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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 · 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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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农村小镇的许多作坊,制造岐阜名产雨伞和灯笼。坐落在镇上的澄愿寺,没有大门。朝仓伫立在马路上,透过寺院境内稀稀疏疏的林木窥视着里边,说:

“道子在,在,瞧,就站在那儿。”

我靠近朝仓,跷起脚来。

“透过梅树枝丫的间罅,可以看得见嘛……她正在帮和尚抹墙泥呢。”

我心神不定,连梅树都分辨不出来了。我看不见道子,她将盛在小板上的用水拌和的墙泥,递给了站在垫板上的和尚。我仿佛感到有一滴什么东西落在心田上,像是在玩弄墙泥,感到有点羞涩和寂寞无聊,于是向寺院内走去。

我们从大雄宝殿正面登上用新木造的台阶,打开新的纸拉门。这大概是别人的——不,是道子的家吧?屋顶可以说只是放上瓦块而已。修缮中的大雄宝殿空荡荡的,显得宽阔、虚空与荒芜。墙上的竹胎和木胎都裸露出来,透过竹网眼,看得出表面粗粗地抹上一层泥土,壁面非常粗糙。墙泥含有水分,呈墨黑色。室内冷飕飕的。仰头一看,顶棚极高,没有装饰,实在太难看了。跟柔道馆一样,地面铺上了没有包边的榻榻米。我们面对低矮的白木台上的佛像落座。道子把从东京带来的梳妆台放在犄角上,小得很不相称。

寺院厨房的地板铺上了稻草席。道子赤脚踩着稻草席走出来,寒暄过后问道:

“到名古屋去了吗?同大家一起去的吧?”

“昨晚住在静冈。计划今天去名古屋,但阿俊和我决定不去,就到这里来了。”

这是朝仓和我按事先谈好的一套撒了个谎。半月之内,我两次从东京来岐阜探望道子,未免不够稳重吧。因此,为了敷衍养父母,我寄给道子的信这样写道:我要到名古屋作毕业旅行,顺道去探望你。这样,我们头天晚上不是住在静冈的旅馆,而是坐在火车上。我服了安眠药。本想借助安眠药稍睡一觉,第二天早晨脸色会润泽些。可是,第二天我和道子之间的遐思浮想,竟把我带到无边的远方。我做过好几回同样的梦,每回都觉着新鲜。真正在毕业旅行之后乘火车回家的女学生,连车厢的通道都给铺满了报纸,彼此背靠背地坐在上面。有的人把脸靠在邻近的少女肩上。有的人将额头埋在双膝间的行李上。一张张睡脸,露出了旅途的倦态,活像一朵朵绽开的小白花。我一个人醒来了。车厢里坐满了少女,我们仿佛闯进了女校包租的客车。少女们一入睡,脸上便呈现雪白色,显得更不解风情。道子比这些少女年轻,可她的脸上没有这种稚气。我只觉得她的睡脸比车厢里的任何一张睡脸都标致得多。这些乘客都是和歌山和名古屋的女学生。从总体来说,名古屋的少女头发丰盛。朝仓夸奖了其中一个少女。我望了望她,只见她把半边脸贴在酣睡中的另一个少女圆匀的脊背上,像搂住车窗似的。这张睡脸,眉毛、睫毛和嘴唇线条鲜明,五官端正,艳丽极了。而且乍看天真得令人怜爱。我急忙紧紧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清楚地想象着道子的容颜,心里很是焦灼。假使不用眼睛直接捕捉道子,我企盼的清晰的道子,总是不会让我看见的。

现在,身穿旧单衣端坐在我面前的道子,难道就是这二十天来停留在我的遐思之中的道子吗?我一时从跟这个现实仿佛没有什么联系的遐想中苏醒过来,惊异地望了望她。道子果然是一副微笑的样子。我宛如从白白让头脑困乏的遐思中摆脱出来,心情轻松多了。这个姑娘究竟美不美,我已无力判断。但是不知怎的,乍看之下,道子脸上的缺陷显得特别突出。她就是这张脸吗?还是个孩子嘛。她腰身细小,坐着把腿伸长,有些不太自然。同这个孩子结婚,合二为一,是十分滑稽可笑的。她比方才的女学生小得多呢。真的,她是一个小孩子。

不一会儿,养母出来,道子站起身走了。我盯着她的背影。她那半幅腰带的结子孤零零地显得很细小,很小气,整个身材很不匀称。腰部无力。她不像是个小姑娘,也不像是个女人,只是显得个子高大,很不稳当似的。那双大赤脚同身材很不协调,在我的眼睛里一个劲地扩大,压迫着我。这是一双被驱使去做墙泥的脚。

养母左眼睑下方,长了一颗大黑痣。我同她初次见面,她那副轮廓给我一种讨厌的感觉。

过不多久,我抱着意外的心情,抬头仰望道子养父的身影。我脑海里旋即浮现出两个词:院政时代的山法师8和秃头的大汉。这大和尚身材魁梧,却非常耳背。

8 指比叡山延历寺的高僧。&8203;

这两个人和道子究竟在哪一点上合得来呢?我认为,对任何人都好意相待,是容易办到的。我的期望有点落空,凝望着他们两人。我把坐垫移到靠近梳妆台。端茶上来时,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我无缘无由地到了这里,结果不是使道子背弃两人、伤害两人了吗?朝仓好不容易才大声招呼和尚,他要同我下围棋,这才把我给解救了。

“小妞子,把棋盘拿来……小妞子!”和尚呼喊道子。

“啊,真重,真重,真重。”

道子抱着好像是用未干的木料制成的棋盘,踉踉跄跄地走过来。

我下棋时,道子同朝仓站在大雄宝殿后面的窗户旁边。今年秋天阴雨连绵,今天少有的灿烂的阳光,洒落在庭园的茶花树叶上,反映在他们的身上,清晰地描画出他们两人的姿影。

我漫不经心地下着棋。这些日子,我为了道子似睡非睡,近于遐想,异常兴奋。现在连日的困顿登时涌了上来,我的棋越下越糟了。

这时,酒席已经备好。在这个农村里,就是一席饭菜,也要在头一天准备好。看到这些,我作为不速之客,不觉又自责起来。

“最近岐阜有什么可参观的吗?”

“哦,公园你是知道的吧。柳濑——柳濑的菊编人偶展已经开始了吧,小妞子?”

“有菊编人偶吗?我真想看看啊。”朝仓不失时机地接口说。

“你所说的柳濑在哪儿呢……道子知道吧?”

“怎么会不知道呢……哎,知道啊。”

“那么,中午领我们一块去看看吧……他连公园也没去看过呢。”

朝仓为我特地到岐阜来。此刻他想领道子出去,大言不惭地撒了个谎。

也许是脑子太困顿了吧,些许食物入口,我就有点想呕吐。幸而饭后养父母都离去,只有道子留下来。我喝了一两杯酒,脸都通红了,便在佛像面前肆无忌惮地躺了下来。

又下起雷阵雨了吧。隔壁的伞铺把晾在院子里的一排排雨伞收拢起来,折伞的声音迅速地传了过来。

道子半年前还带有女学生的习气,如今的确不愧是这个寺院的姑娘了。

“咱们出去看看吧。”朝仓说。

“嗯,我跟和尚说说看。”

道子站起身来,将寺庙里的和尚拽出来,又在佛像后面消失了。

朝仓贴近我的耳朵说:

“人家看过你给道子的信呢。”

“什么?!”

“据说她刚读信,就被和尚抢走……和尚肺都气炸了,他说我们下次就是来了,也只能在寺院里逛逛,不许走出院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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