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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相等公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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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波士顿参加老友莱诺婚礼的前一夜,他收到李博士的短信,说他以前的指导教授卡申博士过世了。「是心脏病发,非常快。」李博士写道。葬礼安排在星期五下午。

次日早晨他直接开车到墓园去,再从墓园去卡申博士家。那是一栋两层楼的木造建筑,位于波士顿西郊的牛顿市。每年年底,卡申博士都会请他当时指导的所有研究生去家裡吃晚餐。在这类派对上,大家都知道不能讨论数学。「你们可以谈任何话题,」卡申博士曾告诉他们,「但就是不能谈数学。」只有在卡申博士的派对上,他才会成为全场最不拙于社交的人(而且理所当然,也是最不聪明的那个),于是教授总是要他带头找话说。「那麽,裘德,」他会说,「你最近对什麽感兴趣?」其他研究生裡至少有两个(都是博士候选人)有轻微的自闭症,他看得出来他们有多努力想找话讲、有多努力想遵守餐桌礼仪。每次这类晚餐前,他都会先研究一下现在在线游戏(其中一个博士生很爱)或是网球(另一个博士生很爱)方面有什麽新消息,才有办法提出他们可以回答的问题。卡申博士希望他的学生都有一天能找到工作,所以除了教他们数学,他觉得也有责任教他们如何适应社会、如何应对进退。

卡申博士的儿子利奥(比他大五六岁)有时会加入他们的晚宴。他也有自闭症,但不像唐纳德和米哈伊尔,一看就知道他有自闭症,而且严重到虽然读完了高中,但进大学却只读了一个学期就没法继续,唯一能找到的工作就是在电话公司当计算机程序设计师,每天坐在一个小房间裡修改屏幕上的程序代码。他是卡申博士唯一的儿子,现在还住在家裡。另外还有卡申博士的姐姐,她是几年前卡申博士的妻子过世后才搬进来的。

来到卡申博士家,他跟利奥聊了一下。利奥好像在发呆,嘴巴咕哝著,但双眼看著别的地方。他也跟卡申博士的姐姐讲了话,她是东北大学的数学教授。

「裘德,」她说,「看到你真高兴。谢谢你过来。」她握住他的手,「你知道,我弟弟常常提起你。」

「他是个很棒的老师,」他告诉她,「他教了我好多。我很遗憾。」

「是啊,」她说,「发生得非常突然。可怜的利奥……」他们看向利奥,他目光呆滞地瞪著空气。「我不知道他要怎麽面对这件事。」她跟他吻颊道别,「再次谢谢你。」

出来时,外头非常冷,挡风玻璃上黏著冰。他缓缓驶到哈罗德和朱丽娅家,自己开了门进去,喊他们的名字。

「终于来了!」哈罗德从厨房走出来,用抹布擦著手。哈罗德拥抱他,这是前几年开始的惯例。儘管他觉得很不自在,但如果要解释为什麽他希望哈罗德别再这样,会让他更加不自在。「裘德,卡申的事情我很遗憾。我听到后也吓一跳——我大概两个月前才在法院碰到他,当时他看起来很硬朗。」

「是啊,」他说,解开绕在脖子上的围巾,哈罗德接过他的大衣去挂,「而且74岁,还不算太老啊。」

「天啊,」哈罗德说,他才刚满65,「你这样想真是太令人开心了。先去你的房间放东西吧,然后来厨房。朱丽娅去开一个会,大概再一小时就会回来了。」

他把自己的袋子拿去客房——哈罗德和朱丽娅都称之为「裘德的房间」或是「你的房间」——换下了西装,再去厨房。哈罗德看著烤箱裡的一锅东西,好像在望一口井。「我想做波隆那肉酱,」他说,双眼仍盯著锅,「可是发生了一些事,裡头一直有分层,看到没?」

他看了:「你放了多少橄榄油?」

「很多。」

「很多是多少?」

「非常多。显然是太多了。」

他微笑:「我来补救吧。」

「感谢老天,」哈罗德说,往后退开,「我正希望你会这麽说。」

晚餐时,他们聊到朱丽娅最喜欢的一个研究员,她认为他可能要跳槽到另一个研究室,还有最近法学院流传的一个八卦,以及哈罗德正在编的一本有关「布朗控告教育局案」的论文选集,又聊到了劳伦斯的双胞胎女儿,其中一个就要结婚了,这时哈罗德咧著嘴说:「那麽,裘德,你的大生日快到了。」

「只剩三个月!」朱丽娅轻快地说,而他却哀叹起来。「你打算怎麽过?」

「大概什麽都不做吧。」他说。他什麽都没计划,也不准威廉计划。两年前威廉的40岁生日,他在格林街办了一个盛大的派对。以前他们四个总是说各自的40岁生日要去哪裡哪裡,结果都没实现。威廉生日那天正在洛杉矶拍戏,但拍完之后他们就去了博茨瓦纳参加狩猎旅行。不过只有他们两个,因为马尔科姆当时在北京忙一个案子,而杰比——唔,威廉没提要邀请杰比,他也没提。

「你一定要庆祝一下。」哈罗德说,「我们可以在这裡帮你办个晚宴,或者去纽约。」

他微笑著摇摇头:「40岁就是40岁,没什麽两样。」不过小时候,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活到40岁。受伤之后那几个月,他有时会梦到自己是成人。儘管梦境非常模糊(他从来不太确定自己住在哪裡,也不确定自己在做什麽工作,不过在那些梦裡,他通常都在走路,有时还在跑),但他总是很年轻,他的想像力拒绝让自己活到中年。

为了改变话题,他告诉他们沃尔特·卡申博士葬礼上的事,李博士唸了一段悼词。「不喜欢数学的人总是指责数学家把数学搞得很複杂,」李博士说,「但任何真心喜欢数学的人都知道,其实正好相反:数学鼓励简单,而数学家最重视的莫过于简单。所以也难怪,沃尔特最喜欢的数学公理,就是数学领域中最简单的公理:空集合公理。

「空集合公理就是零的公理。它的规定是,一定有个空无的概念,一定有个零的概念:零值、零项。数学裡假设有一个空无的概念,但被证明了吗?没有,但它一定存在。

「如果哲学一点来看,今天就是这样,我们可以说,生命本身就是空集合公理。从零开始,以零结束。我们知道这两种状态存在,但两种经验我们都没有办法得知:即使我们无法体验,但这两者都是人生必需的一部分。我们假设了空无的概念,我们无法证明,但它必然存在。所以我宁可想成沃尔特没有死,而是向自己证明了空集合公理,我宁可想成他证明了零的概念。我想再没有别的事情能让他更高兴的了。优雅的心灵都想要优雅的结尾,而沃尔特拥有最优雅的心灵。所以,愿他一路好走,愿他验证了他深爱的公理。」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思索著这段话。「拜託告诉我,那不是你最爱的公理。」哈罗德突然说。他听了大笑。「不,」他说,「的确不是。」

次日白天他都在睡觉,然后晚上去参加婚礼,因为两位新郎以前都在虎德馆住过,所以在场每个人他几乎都认识。非虎德馆的客人——莱诺在韦斯利学院的同事,辛克莱在哈佛大学(他在那裡教欧洲史)的同事——都站在一起,好像是为了保护自己,而且他们看起来无聊且茫然。整个婚礼很随性,也有些混乱——客人一到,就分别被莱诺派了任务,但他们大部分人都没认真做:他负责让客人在签名本上签名;威廉负责帮每个客人找到自己的桌子——大家走来走去,说多亏莱诺和辛克莱,多亏这个婚礼,他们不必去参加二十週年同学会了。所有的人都来了:威廉和他的女友罗宾、马尔科姆和苏菲,还有杰比和一个陌生的新男友。不必查座位卡,他就知道他们被安排在同一桌。「裘德!」多年不见的人跟他说,「你好吗?杰比在哪裡?我刚刚跟威廉聊了一下!我刚刚看到马尔科姆了!」然后,「你们四个还是像以前那麽要好吗?」

「我们都还有联络,」他说,「他们现在都很好。」这是他和威廉之前决定的说法。他很好奇杰比会怎麽说,不知是会像他和威廉一样对真相轻描淡写,还是会忽然直肠子发作说出实话:「没有,我们现在不太来往了。我现在只跟马尔科姆联络。」

他好多个月没见到杰比了。当然,他听说了他的近况:通过马尔科姆,通过理查德,通过黑亨利·杨。但他再也不跟杰比来往了。即使时隔将近三年,他还是没办法原谅他。他试了又试,知道自己这样有多难搞、有多小气、有多不厚道。但他就是没办法。每当他看到杰比,就看到杰比模仿自己的样子。他一直恐惧,也想过自己看起来是什麽样,一直恐惧,也想过别人怎麽看他,在杰比模仿他的那一刻,他证实了过往所有的恐惧和猜测。但他从来没想到他的朋友会那样看他,至少,他从来没想到他们会告诉他。那模仿的精确性的确很让他伤心,但真正让他震惊并且心碎的原因,在于模仿他的人是杰比。每当夜深人静睡不著时,他偶尔会看到杰比在半月下拖著脚步,嘴巴张开流著口水,双手像爪子般抬在胸前说:我是裘德。我是裘德·圣弗朗西斯。

那天夜裡,他们把杰比送去住院。到医院时,杰比已经神志不清、猛流口水,但恢复意识后,他就变得愤怒、暴力,朝著他们所有人尖叫,双手乱打护理员,身子扭动著想要挣脱,直到院方给他打了镇静剂,才把全身无力的他拖走。后来,马尔科姆坐一辆出租车离开,他和威廉坐另一辆回佩里街的家。

他在出租车上没办法看威廉,也没有其他事情能转移注意力——没有表格要填,没有医生要见。那是个闷热的夏夜,他却觉得自己越来越冷,双手开始发抖。威廉伸出左手抓住他的右手,在回市区那段漫长而沉默的车程中始终握著不放。

他陪伴杰比,直到他恢复,并决心要待到他好转为止;这麽多年的情谊,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抛下杰比不管。他们三个人轮班,下班后他就到医院,坐在杰比的病床边阅读。有时杰比会醒来,但大多数时间都处于昏迷状态。杰比在戒毒,但医生发现他的一个肾脏感染了,所以杰比一直住在医院的主病房区,手上插了静脉注射管,脸慢慢地消肿。醒来时,杰比会求他原谅,有时是很戏剧化的恳求,碰到他比较清醒时,则是轻声的哀求。这类对话是他觉得最棘手的。

「裘德,对不起,」杰比会说,「我当时脑子乱成一团。拜託告诉我你原谅我了。我太差劲了。我爱你,你知道的。我绝对不会想伤害你的,绝对不会。」

「我知道你当时昏头了,杰比。」他会说,「我知道。」

「那就告诉我你原谅我。拜託,裘德。」

然后他会沉默一会儿。「没事的,杰比。」他会说,但他没办法让「我原谅你」这几个字从嘴巴吐出来。到了夜裡独自一人时,他会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原谅你,我原谅你。明明很简单,他劝告自己,这样可以让杰比好过一点。每当杰比看著他,眼白浑浊发黄,他就会命令自己,快说,快说啊。但他就是做不到。他知道自己害杰比感觉更糟糕。他明明知道,但就是说不出来。那几个字像石头,就埋在他的舌头下方。但他没法吐出来,就是没办法。

后来,杰比每天晚上从勒戒中心打电话给他时,他会坐在那沉默地听著杰比兀自说个不停,刺耳又学究气,说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说他瞭解到了他不能靠别人、只能靠自己,还有他(裘德)要明白人生不光是工作而已,要好好过每一天,并且学著爱自己。杰比勒戒完回家,必须重新适应。有短暂的几个月他们很少听到他的消息。只知道杰比租的公寓被房东收回,他先搬回母亲家,设法重建自己的生活。

但接下来有一天,他打电话来了。那是二月初,离他们送他去医院将近七个月了。杰比想跟他见面谈谈。他就约了去威廉家附近一家叫克莱芒蒂娜的小餐馆碰面。当他在拥挤的餐桌间缓缓前进,走向靠著后牆的座位时,忽然明白为什麽自己挑了这家餐馆:因为这裡太小、太挤,杰比就没办法再模仿他的样子了。一领悟到这点,他就觉得自己好傻好懦弱。

他跟杰比很久没见了。杰比站起来身体前倾,隔著餐桌拥抱了他一下,很轻、很小心翼翼,然后才坐下。

「你气色很好。」他说。

「谢了。」杰比说,「你也是。」

有大约二十分钟,他们谈著杰比的生活:他加入了戒冰毒的自助团体。他打算在母亲家继续住几个月,再决定往后的事情。他又开始工作了,继续住院前就在做的那个系列。

「太好了,杰比。」他说,「我真是以你为荣。」

接下来是一段沉默,他们看著店裡的其他人。隔著几张桌子,有个年轻女郎戴了一条长长的金项鍊,不断地把项鍊绕在手指上又鬆开。他看著她跟她的朋友讲话,项鍊绕起又鬆开,直到她抬头看著他,他才别开眼睛。

「裘德,」杰比开口,「我想告诉你——我完全清醒了——我很抱歉。那件事太可怕了,太……」他摇摇头,「那真的太残忍了。我没有……」他又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对不起,」他说,「我真的很抱歉。」

「我知道你很抱歉,杰比。」他说,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哀伤。其他人曾经对他残忍,让他感觉很糟糕,但那些都不是他深爱的人,他不会总是期盼那些人把他视为完整无损的。而杰比是第一个。

然而,杰比也是他最早的朋友之一。他在大学时期因为疼痛发作、被室友送去医院而认识安迪那回,安迪后来告诉他,是杰比抱他进去的,而且要求医生先看他,还因为大闹急诊室被赶出去——但至少他先把医生找来了。

在杰比画他的那些作品中,他看得出杰比对他的爱。他还记得某个夏天在特鲁罗,他看到杰比在素描,从杰比脸上的笑容,那个小小的微笑,还有那粗壮的前臂在纸上小心移动的方式,就知道他在画他很珍惜、很心爱的事物。「你在画什麽?」当时他问。杰比转向他,举起素描本,他看到上头画的是他,他的脸。

啊,杰比,他心想,啊,我会想念你的。

「你能原谅我吗,裘德?」杰比看著他问。

他无话可说,只能摇摇头。「我没办法,杰比。」最后他终于说,「我没办法。我没办法看著你的脸而不想起……」他停下来。「我没办法。」他又说了一次,「对不起,杰比,真的很对不起。」

「啊。」杰比说,然后他嚥了口口水。他们又坐了好一会儿,什麽话都没说。

「我会永远希望你有美好的人生。」他对杰比说。杰比缓缓点头,没看他。

「唔。」杰比最后终于开口,并且站起来。他也站起来,朝杰比伸出一隻手。杰比看著那手,好像那是外星来的,从没见过,眯著眼睛审视了一会,终于也伸出手握住,但是没握著上下摇晃,而是低头,用嘴唇吻了那手一下。然后杰比放开他的手,跌跌撞撞,几乎是跑著离开那家小餐馆,还撞到了几张小桌子,一边说著「对不起,对不起」。

他偶尔会碰到杰比,大部分是在派对上,总是在人群中,两人对彼此礼貌而热诚。他们会寒暄几句,这是最痛苦的。杰比再也不会试著拥抱他或吻他,而是大老远就伸出手朝他走来,然后他接住,两人握手。杰比的个展「秒,分,时,日」开幕时,他请花店送花过去,但附上的卡片极其简短。开幕日那天他没去,但下一个星期六,在去加班途中,他绕到那间画廊,逗留了一小时,慢条斯理地逐一欣赏那些画。杰比的这个系列本来也打算要纳入自己的一天,但最后还是没有,只有他、马尔科姆和威廉的一天。那些画很美,他把每一幅都看了,想到的不是裡面描绘的生活,而是杰比创造这些作品时的生活——其中很多是在杰比最悽惨、最无助的时候画的,然而这些画却充满自信,而且精緻。看著这些作品,会让人感受到创作者的同情心、温柔和优雅。

