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纸灯(2/2)
众人能想到的原因就是葵花这段时间大概没有好好学习,或是考试时因为什么心思而注意力不集中,或是一不小心考失手了。
当青铜说出这是因为奶奶生病、葵花不想再念书而故意考坏了成绩时,奶奶、爸爸和妈妈,一下子都怔住了。
葵花低着头,低声哭着。
妈妈过来,将葵花从地上拉起来:“你个死丫头,怎么这么傻呀?”她把葵花拉到怀里,两行热泪,滚落在葵花的发丛里。
她在妈妈的怀里呜咽着:“要给奶奶看病,要给奶奶看病……”
奶奶在床上呼唤着:“葵花,葵花……”
妈妈扶着她,走进里屋……
这一天,外面飘着小雪,奶奶在青铜和葵花的搀扶下,居然起床了。不仅起床了,而且还走出了门外。
当奶奶在青铜和葵花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在通向小学校的路上时,大麦地有许多人站到道旁。
细雪如无数细小的白色蚊虫,在天空下飞翔着。
奶奶已多日不见光,脸色十分苍白。因为身体瘦小,棉裤棉袄都显得特别的肥大,空
空荡荡的。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他们三人才走到小学校。
校长、老师一见,连忙都迎了出来。
奶奶抓住校长的手,说:“让我孙女再考一次。”
她告诉校长、老师,葵花是因为她生病、不想再读书而有意考坏的。
所有在场的老师听罢,都感到十分震撼。
“让我的孙女再考一次。”奶奶望着校长,要在雪地上跪下来。
校长一见,一边连声叫着“奶奶”,一边连忙将她扶住:“我答应您,我答应您,让她重考一回,让她重考一回。”
这是奶奶最后一次出现在大麦地。
爸爸、妈妈一直背着奶奶,艰难地为奶奶住院筹款。
奶奶越来越不行了。这几天,她几乎不能再吃东西了。倒也没有什么痛苦,只是一天比一天地瘦下去。渐渐地,她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整天昏睡着。她的呼吸,比一个婴儿的呼吸还要细弱。她躺在床上,很少动弹。
青铜和葵花一看到奶奶这副模样,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过。
爸爸、妈妈整天在外面奔波着,去亲戚家,去邻居家,去村里、乡里,借钱或是申请医疗补助。
奶奶还是那句话:“我哪里有什么病,只是老了,你们就别跑了。”
不管刮风还是下雨,青铜每天去镇上卖芦花鞋。
葵花想:就我一个人没有一点儿用处。她很惭愧。她整天想着也要为奶奶住院挣点儿钱。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小了,该为家里分担一点儿忧愁了。可是,又去哪儿挣钱呢?
她突然想起在翠环家学习时,曾听几个大人在一旁说到一件事:
年前,这一带有不少人去油麻地镇,然后合租一条船去江南捡银杏,能卖不少钱。往年,大麦地就有人去过。江南地方,喜长银杏,银杏树成片成片的。那地方上的 人,自己也收获银杏,但因银杏太多,人手又太少,就有不少银杏未被采摘,被留在了树上,光从树上落在地上的,拾起来也就很可观了。大麦地一带,却很少有人 家长银杏,但这一带人却又很喜欢吃银杏,拿银杏当补品。这里的孩子,还喜爱将银杏染成五颜六色,装在口袋里,或装在盒子里,或是当个装饰,或是用它来打 赌。这样,每年年末,就有一些人去江南捡银杏。那边的人不计较,反正放在树上,烂也烂掉了。有时,也会跟捡银杏的做个交易:树上的,树下的,尽管采,尽管 拾,但捡上个一百斤得给主人家十斤二十斤的。双方都有利可图,谈起来很顺利。说是交易,还不如说是个情谊。去捡银杏的,有大人,也有十几岁的孩子,当然, 孩子是被大人带着的。
一连几天的时间里,葵花都在想着这件事。
葵花不愧为青铜的妹妹。她像青铜一样,头脑里一旦有了个念头,拿鞭子赶,都赶不走,很执著,很痴迷,不管不顾,非要把事情做成了不可,哪怕做错了,也要做。
这一天,她在青铜背着芦花鞋出发后不久,也去了油麻地镇。
她直接去了河边。
河边上停了许多船。
她沿着河边,一只船一只船地问过去:“有去江南捡银杏的吗?”
