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信者的妻子(2/2)
“爸爸?”
火车站:下午三点
分别的时候到了。
他抱着她。说点什么吧,随便什么都行。他靠着她的肩膀开口了。“你能替我照看我的手风琴吗,莉赛尔?我决定不带上它。”
此刻,他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说的话,“要是有空袭,别忘了继续在防空洞里读书。”
女孩感觉到自己的胸部在微微发育了,因为当它碰到他的肋骨时有些疼痛。
“好的,爸爸,”她盯着离她眼睛一毫米处爸爸的外衣,对他说,“你回家时能给我们拉拉琴吗?”
汉斯·休伯曼对着女儿笑了笑。火车要开了,他伸出手,温柔地捧起她的小脸。“我保证。”说完,他走进了车厢。
火车开动的时候,他们凝视着对方。
莉赛尔和罗莎朝他挥挥手。
汉斯·休伯曼变得越来越小,他手里握着的只有稀薄的空气。
月台上,周围的人们渐渐散去,最后一个人也走了,只剩下这个衣橱一样矮胖的女人和一个十三岁大的女孩子。
接下来的几周里,当汉斯·休伯曼和亚历克斯·斯丹纳在各自的训练营里接受各种集训时,汉密尔街突然变得空荡荡了。鲁迪变了——他变得不爱说话了;妈妈也变了——她不骂人了;莉赛尔感到自己身上也发生了变化,内心没有了偷书的欲望,不论她多么努力地劝说自己偷书会让她快乐起来的,仍然没有作用。
亚历克斯·斯丹纳走后的第十二天,鲁迪感到自己已经受够了。他匆匆走出大门,敲响了莉赛尔的家门。
“你有空吗?”
“是的。”
她不在乎他要去什么地方,或者是他打算干什么,不过没有她陪着,他哪儿都不会去。他们走出汉密尔街,沿着慕尼黑大街出了莫尔钦镇。大约一个小时后,莉赛尔才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这个时候,她瞥了一眼鲁迪那张铁青的脸,又瞧了瞧他僵直的手臂和握成拳头揣在口袋里的手。
“我们上哪儿去?”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她努力跟上他。“得了,老实说——你该不会真的要去偷东西吧?”
“我要去找他。”
“你爸爸?”
“是的,”他想了想,“不对,事实上,我是要去找元首。”
他走得更快了。“为什么?”
鲁迪停下脚步。“因为我想宰了他。”他甚至立刻转过身,对着全世界大喊,“你们听到了吗?你们这群狗娘养的,我要去把元首宰了。”
他们又继续走,走了大约几里地。这时,莉赛尔确实想回去了。“天就快黑了,鲁迪。”
他还在走。“那又怎么样?”
“我想回家了。”
鲁迪停止前进,看着她,好像她是个叛徒。“好吧,偷书贼,现在离开我吧。我敢打赌要是这条路的尽头有本破书,你就会一直走下去了,对不对?”
两人好一阵没说话,可是莉赛尔马上找到了理由。“你以为只有你才心里难受,蠢猪?”她转过身,“你只失去了你爸爸……”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莉赛尔心里默默计算着。
妈妈、弟弟、马克斯·范登伯格、汉斯·休伯曼,都离开了她。她连父亲的面都没有见过。
“意思是我该回家了。”她说。
她独自走了十五分钟,等到鲁迪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赶上来后,她有将近一个小时没有对他说一个字。他们只是迈着两条酸痛的腿,身心疲惫地往回走。
在《黑暗中的歌》这本书里,有一章叫做“身心疲惫”。一个浪漫的女孩发誓要嫁给一个年轻人,但是后来,他却和她的好朋友一起私奔了。莉赛尔确定那是第十一章。“我已经身心疲惫。”女孩说,她当时正坐在礼拜堂里写日记。
不对,莉赛尔边走边想,我才是身心疲惫呢。一颗十三岁的心不应该有这样的感受。
当他们到达莫尔钦镇附近时,看到了休伯特椭圆形运动场,莉赛尔边走边说:“记得我们在那里比赛的事情吗,鲁迪?”