马尔科姆还是跟杰比维持著好友关係,但觉得有必要为此跟他道歉。于是马尔科姆找了他,把这件事说开,希望他认可。「啊不,马尔科姆,」他说,「你当然应该跟他维持好友关係啊。」他不希望杰比被他们所有人抛弃,他不希望马尔科姆觉得必须背弃杰比以证明自己的忠诚。他希望杰比有个从18岁开始就认识他的老友,从他是全校最搞笑、最聪明的人时开始,而他和每个人都很清楚这一点。

不过,威廉再也不跟杰比来往了。杰比一从勒戒中心出来,威廉就打电话给杰比,说他没办法再跟他当朋友了,还说杰比自己很清楚为什麽。于是他们的友谊告终了。这件事令他很惊讶,也很难过,因为他一直很爱看杰比和威廉一起大笑、一起斗嘴,而且很爱听他们诉说他们的生活。他们两个都那麽无畏、那麽勇敢,他们是他派出去的特使,从一个不太拘谨、比较欢乐的世界带回讯息来给他。他们总是懂得如何享受各种事物,他也一直佩服他们这一点,很感激他们愿意与他分享。

「你知道,威廉,」有回他说,「我希望你不跟杰比来往的原因,不是跟我有关的那件事。」

「当然是因为跟你有关的那件事。」威廉说。

「可是那不是理由。」他说。

「当然是。」威廉说,「没有更好的理由了。」

他之前从来没有碰到过,所以并不真正瞭解要终止一份友谊会有多缓慢、多哀伤,又有多困难。理查德知道他和威廉都不跟杰比往来了,但不知道原因,至少无法从他这裡知晓。现在,多年过后,他再也不怪杰比了;他只是忘不了。他发现他心底有一块很小但无法忽略的部分,始终担心杰比可能会再做一次,他发现自己很害怕跟他单独相处。

两年前,杰比首次没跟他们去特鲁罗度假,哈罗德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麽事。「你现在都没提起他了。」哈罗德说。

「这个嘛,」他说,不知道该怎麽讲下去,「哈罗德,我们,我们现在不是朋友了。」

「我很遗憾,裘德。」哈罗德顿了一会儿说,还点点头,「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麽事吗?」哈罗德又问。

「没有办法。」他说,专心摘掉樱桃萝卜的叶梗,「那是个很长的故事。」

「你觉得可以修复吗?」

他摇摇头:「我不认为可以。」

哈罗德叹气。「我很遗憾,裘德。」他又说了一次,「事情一定很严重。」他没吭声。「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欢看你们四个在一起。你们的友谊很特别。」

他再度点点头。「我知道,」他说,「我也这样觉得。我很想念他。」

他至今依然想念杰比,也预计自己会永远想念他。尤其是碰到这种婚礼的场合,以前他们四个都会整夜交谈、取笑其他人。那种四人共有的开心,还有从彼此身上得到的开心,令人羡慕,简直令人嫉恨。但现在杰比和威廉只是隔著桌子彼此点个头,而马尔科姆讲话飞快,以掩饰紧张的气氛,而且他们四个(他永远会想成他们四个、我们四个)开始不太得体地连番逼问同桌的其他三个人,对他们的笑话放声大笑,把他们当成不知情的人形盾牌。他隔壁坐著杰比的男朋友奥利弗(完全就是杰比一直想要的那种体贴白人小伙子),二十来岁,刚拿到护理学位,显然为杰比痴迷。「杰比在大学裡是什麽样子?」奥利弗问,而他回答:「很像他现在这样:搞笑、敏锐、嚣张、聪明,也很有才华。他一直都很有才华。」

「唔,」奥利弗思索著说,看著似乎太专心听苏菲讲话的杰比,「我从来不觉得杰比搞笑,真的。」然后他也望向杰比,很好奇是奥利弗对杰比解读错误,还是杰比已经变了一个人,他再也认不出来了。

那一夜的尾声,他们彼此吻颊或握手道别时,奥利弗(杰比显然什麽都没告诉他)跟他说他们三个人应该找时间多聚一聚,因为他知道他是杰比认识最久的老友之一,一直想多瞭解他。他听了报以微笑,说了些含糊的话,然后朝杰比挥挥手就走出去了,威廉正在门外等他。

「你觉得怎麽样?」威廉问。

「还好。」他说,朝他微笑。他觉得这些有杰比的聚会,威廉比他更难受,「你呢?」

「还好。」威廉说。他的女朋友把车开到人行道边缘,他们晚上住饭店,「我明天打电话给你,好吗?」

回到剑桥市,他自己开门进入静悄悄的屋裡,儘量轻手轻脚走回自己的卧室,然后从马桶附近一块鬆掉的瓷砖底下拿出他的小袋子,割自己割到他觉得完全放空为止,双臂平举在浴缸上方,看著瓷面染上深红。他每次见过杰比总会有相同的行为,他好奇自己是否做了正确的决定。他好奇他们所有人——他、威廉、杰比、马尔科姆——当晚是否都难以入眠,躺在床上想著彼此的脸,想著二十多年友谊中种种有好有坏的对话。

啊,他心想,如果我是个更好的人,如果我是个更宽厚的人,如果我是个比较不自我中心的人,如果我是个更勇敢的人。

他今天割太多道了,觉得头昏眼花。他抓著毛巾杆站起来,走到浴室柜前,打开柜门,看著门后那面穿衣镜。他格林街的公寓裡没有穿衣镜。「不要有镜子。」之前他告诉马尔科姆,「我不喜欢镜子。」但其实是因为他不想面对自己的模样,不想看到自己的身体,不想看到镜中自己的脸。

但是在哈罗德和朱丽娅的家,有一面镜子,而他站在镜前几秒钟,凝视著自己,然后摆出杰比那一夜模仿他的驼背姿势。杰比没有错,他心想,他没有错。这就是为什麽我没办法原谅他。

现在他嘴巴鬆垮地张开,绕著小圈单脚跳,右脚拖在后方。在这个安静、死寂的房子裡,空气中充满了他的呜咽声。

五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他和威廉去56街他办公室附近一家很小、很贵的寿司店,吃了一顿他们所谓的「最后的晚餐」。那个餐厅只有六个座位,全部面对著一排宽敞、柔滑的柏木吧檯。而且用餐的三个小时裡,只有他们两个客人。

他们都明白这一顿有多贵,但看到帐单时,两个人还是当场吓呆,又开始大笑。他不确定笑的原因是花这麽多钱吃一顿晚餐很荒谬,还是他们花得起。

「我来吧。」威廉说,但是当他要伸手掏皮夹时,侍者正拿著裘德的信用卡过来还他,因为他趁威廉去洗手间时,已经把信用卡交给侍者了。

「该死,裘德。」威廉说,他咧嘴笑了。

「这是最后的晚餐,威廉。」他说,「等你回来,可以请我吃一顿墨西哥塔可捲饼。」

「如果我能回来的话。」威廉说。这是他们两人最近常开的笑话,「裘德,谢了。这一顿不该由你付的。」

这是今年第一个天气温和的夜晚。他告诉威廉如果他真想为这顿晚餐表示感谢,就陪他走走路。「多远?」威廉警觉地问,「裘德,我们可不能一路走回苏荷区。」

「又不远。」

「最好不要,」威廉说,「因为我真的很累了。」这是威廉的新招数,而且正合他意。威廉不会叫他不要做某些事情,因为对他的腿或背部不好,而是设法讲得好像自己没办法去做,好让他打消念头。最近这阵子,威廉总是太累没法走路,或是身子太痠痛、太热、太冷。但他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有个星期六下午,他们去逛了几家画廊后,威廉跟他说他没办法从切尔西走回格林街(「我太累了」),于是他们坐出租车回家。次日午餐时,罗宾说:「昨天天气真好不是吗,威廉回家后,我们还出去慢跑呢——多远?八英里吧,是吧,威廉?——一路沿著西城高速公路往北再回来。」

「哦,是吗?」他问她,看著威廉露出尴尬的微笑。

「我能说什麽?」威廉说,「没想到我又恢复精力了。」

这会儿他们开始朝南走,不过先往东离开百老汇大道,免得等一下还要经过时代广场。威廉已经为下一个角色而把头髮染成了深色,还留了大鬍子,不太会被认出来。不过他们两个都不想被堵在观光人潮中。

这是威廉远行前最后一次见他了,接下来可能超过六个月都没法见面。星期二,威廉就要离开纽约去塞浦路斯,开始拍《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他在片中饰演主角奥德修斯。这两部电影将连续拍摄并依序上映,不过它们的卡司和导演都一样。拍片地点遍及欧洲和北非各地,还要到澳洲拍摄几场战争戏。因为拍片行程紧凑,又要跑那麽多地方,所以还不确定中间有没有空档回纽约。这是威廉参与过最複杂、野心最大的拍片计划,他很紧张。「一定会是非常不可思议的经历,威廉。」他向他保证。

「或是一场不可思议的灾难。」威廉说。威廉并不悲观,从来不会,但他看得出来,威廉很焦虑,急著想把工作做好,同时担心最后的表现不尽如人意。不过威廉每次开拍前都会担心,但就如同他提醒威廉的那样,每部片子的结果都很不错,而且还不光是不错而已。总之,他想,这就是威廉一直能接到工作,而且都是好工作的原因:因为他确实认真对待自己的工作,也自觉责任重大。

不过他很忧心接下来的六个月,尤其因为过去一年半威廉总是待在纽约。首先他拍了一部小成本电影,主要在布鲁克林拍摄,只拍了几个星期就杀青了。然后他演了一齣舞台剧《马尔代夫渡渡鸟》,描述了两个鸟类学家兄弟,其中一人缓慢地陷入一种无法归类的疯狂。演出期间,他们两人每週四夜裡都会一起吃迟来的晚餐。一如威廉的每一齣戏,这一齣他也看了好几回。第三次去看时,他发现杰比和奥利弗也去了,就坐在他前面几排,不过是在靠戏院的左侧。整齣戏期间,他的视线总是飘到杰比那裡,看他是不是也被同样的台词逗得大笑或被吸引得全神贯注。他同时想到,以前只要是威廉的演出,他们三个至少会结伴看一次,而这回是第一次没约。

两人沿著第五大道往南走。此时路上没有什麽行人,只剩明亮的橱窗,还有灯光下零星的垃圾在微风中翻滚——被吹鼓后活像水母的垃圾袋和皱巴巴的报纸。「好吧,听我说。」威廉说,「有件事我跟罗宾说我会跟你谈。」

他等著。对罗宾和威廉他一直很留意,不想犯当初菲莉帕和威廉在一起时同样的错误。所以每回威廉找他一起去哪裡,他都会先确认威廉问过罗宾了(最后威廉叫他别再问了,说罗宾知道他对他有多重要,她完全能接受,还说如果她不能接受,那她就要想办法接受),而且在罗宾面前,他都设法表现出自己是个很独立的人,老年时不可能搬去跟他们一起住(不过他不太清楚到底该怎麽传达这个讯息,也不确定自己传达得成功不成功)。他喜欢罗宾,她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古希腊罗马文化教授,两年前曾受邀担任电影顾问,她有一种带刺的幽默感,不知怎的老让他想到杰比。

「好吧。」威廉说,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啊,不会吧,他心想。「你还记得罗宾的朋友克拉拉吗?」

「当然记得。」他说,「就是在克莱芒蒂娜餐厅见过的那个。」

「没错!」威廉得意地说,「就是她!」

「老天,威廉,别那麽瞧不起我吧,那不过是上星期的事。」

「我知道,我知道。唔,总之呢,事情是这样的——她对你有兴趣。」

他没搞懂:「什麽意思?」

「她跟罗宾问起你是不是单身。」威廉停了一下,「我跟她说我不认为你有兴趣跟任何人交往,但是我会问问。所以,现在我就在问你了。」

这个想法实在太荒唐了,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搞懂威廉的意思,然后他停下脚步大笑,难为情又难以置信。「威廉,你一定是在开玩笑。」他说,「这太荒谬了。」

「为什麽荒谬?」威廉问,忽然严肃起来,「裘德,为什麽?」

「威廉,」他说,平静下来,「我觉得很荣幸。可是……」他扮了个鬼脸又大笑,「这真的太荒谬了。」

「哪裡荒谬?」威廉说,他可以感觉到这段对话转向了,「是有人会被你吸引吗?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你看不到,是因为你不让自己看到。」

他摇摇头:「威廉,我们谈点别的话题吧。」

「不,」威廉说,「这回你别想逃避,裘德。为什麽这样很荒谬?为什麽很荒唐?」

他忽然觉得很不自在,完全停下了脚步,就在第五大道和45街的交叉口,他想找辆出租车。当然,没有出租车。

他正在思索该怎麽回应时,忽然想起在杰比公寓那一晚的几天后,他曾问威廉杰比是不是没说错,至少就某部分而言:威廉怨恨他吗?因为他告诉他们的事情不够多?

威廉沉默好久,还没开口,他就知道答案了。「听我说,裘德,」当时威廉缓缓地说,「杰比当时……当时他发神经了。我永远不会讨厌你的。你没有义务把祕密告诉我。」他暂停一下,「不过没错,我的确希望你多告诉我一些你的事。不是我想知道,而是如果你说了,那麽或许我可以帮上一点忙。」他停下来看著他,「就这样。」

从那时开始,他就试著告诉威廉更多事。但自打二十五年前安娜过世以来,有太多话题他根本没跟人谈过,他发现,他确实找不到字眼去描述。他的过去、他的恐惧、在他身上发生过的事情——这些话题只能用他不会讲的语言谈:波斯语、乌尔都语、中文、葡萄牙语。他一度试著写下来,觉得或许比较容易,结果并没有——他不知道该怎麽跟自己解释这一切。

「你会找到自己的方法,去谈你过去发生的事。」他还记得安娜所说的话,「你非得找到不可,如果你想跟任何人亲近的话。」他后来常常希望自己当时愿意跟她谈,让她教自己谈的方法。他的沉默一开始是一种保护,但经过这些年,已经转变成某种近乎压迫的东西,反过来控制他。现在即使他想摆脱沉默,都没办法了。他想像自己浮在一个小水泡中,上下四周都冻成厚厚的冰牆,厚达数英尺。他知道有个办法可以出去,但手上没有工具;他不知道如何下手,于是双手徒劳地在滑溜的冰上乱扒。他本来一直以为,只要不谈自己的过去,他就会比较讨人喜欢,也比较不奇怪。但现在,他没讲的部分却让他更奇怪,成为怜悯,甚至怀疑的目标。

「裘德?」威廉这会儿逼问他,「为什麽很荒谬?」

他摇摇头:「反正就是很荒谬。」他又开始往前走。

两人安静地走了一个街区。然后威廉问:「裘德,你想过要找个伴吗?」

「我从没想过我能找到。」

「我问的不是这个。」

「不知道,威廉,」他说,不敢看威廉的脸,「我想我只是觉得那种事情不适合我这样的人吧。」

「什麽意思?」

他又摇头,没说话,但威廉又逼近:「因为你有健康问题?就是这个原因吗?」

健康问题,他心裡有个尖酸刻薄的声音说,这个说法可真是婉转啊。但是他没说出来。「威廉,」他恳求道,「我求你,不要再谈这些了。我们有这麽美好的一晚。这是我们的最后一夜,接下来很久我都见不到你了。能不能换个话题?拜託?」

威廉默默走了一个街区,才又开口:「你知道,我和罗宾刚开始交往时,她问我你是同性恋者还是异性恋者,我只好跟她说我不知道。」他暂停一下,「她当时很震惊,一直说:『你们从十来岁开始就是最要好的朋友,你居然不知道?』菲莉帕以前也问过我你的事。我也只能告诉她我跟罗宾说的:你很不愿意谈自己,而我向来试著尊重你的隐私。

