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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曲(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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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宗汉么?”吕芳又拣了一块饼干,嚼了两口。

“你们回去还常在一起么?”

“没有,”吕芳摇了摇头,“他给分派到北京,那么多年,我只见过他一次。”

“哦?”

“那还是六六年,‘文革’刚开始,我给送到北京社会主义学院去学习。有一天,在会堂里,却碰见了高宗汉。我们两人呆了半天,站在那里互相干瞪眼,后来我们没有招呼便分手了。那里人多分子复杂,给送去,已经不是什么好事了,何必还给对方添麻烦?许多年没见到他,他一头头发倒白光了。”

“高宗汉,他回去造了铁路没有?他一直要替中国造一条铁路通到新疆去的。”

“通新疆的铁路倒是老早造好了,可是哪里有他的份?”吕芳笑叹道,“他回去没有多久便挂上了耳朵。”

“挂耳朵?”

“这是我们里头的话!”吕芳笑了起来,“就是你的档案里,思想栏上给打上了问号—— ”吕芳用手画了一个耳朵问号,“你晓得的,高宗汉是个大炮,他老先生一跑回去,就东批评,西批评,又说里面的人造铁路方法落后,浪费材料,这样那样,你说多么遭忌?有一阵子,国内真的有计划造铁路通新疆了,老高兴奋得了不得,到处向人打听造路的蓝图。他在朋友家里,碰见了一个他们铁道部的工程师,还是个清华毕业生,大概是参加筑路计划的,他兴冲冲向人家盘问了一夜。那个人写了封信,密告到他组织里。那条铁路,通西伯利亚,与国防有关,一个留美学生,查问得那么详细,居心何在?就那样,那封密告信便像一道符咒,跟了高宗汉十几年,跟到他死那一天—— ”

“高宗汉—— 他死了么?”吴振铎坐直了起来,惊问道。

“这些事都是他太太告诉我的—— ”吕芳叹了一口气,“他太太后来调到上海工作,跟我私下还有些交往,她叔叔是高干,托人打听出来的。老高自己,遭人暗算,至死还蒙在鼓里。他在铁道部一个单位里窝了十几年,做了绘图员,总也升不上去。老高的个性,怎么不怨气冲天?同事们都讨厌他,一有运动,便拿他出去斗,他是地主家庭出身,又留美,正是反面教材的好榜样!‘文革’老高给整得很惨,被罚去拖垃圾,一天拖几十车,拖得背脊骨发了炎,还是不准休息。有一天,他的尸体给人发现了,就吊在垃圾坑旁的一棵大树上—— ”

“嗳—— ”

“他这一死不打紧,可就害苦了他的太太,自杀者的家属,黑上加黑。他太太打电话到火葬场,那时北京混乱,死的又多,火葬场本来就忙,何况又是个‘自绝于人民’的罪人?便不肯去收尸。你知道,北京的夏天,热得多么凶猛?两三天尸体便肿了起来。他太太没法子,只好借了一架板车,跟两个儿子,母子三人,把高宗汉的尸体盖上了油布,自己拖到火葬场去。走到一半,尸体的肚子便爆开了,大肠小肠,淋淋漓漓,洒在街上,一直洒到火葬场—— 他太太苦苦哀求,火葬场的人才肯把尸体烧化,装进骨灰匣里去—— ”

吕芳和吴振铎两人都垂下了眼睛,默默地对坐着,半晌,吕芳才黯然说道:

“临走前,我还去祭了他的。我买了一只小小的花圈,夜里悄悄掩进了他太太家,他太太不敢把他的骨灰匣摆出来,一直都藏在书架后面,我去了才拿出来,我把花圈摆上去,鞠了三鞠躬,算是向他告了辞—— ”

吴振铎半低着头,一直静静地听着。

“吕芳—— 你知道—— ”吴振铎清了一清喉咙,缓缓地抬起头来,“有一阵子,我还深深地嫉恨高宗汉—— ”

“你嫉恨高宗汉?”