后来,有个人用手指着一条大船:“那边那只船上,已有不少人了,听他们说,好像就是去江南捡银杏的。”
葵花就跑了过去。她看到,那条大船上,已经有不少人了。大部分都是妇女,也有一些孩子,有两三个女孩子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大。他们正在唧唧喳喳地说话。听得 出来,他们正要去江南捡银杏。他们来自油麻地周围的许多村子。有人正在跟船主商量租金。租金由大伙平摊,这不用说,但究竟一共要付多少租金,好像谈得不顺 利。船主嫌钱少,而大伙似乎又不愿多掏钱。船主也不说这交易做不成,说:“那就再等等吧,人多些,不就又可以多几个钱了吗?”
船上,就慢慢安静下来了,一个个都往岸上看,希望再能走过几个人来。船大,再来十几个人,都不在话下。
葵花要去对青铜说,她也要去捡银杏,但想到哥哥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葵花很想上船,与那些人一道走。但,她并没有准备今天就走。她身上甚至连一分钱都没有。她也没有准备捡银杏的口袋。她原打算,今天只是来看看。但现在,她心里却有一个强烈的愿望:今天就走!
听船上的人议论,最早去江南捡银杏的,是在秋末初冬,今天这一批人大概是最后一批了。
她又想到了奶奶——躺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的奶奶。
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
看样子,这条船今天一定会出发的,而且可能是说出发就出发。
葵花还没有跟家里人说呢。她原先已经想好主意:出门前,给哥哥留一张纸条,也不说清楚,究竟去了哪儿,就只说出门去了,过几天就回来,让家里人不要着急。 可现在这个纸条还没有写呢。她跑到岸上,在商店跟一个售货的阿姨要了一张包盐包红糖的纸,又借了一支笔,趴在柜台上,给哥哥写道:
哥哥:
我出门去了。我要去做一件很大很大的事情。过些日子,我就回来。你让奶奶、爸爸和妈妈放心。不要惦记着我。我会在外面照顾好自己的。奶奶再坚持一些日子,就可以住到医院去了。我们要有钱了。你今天早点回家吧,不要等芦花鞋卖完了再回家。
妹妹葵花
葵花很兴奋、很得意地写完了纸条。她很可笑——那银杏才能卖几个钱呀?她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可以赚大钱的人了。她也根本搞不明白,奶奶住院的那笔钱的数目, 究竟有多大。她拿了纸条又急忙跑到河边上。这时,她看到,又有六七个人,正在上船。她知道,过不一会儿,船就要开了。怎样才能将信交到哥哥手上呢?她是不 能自己去交的。一时竟没有办法,心里很着急。
走过来一个卖纸风车的男孩。
葵花立即跑上前去,对那个男孩说:“你能帮我把这张纸条交到那个卖芦花鞋的人手上吗?他是我哥哥。他叫青铜。”
卖纸风车的男孩子有点儿困惑地望着她。
“行吗?”
卖纸风车的男孩点了点头,从葵花手中接过了纸条。
葵花再掉头一看,那条大船,已经有人将跳板撤到船上了。她大声叫着:“等一等!”