「但是我想,裘德,性倾向这类事情,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不是因为我可以拿这些信息做什麽,只是这样我能更瞭解你。我的意思是,或许你两种都不是,或许你两种都是,也或许你就是没兴趣。对我来说都没有差别。」

他没说任何话,也说不出话来。于是他们又走了两个街区:38街、37街。他感觉到自己的右脚在人行道上拖著,知道自己太累或太沮丧时就会这样,只因为实在累得或沮丧得没法更努力了。同时,他也庆幸威廉走在他左边,不太会注意到。

「我有时很担心,你已经决定要说服自己,说你自己就是没吸引力或不讨人喜欢,于是判定某些经验跟你绝缘。但其实不是这样的,裘德,任何人跟你在一起,都是他们的福气。」威廉在一个街区后说。够了,他心想。从威廉的口气,他知道往下他要谈更多,于是他焦虑起来,心脏跳得很快。

「威廉,」他说,转向他,「我想我们最好叫个出租车。我累了——我最好上床休息了。」

「裘德,拜託,」威廉说,口气很不耐烦,让他缩了一下,「听我说,对不起。但是真的,裘德。我现在试著要跟你谈一件重要的事情,你不能就这样离开。」

这话让他停了下来。「你说得没错。」他说,「对不起。我很感激你,威廉,真的。但要谈这件事,对我来说实在太困难了。」

「要谈任何事,对你来说都太困难了。」威廉说,他又缩了一下,威廉叹口气,「对不起。我老想著有一天我要跟你谈,真正谈开来,但始终没谈,因为我怕你会把自己封闭起来,然后就不跟我讲话了。」两人都不说话。他觉得很内疚,因为他知道威廉说得没错,他的确会这样做。几年前,威廉曾试著跟他谈他自残的事情。当时他们也在走路,谈到某个地步,对话忽然变得难以忍受,他就招了一辆出租车,匆忙爬上去,留下威廉站在人行道上,难以置信地喊著他的名字。车子往南飞驰的时候,他开始暗自咒骂自己。后来威廉很生气,他也道了歉,他们就又和好了。威廉再也没谈过这类事情,他也没有。「但是裘德,告诉我一件事吧,你会觉得孤单吗?」

「不会。」最后他终于说。一对伴侣走过去,大笑著。他想到他们刚开始走路时,两个人也在大笑。他怎麽会毁掉这一夜,毁掉他几个月来最后一次见到威廉的机会?「威廉,你不必担心我。我会一直好好的。我总有办法照顾自己的。」

然后威廉叹气,整个人沮丧不已,看起来挫败极了,让他觉得很罪恶。但他也鬆了口气,因为他感觉到威廉不知道如何谈下去,很快他就可以换个话题,愉快地结束这一晚,然后逃避。「你总是这麽说。」

「因为这是真的啊。」

他们又沉默了许久,站在一家韩国烤肉餐厅的门口,空气中充满蒸汽、烟雾和烤肉的气味。「我可以离开了吗?」最后他终于问。威廉点点头。他走到人行道边缘举起手,一辆出租车停下。

威廉帮他开门。他要上车时,威廉双手拥住他不放,他也拥住威廉。「我会想念你的。」威廉对著他的颈背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会好好照顾自己吗?」

「会的。」他说,「我保证。」他退后看著他,「那就十一月见了。」

威廉勉强挤出半个微笑。「十一月见。」他也说。

在出租车上,他发现自己真的累了,就把前额靠在油腻的玻璃隔板上,闭上眼睛。到家时,他觉得整个身躯沉重得像一具尸体。回到他那层公寓后,一锁上前门,他就开始脱衣服:鞋子、毛衣、衬衫、汗衫、长裤,边走边丢在地板上,一路走到了浴室。他双手颤抖著,把黏在水槽底下的那个小袋子拿出来。儘管他之前没想到这天晚上会有割自己的必要——一整个白天和傍晚都没有任何迹象——但他现在几乎是飢渴起来。他两边前臂上的皮肤早就没有空白的地方了,他就在旧的割痕上再割,用刮鬍刀片的边缘割过那粗糙、网状的疤痕组织。当新的割痕癒合,就会形成多疣的皱痕,他看到自己把自己毁得多严重,既令他厌恶、惊愕,同时也令他著迷。最近他开始用安迪开给他擦背的那种药膏擦手臂,他觉得有点帮助:那些皮肤变得比较鬆弛,疤痕也变得柔软有弹性。

马尔科姆为他在浴室隔出的淋浴区非常大,大到他现在坐在裡头割自己时,双腿可以往前伸直。等到他割完,就会仔细把血冲掉,因为淋浴区的地板是一整块大理石,马尔科姆一再交代他,要是大理石染了色,就没有办法补救了。然后他回卧室躺在床上,头晕晕的,但是不太睏,他只是瞪著吊灯在黑暗的房间裡形成水银般的光泽。

「我很孤单。」他说出声来,公寓的静默吸走了那些话,就像棉花吸了血。

这种孤单是他最近才发现的,不同于他以前体验过的任何孤单:不是童年时没有父母的那种;也不是跟卢克修士躺在汽车旅馆房间裡睡不著,忍著不动以免吵醒他,望著亮白的月光照在床上的那种。他成功逃离少年之家那回,有一夜来到了一棵橡树下,两道隆起的树根有如两条腿岔开,他就缩在树根间的空隙裡,儘量缩得小小的。当时他也觉得很孤单,但现在他明白当时那种感觉不是孤单,而是害怕。现在他没什麽好怕了。现在他已经保护好自己了:他有这间公寓,门上有三道锁,而且他有钱了。他有父母,有朋友。他再也不必为了食物、交通、住处、逃跑,而去做任何他不想做的事情。

他之前没跟威廉撒谎:他不适合有伴侣,也没想要过。他从不羡慕朋友们有伴侣,就像是一隻猫不会羡慕狗的叫声。他从来没想到要羡慕,因为那是不可能的,和他这个物种完全不兼容的。但最近,很多人表现得好像那是他可以拥有,或是应该想要拥有的。就算他知道他们多半出于善意,但仍感觉像是在嘲弄他。那种迟钝、残忍的程度,简直像在告诉他,他可以成为十项全能选手。

他早就料到马尔科姆和哈罗德会来劝他。马尔科姆是因为自己很快乐,看到一条通往快乐的路(自己走过的那条),偶尔就会来问能不能帮他介绍某个人,或问他想不想找个伴。当他拒绝时,马尔科姆就不知所措。而哈罗德,则是因为他知道哈罗德最喜欢父母角色的原因,就是可以闯入他的生活,而且在裡头儘可能地查探。有时候,他也渐渐享受这部分——他很感动有人对他兴趣大到会支持他,会对他的决定感到失望,会对他抱著期待,会假设自己对他有责任。两年前,他和哈罗德去一家餐厅,哈罗德批评他说,罗普克的工作害他成了企业不法行为的帮凶,批评到一半时,他们发现侍者站在桌旁,手裡拿著菜单。

「打扰一下,」那个侍者说,「要我晚一点再过来吗?」

「不,没关係。」哈罗德说,拿起他的菜单,「我只是在骂我的儿子,不过我可以点完菜再继续骂。」那侍者给了他一个同情的微笑,他也微笑以对,心裡其实很兴奋能当众被称为儿子,很兴奋终于为人子女了。稍后,哈罗德又继续责备他,他就假装被骂得很不高兴,但其实,他整个晚上都很开心,满足感渗透到了他的每个细胞裡,让他一直忍不住微笑,笑到最后哈罗德都问他是不是喝醉了。

但现在哈罗德也开始问他一些问题。「这个地方太棒了。」他上回来纽约市区时说。当时他来参加他的生日晚宴,他已经叫威廉别办了,但威廉没听他的话。哈罗德次日来到他的公寓,就像每次来一样,一进门就夸讚个不停,说他每回都会说的话,「这个地方太棒了」,「这裡真是太乾淨了」,「马尔科姆真是做得太好了」,最近又加了别的,「不过裘德,这个地方好大。你自己一个人不觉得孤单吗?」

「不会,哈罗德,」他说,「我喜欢一个人独处。」

哈罗德咕哝著,「威廉好像很快乐,」他说,「罗宾好像是个好姑娘。」

「她的确很好。」他说,帮哈罗德泡茶,「我也觉得他很快乐。」

「裘德,你不希望自己也像那样快乐吗?」哈罗德问。

他叹气:「不希望,哈罗德。我很好。」

「唔,那我和朱丽娅呢?」哈罗德问,「我们希望看到你有个伴。」

「你知道我想让你和朱丽娅开心。」他说,试著保持声音的平稳,「但这方面我恐怕帮不了忙。来。」他把茶递给哈罗德。

有时他很好奇,要是他没意识到自己应该觉得孤单的事实,没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有些奇怪、不够满意之处,那麽他还会觉得孤单吗?总是有人问他是否想要那些自己根本从没想要、从不认为自己可能拥有的东西。哈罗德和马尔科姆当然会问,但还有理查德(他女朋友印蒂亚也是艺术家,两人就差没同居了),以及他越来越不常见到的朋友们,包括西提任、伊莱贾和菲德拉。甚至当年一起当沙利文法官助理的同事克里根,几个月前跟他丈夫来纽约时来拜访他,也问了同样的问题。有些人问起时带著怜悯,有些人则带著怀疑:第一种人替他感到遗憾,因为他们假设他单身不是出于自己的选择,而是无奈接受的;第二种人则对他怀有某种敌意,因为他们认为单身是他的选择,公然违抗了成人的基本法则。

不管是哪种,40岁单身跟30岁单身是不一样的,每增加一岁,单身这事就更加无法理解、更不值得羡慕,也更可悲、更不适当。过去五年,他都独自参加各种晚宴,一年前,他在公司升为权益合伙人后,也是独自参加合伙人的年度旅游。旅游前的那个星期,卢西恩在星期五晚上来他的办公室,像平常那样坐下来跟他探讨这个星期的事务。他们谈到年度旅游,这回要去加勒比海的安圭拉,他们两个都很怕年度旅游,不像其他合伙人,嘴上说害怕,但他和卢西恩都认为他们其实很期待。

「梅瑞迪丝会去吗?」他问起卢西恩的太太。

「会。」卢西恩回答,沉默了一下,他知道接下来他会说什麽了,「你会带谁去吗?」

「不会。」他说。

又是一阵沉默,卢西恩只是盯著天花板。「这些场合,你从来没携伴参加过,对吧?」卢西恩问,声音刻意装得很轻鬆。

「对。」他说,看卢西恩没再说话,他主动问了,「卢西恩,你想跟我讲什麽吗?」

「没有,当然没有。」卢西恩说,目光又回到他身上,「我们事务所不会管这种事情,裘德,你知道的。」

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愤怒和难堪:「只不过事实是显然会管。如果管理委员会说了什麽,卢西恩,那你可得告诉我。」

「裘德,」卢西恩说,「我们没有。你明知道这裡的每个人有多麽尊敬你。我只是觉得——这可不代表事务所的意见,纯粹只是我个人的——很想看到你跟某个人定下来。」

「好吧,卢西恩,谢了。」他厌倦地说,「我会好好考虑的。」

他总是刻意表现得很正常,但却不会因此想要一个伴。他想要,是因为他明白自己很孤单。严重到有时觉得那孤单简直是有形的,像是一堆溼透的髒衣服压在他的胸口。他无法抛开那种感觉。其他人讲起来好像很简单,彷彿整个过程中最困难的部分,就是决定想要个伴。但他知道不是如此:有了伴就意味著要把自己袒露在某个人面前,但除了安迪之外,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做过;有了伴就意味著他要面对自己的身体,他已经至少十年没看过自己脱光衣服的模样——即使在冲澡时,他也不看自己。而且有了伴就表示要跟某个人性交,这部分他15岁以后就没有做过,而且害怕得要命,光是想想就觉得整个胃填满某种蜡般的冰冷物质。他刚开始找安迪看诊时,安迪偶尔会问他是否有性行为,到最后他告诉安迪,如果他哪天真有性行为就会告诉他,所以安迪可以不必再问了。于是安迪再也没问,他也从来不会主动告诉他这项信息。

但儘管他那麽害怕性行为,他也希望被碰触,他想要感觉到另一个人的手抚摸他。这个想法让他吓坏了。有时他看著自己的手臂,满心的自我厌恶顿时涌上来,强烈得让他快没法呼吸。他的身体会变成这个样子,很多是他无法控制的,但两隻手臂就完全是他自己造成的了,只能怪自己。他刚开始割自己时,是割在腿上,只有小腿,而且原先还没学到要安排位置,只是随意用刀片划过皮肤,看起来就像一堆交叉的刮痕。没有人注意过,因为不会有人看别人的小腿,就连卢克修士也没提过。但现在,没有人不会注意到他的手臂、他的背部、他的双腿,上头遍佈各种疤痕;小溪般的纹路是移除毁坏组织和肌肉时形成的,而大如拇指指纹的凹陷则是以前两腿撑架的螺丝鑽入肉和骨头所留下的,一片片光滑如缎的皮肤是车祸灼伤留下的痕迹,还有一些两腿生疮后癒合的伤口,现在像是微微隆起的火山口,周围永远染上了一种暗铜的色泽。穿著衣服时,他是一个人,但没了衣服,他就露出了真正的模样,堕落的那几年清楚地显示在他的皮肤上,他自己的肉身宣传著他的过去,宣传著其中的腐化和败德。

有一次在德克萨斯,他的一名顾客是个怪诞的男子——胖到肚子的肉像钟摆似的垂在两腿间,而且全身都是溼疹,皮肤非常乾燥,只要一移动,就会有鬼影似的小片皮屑从他的手臂和背部浮起来,飘到空中。他看到那男人就觉得噁心,但反正所有顾客都很噁心,就某个方面来说,这个胖男人并不比其他人更好或更差。他帮那男人吹箫时,那个大肚子就压住他的脖子,那男人边叫边跟他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他说,用指尖摸著他的头顶。那男人的指甲很长,厚得像骨头,刮过他的头皮,但是很轻柔,像一把扁梳的叉齿。不知怎的,彷彿这几年来他也变成了那个男子,他知道要是有人看到他,也会觉得厌恶,被他的种种畸形搞得想吐。他不希望有人得站在马桶前乾呕,就像他帮那男人服务过后,捧著洗手液塞进嘴裡,想把自己洗乾淨,又被那洗手液的味道弄得作呕。

所以,现在他终于明白,他再也不必为了食物或住处去做他不想做的事情了。但他愿意做什麽,让自己不那麽孤单呢?为了得到亲密关係,他有可能会摧毁自己努力建立且保护的一切吗?他打算忍受多大的羞辱?他不知道,他很怕知道答案。

但是逐渐的,他更怕自己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答案。如果永远没有亲密关係,当个人又有什麽意义呢?但是他提醒自己,孤单不是飢饿、贫困或疾病;孤单是不会致命的,也不是非得消除不可。他现在的生活已经比太多人好,也比他以往所能预料的好。除了眼前的一切,还想要拥有伴侣关係,似乎有点太贪婪、太奢侈了。

几个星期过去了。威廉的作息非常不规律,会在各式各样的时间打电话来:凌晨1点,或是下午3点。他听起来很疲倦,但从不抱怨,因为那不是威廉的本性。他告诉他当地的风景,他们获准拍摄的一些考古遗址,还有拍片现场的一些小事故。威廉不在时,他愈发倾向于待在屋裡什麽都不做,但他也知道这样不健康,于是警觉地在週末排满活动,参加派对或晚宴。他去博物馆看展览,跟黑亨利·杨去看舞台剧,跟理查德去逛画廊。他多年前的家教学生菲利克斯现在组了一个叫「沉静的美国人」的朋克乐团,于是他找马尔科姆一起去看他们的表演。他跟威廉说起自己看了什麽、读了什麽,说起他和哈罗德、朱丽娅聊了些什麽,说起理查德最新的作品计划,还说起他在那个非营利组织的客户,说起安迪女儿的生日派对和菲德拉的新工作,说起他跟其他人的谈话。

