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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曲(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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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钟左右,吴振铎医生又踱到客厅的窗边,去眺望下面的街景去了。吴振铎医生穿了一件pierre card 深蓝色的套头毛衣,配着一条浅灰薄呢裤,颀长的身材,非常俊雅。他那一头梳刷得妥妥帖帖的头发,鬓脚已经花白了,唇上两撇胡髭却修得整整齐齐的。吴振铎这层公寓,占了枫丹白露大厦的四楼,正对着中央公园,从上临下,中央公园西边大道的景色,一览无遗。这是一个暮秋的午后,感恩节刚过,天气乍寒,公园里的树木,夏日蓊郁的绿叶,骤然凋落了大半,嶙嶙峋峋,露出许多苍黑虬劲的枝干来。公园外边行人道那排老榆树,树叶都焦黄了,落在地上,在秋风中瑟瑟地滚动着。道上的行人都穿上了秋装,今年时兴曳地的长裙,咖啡、古铜、金黄、奶白,仕女们,袅袅娜娜,拂地而过,西边大道上,登时秋意嫣然起来。在这个秋尽冬来的时分,纽约的曼哈顿,的确有她一份繁华过后的雍容与自如,令人心旷神怡。然而这个下午,吴振铎却感到有点忐忑不安起来,因为再过一个钟头,五点钟,吕芳就要来了。

客厅里那张椭圆形花梨木殷红厚重的咖啡桌上,摆上了一套闪亮的银具:一只咖啡壶、一对咖啡杯,另外一对杯子盛着牛奶和糖块,还有银碟、银匙,统统搁在一只大银盘里,光灿夺目。早上罗莉泰来打扫的时候,吴振铎从玻璃柜将这套银具取了出来,特地交代她用锌氧粉把杯壶擦亮。罗莉泰托着这套光可鉴人的银具出来时,笑嘻嘻地对他说:“吴医生,今天有贵宾光临吧?”罗莉泰倒是猜对了,这套银具平常摆着,总也没有用过,还是他们结婚十周年,珮 琪在第凡妮买来送给他的,丹麦货,定制的,每件银器上面,都精镂着吴振铎姓氏字母w的花纹,十分雅致。银器沾了手上的汗污,容易发乌,所以平常侍客,总是用另外一套英国珐琅瓷器,当然,招待吕芳,又是不同了。他记得从前吕芳多么嗜好咖啡,愈浓愈好,而且不加糖,苦得难以下咽。吕芳喝起来,才觉得够劲。吴振铎已经把厨房里煮咖啡的电壶插上了,让咖啡在壶中细细滚,熬上个把钟头,香味才完全出来,回头吕芳来了,正好够味。

吴振铎医生这间寓所,跟中央公园西边大道那些大厦公寓一般,古老而又有气派。四房两厅,客厅特别宽敞。因为珮 琪喜欢古董,客厅里的家具陈设,都是古董,那套一长两短的沙发,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货,桃花心木的架子,墨绿色的真皮椅垫,两张茶几,意大利大理石的台面,莹白润滑,每只茶几上,搁着一盏古铜座的台灯,灯罩是暗金色绸子的。珮 琪喜欢逛古董家具店,厅里的摆设,全由她一件一件精心选购而来。只有客厅里靠窗的那架史丹威三脚大钢琴却是他亲自买来,送给珮 琪做生日礼物的,这架史丹威,音色纯美,这些年来,只校正过两次音。对于钢琴,珮 琪是内行,竟难得她也赞不绝口。钢琴的盖子上,铺上了一张黑色的天鹅绒布,上面搁着一只釉里红的花瓶,里面插着十二枝鲜洁的大白菊。是吴振铎早上出去,经过一家花店,买回来的。他挑选了菊花,而且是那种拳头大圆滚滚的大白菊。他记得从前吕芳那架钢琴头上那只花瓶,瓶里一径插着两三朵大白菊,幽幽地在透着清香,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进过花店了,这次进去,一眼看中的,却仍是那些一球球白茸茸的菊花。他的记性并不算好,珮 琪的生日常常忘掉,好不容易记起了那么一次,便赶快去买了一架钢琴送给她。但有些事情,无论怎么琐碎,却总也难以忘却,好像脑里烙了一块疤似的,磨也磨不掉,譬如说,吕芳钢琴头上那瓶白得发亮的菊花。

