。他忽然想到安迪有回跟他说,有一天他会把自己割到失去整隻手臂。接下来他又想到:我要怎麽告诉威廉?
「可以,」安迪说,「我会尽量,不过你得去住院。躺下来。」他躺下,让安迪帮他冲洗伤口、清洁并包扎。他疼得大叫,安迪跟他道歉。
他在那裡待了一个小时,等他终于有办法坐起身来(安迪给他打了局部麻醉针),两个人都没说话。
「你打算告诉我,你是怎麽烧出一个这麽圆的三度烧伤的吗?」最后安迪问他,他没理会安迪冰冷的嘲讽,只是背出他准备好的故事:炸芭蕉,炉油引起了小火灾。
安迪又沉默了一会儿。这回的沉默不一样,他无法解释,但是不喜欢。然后安迪很轻地说:「裘德,你在撒谎。」
「你什麽意思?」他问,忽然觉得喉咙发乾,儘管刚刚一直在喝柳橙汁。
「你在撒谎。」安迪又说了一次,声音一样轻。于是他滑下诊疗台,果汁瓶从他手裡滑落,掉在地板上,摔碎了。他朝门走去。
「站住。」安迪说,冷酷且怒不可遏,「裘德,你他妈的现在就告诉我。你做了什麽?」
「我告诉你了,」他说,「我告诉你了。」
「不,」安迪说,「你告诉我你做了什麽,裘德。把那些话说出来。说啊。我想听你说出来。」
「我告诉你了。」他大吼,感觉很糟糕,脑子抵著脑壳怦怦跳,双腿周围像塞满了冒烟的铁块,手臂有如贴著沸腾的大锅烧炙。「让我走,安迪。让我走。」
「不,」安迪也吼了起来,「裘德,你……你……」安迪停下,于是他也停下,两人都等著听安迪接下来会说什麽。「你有病,裘德,」他说,用一种低沉、狂乱的声音说,「你疯了。这是疯狂的行为。这种行为可以、也应该让你去精神病院住个几年。你有病,你有病,而且你疯了,你需要专业治疗。」
「你居然敢说我疯了,」他大喊,「你居然敢!我没疯,我才没有。」
但安迪不理他。「威廉星期五要回来,对吧?」他问,他明明知道答案,「从今天晚上开始,你有一星期的时间告诉他,裘德。一星期。之后,我会自己告诉他。」
「安迪,你这样做是犯法的,」他大喊,觉得眼前一切都在旋转,「我会告你,让你赔钱赔到你根本……」
「你最好去查一下最近的判例,大律师。」安迪也气呼呼地反击,「两年前,『罗德里格斯控告梅塔案』。如果病患因为企图严重自残再度被强制住院,病患的医生有权利——不,有义务——通知病患的伴侣或近亲,他妈的不管病人同意与否。」
他顿时哑口无言,觉得天旋地转,因为疼痛和害怕,也因为安迪刚刚那番话造成的震惊。他们两个还站在检查室裡,这个房间他来过那麽多次,太多次了,但他可以感觉到自己双腿发软,悲惨降临,同时自己的怒气消退。「安迪,」他说,听得出自己声音中的乞求,「拜託不要告诉他。拜託不要。如果你告诉他,他会离开我的。」他说的时候,很确定这是真的。他不清楚威廉为什麽会离开他(不管是因为他做的事,还是因为他撒谎),但他知道自己的判断不会有错。威廉会离开他。儘管他做这些事,是为了让自己有办法继续做爱;要是他不肯做爱,他知道威廉无论如何都会离开他。