「再过五个半月。」威廉在一次通话结束时这麽说。

「再过五个半月。」他跟著複述。

那个星期四,他去罗兹的新公寓吃晚餐,那裡离马尔科姆父母家很近。去年十二月他们碰面喝酒时,罗兹谈起这间新公寓成了他所有梦魇的源头:他半夜醒来,满脑子都是各种帐单——学费、房屋贷款、维修保养、税——最后汇聚成一个吓死人的巨大数字。「这还是有我爸妈帮忙。」他说,「现在亚历克丝还想再生个小孩。我现在45岁,裘德,可是已经累垮了,要是再生一个,我就得工作到80岁了。」

今天晚上罗兹似乎比较镇定,脖子和脸颊呈粉红色,他看了也比较放心。「天啊,」罗兹说,「你怎麽一直这麽苗条啊?」十五年前,他们在联邦检察官办公室刚认识时,罗兹看起来还像个曲棍球选手,一身精瘦的肌肉,但自从跳槽到银行后,他越来越胖,而且老得很快。

「你要讲的,其实是乾瘪吧?」他告诉罗兹。

罗兹大笑,「我可没那麽想,」他说,「不过我就暂时接受你的诠释吧。」

这顿晚餐有十一个人,罗兹得把书房的办公椅、亚历克丝梳妆檯的凳子都搬出来。他记得罗兹家的晚餐有个特色:食物总是很完美,桌上总是有鲜花,但是宾客名单和座位安排总是出状况。有时是亚历克丝邀请了个刚认识的人却没告诉罗兹,有时是罗兹算错人数,于是他们原先精心策划的正式晚宴,就会变得混乱而随意。「狗屎!」罗兹每次都这麽说,但每次也只有他在意而已。

今天亚历克丝坐在他左边,两人聊起她的工作。她原来在一家时装公司罗思科当公关主任,刚刚辞职,让罗兹非常惊恐。「开始想念上班的日子了吗?」他问。

「还没。」她说,「我知道罗兹很不高兴,」她微笑,「但是他会想开的。我只是觉得应该趁孩子还小,待在家裡多陪陪他们。」

他问起了他们夫妇在康乃狄克州买的乡村住宅(罗兹梦魇的另一个来源),她把状况告诉他,缓慢的整修过程现在已经进入了第三个夏天。他发出同情的叹息。「罗兹说过你去哥伦比亚郡看房子。」她说,「你后来买了吗?」

「还没。」他说。那栋房子只是个选项:看要买下那裡,还是跟理查德一起出钱整修一楼,把车库修得能用,再加个健身房和一个小游泳池——会製造恆定水流的那种,这样你就可以在原地逆水游泳——结果他们选择整修一楼。现在他每天早上都在完全私人的状态下游泳:他在健身房的时候,连理查德都不会进去。

「我们其实在等那栋房子整修好。」亚历克丝承认,「可是也没有办法——小孩还小,我们希望他们有个院子。」

他点点头,之前他听罗兹说过了。他常常觉得,他和罗兹(还有几乎律师事务所每个同龄的人)似乎过著两种并行但截然不同的成人生活。他们的世界由子女统治,那些小暴君的需求(学校、度假营、活动、家教)支配了每个决定,而且接下来十年、十五年、十八年都会如此。子女为成人生活提供了一种迫切而无法改变的目的感和方向感:他们决定了每年度假要去哪裡、去多久;他们决定了家裡会不会有多馀的钱,如果有,该怎麽花;他们让每一天、每一星期、每一年、每一生成形。拥有子女就像是在绘製某种地图,你唯一要做的,就是遵循他们出生那天给你的路线,乖乖地照著画。

但他和三个好友都没有子女,因此整个世界在眼前展开,种种可能性简直多得令人透不过气来。没了子女,你的成人身份是永远不确定的;没有小孩的成人为自己创造出一种成年生活,这常常令人振奋,但也是一种长年不稳定、令人陷入自我怀疑的状态。或者对某些人来说是如此,马尔科姆肯定就是这样,他最近还拟了一张清单,列出生小孩的优点和缺点,来找他商量,差不多就像四年前在决定要不要跟苏菲结婚时那样。

「不知道,小马,」他听完马尔科姆的清单后说,「听起来你生小孩的理由,好像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应该要,而不是你真的想要。」

「我当然会觉得应该要。」马尔科姆说,「裘德,难道你从来不觉得,我们基本上还活得像个小孩吗?」

他不曾有这种感觉,他的人生离童年很远,远得不能再远了。「不会。」他说,「小马,那是你爸的想法。如果你没有小孩,你的人生也不会更不完整,或更不理直气壮。」

马尔科姆叹气,「或许吧,」他说,「或许你说得没错。」他露出微笑,「我的意思是,我不是真的很想要小孩。」

他也微笑,「唔,」他说,「反正你永远可以改变心意。或许有一天你可以收养一个悲惨的30岁孤儿。」

「或许吧。」马尔科姆说,「毕竟,我听说国内有些地方正流行这种事呢。」

这会儿罗兹在厨房喊亚历克丝,越喊越急——「亚历克丝。亚历克丝!亚历克丝!」——她只好暂时告退去帮忙。他转向坐在右边的那个人,他在罗兹的其他晚宴中从没见过他,是个深色头髮的男子,鼻子看起来像是被打断的:一开始坚决地往一个方向延伸,过了鼻樑又忽然改变方向,而且同样坚决。

「凯莱布·波特。」

「裘德·圣弗朗西斯。」

「让我猜猜看:天主教徒。」

「让我猜猜看:不是。」

凯莱布大笑:「你猜对了。」

他们聊天,凯莱布说他之前十年都在伦敦担任一家时装公司的董事长,最近刚搬来纽约接任罗思科的执行长。「亚历克丝很好心,昨天临时起意邀请我来,我心想,」他耸耸肩,「有何不可呢?要不是来这裡跟一群友善的好人吃一顿大餐,就是坐在旅馆房间看著一堆房地产清单找房子。」厨房裡传来金属落地连串的叮咚响声,还有罗兹的咒骂。凯莱布看著他,抬起双眉。他笑出来,「别担心,」他向他保证,「这种事很常见。」

接下来的晚餐,罗兹努力让全桌客人打成一片,结果没成功——桌子太大了,而且他很不明智地安排原先彼此熟识的朋友坐在一起——于是他一直和凯莱布聊天。他49岁,在北加州马林郡长大,三十多岁搬离纽约后一直在别处定居。他也读过法学院,不过他说,以前学的那些,在工作上一天都没有派上过用场。

「从来没有?」他问。每次听到有人这麽说,他都很怀疑,对于那些宣称读法学院是巨大的浪费、是三年错误的说法,他总是心存怀疑。不过他也知道自己一直对法学院感情很深,因为法学院不只给了他谋生的本领,从很多方面来说,也给了他人生。

凯莱布想了一下,「好吧,或许不是从来没有,不过不是一般预期的那样。」他终于说。他有一种深沉、小心、缓慢的嗓音,带著抚慰的同时,不知怎的又有点令人害怕。「法学院所学的东西裡头,真正派上用场的其实是民事诉讼法。你认识的人裡头有设计师吗?」

「没有。」他说,「不过我有很多艺术家朋友。」

「唔,那麽你就瞭解他们的想法有多麽不同——越好的艺术家,就越有可能完全不适合做生意,真的是完全不行。我过去二十年在五家不同的时装公司待过,亲身见证了那种行为模式——拒绝遵守工作期限,无力控制预算,简直完全没办法管理员工——实在太一致了,搞得你开始怀疑,或许当设计师的先决条件就是缺乏这类特质,或者设计师这份工作本身鼓励他们有这样的概念缺失。所以在我的立场上,我要做的,就是在公司内部建立一套管理制度,然后确保这套制度可以执行、可以处罚。我不太确定该怎麽解释:你不能告诉他们这样做或那样做对生意有用——那对他们毫无意义,至少对其中某些人来说是这样,儘管他们总是说他们明白——你必须告诉他们,这套制度就是他们那个小小宇宙的运作法则,而且要让他们相信如果不遵守这些规定,他们的宇宙就会崩溃。只要可以说服他们这点,你就可以让他们照你需要的做。这真是可以把人搞疯。」

「那你为什麽还一直跟他们合作?」

「因为他们的思考的确非常不一样。看起来太迷人了。有些人基本上接近文盲:看他们写的字条,连凑出一个完整句子都有困难。但接著你看到他们画的草图,给衣服打褶,或只是配颜色,那真是……不知道,太美好了。我实在没办法用别的方式形容。」

「不,我完全懂你的意思。」他说,想到了理查德、杰比、马尔科姆,还有威廉,「那就像是你被允许窥探另一种思考方式,你根本没有办法想像,更别说要清楚表达了。」

「一点也没错。」凯莱布说,头一次对他露出微笑。

晚餐接近尾声,每个人都在喝咖啡时,凯莱布将双脚从桌下移出来。「我得走了。」他说,「我想我还处在伦敦时间。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他说,「我聊得很高兴。祝你幸运,希望你在罗思科顺利建立一套管理方式。」

「谢了,我会需要这样的运气。」凯莱布说,正要起身时,又停下来说,「下回有空的话,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

一时之间,他吓呆了。但接著他在心裡骂自己:他没什麽好怕的。凯莱布才刚搬回纽约——他知道要找个可以聊天的人有多麽困难,要找个朋友有多麽困难,因为你不在的这些年,所有的朋友都成家了,也陌生了许多。只是聊聊天而已,没什麽。「那就太好了。」他说,和凯莱布交换了名片。

「不必起来。」凯莱布一看他要起身,就忙著说,「我再跟你联络。」他看著凯莱布(他比他原先以为的高,至少比他高两英寸)对亚历克丝和罗兹说再见,然后没再回头就离开了。

次日他接到凯莱布的短信,他们约了週四吃晚餐。那天傍晚,他打电话谢谢罗兹的晚餐,顺便跟他打听凯莱布。

「说来尴尬,我根本没跟他讲过话。」罗兹说,「亚历克丝是在最后一刻邀请他的。这就是我对这些晚餐派对有意见的地方:她为什麽要邀请一个她刚离开的公司裡刚来的新执行长呢?」

「所以你也不瞭解他的事情?」

「没错。亚历克丝说他在那一行很受敬重,罗思科花了一番力气才把他从伦敦挖过来。不过我只知道这些。你为什麽要打听他?」他几乎听得出罗兹的笑意,「可别告诉我你要拓展客户,从证券业和製药业的迷人世界跨出来了?」

「我就是这麽打算的,罗兹。」他说,「谢了,另外也帮我跟亚历克丝说声谢谢。」

星期四到了,他和凯莱布约在西切尔西的一家日式居酒屋。点菜之后,凯莱布说:「你知道,上星期晚餐时,我看著你,一直在想我在哪裡见过你,然后我想到了——是一幅让·巴蒂斯特·马里昂的画。我上一个公司的创意总监有那幅画——其实呢,他想让公司付那幅画的钱,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画裡是你的脸,你站在户外,而你后方有一盏路灯。」

这种事他以前也碰到过几回,总是让他很不安。「没错。」他说,「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幅,那是『秒,分,时,日』——他的第三次个展。」

「没错。」凯莱布说,朝他微笑,「你跟马里昂很熟吗?」

「现在没什麽来往了,」他说,一如往常地心痛,「不过我们是大学室友,我认识他很久了。」

「那个系列很棒。」凯莱布说,于是他们聊了杰比的其他作品,凯莱布也看过理查德的作品,还有亚裔亨利·杨;聊到伦敦好的日本餐厅实在很少;另外又聊到凯莱布的妹妹,现在跟她第二任丈夫和一大窝子女住在摩纳哥;聊到凯莱布的父母,生了很久的病,在他三十来岁时过世;又聊到今年夏天凯莱布法学院的老同学去了洛杉矶,把位于长岛汉普顿桥的那栋房子让给他使用。另外,他们也聊了很多罗普克律师事务所,以及罗思科前任执行长留下来的财务烂摊子,这让他相信凯莱布不光是想找个朋友,也在物色他们公司的法律代表,于是他开始思索事务所裡谁应该负责这家公司。他想著:应该交给艾芙琳,她是比较年轻的合伙人之一,前一年差点离开,打算跳槽去一家时装公司当法务部主管。艾芙琳会表现得很好,她很聪明,而且对时装业很有兴趣,非常适合这家公司。

他正在想这件事,凯莱布忽然问:「你单身吗?」然后笑了起来,「你干嘛那样看我?」

「对不起。」他说,很吃惊,但还是露出微笑,「没错,我是单身。不过我才刚跟我的朋友谈过这件事。」

「你的朋友怎麽说?」

「他说……」他开口,随即停了下来,觉得很尴尬;凯莱布忽然改变话题及口气,让他很困惑,「没什麽。」他说。凯莱布微笑,没继续逼问他。此时,他想著要怎麽把今晚的事告诉威廉,尤其是刚刚这段。他会告诉他,你赢了,威廉。如果威廉又提起这个话题,他决定就让他提吧。这回,他不会再逃避他的提问了。

他付了帐,两人走到外头,发现正下著雨。虽然不大,但已经下了好一阵子,所以没有出租车,而且街道闪著微光,像是甘草绳糖。「我有辆车在等,」凯莱布说,「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你不介意吗?」

「一点也不。」

那辆车载著他们到下城,抵达格林街时,已经是倾盆大雨,大到看不出车窗外的任何形状,只看得到颜色,亮片般的红色和黄色的灯,整个城市只剩下喇叭声和打在车顶的哗啦雨声,吵得他们几乎听不到彼此讲话。车子停下来,他正要下车,但凯莱布叫他等一下,说他有雨伞,要陪他走进去。他还来不及反对,凯莱布已经下车打开雨伞,两个人挤在雨伞下走进大楼,门在他后方轰然关上,他们站在黑暗的走廊上。

「这个大厅还真特别呢。」凯莱布讽刺地说,抬头看著那个电灯泡,「不过的确有种帝国末日的雅緻。」他大笑起来,凯莱布也笑了,「罗普克知道你住在这样的地方吗?」凯莱布问。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凯莱布就靠过来吻他,力道之大,让他整个背部靠在门上,而凯莱布用双臂圈住他。

那一刻,他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世界,还有他自己,全部自行消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亲吻他了,他想起以前被亲吻时那种无助的感觉,还有卢克修士总是告诉他只要张开嘴放鬆就好,于是现在——出于习惯和记忆,并且无能为力做其他事——他就张开嘴放鬆,等著这个吻结束,数著一秒秒过去,设法用鼻子呼吸。

终于,凯莱布往后退,看著他,过了一会儿,他才抬头迎视。然后凯莱布又吻他,这回用双手捧著他的脸,他又有了小时候每次被吻会有的那种感觉,觉得身体不是自己的,每个姿势都是预先决定的,是一个接一个的反射动作,不管接下来发生什麽,他都只能屈服。

凯莱布又停下来,再度往后退,看著他,像在罗兹家晚餐桌上那样抬起双眉,等著他开口说话。

「我以为你是要找法律代表。」最后他终于说。这句话实在太白痴了,他觉得脸烫起来。

可是凯莱布没笑,「不是。」他说。两人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是凯莱布开口:「你不打算邀请我上楼吗?」他问。