吴振铎对他这间公寓还相当满意,虽说纽约城里的治安愈来愈坏,西边大道,隔壁几条街,经常发生抢劫杀人的凶案,但枫丹白露这一排大厦却相当安全,因为住的人家高尚单纯,住了许多医生。大厦门口,都有看门人守卫,形迹可疑的人物,不容易混进去,而且吴振铎的私人诊所,就开在一楼,夜间急诊,最是方便不过。因此,一住下来,便是十几年,由于习性及惰性,吴振铎也就不打算再搬家了。此外,在长岛的east hapton上,他还购买了一幢海滨别墅,周末可以出城去度假。他常带了珮 琪和大卫,到别墅的海滨去游泳打球,或者干脆躺在沙滩上晒一个下午的太阳,全家人都晒得红头赤脸回来,把大城里的苍白都晒掉。两年前,珮 琪和他分手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便把那幢海滨别墅给了珮 琪,珮 琪喜欢那里的环境,都是高雅的住宅区,而且大卫又爱在海里划水,给他们母子住,非常合适。珮 琪倒是做得很漂亮,很决绝,城里公寓的东西,她一件也不取。她对他说,过去的让它过去,一切从头再来,珮 琪到底有美国犹太人勇敢直前的精神,离婚后的生活,成绩斐然。她重新教起钢琴来,大大小小收了十几个学生。而且开始交男朋友,跟一个做房地产的经纪商人过往甚密。大概是受了珮 琪的鼓舞吧,吴振铎也跃跃欲试起来,到第五大道萨克斯去添置了几套时髦的新衣,胡髭头发也开始修剪得整整齐齐。那天他约了西奈山医院那个既风趣又风骚的麻醉师,安娜·波兰斯基女士—— 一个波兰没落贵族的后裔—— 一块儿到大都会去听leontyne price的《阿依达》,他心中也不禁将信将疑:半百人生,难道真还可以重新开始?上次珮 琪来找他,商量大卫明年上哈佛大学的事宜,他请她到五十七街那家白俄餐馆rsian tearoo去吃俄国大菜,基辅鸡,两个人三杯“凡亚舅舅”下肚,竟谈得兴高采烈起来—— 从前两夫妻在一块儿,到了末期,三天竟找不出两句话——珮 琪滔滔不绝,谈到她那位炒房地产的男朋友,容光焕发。奇怪的是,他竟没感到一丝醋意,反而替她高兴,那么快便找到了对象,使得他也感到心安得多。结缡十八年,珮 琪很努力,一直想做个好太太,连自己的音乐事业都搁下了,一心一意,帮助他成为一个成功的医师。珮 琪对于他的成就,真是功不可灭。珮 琪的父亲金医生是国际知名的心脏科权威,也是吴振铎在耶西华大学,爱因斯坦研究院念书时候的指导教授。金医生不但把一身本事传给了这位中国女婿,而且一把将他提到纽约的上流圈子里去,加上珮 琪八面玲珑的交际手腕,吴振铎在纽约一路飞黄腾达,继承了金医生的衣钵,成为一个心脏科名医,连派克大道上有几个大亨名流都来找吴医生看病。前年金医生退休,他在耶西华大学的亚伯·爱因斯坦讲座,传给了吴振铎。他一生的事业,终算达到了颠峰。那天在爱因斯坦研究院举行了交接仪式后,回家的路上,珮 琪突然掩面悲泣起来:“查理,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那一刻,他也确实感到,他和珮 琪,夫妻的缘分已尽。他只有愧歉,觉得浪费了她的青春,她的生命。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从来没有真正爱过珮 琪,从来没有过。婚前那三个月的热烈追求,回想起来,只不过因为他那时特别寂寞,特别痛苦,需要安慰,需要伴侣罢了。他等吕芳的信,足足等了两年,等得他几乎发了狂。可能么?他对一个女孩子真的曾经那般神魂颠倒过么?当然,他那时只不过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学生,而且又是初恋。

振铎:

我又回到美国来了,现在就在纽约,很想跟你见一次面——

吕芳的信终于来了,可是却迟到了二十五年。

吴振铎走进厨房里,咖啡的浓香已经熬出来了。他把电壶拨到低温,又从碗柜里,找出了一盒英国什锦饼干,用一只五花瓣的水晶玻璃碟盛了一碟,拿到客厅里,搁在花梨木咖啡桌上的银盘里。还不到五点钟,客厅里已经渐渐黯淡下来,吴振铎把茶几上的两盏台灯捻燃,暗金色的光晕便溶溶地散荡开来。下午罗莉泰问他,要不要在家里吃饭,他告诉她,晚上要请客人出去上馆子,趁机也就把她打发了出去。回头吕芳来了,他要跟她两人,单独相聚一会儿。罗莉泰爱管闲事,太啰 嗦,不过这两年,他的饮食起居倒还全靠她照顾。罗莉泰是古巴难民,卡斯特罗把她的咖啡园没收了,儿子又不放出来。罗莉泰常常向他唠叨往事,一谈到她儿子,就哭个不停。起初他还礼貌地听着,后来她一开口,他便借故溜掉。日间病人的烦怨苦楚,他听得太多,实在不愿再听罗莉泰的伤心史。这些年来,他磨炼出一种本事,病人喋喋不休的诉苦,他可以到达充耳不闻的境界。前天早上,费雪太太的特别护士打电话来告急,他赶到她派克大道那间十二层楼的豪华公寓时,费雪太太刚断气,心脏衰竭急性休克而死,死的样子很狰狞,死前一定非常痛苦。他把那床白缎面的被单盖覆到她那张老丑而恐怖的脸上时,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觉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费雪太太不必再受罪,他也得到了解脱。这位阔绰的犹太老寡妇,给他医治了七年多,夜间急诊,总不下十五六次。她经常地害怕,怕死,一不舒服,就打电话来向他求救,有时半夜里,她那断断续续带着哭音的哀求,听得他毛骨悚然。有时他自己也不禁吃惊,怎么会变得如此冷淡,对病人的苦痛如此无动于衷起来。他记得初出茅庐,独立医治的第一个病人,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学艺术的,人长得很甜,不幸却患了先天性心脏瓣膜缺损,他尽了全力,也没能挽回她的生命,那个女孩子猝然病逝后,有很长一段日子,他寝食难安,内心的沮丧及歉疚,几乎达到不堪负荷的程度。那是他第一次惊悟到,人心原来是一颗多么复杂而又脆弱的东西。做一个医生,尤其是心脏科的医生,生死在握,责任又是何等地严肃、沉重。他不禁想到他父亲吴老医生悬壶济世的精神来。他父亲早年从德国海德堡大学学成归国后,一直在中国落后偏僻的内地行医,救济了无数贫病的中国人。抗战期间,国内肺病猖狂,吴老医生在重庆郊外歌乐山疗养院主持肺结核防治中心,他记得他父亲白发苍苍,驼着背终日奔走在那一大群青脸白唇,有些嘴角上还挂着血丝的肺病患者中间,好像中国人的苦难都背负在老医生那弯驼的背上似的。胜利后,他父亲送他留美学医,临离开上海时,吴老医生郑重地嘱咐过他两件事:一定要把医术学精。学成后,回到自己的国家,医治自己的同胞。他父亲的第一个愿望,他达到了,第二个却未能履行,当然,许多原因,使他未能归国,譬如国内的战事,而且珮 琪也绝对不肯跟他回中国去。但是如果吕芳的信,头一年就来了—— 哪怕就像这封迟到的信,只有短短两行—— 他相信,论文赶完,他可能也就回国去了,去找吕芳。那时,他是那么莫名其妙地爱恋着弹肖邦夜曲的那个女孩子。