「这回不行,裘德,」安迪说,没再吼了,但声音严厉而坚定,「这回我不会帮你隐瞒了。给你一个星期。」
「可是这不关他的事。」他绝望地说,「这是我的事啊。」
「但这才是重点,裘德,」安迪说,「这就是他的事。因为他妈的伴侣关係就是这样——你还不明白吗?你还不明白你现在就是不能任性乱来?你还不明白当你伤害自己的时候,你也是在伤害他?」
「不,」他说,摇著头,右手抓著诊疗台边缘,试图站直,「不。我对自己这样做,就不会伤害他了。我这麽做是为了放过他。」
「不,」安迪说,「如果你毁掉这段关係,裘德,如果你继续对一个爱你的人撒谎,那你只能怪自己了;他真的很爱你,只想看到你真正的、本来的样子。这会是你的错。而且这个错不是因为你这个人、你遭受过的经历、你得过的病,或是你自认的长相,而是因为你的行为,因为你不够信任威廉,不肯老实跟他谈。他一直、一直对你那麽慷慨、那麽有信心,你却不肯给他同样的慷慨和信心。我知道你以为你放过他,但其实没有。你很自私。你不但自私,还顽固又骄傲,你就要搞砸你这辈子碰到过的最美好的事情了。你还不明白吗?」
他这天晚上第二度哑口无言,直到他累得要命,终于要倒下,安迪才伸手抱住他的腰。他们的谈话到此结束。
接下来三个夜晚,在安迪的坚持下,他都在医院度过。白天他去上班,晚上回到医院,安迪重新帮他办理住院。他上方挂著两个输液袋,分别输入两隻手臂裡。他知道其中一袋是葡萄糖,另一袋是别的,让他的疼痛模糊并减轻,让他的睡眠墨黑而安稳,就像一幅日本木刻版画中冬日的深蓝色天空,大雪茫茫,下方有一个戴著草编帽的沉默旅人。
星期五,他回到家。威廉会在晚上10点左右抵达。儘管周太太打扫过了,他还是想确认没有任何证据、确认自己把所有的线索都藏好了。少了脉络背景,各种线索(盐、火柴、橄榄油、厨房纸巾)就根本不是线索了,只是他们共同生活的象徵,是他们两个人日常都可以拿到的东西而已。
他还没决定要怎麽做。他跟安迪哀求多给他九天,说服他说因为假期,下週三他们就要开车去波士顿过感恩节,他需要多九天的时间。他还可以拖到下个星期天,要不告诉威廉,要不就说服安迪改变心意(他自然没说出来)。两种方案似乎同样不可行,但总之他会尝试。过去三个晚上睡得那麽饱的麻烦之一,就是他没有什麽时间思索要怎麽解决这个状况。他觉得自己成了一副奇观,所有寄居在他体内的活物——那个雪貂般的野兽、那些鬣狗、那些声音——都等著看他会怎麽做,然后它们就可以批判他、嘲笑他,跟他说他错了。
他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等待。当他睁开眼睛时,威廉坐在他旁边微笑,轻唤他的名字。他伸出双臂抱住他,小心地让左手完全不要用力。那一刻一切似乎都有可能,但同时又困难得难以言喻。
没有这个,我怎麽有办法继续下去?他问自己。
然后:我该怎麽办?