“当然,我自己正在纳闷呢——我们怎么会摔倒了。”
“你说你身上沾了屎。”
“那只不过是泥巴,”他不能自圆其说,“我是在希特勒青年团里糊上屎的,你别弄混了,小母猪。”
“我才没搞错呢,我只是转述你的话。人们说的话和事实经常是两码事,鲁迪,尤其是你的话。”
这回好受多了。
他们又沿着慕尼黑大街往家走的时候,鲁迪站在他爸爸的裁缝店外向里面张望。亚历克斯离开前和芭芭拉商量过他走后是否由芭芭拉继续开店,不过,考虑到最近的生意日渐稀少,纳粹的存在至少威胁到一部分人,因此两人决定关掉铺子。鼓吹战争的人不喜欢有人做生意。当兵的津贴勉强够他们的开支了。
衣服还挂在栏杆上,店里摆放的模特儿还保持着它们可笑的姿势。“我看那个像你。”过了一会儿,莉赛尔说,她是以这种方式来催他快走。
罗莎·休伯曼和芭芭拉·斯丹纳一起站在汉密尔街上。
“噢,圣母玛利亚,”莉赛尔说,“她们看上去像是很着急吗?”
“她们看上去像要发疯了。”
他们到家时被问了许多问题,大多是:“你们两个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之类的话,可是愤怒很快转化成了宽慰。
芭芭拉还在追问答案。“快点说,鲁迪。”
莉赛尔替他作答。“他要去杀元首。”她说。为了讨好她,有好一阵子鲁迪都装出高兴的样子。
“再见,莉赛尔。”
几小时后,起居室里传出一点响动,动静传到躺在床上的莉赛尔耳朵里。她醒了,没有说话,心里想这是鬼魂还是爸爸或马克斯回来了。开始像是有人打开了什么东西,然后是拖动东西的声音,接着却是一片寂静,寂静总是最能诱惑人的。
别动。
她这样想了又想,但她认为不行。
她的双脚在责骂地板不该发出声音。
风吹起她的睡衣的衣袖。
她穿过漆黑的通道,朝着发出了动静后又陷入一片沉寂的方向走去,朝着起居室里的缕缕月光走去。她停下脚步,感受着光着的脚踝和脚指头。她观察着起居室里面。
她的眼睛迅速适应了黑暗。等她适应了周围的黑暗后,无可否认的事实是,坐在床边的是罗莎·休伯曼,她胸前抱着她丈夫的手风琴。她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没有动弹,甚至看不出她在呼吸。
这个景象映入了站在门厅里的女孩的眼帘。
一幅画像
罗莎和手风琴。黑暗中的月光。
155厘米x乐器x寂静
莉赛尔待在原地观察着。
过了好些时候,偷书贼已经放弃想听到音符传来的愿望了,一直没有任何声音。罗莎没有碰过一下琴键,也没有拉开风箱。只有淡淡的月光,像是窗帘上的一缕缕长发,还有罗莎。
手风琴系在她胸前。她低下头时,它垂到了她的大腿上。莉赛尔看着这一切,她知道随后的几天里,妈妈的身上都会留下手风琴勒出的印记。现在她看到的这一幕非常难忘,也非常美好,她决定不去打搅妈妈。
她回到床上,继续睡觉,眼前晃动着妈妈和她那无声的音乐的形象。后来,当她从纠缠已久的梦中惊醒后,又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厅,罗莎还在那里,和手风琴一起。
它像一只铁锚把她的身体往前坠,她的身子慢慢下沉,她仿佛已经死了一样。
她这样的姿势可能会无法呼吸的,莉赛尔想,但等到她走近一点后,她听见了。
妈妈又在打呼噜了。
要是你有这样强壮的肺,哪还用得着什么风箱呢?她想。
最后,当莉赛尔回到床上后,罗莎·休伯曼和手风琴的形象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偷书贼的眼睛一直圆睁着,等待困倦将她带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