吴振铎走到那架史丹威钢琴前面坐了下来,不经意地弹了几下,肖邦那首降d大调的夜曲,他早已忘却如何弹奏了。对音乐的欣赏,近年来,他的趣味变得愈来愈古典,愈严峻。莫扎特以后的作曲家,他已经不大耐烦。他不能想象自己一度曾经那样着迷过肖邦那些浪漫热情的曲调。当然,那都是受了吕芳的影响。那时他们都住在曼哈顿西边的六十七街上。吕芳那幢公寓房子里,住了几个朱丽亚音乐学院的女学生,拉拉弹弹,经常有人在练提琴钢琴。平常他也不太注意,有一天傍晚,那是个温热的仲夏夜,曼哈顿的夜空刚刚转紫,他从爱因斯坦研究院做完解剖实验回来,身上还沾了福尔马林的药味。经过吕芳那幢公寓时,临街那扇窗子窗帘拉开了,里面燃着晕黄的灯光,靠窗的那架乌黑的钢琴头上,一只宝蓝的花瓶里,高高地插着三朵白得发亮的菊花。有人在弹琴,是一个穿着丁香紫衣裳,一头长长黑发的东方女郎,她的侧影正好嵌在晕黄的窗框里。肖邦那首降d大调的夜曲,汩汩地流到街上来,羼进了那柔熟的夜色里。他伫立在街边,一直听完了那首夜曲,心中竟漾起一阵异样的感动。后来他认识了吕芳,发觉她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美,她是一个浓眉大眼、身材修长的北方姑娘,带着几分赵燕儿女的豪俊。而她所擅长的,也并不是夜曲那一类纤柔的作品,而是肖邦那些激昂慷慨一泻千里的波兰舞曲。肖邦逝世百周年纪念,在卡耐基礼堂举行的钢琴比赛会上,吕芳赢得了一项优胜奖,演奏的就是那首气势磅礴的《英雄波兰舞曲》。吕芳有才,但那还不是吴振铎敬爱她的主要原因。跟她接近以后,他发现,吕芳原是一个胸怀大志,有见解,有胆识的女子。开始他也并没有料到他对吕芳,会那样一往情深。只觉得两人谈得很投契,常常在一起,谈理想,谈抱负。吕芳出身音乐世家,父亲是上海音乐学院的名教授。她要追随父志,学成后,回国去推广音乐教育,“用音乐去安慰中国人的心灵”。他自己那时也有许多崇高的理想和计划:到苏北乡下去办贫民医院。他记得抗战后,曾经跟着他父亲到盐城一带去义诊,苏北地瘠人穷,他看到当地的人,水肿疥癞,烂手烂脚,真是满目疮痍。

那段时期跟他们常在一起的,还有大炮高宗汉,神童刘伟,三个人围着吕芳,三星捧月一般,周末聚在百老汇上一家犹太人开的咖啡店里,那家的咖啡煮得特别香,点心也不错,吕芳一杯又一杯,不停地喝着不放糖的浓咖啡,高宗汉在一本拍子簿上,画了一张中国地图,一支红铅笔在那张秋海棠的叶子上,一杠过去,从东到西—— 那是高宗汉替中国设计的铁路,从东北的长春横跨大溪直达新疆的伊犁。高宗汉在布鲁克林理工学院学土木工程,专攻铁道。他是个六尺轩昂的东北大汉,家里是个地主,有几百头牛羊,思想却偏偏激进,大骂东北人封建落后,要回到东北去改革。他的嗓门大,又口无遮拦,高谈阔论起来,一副旁若无人的狂态,一杠红笔下去,好像中国之命运都决定在他手中了似的。他那时专喜欢跟高宗汉抬杠,把他叫做布什维克恐怖分子。高宗汉也反唇相讥,笑他是小布尔乔亚的温情主义者,当然,高宗汉是笑他在追吕芳,吕芳倒也不偏袒,看见他们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只是笑着。刘伟却安静得多了,他人小,五短身材,戴着一副酒瓶底那么厚的近视眼镜,等他们争罢了,他才慢条斯理地耸耸眼镜,说道:“肥料,中国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化学肥料!”刘伟在哥伦比亚念化工,二十五岁便拿到了博士,论文是写氮肥的合成法。就那样,几个人在咖啡店里,高论国家兴亡,一直泡到深更半夜。那一段日子,他确实是快乐而丰富的。直到一九五一年,吕芳、高宗汉、刘伟几个人都比他先毕业,一同回国去了,他才突然感到完全孤立起来。他对吕芳是那样地依恋不舍,一直从纽约送她到旧金山去。吕芳临上船时,答应过他,一到上海,就马上给他来信。他们三个人坐的是克利佛兰总统号,三个人并肩立在甲板上,靠着栏杆,船开航了还在向他招手。吕芳夹在中间,头上系着一块大红的丝巾,三个都笑得那般灿烂,就好像加利福尼亚一碧如洗的蓝空里,那片明艳的秋阳一般。然而,二十五年,人世间又该经过多少的沧桑变化了呢?吴振铎不禁欷歔 起来,他抬眼看到钢琴上那一大捧菊花,插在那只桃红的花瓶里,上面盈盈的水珠还没有干,一球球白得那般鲜艳,那般丰盛。吴振铎用手捋一捋发鬓,大概吕芳也是一头星星白发了吧?吴振铎有点怅然起来,他突然又想到那个仲夏夜里,吕芳弹着肖邦夜曲,窗中映着的侧影来。今晚他真是要跟吕芳好好地谈谈心,话话旧,两个人再重温一下那逝旧的岁月。