「我不知道。」他说,突然希望威廉能帮他,虽然这不是威廉常帮他解决的那类问题。事实上,威廉大概根本不觉得这是问题。他知道自己是个多麽淡漠、小心的人,儘管这种淡漠和警觉害他绝对不会成为任何聚会、任何房间裡最有趣、最兴奋或最受瞩目的人,但到目前为止都保护了他,给他一段远离丑恶和污秽的成年时光。但有时他不免纳闷是否把自己保护过头了,忽视了身为人类的某些基本要素。或许他现在准备好有个伴了。或许已经隔了够久的时间,往后会不一样。或许他错了,或许威廉对了。或许他不需要永远禁绝这种经验。或许他不像自己想的那麽令人厌恶。或许这回他真的可以。或许到头来他不会被伤害。那一刻,凯莱布似乎是魔法变出来的,像阿拉伯神话中的精灵,是他最严重的恐惧和最大的希望催生出来的,在这个时刻降临到他的生活裡来考验他:一边是他所熟知的一切,是他既有的模式,规律而平淡乏味得像是漏水的水龙头发出的叮咚声响,他独自一人但很安全,把所有可能伤害他的事物挡在外面;另一边则是波涛、骚动、暴风雨、刺激,他无法控制的一切,有可能变得非常糟糕或令他狂喜的一切,他成年生活试图避开的一切,因为缺失而让他的生活失去色彩的一切。在他心中,那个活物犹豫著,立起两隻前腿扒著空气,像是要寻找答案。

别去做,别欺骗自己了,无论你怎麽告诉自己,你都知道自己是什麽,一个声音说。

冒险试一次吧,另一个声音说,你很孤单,你得试试看。这是他向来忽略的声音。

这种机会可能不会再有了,那个声音又说,这句话让他停了下来。

结果会很惨的,第一个声音说。然后两个声音都沉默下来,等著看他会怎麽做。

他不知道该怎麽做,他不知道会发生什麽事。他得弄清楚。他学到过的一切都叫他离开;但他期望的一切都叫他留下。勇敢一点,他告诉自己,就勇敢这一次吧。

于是他目光回到凯莱布身上。「走吧。」他说。虽然他已经开始害怕,但他还是假装不怕,开始沿著狭窄的走廊朝电梯走。除了他右脚刮过水泥地的声音,他还听到凯莱布的鞋底接触地面的声音、雨水敲著防火梯的轰响,以及他自己跳得很急的焦虑心脏。

一年前,他开始帮一个叫马格瑞夫和巴斯克特(rave and baskett)的大型製药公司辩护。这家公司的董事会被一群股东控告渎职、无能、玩忽职守。「老天,」卢西恩那时还嘲讽地说,「真不懂他们为什麽会这样想?」

他听了叹气:「我知道。」马格瑞夫和贝斯凯这家公司根本是一塌糊涂,大家都知道。找上罗普克之前的那几年,这家製药公司不得不应付两宗内部吹哨人提起的诉讼(一个指出该公司有一组老旧且危险的製造设备,另一个指出另一组设备製造出了被污染的产品)。于是法院向该公司发出传票,调查涉及了一连串养老院的複杂回扣案;此外公司也被指控非法营销该公司最畅销的一种药。那种药物原先获得核准上市,只能治疗精神分裂症,结果却用来治疗阿兹海默症。

于是,他花了十一个月访谈了五十名马格瑞夫和巴斯克特的现任和前任主管,彙整出了一份答辩报告。他的团队裡还有十五名律师,有天夜裡加班,他听到他们提到这家公司,叫它「弊端加混蛋」。

「你们敢让客户听到就试试看。」他斥责他们。当时很晚了,已经凌晨2点,他知道他们很累。如果他是卢西恩,就会吼他们,但他也累了。前一个星期,团队裡一名普通律师,是个年轻女性,凌晨3点从座位上站起来,转头看了一圈,就晕倒了。他叫了救护车来,让其他人都回家,但隔天早上9点前要准时上班;他自己又多待了一个小时才回家。

「你让他们回家,然后自己留下来?」卢西恩第二天问他,「你变得心软了,圣弗朗西斯。幸好你在审判时不会这样,要是让对方律师知道他们的对手这麽好欺负,我们连一场官司都别想赢了。」

「这表示我们事务所不会送花给埃玛·格什麽?」

「哦,已经送了。」卢西恩说,站起来慢吞吞地走出他的办公室,「『埃玛,养好身体,早点回来,不然走著瞧。爱你的罗普克大家庭。』」

他喜欢出庭,他喜欢在法庭裡辩论、演说,永远都不嫌多。但这回他跟马格瑞夫和贝斯凯的目标,是在进入折磨人的、冗长无聊、拖上好几年的调查与收集证据开始之前,就让法官撤销这个案子。他写了驳回原告起诉的申请书,九月初,地方法院的法官就驳回了。

「我真是以你为荣。」卢西恩那天晚上说,「弊端加混蛋不知道他们有多幸运,这个案子本来铁定会输的。」

「唔,弊端加混蛋好像真的不知道哦。」他说。

「没错。不过我猜想,只要你有脑子找对律师,你就算当个彻头彻尾的白痴也没关係。」他站起来,「你这个週末打算去哪裡吗?」

「没有。」

「唔,做点放鬆的活动吧。出门玩玩,吃顿大餐。你的气色不太好。」

「晚安,卢西恩!」

「好吧,好吧。晚安。恭喜了——真的,这回真的是大胜。」

他又在办公室待了两小时,把文件整理分类,设法把零碎的东西收拾好。每回一个案子的结果出来,他都没有解脱或胜利的感觉:只有疲倦,一种单纯、应有的疲倦,好像他做完了一天该做的体力劳动。十一个月的工作,包括访谈、调查、更多访谈、事实查核、撰写、重写……然后,刹那间就结束了,另一个案子又要开始。

最后他终于回到家。走向卧室途中,他忽然疲倦得停下来,坐在沙发上就睡著了,一个小时后醒来,他既茫然又口渴得要命。过去这几个月,他跟大部分朋友都没见面,也没谈话,就连跟威廉的通话都比平常简短。这一部分要怪弊端加混蛋,这个案子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但另一部分则归因于他对凯莱布的事一直很困惑,而且还没跟威廉提起过他。不过这个週末凯莱布都在汉普顿桥,他很高兴自己能独处几天。

他们交往三个月了,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对凯莱布有什麽感觉,他甚至不太确定凯莱布是不是喜欢他。或者应该说:他知道他很喜欢跟他聊天,但有时他会不小心看到凯莱布用一种近乎厌恶的表情看他。「你真的很英俊,」凯莱布有回说,口气似乎茫然不解,手指抬起他的下巴,把他的脸转向自己,「可是……」凯莱布没讲完,但他感觉得出凯莱布想说:可是有什麽不对劲,可是你还是让我受不了,可是我不懂为什麽我没法真正喜欢你。

比方说,他知道凯莱布讨厌他的跛行。他们开始交往几週后,有一天凯莱布坐在沙发上,他去拿一瓶葡萄酒。走回来时,他注意到凯莱布很专心地看著他,让他紧张起来。他倒了酒,两人开始喝,然后凯莱布说:「你知道,我认识你的时候,我们都坐著,所以我不知道你走路会一跛一跛的。」

「是啊。」他说,提醒自己不必为这种事道歉。他没有设圈套给凯莱布,他没有故意欺骗他。他吸了口气,设法让自己的语调轻鬆、带著一点好奇:「要是当初知道的话,你就不会想跟我交往了吗?」

「不知道,」凯莱布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他当时很想消失,很想闭上眼睛让时光倒流,回到遇见凯莱布之前。他会婉拒罗兹的邀约;他会继续过著他渺小的人生;他永远不会知道有什麽不同。

凯莱布讨厌他的跛行,但更厌恶他的轮椅。凯莱布第一次白天来他家时,他带著他参观了一圈。他很以这间公寓为荣,每天都很庆幸自己住在裡面,同时又不敢相信这裡是他的。马尔科姆把威廉的套房(他们都这样称呼)留在原来的位置,但把它加大了,还在靠北的角落加了一间办公室,离电梯很近。公寓中间的长形开放空间放了一架钢琴,起居空间朝南,还有一张马尔科姆设计的餐桌放在没有窗子的北边,餐桌再过去是佔满一整牆的书架,直到厨房。上头挂著艺术作品,有他朋友的,也有朋友的朋友的,或是他这些年买的其他作品。公寓的整个东头是他的:靠北边是卧室,往南经过衣物间,就来到浴室,裡面有窗子,开向东边和南边。虽然大部分时间他都把公寓裡的遮光帘拉下来,但也可以一口气全部打开,整个空间就像纯粹的光线构成的长方形,人在裡面,和外面的世界只隔著一层迷离的薄纱帘。他常觉得这个公寓彷彿是个骗局:暗示住在裡面的是个开放、地位重要且乐意回答所有问题的人,但他当然不是那样。利斯本纳街的旧居,有著黯淡的凹室和昏黑的狭窄通道,牆壁因为漆过太多次,可以摸到虫子在裡头产卵而形成的突起和破洞。那样的地方,才更能准确地反映他这个人。

为了凯莱布的来访,他提前打开了所有遮光帘,让整个空间充满阳光。他看得出凯莱布的确印象深刻。他们缓缓走过去,凯莱布仔细审视著那些艺术作品,问起他是如何得到的、创作的艺术家是谁,也注意到某些他看过的。

然后他们进入卧室,他正要介绍房间另一头的那件作品(画作裡,威廉坐在化妆师前的椅子上,是从「秒,分,时,日」的展览裡买来的),凯莱布忽然问:「那是谁的轮椅?」

他看向凯莱布的视线。「我的。」他顿了一下回答。

「可是为什麽?」凯莱布问他,一脸困惑,「你可以走路啊。」

他不知道该说什麽。「有时候我需要轮椅。」最后他终于说,「少数时候,我没那麽常用。」

「很好,」凯莱布说,「看起来你不需要。」

他很吃惊。这是表示关心,还是一种威胁?但他还没搞清楚自己该有什麽感觉,或者该怎麽回答,凯莱布已经转身进入他的衣物间,他跟在后面,继续为他介绍。

一个月后,有天晚上很晚了,他们约在凯莱布的办公室外碰面,就在肉品包装区的西端。凯莱布的工时也很长;这是七月初,再过八週罗思科就要推出他们的春装秀。他那天开车去上班,但是晚上没下雨,所以他下车后坐上轮椅,在一盏路灯下等待,直到凯莱佈下来,在跟某个人讲话。他知道凯莱布看到他了——他朝他举了下手,凯莱布微微点了个头:他们两个都不喜欢公然表达感情——就这麽观察著,直到凯莱布讲完话,那个人开始朝东走。

「嗨。」他说,看著凯莱布走向他。

「你为什麽坐轮椅?」凯莱布问道。

一时之间,他说不出话来,等到终于开口,他嗫嚅道:「我今天有需要。」

凯莱布叹气,揉揉眼睛:「我还以为你没在用轮椅。」

「我是没在用啊。」他说,羞愧得都可以感觉到自己在冒汗了,「只有很偶尔,绝对需要的时候才用。」

凯莱布点点头,但是继续捏著鼻樑,不肯看他。「听我说,」凯莱布最后终于说,「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吃晚餐了。你显然不太舒服,我也累了,我得回去睡个觉才行。」

「啊,」他说,很气馁,「没关係,我瞭解。」

「好吧,很好。」凯莱布说,「我再打电话给你。」他看著凯莱布迈著长长的步伐越走越远,直到转弯消失。然后他自己上车开回家,割自己割到流了好多血,直到抓不稳刮鬍刀片了才停下来。

次日是星期五,凯莱布没联络他。好吧,他心想,就这样了,也好:凯莱布不喜欢他坐轮椅的事实。他也不喜欢。他不能因为凯莱布不能接受这件事而怨恨他,因为连他自己都不能接受。

但星期六上午,凯莱布打电话给他。当时他刚去楼下游泳回来。「星期四晚上的事情很对不起。」凯莱布说,「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无情又古怪,对你坐轮椅这麽——这麽反感。」

他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其实一点也不古怪啊。」

「我以前跟你提过,我父母亲在我成年后的大半时间裡都在生病。」凯莱布说,「我父亲是多重硬化症,而我母亲——没人知道她得了什麽病。我大学时代她生病了,从此没好过。她有脸痛、头痛,长期有各式各样的、不严重的不舒服。虽然我相信是真的,但让我非常困扰的是,她好像从来不想好转,她就是放弃了,我父亲也是。家裡到处都是他们向疾病投降的证据:第一根枴杖,然后是助行器、轮椅,再来是电动车,还有各种药瓶、卫生纸、缓解疼痛的药膏气味,天晓得还有什麽。」

凯莱布停下。「我想继续跟你交往,」最后他终于说,「但是,但是我没办法面对这些跟软弱、疾病有关的附加对象。我就是没办法。我讨厌这些。那会让我很不安,让我觉得——不是沮丧,而是狂怒,觉得自己必须奋力抵抗。」他又停了一下,「只是我当初认识你的时候,真的不知道你是这样。」末了他又说了,「我本来以为我可以接受,但现在不确定我做得到。你可以理解吗?」

他嚥下口水,很想哭,但他可以理解,他的感觉就跟凯莱布一模一样。「可以。」他说。

儘管不太可能,他们还是继续交往下去。凯莱布迅速而彻底地渗透到他的生活裡,让他一直处于震惊状态。那就像童话故事的情节:一个住在黑暗森林边缘的女子听到敲门声,打开小屋的门。就算只是片刻,就算她没看到任何人,但就在那短短几秒钟,几十个恶魔和鬼魂就从她身旁溜过,进入屋内。从此她再也无法摆脱他们,永远被纠缠不放。有时他的感觉就是如此。其他人也是这样吗?他不知道,他害怕得不敢问人。他发现自己脑袋裡面一直努力回想著自己跟朋友的谈话,或是偶尔偷听别人谈论他们的伴侣关係,设法衡量自己碰到的状况是否正常,寻找各种蛛丝马迹,以便判断自己该怎麽做。

然后是性爱的部分,结果比他想像的更糟糕:他都忘了那有多麽痛苦、多麽糟蹋人、多麽讨厌,而自己又有多不喜欢。他讨厌那些姿势、那些体位,每一种都是屈辱,让他觉得自己很无助、很软弱;他讨厌那些滋味和气息;最严重的是,他痛恨性交的声音:那种肉类拍打的声音、受伤动物的呻吟和闷哼,这些状况或许应该让他兴奋起来,但他只觉得倒胃口。他领悟到,有一部分的他总以为成年后会比较好,彷彿光是年龄增加,就能把这类经验变成某种绝妙而令人愉快的事情。上大学时,二十来岁时,三十来岁时,他会倾听别人带著无比的欢欣和愉悦谈论性爱。他心想:那个居然让你们兴奋成这样?真的吗?我记得的根本不是这样。但是他也没办法纠正别人,说其他千千万万个人都是错的。所以显然性爱裡有些东西他没搞懂,显然有些地方他做错了。

他们上楼的第一个夜晚,他就知道凯莱布期望什麽。「我们得慢慢来。」他告诉他,「我已经很久没做了。」

凯莱布在黑暗中望著他,他还没开灯。「多久?」他问。

「很久。」这是他唯一说得出口的。

于是有一阵子,凯莱布很有耐性。但接下来就没了。有天夜裡,凯莱布还想脱掉他的衣服,他硬拉开他的手。「我没办法。」他说,「凯莱布……我没办法。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的样子。」他鼓起所有勇气才说出这句话。他惊恐得全身发冷。

「为什麽?」凯莱布问。

「我身上有疤。」他说,「在背上和两腿上,还有手臂。很难看,我不希望你看到。」

他其实不知道凯莱佈会说什麽。他会说:我很确定没有那麽糟糕?然后非得脱掉他的衣服不可?或者他会说:我们来看看,硬是脱掉他的衣服,然后站起来离开?他看到凯莱布犹豫著。