“也怨恨过你!”吴振铎苦笑道,“你一直不给我写信,我便疑心你和高宗汉好了,从前高宗汉也常常约你出去,我知道你一向对他很有好感—— 而且,你们又是一块儿回去的。”

“我很喜欢高宗汉,喜欢他耿直热心,但我从来没有爱过他。”

“我嫉恨高宗汉,还有一层原因—— 我一直没肯承认,”吴振铎的脸上微微痉挛起来,“他有勇气回国去了,而我却没有。这是我多年的一个心病,总好像自己是个临阵逃脱的逃兵一般。你知道,我父亲—— 他也是个医生—— 死了几十年了。平常我也很少想起他来。可是接到你的信以后,一夜两夜,我都梦见他,梦见他不住地咯血,我怎么止也止不住,便拼命用手去捂他的嘴巴。他是个肺结核专家,救过许多人的命。他一直是要我回去的,去医治中国人的病。你看,吕芳,我现在是有名的心脏科医生了,可是我一个中国人也没有医过,一个也没有—— ”

“中国人的病,恐怕你也医不好呢。”吕芳淡淡地笑道。

“我跟珮 琪结婚后,我们的朋友全是美国人,中国朋友,我一个也没交,中文书也不看,有时在《纽约时报》上看到中国大陆的消息:百花齐放、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等等,也不过当做新闻报道来看看罢了。我有一个姑妈,前年从中国大陆出来,到了旧金山跟我表姊住。她七十多岁了,她在信上说,在中国大陆曾经吃过许多苦,弄得一身的病,很希望见我一面。去年我到夏威夷开会,经过旧金山,我本可以停一晚去探望她的,可是我没有,一直飞到檀香山去了。后来我感到很过意不去,觉得自己太狠心—— 其实我想大概我害怕,怕见到我姑妈受苦受难的模样—— ”

吴振铎干笑了一下。

“吕芳,你真勇敢,那样大惊大险,也熬过来了。”

“我倒想问问你,振铎。”吕芳笑道,“你是个医生,你给我解释一下。一个人在极端危难的时候,肉体会不会突然失去知觉,不再感到痛苦?”

“这个,倒有人研究过,二次大战,纳粹集中营里的犹太俘虏,就曾经发生过这种现象,这也是一种极端的心理上的自我防卫吧。”

“他们替我拔指甲的时候,我整条右臂突然麻掉了,一点也不知道痛。刘伟也跟我说过,有好几年,他一点嗅觉也没有。”

“对了,刘伟呢?神童怎么样了?”

“他比高宗汉乖觉得多,学会了见风转舵,所以许多运动都躲了过去,一直在上海龙华第二肥料厂当工程师。‘文革’一来,也挨了!给下放在安徽合肥乡下,挑了三年半的粪。他人又小,一个大近视,粪桶压在背上,寸步难行,经常泼得一身的粪,一头一背爬满了蛆。他说,他后来进厕所,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吕芳和吴振铎相视摇着头笑了起来。

“在里头,我们都练就了一套防身术的,”吕芳笑叹道,“刘伟把这个叫做什么来着?对了!‘金钟罩铁布衫’!神童真是个宝贝。”

“你的咖啡凉了,我再去温些热的来。”吴振铎起身擎起银壶。

“够了,不能再喝,”吕芳止住他道,“再喝今晚真要失眠了。”

“吕芳,你出来后,检查过身体么?健康情形如何?”吴振铎关注地问道。

“我一直有高血压的毛病,前两个月还住过院。医生告诉我,我的心脏有点衰弱。”

“你的心脏也不好么?”