葵花拼命地向大船跑去。
船已缓缓离开岸边。
葵花伸出手。
船上的人各自都不熟悉,以为葵花是其中哪一个村子里的人被落在了岸上呢,船头上的两个人,就倾着身子,向葵花伸出了手。
葵花的手终于与船上的手相握在了一起。船上的人猛劲一拉,就将她拉上了大船。
船调整了方向之后,扯起大帆,便在大河上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前行进了……
那个卖风车的男孩往前走时,有个小女孩要买纸风车,便停住了。做完他的生意,他接着往前走时,就有另外一个也是卖芦花鞋的男孩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那卖纸 风车的男孩,心思只在他的纸风车的买卖上,就将这个卖芦花鞋的男孩当成了葵花所说的那个卖芦花鞋的男孩,便走上前来,将纸条交给了卖芦花鞋的男孩:“你妹 妹让我交给你的。”
卖芦花鞋的男孩子拿着纸条,有点儿纳闷。
卖纸风车的男孩犹疑了一下,却在这时,又过来两个女孩问纸风车多少钱一个,卖纸风车的男孩又将心思全都放到了买卖上。两个女孩或是真要买但嫌贵,或是无心买,只是问问,看了看风车便走了。卖风车的男孩一定要将生意做成,便跟了上去,将纸条的事一下子丢在了九霄云外。
这个卖芦花鞋的男孩,拿着纸条还在那儿发愣。他打开纸条看起来,越看越觉得莫名其妙,但越看也就觉得事情有趣,笑嘻嘻的,拿着纸条,到另一处地方去卖他的芦花鞋去了。
青铜很晚才回到家。刚进家门,奶奶就在里屋问:“看见葵花了吗?”
青铜跑进里屋,用手势告诉奶奶,他没有看见葵花。
奶奶说:“那就赶紧去找吧。你爸爸妈妈都去找了。这孩子,天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
青铜一听,立即转身往外跑。
爸爸、妈妈已经找了一大圈,正在往回走。
“见到葵花了吗?”妈妈老远就问。
青铜摇了摇手。
妈妈就大声喊起来:“葵花!回来吃晚饭啦!”
妈妈一遍一遍地呼喊,但就是听不到葵花的回应。
天已经很黑了。
爸爸、妈妈和青铜到处找着。黑暗里,不时地响起爸爸、妈妈的声音:“看见我们家葵花了吗?”
都回答:“没有。”
青铜回家点上纸灯笼,往葵花田走去。
冬天的葵花田,只有一些东倒西歪的早已枯死了的葵花秆。
青铜提着纸灯笼,绕葵花田走了一圈,见没有葵花,就又返回村里。
爸爸和妈妈还在问过路的人:“看见我家葵花了吗?”
“没有。”
一家人都没有心思吃饭,一直在外面找着。
奶奶独自一人躺在家中,心里十分焦急,但却又没有一丝力气动弹,只能是一番空空的焦急。
许多人过来帮着寻找。他们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又聚拢在一起。有各种各样的揣测:“会不会去外婆家?”有人说:“已有人往那边去了。”“会不会去了金老师家?”这是一个家在外地的女,平时最喜欢葵花。有人说:“没有准。要么,派个人去找找?”“我去。”一个叫大国的人说。爸爸说:“谢谢大国了。”大国说:“这话说到哪里去了。”说着就哧通哧通地上路了。“再想想,她可能会去哪儿?”又想到了几处,几个人分别也哧通哧通地上路了。
大家都感到疲惫了,就都到青铜家坐着,等各路的消息。
在此期间,青铜就一直未进家门。他提着纸灯笼,在田野上,在大河边,在小学校的里到处寻找着。他白天已在油麻地镇站了一整天,晚上又没有吃饭,两腿已软得直打颤。但他就这么不停地走着,眼睛里泪光闪闪。
等各路消息都到齐之后,天快亮了。
都说葵花没有去过。
所有的人,都极其疲倦,只好回去睡觉。
青铜一家人,怎能睡着,迷迷瞪瞪的,不时一惊,觉得周遭寒气逼人。
又是一天开始了。
慢慢地,有了一点线索。首先是翠环,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情况。她说,葵花前天对她说过,她要出去挣钱,挣一大笔钱回来给奶奶治病。
她这一说,让奶奶、爸爸、妈妈和青铜都流泪了。
妈妈说:“这死丫头,就是痴!”全家人都相信这一点:葵花不知去哪儿挣钱了。妈妈一边哭一边说:“见鬼呢,她能挣几个钱呀!”