「你不会喜欢的。」他又说,「真的很噁心。」

这句话似乎帮凯莱佈下了决定:「好吧。」他说,「我不必看到你身体的每个部分,对吧?重要部位就够了。」然后那一夜,他躺在床上,身上衣服半穿半脱,等著事情结束,同时想著万一凯莱布逼他脱光,那就更屈辱了。

儘管有这些失望之处,跟凯莱布在一起也有种种不可怕的一面。他喜欢凯莱布用缓慢、深思的说话方式,谈起共事的时装设计师,谈起他对色彩的瞭解以及对艺术的欣赏。他喜欢可以跟他谈自己的工作这一点(有关「弊端加混蛋」),而且凯莱布不光了解那些案子的挑战,也觉得很有趣。他喜欢凯莱布专注地听他讲事情,提出的问题也显示了他有多麽专注。他喜欢凯莱布欣赏威廉、理查德、马尔科姆的作品,而且和他尽情地谈起这些老友。他喜欢凯莱布离开时,总会用双手捧著他的脸,暂停一会儿,像是某种沉默的祝福。他喜欢凯莱布的结实,他身体的力量;他喜欢看他的动作;他就跟威廉一样,对自己的身体感到那麽自在。他喜欢凯莱布睡觉时,偶尔会霸道地把一隻手臂横到他的胸前。他喜欢在凯莱布身边醒来。他喜欢凯莱布有点奇怪、带著一种淡淡的危险与威胁:他完全不同于他成年后会挑选的那种人——那些他判定永远不会伤害他、非常善良的人。和凯莱布在一起时,他觉得更像个人,同时也更不像个人。

凯莱布第一次打他时,他惊讶也并不惊讶。那是七月底,他半夜12点左右离开办公室去凯莱布家。那天他用了轮椅(最近他两脚不太对劲,他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两隻脚几乎都没了感觉,像脱臼似的,他一试著走路就会摔倒),但是到了凯莱布家,他把轮椅留在车上,缓慢地走向前门,每走一步都得把脚抬得异常的高,免得绊倒。

他一进公寓,就知道自己不该来。他看得出凯莱布心情很糟,感觉得到空气因为他的怒火变得闷热又污浊。之前,凯莱布终于搬到了花店区的一栋大楼,但是东西大半还没拆箱。此时他整个人烦躁又紧绷,牙齿磨得嘎吱响。他带了吃的去,于是缓缓地走到料理台放下来,故作轻鬆地讲话,想转移凯莱布的注意力,免得他注意到他的步态,绝望地试图让情势好转。

「你干嘛那样走路?」凯莱布打断他。

他真不愿意向凯莱布承认自己还有其他毛病,他无法再一次鼓起勇气了。「我这样走路很怪吗?」他问。

「对,看起来就像科学怪人。」

「对不起,」他说,「我自己都没注意到。」离开,他心裡的声音说,马上离开。

「唔,别再那样走了,看起来很可笑。」

「好吧。」他低声说,把咖哩舀到一个大碗裡要给凯莱布。「来吧。」他说,但是他走向凯莱布时,因为想走得正常点,结果却绊了一下,右脚绊到左脚,碗掉了,绿咖哩泼溅在地毯上。

稍后,他会想起凯莱布一言不发,衝过来反手给了他一耳光,打得他往后摔倒,后脑撞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快点滚出去,裘德。」他视力恢复之前就听到凯莱布说,甚至没有怒吼,「滚出去,我现在没办法看你。」于是他照做,努力站起身,走著可笑的科学怪人步伐离开那间公寓,让凯莱布清理他製造的混乱。

次日他的脸开始变色,左眼周围出现一片奇异的优美色调:堇菜紫、琥珀褐和酒瓶绿。等到那个週末,他到上城跟安迪约诊时,脸颊已经转成了苔绿色,左眼肿得几乎睁不开,上唇是肿胀、柔软的亮红。

「老天啊,裘德,」安迪一看到他就说,「你他妈的出了什麽事?」

「轮椅网球赛。」他说,还咧嘴笑。他前一夜在镜子前练习过这个笑容,脸颊被扯得发痛。他已经做过功课:在哪裡打球、多常打、有多少人蔘加。他编了一个故事,自己先练习,在办公室裡也讲给其他人听,直到听起来很自然,甚至很滑稽:对方球员大学时代是名高手,一个正手拍轰过来,他转身不够快,球就砰一声打中了他的脸。

他把这一切告诉安迪,安迪边听边摇头。「好吧,裘德,」他说,「我很高兴你尝试新的东西。不过老天,你觉得打网球是个好主意吗?」

「你不是总叫我少用脚?」他提醒安迪。

「我知道,我知道。」安迪说,「可是你有那个游泳池,这样还不够吗?而且无论如何,你刚被打到的时候,就该来找我。」

「安迪,这只是个瘀青。」他说。

「这瘀青他妈的很严重,裘德。我的意思是,天啊。」

「好吧,总之,」他说,装出漫不经心的口气,甚至有点挑衅,「我得跟你谈谈我的脚。」

「说吧。」

「那种感觉很奇怪:好像两脚封在水泥棺材裡。我感觉不到它们的位置,也控制不了。我抬腿放下时,小腿可以感觉到我把脚放下了,但脚本身感觉不到。」

「啊,裘德,」安迪说,「这是神经损伤的徵兆。」他叹了口气,「除了你多年来都没有这样过以外,好消息是,这种状况不是永久性的。坏消息是,我没办法告诉你什麽时候会停止,或什麽时候又会开始。另一个坏消息是,除了等待,唯一的治疗方式就是止痛药,但我知道你不想吃。」他暂停一下,「裘德,我知道你不喜欢止痛药带来的感觉,但现在已经有更好的止痛药,比三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都要好。你愿意试试看吗?至少让我给你开一点轻微的止痛药,让你的脸好过一点。那样不是很痛吗?」

「其实没那麽糟。」他撒谎,但最后他还是接受了安迪开的处方。

「另外少用脚。」安迪检查过他的脸后说,「还有老天在上,别去打网球了。」接著在他离开之前又说,「别以为我会不提你的割伤!」自从跟凯莱布交往以来,他割自己割得更凶了。

回到格林街,他把车停在楼下车库前的车道上,准备把钥匙插入前门时,听到后头有人喊他,回头只见凯莱布正要下车。他此时坐在轮椅上,只想赶紧进去。但凯莱布的动作比他快,趁门关上前先卡住了它,于是两个人又单独在大厅裡。

「你不该来的。」他对凯莱布说,不肯看他。

「裘德,听我解释。」凯莱布说,「我很抱歉,真的。我那天实在……工作正好很不顺,一切都烂透了,就把气发在你身上。我本来想早点过来的,可是公司的状况糟到实在走不开。我真的很抱歉。」他蹲在他旁边,「裘德,看著我。」他叹气,「我真的很抱歉。」他用双手捧著他的脸,转向自己,「你可怜的脸。」他轻声说。

他还是不太明白自己那天晚上为什麽让凯莱布上楼。或许他愿意向自己承认,他感觉凯莱布打他有种不可避免的成分,甚至让他小小鬆了一口气:他一直在等,因为他的自大、因为他居然以为自己可以拥有其他人所拥有的,他知道自己会得到某种惩罚。然后,终于来了。这就是你得到的,他脑袋裡的那个声音说,谁叫你要装成你明知道自己不是的那种人,还想著你跟其他人一样好。他回想起之前杰比有多怕杰克逊,想起他当时瞭解杰比的恐惧,瞭解你可以被另一个人困住,离开那个人这麽简单的动作却让你感觉非常难。他对凯莱布的感觉就跟当初对卢克修士的一样:他轻率地把自己託付给这个人,在这个人身上寄託了那麽多希望,以为这个人可以救自己。即使后来他们显然救不了他,即使他的希望破灭,他还是没办法脱离他们,他就是没有办法离开。他和凯莱布在一起有种合理的对称性:他们两个是毁坏品和摧毁者,是一山垃圾和嗅著垃圾的胡狼。他们的关係只有彼此知道——他没见过凯莱布生活中的任何人,也没把凯莱布介绍给自己生活裡的任何人。他们都明白彼此的关係有种可耻的成分,他们因为彼此的反感和不安而结合:凯莱布忍受他的身体,他忍受凯莱布的嫌恶。

他一直知道,如果自己想跟某个人在一起,就得做出某种交换。而凯莱布,他知道,是他能找到最好的对象了。至少凯莱布并不畸形,不是施虐狂。凯莱布对他所做过的事情,没有一样是他以前没碰到过的。他一再这麽提醒自己,一遍又一遍。

九月底的一个週末,他开车到凯莱布的朋友在汉普顿桥的别墅,凯莱佈会在那裡待到十月初。罗思科的春装发佈会非常顺利,凯莱布比较轻鬆了,甚至会表示关爱。他后来只打过他一次,对著他胸口打了一拳,打得他踉跄后退,但凯莱布当场就道歉了。除此之外,两人的状况好极了:週三和週四夜晚,凯莱佈会在格林街过夜,然后在週五开车去汉普顿桥。他则很早去上班,工作到很晚。「弊端加混蛋」的案子结束之后,他以为自己可以鬆一口气,即使只是短暂的。结果没有,公司又派了一个新客户给他,是一家投资公司涉嫌证券诈欺遭到调查。即使现在,他还是会因为星期六不工作而感到罪恶。

除了他的罪恶感,那个星期六很完美,他们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室外,两个人都在工作。傍晚凯莱布烤了牛排,边烤边唱歌,他停下来倾听,知道两人都很快乐,一时间,他们对彼此的矛盾心理都化为烟尘,短暂而毫无重量。那一夜,他们很早就去睡觉,凯莱布没要求做爱,他睡得很沉,是这几个星期来睡得最好的一夜。

但次日早晨,还没完全醒来,他就感觉到脚痛又回来了。两个月前,他的脚痛忽然完全消失,但现在又开始了。他站起来时,还感觉到这回的状况更糟:好像两腿只到脚踝为止,以下的两隻脚底板无力而感到剧痛。走路时,他得低著头看著,确定自己抬起了一隻脚,而且确实落地了。

他走了十步,但越走越辛苦——太困难,太花心力了,他想吐,于是他又在床沿坐下。别让凯莱布看到你这样,他警告自己,然后才想到凯莱布出去慢跑了,这是他每天早上的习惯。现在屋裡只有他一个人。

所以他还有一点时间。他用手臂把自己拖到浴室裡冲澡。他想到他放在车上备用的轮椅。凯莱布一定不会反对他坐轮椅吧,尤其是如果他可以摆出很健康的模样,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倒退、只有一天的不便而已。他计划次日清晨再开车回市区,但如果必要的话,也可以提早离开。他希望不要——昨天太美好了,或许今天也会很美好。

凯莱布回来时,他已经换好衣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著,假装在读一份案情摘要。他看不出凯莱布心情如何,不过他慢跑完通常心情还不错,甚至特别宽容。

「我切了一些剩下的牛排。」他告诉他,「要不要我帮你煎个蛋?」

「不必了,我自己来。」凯莱布说。

「慢跑怎麽样?」

「很好,很棒。」

「凯莱布,」他说,设法保持声音轻快,「听我说,我两隻脚有点问题,只是神经受损的副作用,偶尔才会出现,不过会让我走路很困难。你介意我去拿车上的轮椅吗?」

有一分钟,凯莱布什麽都没说,只是喝掉他手上那瓶水。「不过你还是可以走路,对吧?」

他逼自己看著凯莱布:「唔,严格来说,没错。但是……」

「裘德,」凯莱布说,「我知道你的医生大概不同意,但我必须说,我觉得你总是挑最简单的解决方式,实在有点软弱吧。我认为你就是必须忍受一些事,你知道吗?我对我父母的想法就是这样:他们总是轻易地屈服于每一种疼痛、每一次的不舒服。

「所以我想,你应该要坚强起来。我想如果你可以走路,那就该走。我只是认为,当你有能力做得更好的时候,就不该养成这种宠爱自己的习惯。」

「啊,」他说,「好,我明白。」他忽然觉得很羞愧,好像自己刚刚提了什麽肮髒而不正当的要求。

「我要去冲澡了。」凯莱布沉默了一会儿说,随即走开。

剩下的那一整个白天,他都儘量少移动,而凯莱布彷彿不想找到对他发脾气的理由,也没要求他做任何事。凯莱布做了午餐,两个人在沙发上吃完后,便各自对著电脑工作。厨房和相连的客厅是一整个阳光明亮的空间,一整面落地窗面向草坪,往外俯瞰著沙滩。等到凯莱布去厨房做晚餐时,他趁著他背对客厅的机会,像蠕虫般慢慢移动到门厅的洗手间。他想去卧室的袋子裡拿阿司匹林,但那裡太远了,于是他跪在门口,等到凯莱布再度面向灶台时,才爬回自己待了一整天的沙发。

「晚餐好了。」凯莱布宣佈。他吸了口气站起来,两脚感觉像煤渣砖,沉重又笨拙,然后他盯著脚,开始走向餐桌。感觉好像走了好几个小时,才走到餐椅旁。中间他一度抬头看著凯莱布,他的下颌移动,看著他的眼神似乎带著恨意。

「快点。」凯莱布说。

他们沉默地吃著。他简直受不了。刀子摩擦著餐盘:受不了。凯莱布咀嚼四季豆的嘎吱声大得没必要:受不了。他嘴裡的食物全化为一头肉乎乎的野兽:受不了。

「凯莱布。」他开口了,很小声,但凯莱布没回应,只是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来走向水槽。

「把盘子拿来给我。」凯莱布说,然后看著他。他慢吞吞站起来,开始艰难地走向水槽,看著每次脚落地,才敢走下一步。

后来他很好奇,如果他在那一刻更努力一点、更专心一点,是否能设法走完那二十步而不摔倒。反正那样的状况没有发生。他左脚还没落地,右脚就提早半秒抬起来,他摔倒了,手上那叠瓷盘落在前方,砸在地板上哗啦响。然后,凯莱布衝过来,快得好像他早就料到了,他来到他面前,抓起他的头髮,用拳头打他的脸,力道大得让他往后飞起来,落地时撞上茶几,后脑勺撞在桌沿上。茶几上的葡萄酒也被撞倒了,没喝完的酒咕噜咕噜流到地上,凯莱布大吼一声,抓住酒瓶的颈部,朝他的后颈敲下去。

「凯莱布,」他猛吸一口气,「拜託,拜託。」他从来不是那种求饶的人,就连小时候都不会,但不知怎的,他已经变成这样的人了。在他小时候,这条命对他来说没什麽意义;但现在,他真希望还是那样。「拜託,」他说,「凯莱布,拜託原谅我。对不起,对不起。」

但他知道,凯莱布不再是人类了,他变成了一头狼或是郊狼,他就是肌肉,是愤怒。他对凯莱布无足轻重,只是头猎物,可以被丢弃。他被拖到沙发边缘,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麽,但无论如何还是继续哀求著。「拜託,凯莱布,」他说,「拜託不要。凯莱布,拜託。」

再度恢复知觉时,他发现自己躺在沙发后方的地板上,屋子裡很安静。「哈囉?」他喊道,好恨自己声音裡的颤抖,没听到任何动静。其实他用不著听,就知道屋裡只有他一个人。

他坐起身。把内裤和长裤拉起来,活动一下手指和双手,膝盖缩到胸口又放下,肩膀前后动一动,脖子左右转一转。他颈背有点黏黏的,但他伸手检查后鬆了一口气,发现那不是血,而是葡萄酒。他全身都在痛,但没有伤口。

他爬到浴室,迅速清理好自己,收拾好东西放进包裡,爬到前门。一时之间,他很怕自己的车不见了,那他就会被困在这裡。但是还好,车子还在,就停在凯莱布的车旁边,等著他。他看了手錶一眼:半夜12点了。