九天,他心裡的声音唠叨著。九天。但是他不理会。
「威廉,」他说,依然跟威廉相拥。「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他吐出一口长气;希望威廉没听到其中的颤抖。「威廉,」他说了一遍又一遍,让那名字充满他的口腔,「威廉,威廉——你不知道我有多麽想念你。」
离家外出最棒的一点,就是回家。这是谁说的?不是他,但是他也会说出同样的话,他在公寓裡走动时这麽想。现在是星期二中午,明天他们就要开车去波士顿了。
如果你爱家(即使你不爱),再也没有什麽比得上归来的第一个星期了——那麽温馨舒适、那麽自在开心。那个星期,就连平常会让他火大的事情——凌晨3点某辆汽车警报器的噪音;想睡觉时,床后头那群挤在窗台上咕咕叫的鸽子——似乎都转为种种对你的提醒,让你想到无论你原先离你的生活有多远、离开多久,这不变的生活永远会仁慈地允许你回来。
在这个星期,你本来就喜欢的那些事物,只因为它们存在,就值得庆祝:克罗斯比街那个卖糖衣核桃的小贩,每次你慢跑经过时总会回应你的挥手;同一个街区上那辆快餐车卖的中东炸肉丸三明治夹著超多的醃白萝卜,害你有天在伦敦半夜醒来想念得不得了;还有这间公寓本身,整个白天,阳光从这一头缓缓移向另一头,裡面有你的东西、食物、床、淋浴间、气味。
当然,还有等著你的那个人:他的脸、身体、声音、气味、触摸,他会等你讲完你想讲的事情(无论多长),才会开口,他脸上缓缓绽开的微笑让你想起月亮的升起,他多麽清楚无疑地想念你,看到你回来又多麽清楚无疑地开心。然后,如果你特别幸运的话,这个人还会在你离家时帮你做很多事:食品储藏室、冷冻柜、冰箱裡会充满你爱吃的东西、你爱喝的苏格兰威士忌。你以为前一年在戏院搞丢的毛衣,会洗好、摺好摆在你的衣柜裡。那件釦子鬆掉的衬衫,上头的扣子又缝得牢牢的。你的信件成叠摆在书桌的一端;你要去德国帮一个奥地利啤酒品牌代言的广告活动合约帮你看好了,合约旁的空白处写著一些给你律师的建议注记。而且不必提,你就知道这些事情都是他开开心心做好的,你会知道你喜欢住在这间公寓、喜欢这段伴侣关係的一部分原因(虽然只是一小部分,但也是一部分),是因为另一个人总是替你营造出家的感觉。当你这样告诉他,他不会生气而是开心,你也会很高兴,因为你是真心感激。在这些时刻(回家近一星期了),你搞不懂自己为什麽这麽常离开,你会思忖,等下一年的合约履行完毕后,是否该多花点时间留在这个让你有归属感的地方。
但你也知道(他也知道),你总是离开的部分原因,是某种应变的对策。自从他和裘德的恋情公开后,虽然他、基特、埃米尔都等著看接下来会怎麽样,但他重新体会到年轻时代常有的那种不安全感:要是他再也接不到工作了呢?要是一切到此为止呢?儘管现在回头看,他发现自己的事业其实还在继续发展,几乎看不出有任何影响,但他还是花了一年,才确定自己的处境没有改变:跟以前一样,有的导演喜欢找他,有的不喜欢(「狗屁,任何导演都想找你合作。」基特总是这样说,他很感激他)。无论如何,他还是原来的那个演员,没有比以往更好或更差。
如果他被公认还是同样的演员,但他并没有被公认还是同样的那个人。在他表明自己是同性恋之后(他从未否认,他没有公关人员帮他发出这类否认或公开声明),他发现自己好久没有拥有这麽多身份了。在成年的大部分时间裡,他的处境让他去除自己的种种身份:不再是一个兄弟;不再是一个儿子。但这回才揭露了一件私事,他就成了同性恋男子、同性恋演员、知名的同性恋演员,最后还成为知名又不忠的同性恋演员。大约一年前,他跟一个名叫麦克斯的导演吃晚餐,他们认识很多年了,晚餐时麦克斯想说服他在一个同性恋权利组织的慈善晚宴上演讲,正式宣佈自己是同性恋者。威廉向来支持这个组织,他告诉麦克斯,他很乐于颁奖或出钱赞助一桌(一如过去十年的每一年),但他不会公开出柜,因为他不认为这有什麽好公开的——他不是同性恋者。