还有一条线索,她失踪的那一天,有人在油麻地镇上看到过她。
妈妈留在家里看护奶奶,青铜和爸爸便去了油麻地镇。
打听了许多人,有人说,确实见到过这个小姑娘,但不知她后来究竟去了哪儿。
天黑了下来。
青铜与爸爸只好又回到大麦地。
夜里,青铜突然醒来了。
外面刮着风,枯枝在风中呜呜地响着,声音有点儿凄厉。
青铜在想:要是这个时候,她往家走呢?她一个人走夜路,多害怕呀!
青铜就悄悄起了床,拿了纸灯笼,悄悄地打开门出去了。他去厨房里找到火柴,将纸灯笼点上后,就往油麻地镇走去。他觉得,葵花既然是在油麻地失踪的,就一定还会回到油麻地。
纸灯笼在寒夜的田野上游动着,像夜的魂灵。
他走得并不快,有边走边等的意思。
他一直走到后半夜,才走到油麻地镇。
他提着纸灯笼,走过油麻地镇的那条长街时,天底下,就只有他的双脚踏过青石板路的足音。
他走到了小镇的桥上,望着苍苍茫茫的大河。他看到了一只只停泊在大河两岸的船。他觉得葵花是坐船走的。既然是坐船走的,那么,她还会坐船回来。如果那只船 是白天回来,那没有什么要紧,她会自己走回家去,用不着害怕。可是,万一那只船是在夜间回来呢?她一个人,怎么走回大麦地呢?她可是个胆小的女孩。
他给纸灯笼换了一枝蜡烛,继续在桥上眺望着。
从这天开始,青铜天天夜里来到油麻地,提着灯笼守在桥上。
有人夜里起来上厕所,看到了桥上的纸灯笼。几回都看到了,就觉得很奇怪,先是远远地看着,后来就走到桥上,见是一个男孩提着灯笼站在那里,便问:“你站在这儿等谁呀?”
青铜不说话——青铜也不会说话。
那人就更走近了一步,就认了出来:是卖芦花鞋的哑巴。
传来传去的,油麻地镇上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一个故事:哑巴青铜有个妹妹,叫葵花,说要挣钱给奶奶治病,从油麻地这里出发,不知去了何处;哑巴青铜就天天夜里提着个灯笼在桥上等她。
这个故事,让全体油麻地人心里感到很温暖,很纯净。
那个卖纸风车的男孩不是油麻地镇上的人,这一天又来卖纸风车,听到了这个故事,就忽然想起那天有个小女孩托他将一张纸条交给她正在卖芦花鞋的哥哥,便对人说:“我知道她去了哪儿。”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那张纸条呢?”有人问他。
卖纸风车的男孩说:“我怕是给错人了。那个人,也卖芦花鞋。”
人们就掉过头去街上寻找……
卖纸风车的男孩突然手一指:“他来了,他来了。”
那个卖芦花鞋的男孩走了过来。
卖纸风车的男孩说:“我给你的那张纸条呢?这纸条不是给你的。”
卖芦花鞋的男孩不知道是觉得那张纸条很重要,还是觉得纸条上的那番话很令人着迷,就没有将纸条扔掉。他从口袋里将纸条掏了出来。
一个大人将纸条接过去看了看,就很快通知青铜家。
青铜拿过纸条,见是葵花的字,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人们接着这条线索往前追,便一直追到了那条大船。事情也就清楚了:葵花随着许多人,去江南捡银杏了。
青铜家的人,就减少了几分担忧,开始了牵肠挂肚的思念与等待。
爸爸本来是要去江南寻找的,被人劝阻了:江南地大,去哪里寻找?