他用双臂和膝盖爬过草坪,包包痛苦地从一边肩膀悬吊而下,前门到汽车的那两百码简直像是有几英里长。他好想停下来,他好累,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

上车后,他没敢看镜子裡的自己,就发动引擎开走了。开了大约半小时,一旦他知道自己离那房子够远、够安全了,他才开始发抖,抖到车子都开不稳。于是他停到路边等待,前额靠在方向盘上。

他等了十分钟、二十分钟,然后转身。儘管连这个动作都是折磨,他还是从包裡找出手机,拨了威廉的电话,等待著。

「裘德!」威廉说,听起来很惊讶,「我正想打给你。」

「嗨,威廉,」他说,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我大概猜到你的想法了吧。」

他们谈了几分钟,然后威廉问:「你还好吧?」

「当然很好啊。」他说。

「你的声音有点奇怪。」

威廉,他想说,威廉,我真希望你在这裡。但他只是说:「对不起,我只是头痛。」

他们又聊了一下。挂电话前,威廉说:「你确定你没事?」

「确定。」他说,「我很好。」

「好吧,」威廉说,「好吧。」然后说,「再五个星期。」

「再五个星期。」他想念威廉到简直无法呼吸。

挂断电话后,他又等了十分钟,才终于停止颤抖,发动车子开回家。

次日,他逼自己观察浴室镜中的自己,他羞愧、震撼又感到悲惨,差点叫出声来。他整个人都变形了,丑得吓人——即使是他,也实在太丑、太怪了。他穿上最喜欢的西装,儘量让自己看起来像样一点。凯莱布踢了他的身侧,让他做每个动作、每次呼吸时都非常痛。离家之前,他先打电话跟牙医约诊,因为他感觉有一颗上牙被打鬆了。另外,也跟安迪约了当天晚上看诊。

他去上班。「这个造型不适合你哦,圣弗朗西斯。」一个他很喜欢的资深合伙人在上午的管理委员会议说,大家都笑了。

他挤出微笑:「恐怕你说得没错。」他说,「还有件事你们一定会很失望。我即将宣佈,很可惜,我有希望成为残奥会网球冠军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唔,我可不觉得可惜。」卢西恩说,同时会议上的每个人都假装失望地哀叹起来,「你在法庭上很有攻击性。我想从现在开始,那应该成为你唯一的搏斗运动了。」

那天晚上去看诊,安迪质问他:「裘德,我之前怎麽跟你交待网球的事情?」

「我知道。」他说,「不会再有了,安迪。我保证。」

「这回是什麽?」安迪问,手指放在他的颈背上。

他故意夸张地叹气:「我转身,一个反手拍的意外就发生了。」他等著安迪说些什麽,但他没有,只是擦了点抗生素软膏在他的脖子上,然后贴上绷带。

次日,安迪打电话到他办公室。「我得私下跟你谈谈,」他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能不能找个地方碰面?」

他警觉起来。「一切都没事吧?」他问,「你还好吧,安迪?」

「我很好。」安迪说,「但是我得跟你碰面谈谈。」

他把晚餐休息的时间提早,两人约在他办公室附近的一家酒吧,裡面的常客是罗普克事务所旁边那栋大楼裡的日本银行职员。他到的时候,安迪已经在了,他将手掌轻轻地放在没受伤的那半边脸上。

「我帮你点了啤酒。」安迪说。

他们沉默地喝著,然后安迪说:「裘德,我问你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要你抬头看著我。你——你是不是在伤害自己?」

「什麽?」他惊讶地问。

「这些打网球的意外,」安迪说,「会不会其实是——是别的?你是不是故意摔下楼梯、去撞牆,或什麽的?」他吸了口气,「我知道你小时候常常这样。现在又开始了吗?」

「没有,安迪。」他说,「我没有,这些伤不是我自己弄的。我跟你发誓,我以——以哈罗德和朱丽娅发誓,我以威廉发誓。」

「好吧。」安迪说,吐了一口气,「我的意思是,我真的鬆了口气。知道你只是个笨蛋,不听医生的指示,但这也不是新闻了。而且很明显,你网球打得很烂。」安迪微笑。他逼自己微笑以对。

安迪又帮两人点了一轮啤酒,有一会儿,两个人沉默无言。「裘德,你知道吗,」安迪缓缓地说,「这几年来,我想了又想,不知道该拿你怎麽办。不,什麽都别说,先让我讲完。我常常夜裡睡不著,问自己对你的处理对不对:有好多次,我差点要把你强制送医,准备打电话给哈罗德或威廉,跟他们说我们得合力把你送去住院。我跟一些当心理医生的老同学谈过,把你的事情告诉他们,说这个病人我很熟,问他们如果站在我的立场该怎麽做。我认真听了所有人的建议,还听了我的心理医生的建议,但没有一个人能肯定地告诉我正确的答案是什麽。

「我一直为了这件事折磨自己。但我始终觉得——你在很多方面都这麽正常,而且生活达到这麽诡异、但不可否认成功的平衡,所以我想,我不知道,我实在不应该打乱这个平衡。你知道吗?所以我就让你一年接著一年地继续割自己,而每一年,每一次我看到你,就会想到自己让你继续这样是不是对的,是不是应该更努力地逼你去寻求专业协助,让你停止伤害自己。」

「对不起,安迪。」他低声说。

「不,裘德,」安迪说,「这不是你的错。你是病人。我本来就该搞清楚什麽是对你最好的,但是我觉得——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到。所以你带著那些瘀青来找我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的决定还是错了。你知道吗?」安迪看著他,再度看到安迪迅速擦了一下眼睛,他很惊讶。「这麽多年都是这样。」安迪暂停一下说,两人又陷入沉默。

「安迪,」他终于说,自己也很想哭,「我跟你发誓,我没有用别的方式自残,只有割伤而已。」

「只有割伤而已!」安迪说,然后发出一个刺耳的笑声,「好吧,我想,就你这几年的状况来说,我应该很庆幸,『只有割伤而已。』你知道这样有多惨吧,我居然应该鬆一口气?」

「我知道。」他说。

星期二、星期三过去了,然后是星期四;他感觉脸上的伤恶化,接著又好转,然后又恶化了。他一直担心凯莱布可能会打电话给他,或是更糟,去他公寓,但几天过去了,都没有消息。或许他一直待在汉普顿桥。或许他被车子撞了。说来奇怪,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任何感觉——没有害怕,没有恨意,什麽都没有。最坏的状况已经发生了,现在他自由了。他有过一段伴侣关係,结果很糟糕,现在他再也不必去试了,因为他已经向自己证明他没有那个能力。以前他老担心人们会怎麽想他、想他的身体,跟凯莱布在一起的那段日子证实了他害怕的种种都是对的。他的下一个任务就是学会接受这件事,而且不要悲伤。他知道自己以后大概还是会觉得孤单,但现在他知道如何回应那种孤单了。现在他很确定那种孤单还是比较好的状态,好过他跟凯莱布在一起体会到的恐惧、羞愧、厌恶、沮丧、眩晕、兴奋、渴望、勉强。

那个星期五,哈罗德来纽约参加哥伦比亚大学的一场学术会议,他们碰了面。他已经事先写信警告哈罗德自己受了伤,但哈罗德还是大惊小怪,操心了半天,问他是不是真的还好,问了好几十次。

他们在哈罗德最喜欢的餐厅之一碰面,那裡的牛肉来自主厨自己在纽约州北部农场裡饲养的牛,每隻都取了名字;蔬菜则种在大楼屋顶。他们边聊天边吃著主菜时(他很小心地只用右边牙齿咀嚼,而且小心不要让新装的那颗牙齿碰到食物),忽然感觉到有个人站在桌子旁,他抬头看,是凯莱布。他已经说服自己别有任何感觉,但那一刻,他立刻被排山倒海而来的恐惧淹没。

他们在一起时,他从没看过凯莱布喝醉,但这会儿他立刻看出他喝醉了,而且处于一种危险的状态。「你的祕书告诉我你在这裡。」凯莱布对他说,「你一定是哈罗德。」他说,朝哈罗德伸出手。哈罗德跟他握了手,一脸困惑。

「裘德?」哈罗德问他,但他说不出话来。

「我是凯莱布·波特。」凯莱布说,然后滑进他们半圆形的卡座裡坐下,紧贴著他,「你儿子正在跟我交往。」

哈罗德看看凯莱布,又看看他,张开嘴巴,但说不出话来。他认识哈罗德以来,这还是头一次。

「我问你一件事。」凯莱布对哈罗德说,同时身体前倾,好像要表达自信。他则盯著凯莱布狐狸似的俊美脸庞,还有他发亮的深色眼睛,「老实说,你难道从没想过要一个正常的儿子,而不是瘸了腿的?」

一时之间没人说话,他可以感觉空气中有种电流。「你他妈的是谁?」哈罗德咬牙道。他看到哈罗德的脸色变了,五官扭动得迅速又剧烈,从震惊转为厌恶又转为愤怒,有一瞬间看起来甚至不像人类,像穿著哈罗德衣服的食尸鬼。然后哈罗德的表情再度改变,他看到哈罗德脸上有个什麽变得坚硬起来,彷彿他的肌肉就在自己的面前硬化。

「他是被你打。」他非常缓慢地对凯莱布说,然后惊慌地对他说,「根本不是网球,对不对,裘德?是这个人打的。」

「哈罗德,不要。」他开口,但凯莱布抓住他的手腕,他觉得手腕快要骨折了。「你这个撒谎精。」凯莱布对他说,「你是个瘸子、撒谎精,还是个烂货。另外你说得没错——你很噁心。我连看你都没办法,没办法。」

「你他妈的滚出去。」哈罗德说,咬著牙吐出每个字。虽然都是用气音说的,但感觉很大声,整个餐厅忽然很安静,他觉得每个人都听到了。

「哈罗德,不要。」他哀求著,「别闹了,求求你。」

但哈罗德不理他。「我要打电话报警。」他说,然后凯莱布滑出卡座站起来,哈罗德也站起来,「你马上给我滚出去。」哈罗德又说了一次。这回每个人真的都朝他们这看了,他无地自容得简直想吐。

「哈罗德。」他又恳求道。

从凯莱布摇晃的动作,他看得出他真的醉得很厉害。他推了一下哈罗德的肩膀,哈罗德正要推回去时,他终于能发出声音,喊了哈罗德的名字。哈罗德转向他,放下手臂。凯莱布朝他微微一笑,然后转身离去,挤过了几个静静围过来的侍者。

哈罗德又站了一会儿,瞪著餐厅门,想跟著出去。他又绝望地喊了哈罗德的名字,哈罗德这才回到他身边。

「裘德……」哈罗德说,但他摇摇头。他很生气,气疯了,他的羞辱感跟他的怒火比起来,简直不算什麽。在他们周围,他听到人们又开始谈话。他朝侍者挥手,给了自己的信用卡,几秒钟后侍者回来还给他。他今天没坐轮椅,此刻他非常后悔。在他离开餐厅的短短几秒钟,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麽灵活、走得这麽快,又这麽果决。

外头正下著倾盆大雨。他的车停在一个街区外,他沿著人行道往前,哈罗德默默陪在他旁边。他气得真不想开车送哈罗德,但此时他们在市区东端,靠近a大道。现在又下著雨,哈罗德绝对叫不到出租车。

「裘德……」他们上车后,哈罗德就开口了,但他打断他,眼睛只看著前面的路。「哈罗德,我一直求你什麽都别说,」他说,「结果你还是说了。你为什麽要那样做,哈罗德?你认为我的人生是一场笑话吗?你认为我的问题只是让你跃上大舞台的机会吗?」他甚至不明白自己讲这些话是什麽意思,不明白自己想这些做什麽。

「不,裘德,当然不是。」哈罗德说,他的声音轻柔,「对不起,我气得失去理智了。」

出于某些原因,这句话让他清醒过来。接下来几个街区,他们保持沉默,听著雨刷的声音。

「你之前真的在跟他交往吗?」哈罗德问。

他只点了一下头。「那现在呢?」哈罗德问,他摇摇头。「很好。」哈罗德咕哝道,然后声音很轻地说,「他打了你吗?」

他不得不先控制好自己,才有办法开口回答。「只有几次。」他说。

「啊,裘德。」哈罗德说,他从来没听过哈罗德这种口气。

「不过让我问你一个问题吧。」哈罗德说。此时他们沿著第15街往前开,经过第六大道,「裘德,你为什麽要跟一个会对你这样的人交往?」

他又沉默地开过一个街区,想著该怎麽说,该怎麽清楚表达他的理由,让哈罗德瞭解。「我很孤单。」最后他终于说。

「裘德,」哈罗德说,然后停了一下,「这个我明白。但是为什麽是他?」

「哈罗德,」他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多麽可怕、多麽悽惨,「要是你长得像我这样,你就没得挑了。」

他们又沉默下来,哈罗德说:「停车。」

「什麽?」他说,「不能停,后面还有车啊。」

「裘德,停下这辆该死的车。」哈罗德又说了一次。看他没停,哈罗德就伸手抓住方向盘猛地往右扭,开进消防栓前的一个空位。后面的车子超车过去,一路猛按喇叭警示。

「天啊,哈罗德!」他喊道,「你到底想干嘛?你差点害我们出车祸!」

「你好好听著,裘德。」哈罗德缓缓说,朝他伸手,但他往后缩,紧贴著车窗,避开哈罗德的手,「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人。」

「哈罗德,」他说,「别说了,别说了,拜託你别说了。」

「看著我,裘德。」哈罗德说,但他没办法,「是真的。你自己看不出来,让我太伤心了。」

「哈罗德,」他说,几乎是呻吟了,「拜託,拜託。如果你在乎我,就别再说了。」

「裘德。」哈罗德说,然后再度伸手,但他又瑟缩了起来,举起手保护自己。透过眼角,他看得到哈罗德缓缓垂下手。

最后他终于把手放回方向盘上,但颤抖得太厉害了,没办法重新发动车子,于是他把双手塞在大腿底下等待。「啊老天,」他听到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说,「啊老天。」

「裘德。」哈罗德又说。

「别烦我了,哈罗德,」他说,现在连他的牙齿也格格打战,要讲话都很困难,「拜託。」

他们静静坐了几分钟。他专注地聆听雨声,看著红绿灯从红色转成绿色再变为橙黄色,数著自己的呼吸。最后他的颤抖终于止住,于是他发动车子,往西行驶,然后转往北,来到哈罗德的公寓。

「今天晚上来我这裡住吧。」哈罗德说著转向他,但他摇摇头,只看著前方,「那至少上来喝杯茶,待到你觉得好过些吧。」但他还是摇头。「裘德,」哈罗德说,「我真的很遗憾——为了这一切,为了所有的事情。」他点点头,但还是说不出话。「如果你需要什麽,会打电话给我吗?」哈罗德坚持问他,他又点了点头。然后,哈罗德缓缓举起一隻手,摸了他脑后两下,好像他是野生动物,这才下了车,轻轻关上车门。

他走西城高速公路回家。他全身痠痛,筋疲力尽;但现在他觉得自己被羞辱到底了。他被惩罚够了,他心想,即使对他而言都够了。他会回家,割割自己,然后他会开始忘却:尤其是这一夜,但也包括过去四个月。

到了格林街,他把车子停进车库,坐著电梯经过静默的楼层,抓著电梯的网格门:他累到如果不抓个什麽,就会垮在地上。理查德这个秋天去罗马当驻地艺术家,整栋大楼像一座坟墓似的包围他。