「威廉,」麦克斯说,「你在谈恋爱,很认真地跟一个男人交往。这就是同性恋的定义啊。」
「我没在跟一个男人交往。」他说,连自己都听得出这话有多麽荒谬,「我是在跟裘德交往。」
「啊,老天。」麦克斯喃喃说。
他叹气。麦克斯比他大十六岁;在麦克斯成年的那个时代,身份政治就是你这个人,他也瞭解麦克斯的论点,还有其他人的论点,他们不断抨击或恳求他出柜,看他不出柜,就指控他自我厌恶,还有懦弱、伪善、否认;他领悟到自己开始代表他从来不想代表的身份;他领悟到,无论他想或不想要这种代表权,几乎都是次要的。但他还是做不到。
裘德曾告诉他,他和凯莱布交往期间都没告诉其他人。裘德保密是源于羞愧(而凯莱布保密,威廉只希望至少是出于微小的罪恶感),但他同时也觉得自己和裘德的交往只存在于他们两个人之间,跟其他人无关;对他们而言,这段关係似乎是神圣不可侵犯、要为之奋战的,而且是独特的。当然,这样很荒谬,但这就是他的感觉——当一个像他这种地位的演员,在很多方面,就会成为公共财产,任何想要针对他的能力、外表或演技说任何话的人,都可以为了他而争吵、论辩、批评。但他的感情生活就不一样了,在其中,他只为另一个人扮演一个角色,而那个人是他唯一的观众,没有其他人会看到,无论他们自认有多懂。
他会觉得自己的感情生活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也是因为他最近(大约在过去六个月)才逐渐掌握其中的节奏。他原先自认为了解的那个人,在某些方面,根本不是他眼前的这个人,他花时间去搞清自己至今看到了多少面:那就好像他以前一直以为这是个五角星,但其实是个十二面体,有很多平面、很多分形,测量起来要複杂得多。儘管如此,他从没想过要离开。他留下,毫无疑问,是出于爱,出于忠诚,也出于好奇。但这并不容易。事实上,有时还困难得要命,而且在某些方面,至今还是如此。当他向自己承诺他不会试图修补裘德时,他忘了一点:想解开某个人的祕密,就是想要修补他。诊断一个问题,却不试著解决这个问题,好像不光是疏忽,还很不道德。
主要的问题就是性爱:他们的性生活,还有裘德对此的态度。他和裘德在一起后,他一直等著他准备好,到了近十个月时(创下他15岁以来禁慾最久的纪录,他也视之为对自己的挑战,就像有的人会停止吃麵包或义大利麵,只因为男朋友或女朋友不吃),他严重担心起要这样等多久,也担心裘德会不会根本就没办法有性生活。但不知怎的,他知道,而且一直知道,裘德被虐待过,出过很可怕的事情(说不定还有好几件),但他出于羞愧,想不出该用什麽字句跟他讨论。他告诉自己,即使他可以找到字句,除非裘德准备好,否则也不会跟他谈,但真正的原因,威廉知道,就是他自己太胆小了,这种胆小其实是他没做任何事的唯一原因。但接著,他从德州拍完片回家,他们总算开始做爱了,于是他放心了;另外,让他放心的是,他依然像以前那样享受性爱,其中没有任何勉强或不自然。而且结果证明,其实裘德对性事比他原先以为的要熟练很多,他就第三度放了心。然而,他没有勇气去想为什麽裘德这麽有经验,难道理查德猜得没错,难道裘德一直过著某种双面生活?这个解释似乎太完美了,但另一种解释让他无法承受——这些性爱方面的知识,是裘德在认识他之前就累积的,也就意味著是在童年时期学到的。于是,他罪恶感很重,却什麽都没说。