吕芳的头发并没有变白,只是转成了铁灰色,而且剪得短短的,齐着耳根,好像女学生一般。她的人倒是发胖了,变得有点臃肿,穿着一套宽松粗呢沉红色的衣裤,乍看去,反而变得年岁模糊不清。

“老了,是吗,吕芳?”吴振铎发觉吕芳也在打量他,一边接过她那件深灰色的大衣,对她笑着说道。

“上了点年纪,你倒反而神气了,振铎。”吕芳也笑着应道。

吴振铎替吕芳将大衣挂到壁橱里,然后去把咖啡倒进了银壶,替吕芳斟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浓香四溢起来。

“你喜欢黑咖啡,我熬得特别浓。”吴振铎弯下身去,把银杯搁在银碟里,双手捧了给吕芳。

“太浓的咖啡,现在倒不敢喝了,”吕芳抬起头来笑道,“怕晚上失眠。”

“那么加些牛奶跟糖好么?”吴振铎夹了两块糖放到吕芳的咖啡里,又替她倒上了牛奶,自己才斟了一杯,在吕芳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吕芳,讲讲你的故事来听吧!”吴振铎望着吕芳微笑道,“你信上什么也没有说。”

吕芳笑了一笑,低下头去,缓缓地在啜着热咖啡。

“你要听什么?”

“什么都要听!这些年中国发生了这么多事!”

“那还了得!”吕芳呵呵笑了起来,“那样三天六夜也讲不完了!先说说你自己吧!你这位大医生,你的太太呢?”

“她是美国人,美国犹太人—— 我跟她已经分开了。”

“哦!是几时的事?”

“两年了,她也是弹钢琴的,还是你们朱丽亚的呢!不过,她的琴弹得没有你好。”

“你说说罢咧。”吕芳摇着头笑道。

“她弹肖邦,手重得很,”吴振铎皱起眉头,“而我对她说:‘肖邦让你敲坏啦!’”说着吴振铎跟吕芳都笑了起来。

“你呢,吕芳?你先生呢?他是什么人?”

“巧得很,我先生也是个医生,外科医生,留英的。”

“哦?他也跟你一块儿出来了么?”

“他老早不在喽,死了快八年了。”

“吕芳,”吴振铎凝望着吕芳,“我们都走了好长一段路了。”

“我的路走得才远呢!”吕芳笑道,“兜了一大圈,大半个地球,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那天经过朱丽亚,一时好奇,走了进去,有人在练歌剧,唱茶花女——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又回到了纽约来。”

“吕芳,这些年你到底在哪里?你的消息,我一点也不知道!”

吴振铎把那碟英国什锦饼干捧起来递给吕芳,吕芳拣了一块夹心巧克力的,蘸了一下杯里的咖啡,送到嘴里,慢慢咀嚼起来。

“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上海,我回去后,他们把我派到上海音乐学院去教书。当然,其间全中国都跑遍了,最远还到过东北去呢。”

“你大概桃李满天下了,”吴振铎笑道,“从前你还发过宏愿:要造就一千个学生。”

“一千个倒没有,”吕芳也笑了起来,“一两百总有了吧。当然,那是刚回去那几年的事,那时倒真是干劲十足,天天一早六点钟便爬起来骑脚踏车去教书去了。中国的学生实在可爱!上海冬天冷,教室没有暖气,那些学生戴了露手指的手套,也在拼命地练琴,早上一去,一个音乐学院都是琴声。我有一个最得意的学生,给派到莫斯科去参加比赛,得到柴可夫斯基奖第二名,跟美国的van cliburn 只有半分之差!我真感到骄傲,中国人的钢琴也弹得那么好—— 可惜那个学生在‘文革’时让红卫兵把手给打断了。”

“是吗?”吴振铎微微皱了一下眉,“我也听闻一些红卫兵的暴行。”

吕芳低下头去,啜了一口咖啡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吕芳,我要向你兴师问罪!”吴振铎拿起咖啡壶替吕芳添上热咖啡。

“为什么?”