白天,爸爸去油麻地镇,夜晚,青铜去油麻地镇,父子俩轮流守候在油麻地镇。
那只纸灯笼,亮在路上,亮在水上,也亮在油麻地人的心上……
那只大船,已经在回家的路上。
葵花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着家。
全船的人都很喜欢她。当他们知道,她只是一个人,并没有任何一个大人带着时,都大吃一惊。他们很想让船靠岸,叫她回去。她死死抱住桅杆,眼泪哗哗地不肯。问到她为什么
要去捡银杏,她说是挣钱给奶奶治病,大家既感动,又笑话她:“你挣的那点儿钱,也不够吃一剂中药呢!”她不相信,死活要去捡银杏。人们就问她:“你家里人 都知道吗?”她说,她哥哥知道。见她哭成那样,有人说:“算了算了,带她去吧,带她去吧,反正她家里人已知道了。”她不哭了,松开了手。一路上,全船的人 都愿意照顾她。因为,这小孩太招人怜爱了。她既没有带吃的,也没有带盖的。但大家都将吃的拿出来给她吃。晚上睡觉,婶婶们、们 都愿意让她睡在她们的被窝里。怕她夜里钻出被子着凉,她们将她紧紧地夹在中间。船在水面上晃着,水声从舱底传上来,丁冬丁冬地响。她睡得暖和和的。夜里, 那些婶婶们,总要醒来,查看一下她的胳膊、腿有没有露在外面。睡着了,她一侧身,把胳膊放在了一个婶子的脖子上,并钻到了婶子的怀里。那个婶子,就对另一 个婶子轻声说:“这闺女,让人疼死了。”
没有口袋,他们给她口袋。他们什么都愿意给她。她能给大家的,就是奶奶教给她的那些歌。晚上,船舱里躺的都是人。风起水晃,船如一只大摇篮。葵花的歌声,使一船人在寒冷的寂寞中,有了一份温暖,一份热闹。
一船人,都庆幸出发的那一天没有硬着心肠将她赶走。
到了江南,他们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非常紧张。他们出来得太迟了,剩在枝头和落在地面上还没有被捡走的银杏并不多了,他们必须不停地换地方。
葵花跟着大人往前跑,如果她落在了后面,总会有个婶子或一个姐姐站在那儿等她。
她一颗一颗地捡着银杏。每捡起一颗,心里就多了一份希望。
大人们都有意照顾她,见哪儿银杏多,就叫她:“葵花,到这儿来捡。”
才开始,她的动作很慢,但捡了两天,就变得眼疾手快了。
婶子们说:“葵花,都被你捡去了,也留一些给婶子捡呀!”
葵花无心机,听了婶子的话,脸一红,真的放慢了速度。
婶子就笑:“你个痴丫头!快点儿捡吧,有的是,足够婶子捡的了。”
在大船返回油麻地一带之后,每遇到一座集镇,大船都会停下来,各自将银杏拿到集市上卖去。婶子们总能与买主讨价还价,给她卖一个好价钱。她们会从她的装银杏的口袋里,抓出一大把银杏来:“你瞧瞧,多好的银杏!”她们比卖自己的银杏还要认真,还要斤斤计较。
卖得了钱,一个婶子说:“你一个小孩家,会把钱弄丢了的。”
葵花就立即把钱掏出来,放到那个婶子手上。
婶子笑着:“你就这么放心婶子?”
葵花点点头。
大船日夜兼程。
这天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葵花,听到船舱外面有人说:“马上就要进入大河口了,再过几个小时,就能回到油麻地了。”
葵花睡不着了,黑暗里睁着眼睛,想着奶奶、爸爸、妈妈和青铜。她已经离家多少天了?她记不得了,只觉得已经很多很多天了。
她担心地想着:奶奶好些了吗?
有一刻,她想到了奶奶的死。眼泪就从眼角上滚下来。“奶奶怎么会死呢?”她叫自己不要伤心。“很快就要见到奶奶了。”她要让奶奶看看她挣了多少钱!她是多么能干!
她希望大船快一点儿走。
不一会儿,她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等婶子们将她推醒,大船已在油麻地的码头上靠下了。
天还未亮。
她迷迷瞪瞪的,竟穿不好衣服,是几个婶子帮她将衣服穿好的。
婶子们将她的钱,在她衣服里边的口袋里放好,还用一根别针将口袋口别上。
她还留了一小口袋银杏,是带回家的。拿了这一小口袋银杏,她钻出了船舱。河上的冷风吹来,使她打了一个寒噤,头脑一下子清醒了。
她朝前望去时,一眼就看到了桥上的纸灯笼。
她疑是自己在梦里,不住地用手揉自己的眼睛。再定睛一看,确实是纸灯笼。
灯笼的光是橙色的。
她认识,这是她家的灯笼。
她用手一指,对婶子们说:“我家的灯笼!”