不过某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到他和裘德刚做完爱(事实上的确如此),裘德在他旁边哭,想忍著不出声却失败了,即使在梦裡,他也知道他为什麽哭:因为他恨他所做的;他恨威廉逼他做的。次日晚上他就直截了当地问裘德:你喜欢这个吗?他等著,不知道答案是什麽,直到裘德说喜欢,他才又放心了:放心这个虚构的状态可以继续下去,放心他们的平衡会保持不变,放心他不必展开一场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启齿的谈话,更别说要一路引导了。他想像著一个画面:一艘小小的船,敞篷的小艇,在浪潮中摇晃得很厉害,但接著又自行直立并稳定下来,继续平静地航行,即使底下的黑色海水充满妖怪和漂浮的海草,每一道水流都威胁著要把那艘可怜的小船拖到海面下,一口吞噬掉,再无踪影。
但有时(太偶尔且随机,因而无法追踪)会有一些时刻,当他进入裘德,或是事后,他看到裘德的脸,会感觉到他的沉默,黑暗又彻底,几乎成了气态,于是他明白裘德跟他撒了谎:他之前问的问题只有一个可接受的答案,而裘德给了他那个答案,但其实他不是真心的。接著他会跟自己争辩,设法解释自己的行为,同时又回头指责自己。但是当他扪心自问时,他知道就是存在问题。
他无法讲清楚问题是什麽,毕竟,每回他想做爱,裘德似乎也想做(不过这本身不就很可疑吗?)。他从来没碰到过有人这麽不喜欢前戏,甚至不愿意讨论性爱的,而且还从来没说过这个词。「这样太尴尬了,威廉。」每回他试著提起,裘德就会说,「我们做就是了。」他常常觉得,他们在一起做爱似乎是计时的,而他的工作就是儘可能快速彻底地完成,事后绝对不要再提。他比较不担心裘德不会勃起,倒是比较担心自己有时体验到的奇怪感受(太不确定又太矛盾了,甚至没法用语言清楚表达),觉得他们每多做一次爱,他都更接近裘德,裘德却更远离他。裘德说出所有适当的话,发出所有适当的声音,他深情而心甘情愿;然而,威廉知道有个什麽,一定有个什麽不对劲。他不知道该怎麽办,人们总是喜欢跟他做爱——所以眼前这是怎麽回事?但反常的是,这让他更想做了,好像只为了找出一些答案,即使他也很害怕这些答案。
就像他知道他们的性生活有问题,他也知道(但是毫无根据,甚至没人告诉过他)裘德割自己跟性爱有关。这个领悟总是让他打寒颤,同时他又会按照老样子,忧心忡忡地原谅自己不去进一步探索,不愿把手臂伸进由裘德的过去所构成的、充满蠕动的蛇和蜈蚣的烂泥中,找出那本很多页的、罩著发黄塑胶皮的书,裡头会解释裘德这个他自以为很瞭解的人——威廉·拉格纳松,你以为自己在干嘛?你笨得根本没办法搞清楚这件事。然后他会想著他们这些人中,没有一个人有勇气去试,无论是他、马尔科姆、杰比或理查德,甚至是哈罗德。他们找出其他理由,免得弄髒了自己的手。唯一算是例外的,只有安迪。
但是对他而言,去假装、无视他所知道的一切很容易,因为大部分时间,假装都很容易,因为他们是好友,因为他们喜欢和对方在一起,因为他爱裘德,因为自己受他吸引,因为自己渴望他。但他知道的裘德,是白天,甚至黄昏和黎明的裘德;还有另一个裘德,每夜会附身在他熟知的那位老友身上几小时。有时他很担心这个才是真正的裘德:这个裘德会独自在他们的公寓裡漫游。他看过这个裘德抓著刮鬍刀片极慢地划过手臂,双眼因为痛苦而睁大,这个裘德他永远碰触不到,无论他做了多少保证,无论他发出多少威胁。有时感觉上,在他们的伴侣关係中,真正控制全局的是那个裘德。当他出现时,没人能赶走他,连威廉都没办法。然而,他还是很顽固:他会赶走他,透过他热烈、有力而坚决的爱。他知道这样很幼稚,但所有顽固的行为都是幼稚的行为。在这段关係中,顽固就是他唯一的武器。耐心、顽固、爱:他必须相信这些就足够了。他必须相信它们的力量能胜过任何裘德的习惯,无论那些习惯持续了多久、多麽习以为常。