他进入黑暗的公寓,正在摸索电灯开关时,忽然有个什麽朝他肿起的那边脸扑来,即使在黑暗中,他还是看得到自己新装的那颗牙齿飞了出去。

是凯莱布,当然了,他在黑暗中听得到也闻得到他的呼吸。凯莱布打开电灯主开关,公寓裡大放光明,令人目眩,比白天还要亮。他抬头,看到凯莱布正低头盯著他。即使喝醉了,他还是很镇定,而且现在因为怒气而清醒了一点,眼神平稳而专注。他感觉到凯莱布抓著他的头髮把他提起来,感觉到他打向他没受伤的右脸,感觉到自己的头被打得往后一晃。

凯莱布始终一语不发,拖他到沙发,唯一的声音就是凯莱布平稳的呼吸和他自己疯狂的吸气。凯莱布把他的脸压进椅垫裡,然后一手按著他的脑袋,另一手开始脱下他的衣服。他恐慌起来,开始挣扎,但凯莱布用手臂压著他的颈背,让他全身麻痺,无法动弹。他可以感觉到自己一点接著一点暴露在空气中——他的背部、他的双臂、他的后腿——等到所有衣服都被脱掉,凯莱布又拉著他站起来,把他往前推,但他摔倒了,仰天躺著。

「起来。」凯莱布说,「快点。」

他照做了,鼻子流出东西来,鲜血或是鼻涕,让他更难呼吸。他站著,这辈子从没觉得这麽赤裸、这麽暴露、毫无遮蔽。他小时候,碰到有什麽事情发生在他身上,总是有办法离开自己的身体,跑到别的地方去。他会假装自己是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一根窗帘杆,一具天花板上的风扇——一个冷静无感的见证者,看著底下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一幕。他会看著自己,什麽都感觉不到:没有怜悯、没有愤怒,什麽都没有。但现在他试了又试,却发现自己无法抽离。他就在这间公寓裡,他的公寓,站在一个厌恶他的人面前,而且他知道这只是漫漫长夜的开始,不是结束,他毫无办法,只能忍受著熬过去。他无法控制这个夜晚,无法使之停止。

「老天,」凯莱布打量了他半天之后说,这是他第一回看到他全身赤裸,「老天,你真的很畸形,你真的是。」

出于某些原因,这个宣告把所有往事都带了回来,他发现自己二十几年来第一次哭。「拜託,」他说,「拜託,凯莱布,我很抱歉。」但凯莱布又抓住他的颈背,半催促半拖拉著他往前门走。他们进入电梯,下了楼,然后他被拖出电梯,沿著走廊来到门厅。此时他已经歇斯底里起来,恳求著凯莱布,一次又一次问他要做什麽、要对他怎麽样。到了前门,凯莱布抓起他,有那麽片刻,他的脸抵著门上那面开向格林街的肮髒小玻璃。然后凯莱布打开门,把他推出去,全身赤裸,来到街上。

「不!」他大喊,半在脑子裡、半喊出声,「凯莱布,拜託!」他渴望有人会经过,却又绝望地生怕有人经过。但雨太大了,没有人经过。雨水疯狂地打在他脸上。

「求我。」凯莱布说,在雨中提高嗓门,于是他乖乖恳求他。「求我留下来。」凯莱布命令道,「跟我道歉。」他都照做,一遍又一遍,嘴裡充满了他的血和泪。

最后他终于被带进门,拖回电梯裡,凯莱布用各种难听的字眼骂他。他道歉又道歉,遵照凯莱布的命令,把凯莱布说的那些话重複说一遍:我很讨厌。我很噁心。我毫无价值。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回到公寓裡,凯莱布放开他的脖子,他倒下去,双腿根本站不住。凯莱布踢他肚子,踢得他吐了出来。接著又踢他背部,他滑过马尔科姆那漂亮、乾淨的地板,倒在呕吐物中。他美丽的公寓,他心想,他在这裡一直觉得很安全。这件事就发生在他美丽的公寓裡,周围都是美丽的东西,是朋友出于友谊送给他的,是他用自己赚的钱买的。他美丽的公寓,门上装了锁。在这裡,他应该被安全地保护著,不会有故障的电梯,或是需要用双臂爬上楼的难堪,他应该永远觉得像个完整的人。

然后他又被抓起来,移动著,但实在很难看出他要被带到哪裡去:他一隻眼睛已经肿到睁不开了,另一隻眼睛也视线模糊。他的视野时而清楚,时而模糊。

但接著他明白了,凯莱布要带他到通往紧急逃生梯的门那去。那是马尔科姆保留的老厂房元素之一:一方面是因为消防法规,一方面是他也喜欢那座坦率而实用,丑得理直气壮的逃生梯。现在凯莱布拉开插销,他发现自己站在陡峭楼梯的顶端。「简直像直通地狱。」他还记得理查德这麽说过。他身子一侧黏著呕吐物,同时还可以感觉到其他液体(他不敢去想那是什麽)在他脸上、脖子上、大腿上往下流淌。

他因为疼痛和害怕而啜泣起来,手抓著门框。此时他听到、而非看到,凯莱布往后退,接著衝向他,一脚踢中他的背,他就飞进了楼梯的黑暗中。

他飞起时,忽然想到了卡申博士。或者未必是卡申博士,而是他申请成为他的指导学生时,曾被问到的问题:你最喜欢的公理是哪个?(有回说那是数学宅男的搭讪词。)

「相等公理。」他说,卡申博士讚许地点点头。「这个公理很好。」他说。

相等公理规定,x永远等于x:这个公理假设你有一个名叫x的概念,那麽它一定恆等于自己,它有一种唯一性,具有某种不可约的性质,因而我们必须假设它永远绝对地、不可改变地恆等于它自己,假设它最重要的本质绝不改变。但这项公理无法被证明。永远、绝对、绝不:这些词彙跟数字一样常用,构成了数学的世界。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相等公理——李博士有回就说这项公理害羞又做作,是公理的裸体扇子舞——但他一直很欣赏这个公理的不可捉摸,这个等式本身的美总会被证明它的尝试所掩盖。这是那种会把你逼疯、把你累垮、轻易害你耗上一辈子的公理。

但现在他确知这个公理有多麽真实,因为他自己——他的人生——就证明了这个公理。他意识到,以往的我将永远是现在的我。脉络背景或许改变了:他可能住在这间公寓裡,可能有一份他很喜欢的工作、赚很多钱,可能有了他深爱的父母和朋友。他可能备受尊敬,在法庭裡,他甚至令人畏惧。但基本上,他还是那个同样的人,会让人倒胃口,本来就该让人讨厌。而在他发现自己悬在空气中的那几分之一秒裡,在飞上天的狂喜以及预料得到的可怕落地之间,他知道x将永远等于x——不论他做了什麽,也不管他离开修道院和卢克修士多少年,无论他赚多少钱,或者有多努力想要忘记。当他一边的肩膀撞上水泥,整个世界在一瞬间猛地从他下方抽身时,他想到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这个公理:

x=x,他想著,x=x,x=x。

2

雅各布还很小的时候,六个月左右吧,莉柔得了肺炎。就像大部分健康的人,她一生病就变得非常差劲:爱抱怨又任性,最严重的是,她被不熟悉的状况吓到了。「我从不生病的。」她一直这样说,好像有人搞错了什麽,好像她碰到的事情应该发生在别人身上才对。

雅各布是个多病的婴儿,不是特别严重,但他出生到那时已经感冒过两次,我还没见过他微笑,就先听到他的咳嗽声:一种出奇成熟的乾咳。因此,我们决定,接下来几天莉柔最好去萨莉家休息养病,我则留在家裡照顾雅各布。

我本来自以为可以对付我儿子,但那个週末,我打电话给我爸一定超过二十次,问他不断发生的各式疑难杂症,或者确认一些我明明知道、但慌乱中忘掉的事情:他发出像打嗝的怪声,但实在太不规律,不可能真是打嗝,那会是什麽?他的大便有点太稀,这是什麽徵兆?他喜欢趴著睡觉,莉柔说他应该仰著睡,可是我总听说他趴著睡也完全没问题啊,这样可以吗?当然,我可以自己查阅这些问题,但我希望有肯定的答案,而且我希望听到由我父亲说出来,他不只知道正确的答案,也会用正确的方式说。听到他的声音就让我放心。「别担心。」每次挂电话前他都这麽说,「你做得很好。你知道怎麽做。」他让我相信真的是如此。

雅各布生病之后,我就比较少打电话给我父亲了,我没有勇气听他讲话。此时我想问他:我要怎麽熬过这些?之后我要怎麽办?我怎麽能看著我的小孩死去?全是我无法鼓起勇气问的问题,而且我知道这些只会害他试著回答时哭出来而已。

我们发现雅各布不对劲时,他才刚满4岁。每天早上,莉柔会带他去託儿所,每天下午我上完课之后,就会去接他。他有一张严肃的脸,所以大家总是误以为他闷闷不乐,但其实并非如此:在家裡,他会到处奔跑,在楼梯爬上爬下,我就跟在他后头跑。我躺在沙发上阅读时,他会跑来扑在我身上。莉柔跟他在一起时也变得很爱玩,有时他们两个会在屋裡跑来跑去,尖声叫嚷著,那是我最喜欢的声音、我最喜欢的混乱。

他开始变疲倦是十月的时候。有天我去接他,其他小孩、他所有的朋友全挤在一起,忙著讲话或蹦蹦跳跳。我寻找他,发现他躺在教室另一头的角落裡,蜷缩在他的垫子上,正在睡觉。一个老师坐在他旁边,看到我后,就挥手要我过去。「我想他可能是得了什麽病。」她说,「他这两天一直没什麽精神。今天吃过中饭就累得不得了,我们只好让他睡觉。」我们很喜欢这家託儿所,其他託儿所会逼小孩阅读或上课,但不仅大学裡的教授偏爱这家託儿所,我也认为这裡适合4岁小孩:他们只要听大人读故事书、做各种手工,或是去动物园远足。

我抱著他上车。到家时,他醒了,看起来很好。他吃了我做给他的点心,然后听我读故事书,我们再一起做餐桌中央的装饰品。之前4岁生日时,萨莉送了一套漂亮的木质积木,切割成了类似晶洞的各种形状,积木可以堆得非常高,组成各种有趣的形状;我们每天都会用积木组合出新东西,放在餐桌中央当装饰,等到莉柔回家,雅各布就会跟她解释我们今天组合的是什麽(一隻恐龙、航天员的高塔),莉柔会拍照记录。

那天晚上,我把雅各布老师说的话转述给莉柔听。第二天,莉柔就带他去看医生,医生说看起来完全正常,没什麽不对劲。不过我们接下来几天还是密切观察他:他的精力变得较好还是较差?他是不是睡得比平常久?吃得比平常少?我们不知道,但是我们很害怕:再也没有什麽比无精打采的孩子更令人害怕的了。这个句子现在看来,似乎是一段可怕命运的委婉说法。

谁知突然间,情况开始急转直下。我们去我父母家过感恩节,吃晚餐时,雅各布发作了。这一刻他还好好的,下一刻他就全身僵直,身体像一块木板似的滑下椅子,溜到餐桌底下,他的眼球翻白,喉咙发出一种奇怪、空洞的咔嗒声。这个状况只持续了十秒左右,但是太可怕了,可怕到我现在还能听到那可怕的咔嗒声,还能看到他头部那恐怖的僵硬,双腿在空中蹬著。

我父亲赶紧打电话给纽约长老会医院的一个朋友。我们赶去那裡,雅各布住进医院,我们四个人都留在病房过夜——我父亲和阿黛尔穿著大衣躺在地上,莉柔和我坐在病床两侧,彼此都没有勇气看对方。

等他状况一稳定下来,我们就带他回家。莉柔打电话给雅各布的小儿科医生,是她医学院的同学,帮她约了最好的神经科医生、最好的遗传学家、最好的免疫学家。我们不知道他得的是什麽病,但无论是什麽,莉柔都要确保雅各布得到最好的治疗。接下来几个月,就是看一个又一个医生。抽血,做脑部扫描,做反射测试,检查眼睛和听力。整个过程太具有侵入性、太令人沮丧了(在认识这些医生前,我从不知道可以用那麽多方式说「我不知道」)。有时我会想,对于那些不像我们有这麽多关係、不像莉柔那麽懂医学的父母来说,这样的情况会有多麽艰难、多麽无法面对。但即使有莉柔专业的医学知识,看著雅各布因为针尖刺入皮肤而大哭时,我们也不会好受到哪裡去。他的血管被扎了太多次,左手臂的一根血管开始萎陷。而且就算有那麽多的关係,也无法防止他病得越来越重,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他会颤抖、口吐白沫,发出一种原始而可怕的嚎叫,低沉得根本不像一个4岁大的小孩会发出的声音,同时他的头还会左右摇晃,双手扭曲。

他得的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神经退化疾病,叫西原综合症,罕见到一连串的基因测试都无法诊断。等到终于确诊时,他几乎全盲了。那是二月。到了六月他满5岁时,就几乎不能再讲话了。到了八月,我们已不认为他还有听力。

他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我们试过一种又一种药物,也试过各种组合。莉柔有个神经学医生朋友跟我们说有一种新药,在美国还没通过核准,但是加拿大买得到。那个星期五,莉柔就和萨莉开车北上到蒙特娄又回来,总共花了十二个小时。有一阵子,那种药有用,不过害他起了严重的皮疹,只要碰到他的皮肤,他就会张嘴尖叫,可是他发不出声音,眼泪流个不停。「对不起,小朋友。」我会恳求他,即使我知道他听不见,「对不起,对不起。」

我几乎没办法专心工作,那一年我只能兼课。那是我在大学教书的第二年、第三个学期。我走在校园裡,无意间听到某些谈话,就会很愤怒——有人说她和男朋友分手了,有人说他考试成绩很差,有人说他扭到脚踝了。我想说,你们这些愚蠢、琐碎、自私、只关心自己的人。你们这些可恨的人,我恨你们。你们的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我儿子快死了。有时我的憎恶强烈到连自己都不舒服。当时劳伦斯也在那所大学教书,我必须送雅各布去医院时,他会帮我代课。我们请了看护来家裡照顾他,但每次到医院看病我们都会亲自带他去,这样才能持续追踪他还剩多少时间。到了九月,他的医生检查过后看著我们:「不会太久了。」他语气非常温柔,而那是最糟糕的部分。

劳伦斯每个週三和週六晚上会过来;吉莉安是每週二和週四;萨莉是週一和週日;莉柔的另一个朋友纳森则是每週五。他们在这裡时,会帮我们煮饭或打扫,莉柔和我则陪著雅各布,跟他说话。过去一年间,他已经停止长大了,手臂和腿因为缺乏活动而变得软趴趴的,简直像没有骨头一样。我们抱著他的时候,必须确定也抱紧他的手脚,否则他的四肢就会晃出去,整个人看起来像死了一样。他在九月初就再也张不开眼睛了,不过眼裡有时会渗出液体:眼泪,或是一团团发黄的黏液。只有他的脸还鼓鼓的,因为他吃的药含有高剂量的类固醇,其中一种让他的脸颊长出了溼疹,像糖果红的砂纸,摸起来永远又热又粗。

我父亲和阿黛尔在九月中搬进我们家,我不敢看他。我知道他知道看著自己的孩子死去是什麽滋味,我知道他有多伤心那是我的孩子。我觉得自己好像失败了,觉得自己因为当初没有更想要这个孩子而受到了惩罚。我觉得如果当初我对生小孩的态度不是那麽犹豫,这样的事情就绝对不会发生。我觉得这是在提醒我,当初我得到这个天赐大礼,那麽多人渴望我却不想要,有多愚蠢而荒谬。我觉得很羞愧——我永远无法成为我爸爸那样的父亲,而且我痛恨让他看到我的失败。

雅各布出生前,有一晚我问父亲有没有什麽睿智的话可以告诉我。我当时在开玩笑,但他当真了,我所有的问题他都会当真。「唔,」他说,「当父母最困难的一件事就是重新调整。你这方面做得越好,就越能成为好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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