一个婶子过来,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你没有发烧呀,怎么说胡话呢?”
葵花说:“就是我家的灯笼!”她朝着灯笼,大喊一声:“哥!”
清脆的声音,响彻在油麻地寂静的夜空下。
灯笼犹疑地晃动了一下。
“哥!”葵花更大声地叫了一声。
河边大树上的鸟,扑啦啦飞了起来。
这时,全船的人都看到了:灯笼在大桥上,一个劲地晃动着。
随即,灯笼从桥上向码头飞速而来。
青铜看到了葵花。
葵花对婶子们说:“是我哥哥!是我哥哥!”
全船人都知道葵花有个哑巴哥哥,有个特别好特别好的哑巴哥哥。
葵花深情地朝全船人摇了摇手,在一个大人的帮助下,带着她的一小袋银杏跳到了码头上。
兄妹俩跑动着,在码头中间,面对面站住了。
全船的人都看着。
过了一会儿,青铜拉着葵花的手走了。
走了几步,葵花回过头来,朝船上的人又摇了摇手。青铜也回过头来,朝船上的人摇了摇手。这之后,他们就手拉着手,一直走进黑暗里。
看着灯笼在暗夜里晃动着,船上的婶婶、姐姐们无不为之落泪。
兄妹俩回到大麦地时,天亮了。
早起烧早饭的妈妈,偶然朝门前的路上看了一眼,看到路的尽头,隐隐约约有两个孩子。她起初没有想到这是青铜和葵花。“谁家两个孩子,起那么早?”便往厨房走,但走了几步,又回头来往路上看。看了一会儿,妈妈的心像风中的树叶抖了起来。她颤抖着叫着:“孩子他爸!”
爸爸问:“什么事?”
“你快起来!快起来啊!”
爸爸立即起床走出门外。
“你朝路上看看!你朝路上看看!”
太正在两个孩子的背后升起来。
妈妈朝前跑去。
葵花一见是妈妈,松开了哥哥的手,直朝妈妈跑去。
妈妈看到了一个又瘦又黑、浑身脏兮兮的,但却很精神的小女孩。
“妈妈!”葵花张开了双臂。
妈妈蹲下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妈妈的眼泪一会儿打湿了葵花棉袄的后背。
葵花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胸脯:“妈,我挣了很多钱!”
妈妈说:“知道,知道了!”
“奶奶好吗?”
妈妈说:“奶奶在等你呢,奶奶在一天天地等你。”
妈妈拉着葵花的手,进了家门。
一进家门,葵花就往里屋跑。她叫了一声“奶奶”,几步就跑到了奶奶的病榻下。她又叫了一声奶奶,便在奶奶的病榻前跪了下来。
奶奶已滴水不进了。但老人却坚持着。她在等待葵花的归来。她微微睁开眼睛,用尽力气,给了葵花一个慈祥的微笑。
葵花解开衣服,取下别针,从口袋里抓出两大把面值很小的钱来,对奶奶说:“我挣了很多钱很多钱!”
奶奶想伸出手去,抚摸一下葵花的脸,但终于没有力气做到这一点。
仅仅过了一天,奶奶就走了。
奶奶临走之前,示意妈妈将她胳膊上的手镯抹下。这是她还能说话时与妈妈说好了的。这是她要送给葵花的:“等她出嫁时,给她。”奶奶再三叮嘱。妈妈答应了。
黄昏时,奶奶下葬了。是一块好墓地。
天黑之后,送葬的大人们一一散去。
但,青铜和葵花却留下了。无论大人们怎么劝说,两个孩子就是不听。他们坐在奶奶坟前的干草上,互相依偎着。
青铜手里提着纸灯笼。纸灯笼的亮光,既照着奶奶坟上的新土,也照着他们脸上被风吹干了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