有时他会从安迪或哈罗德那裡得到某种进度报告。他们两个每次看到他都会谢谢他,他觉得没有必要,但同时又觉得安心,因为这表示他认为他看到裘德身上的改变,毕竟不是想像出来的——感情表达的程度增加;对身体的忸怩不安也降低了一些。但他也同时感觉到强烈的孤单,因为他要独自面对自己对裘德,以及对他遇上的种种问题的困难程度所产生的怀疑,而且他知道自己没有能力、也不愿意妥善地处理这些问题。有几次,他差点就要联络安迪,问他该怎麽做,问他自己是否做了正确的决定。但最后还是作罢了。
于是,他用自己天真的乐观掩盖了他的害怕,把他们的伴侣关係变得欢乐而温暖。他常常猛然感觉到(他在利斯本纳街时期也曾有过),他们正在玩扮家家酒,他实现了某种童年时代的幻想,跟他最要好的朋友逃离这个世界和其中的规则,住在某个不舒适但绝对够用的空间裡(一节火车厢,或是一座树屋),这种地方本来不是给人住的,但因为住在裡面的人都拥有信念且努力,于是这裡才成了一个家。欧文先生说的不完全错,他会想起那些日子,感觉人生就像是特别长的睡衣派对;在其中,他们度过了将近三十年;在其中,他们很兴奋自己侥倖保留了某种重大、本来早该抛弃的东西:你去参加派对,听到有人说了些荒谬的话,你会看著桌子对面,他也会看著你,面无表情,只有一边的眉毛稍稍抬高,你得赶紧喝点水,免得大笑把满嘴食物喷出来。回到你们的公寓——你美得不像话的公寓,你们两个喜欢这裡喜欢到简直令人难为情的程度,原因是你们永远不必跟对方解释——你们会简单扼要地讲起整顿可怕的晚餐,笑到肚子痛。或者你每天晚上会跟一个比你聪明、思虑比你周密的人讨论心事,或者聊起这麽多年后,你们两个都拥有金钱了,而且是漫画裡大坏蛋拥有的那种多得荒谬的金钱,你们却都因此觉得畏怯而不安。或者你们会开车北上到他父母家裡,其中一人把一份古怪的音乐播放列表插进车子的音响裡,两个人一起跟著唱,很大声。当个超级傻气的成人,那是你小时候从来不可能想像的。当你年纪渐长,你就明白,其实你真正想一起相处超过两三天的人非常少,现在跟你在一起的,是你想一起相处很多年的人,即使在他最隐晦难解的时间也不例外。所以:快乐。没错,他很快乐。他不必认真去思考。他知道自己是个简单的人,最简单的人,然而到头来,他却偏偏碰上了一个最複杂的人。
「我想要的一切,」某天夜裡他跟裘德说,试著解释那一刻他心中涌动的满足感,有如一把亮蓝色茶壶裡烧滚的水,「就是有我喜欢的工作,有个住的地方,还有个爱我的人。看到没?很简单。」
裘德哀伤地笑了。「威廉,」他说,「那也是我想要的一切。」
「但是你已经有了。」他轻声说,裘德也沉默了。
「没错。」最后他终于说,「你说得没错。」但他的口气似乎并不相信。
那个星期二晚上,他们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著,就是那种两个人都想保持清醒、但逐渐要睡著的漫谈状态。此时裘德喊了他的名字,那种严肃的口吻让他睁开眼睛。「什麽事?」他问他。裘德的脸静止不动,很冷静,让他害怕起来。「裘德?」他说,「告诉我吧。」
「威廉,你知道我一直试著不要割自己,」他说,威廉朝他点点头等著,「而且我还会继续努力。」裘德继续说,「但是有时候——有时候我可能没办法控制自己。」
「我知道,」他说,「我知道你在努力。我瞭解这对你有多困难。」
裘德转身背对著他。威廉转过去,双手抱住他。「我只是想跟你说,要是我犯了错,希望你能瞭解。」裘德说,声音闷在被子裡。
「我当然会瞭解。」他说,「裘德——我当然会瞭解啊。」接下来是很长一阵沉默,他等著看裘德会不会再说些什麽。裘德本来就瘦,有著马拉松长跑选手的长肌肉,但过去六个月,他变得更瘦了,几乎跟他刚出院时一样瘦。此时威廉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你又瘦了。」他说。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