“全靠得了病,”吕芳笑道,“才请准退休,设法出来。我向我们组织申请了五年,才申请到许可证。”

“吕芳,你现在—— 生活还好么?”吴振铎试探着问道。

“我现在跟我姊姊住在一起,是她申请我出来的,她对我很照顾,”吕芳说着,低下头去看了一看手表,沉吟了一下,说道,“振铎,今天我来,有一件事想请你帮个忙,可以么?”

“当然可以!”吴振铎赶紧应道。

“你能不能借给我两千块钱—— ”

吴振铎正要开腔,吕芳却忙阻止他道:

“不过有一个条件:你一定要答应让我以后还给你。等我身体好些,也许再找些学生,教教钢琴什么的,慢慢凑出来。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不借了。”

“好的。”吴振铎迟疑着应道,他立起了身来,走到客厅一角一张大写字台前,捻亮台灯坐下,他打开抽屉,取出了支票簿,写了一张两千块的支票。他又拿出一只蓝信封,把支票套进里面,才拿去递给吕芳。

“谢了,振铎。”吕芳也立起身来,接过信封,随手塞进了衣袋里。

“吕芳—— ”

吕芳径自走向大门,吴振铎赶紧跟了过去。

“我的大衣呢?”吕芳走到门口,回头向吴振铎笑道。

吴振铎从壁橱里,把吕芳那件深灰色的大衣取了出来,替吕芳披上,他双手轻轻地按到了吕芳的肩上。

“吕芳,”吴振铎低声唤道,“我在rsian tearoo订了一个座。我请你去吃顿晚饭好么?那家白俄餐馆的菜还不错,地方也优雅,我们再好好谈谈,这次见面,真是难得。”

“不了,振铎,”吕芳回转身来,一面扣上大衣,“今天也谈够了。而且我还跟我姊姊约好,一块儿吃饭的,就在这里转过去,百老汇上一家中国餐馆。”

“吕芳,要是你早跟我联络上就好了,让我来医治你。过两天,你到我楼下诊所来好么?我替你彻底检查一次。”

“振铎—— ”吕芳垂下了头去,幽幽说道,“其实一年前,我一到纽约就查到你的地址了。”

“噢,吕芳!”

“老实跟你说吧,振铎,”吕芳抬起头来,脸上微微地抽搐着,“本来我是不打算再跟你见面了的,这次回到纽约,什么老朋友也没有去找,只想静静地度过余生。我实在需要安静,需要休息,可是身子又偏偏不争气,病倒在医院里,用了一大笔钱,都是我姊姊垫的,她的环境,也并不很好,我不想拖累她,所以只好来麻烦你。”

“吕芳!”

“我现在生活很满足,真的很满足,我在里头多年梦寐以求的愿望,终于达到了:又回到了纽约来。振铎,我并没有你想象那样勇敢,有两三次,我差点撑不下去了。可是—— 我怕死在那个地方,看到高宗汉那种下场,在自己的国家里,死无葬身之地,实在寒透了心。”

吴振铎送吕芳走出枫丹白露大厦,外面已经暮霭苍茫了;中央公园四周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万家灯火,早已盏盏燃起,迎面一阵暮风,凛凛地侵袭过来,冷得吴振铎不由得缩起脖子,连连打了两个寒噤,他下楼时,忘记把外衣穿上了。吕芳将大衣领子翻起,从大衣口袋中拿出一块黑纱头巾把头包了起来。

“吕芳—— ”

中央公园西边大道上,七八点钟的人潮汹涌起来,吕芳那袭飘飘曳曳的深灰大衣,转瞬就让那一大群金黄奶白各色秋缕淹没了。吴振铎在曼哈顿那璀璨的夜色里,伫立了很久,直到他脸上给冻得发了疼,才转身折回到枫丹白露大厦。

“外面冷呵,吴医生。”穿着红色制服的守门黑人替吴振铎打开了大厦的玻璃大门。

“谢谢你,乔治,”吴振铎说道,他搓着双手,“真的,外面真的很冷。”

《中国时报》

一九七九年一月二十一至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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