“我要你偿还我两年宝贵的光阴来!你知道,你回国后,我等你的信,足足等了两年!到七百二十九天那天早上,我去开信箱,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奇迹出现。因为我发过誓:要是那天你的信再不来,我就要把你这个女人忘掉!”吴振铎说着自己先哈哈地笑了起来,“吕芳,其实我一直没有忘掉你,常常还想起你来的。你为什么一去音讯俱杳?你曾经答应过,回去马上来信的!”

吕芳一直望着吴振锋微笑着,隔了好一会儿说道:

“我一回到上海,公安局便派人来要我交代海外关系。他们问得很详细,而且什么都知道。我在纽约去看过国民党办的一个国画展,他们不知怎么也知道了,问我画展的门票多少钱。一共问了三次,我前后答错了,惹了许多麻烦,还用书面交代了半天。一进去,里面是另外一个世界,跟外面的关系,切断还来不及,还去自找麻烦?而且—— ”吕芳迟疑了一下,“我怕我写信给你,你也会跑了回去。”

“吕芳—— ”吴振铎手上的银咖啡杯搁到那张花梨木的咖啡桌上。

“振铎,我在里头,很少想到你,想到外面,”吕芳定定地注视着吴振铎,“回去后,等于是另外一生的开始。可是有一次,我却突然想起你来,六七年,‘文化大革命’闹得最凶的时候,我们音乐学院首当其冲,被列为资本主义学阀大本营,给整得很厉害。教西洋音乐的先生们,尤其是留过学的,统统打成了黑帮,变成革命的对象。群众冲击,红卫兵冲到我家里,把我带回去的两百多张唱片砸得粉碎,几箱琴谱,我一夜都来不及烧。当然我们一个个都挨斗了,斗我的时候,要我向群众认罪。平常我并没有犯过政治错误,最大的错误不该是个留美学生。我站到一只肥皂箱上,转了一圈,嘴里一直念着:‘我是洋奴。’‘我是洋奴。’真是装疯呀,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你来,心里暗自嘀咕:‘幸好吴振铎没有回来!’”

“咳,吕芳!”

“你不知道,我那时成了有名的‘洋奴’,个个都叫我‘吕洋奴’—— ”吕芳咯咯地笑了起来,“大概我确实有点洋派吧,喜欢穿几件外国带回去的衣服,而且还有洋习惯,爱喝咖啡,这也教我受了不少累!香港亲戚有时寄罐咖啡给我。有学生来看我,我便煮点咖啡招待他们—— 谁知道这却变成了我主要罪状之一:毒化学生思想。其实我的‘洋奴’罪名恐怕真还救了我一条命哩!‘洋奴’还不是‘反革命’,不必治死,在里头,想不出个好罪名来,是过不了关的—— ”

“真亏了你,吕芳—— ”吴振铎含糊地说道。

“我还算好,整个‘文革’只挨过一鞭,”吕芳指了指左边肩膀笑道,“就打在这里。有一个时期,我们统统关进了学校里,隔离审查,吃饭睡觉都是集体行动。从宿舍到饭厅大约有两百米,每天吃饭,我们都是排队走去的,不过,要一直弯下身,九十度鞠躬,走到饭厅去,那些红卫兵在我们身后吆喝着,手里拿着长皮鞭,赶牛赶羊一般,哪个落了队,便是一鞭过去。有一次,我是在最后,腰实在弯痛了,便直起身来伸了一下,嗖的一声,左肩上便挨了一鞭,疼得我跳起来,回头一看,那个红卫兵,最多不过十五六岁,又瘦又小,头上的帽子大得盖到眉上。我们一个照面,两人同时都吃了一惊,我看见他一脸青白,嘴唇还在发抖。那些孩子大概给自己的暴行也震住了。我只不过挨过一鞭,我们院长却给斗得死去活来,趴在地上逼着啃草。好几位先生熬不住都自杀了。我们钢琴系一位女教授,留英的,是个老处女。红卫兵把她带回去的奶罩三角裤统统搜出来,拿到校园里去展览。那个老处女当夜开煤气自尽了,她穿上旗袍高跟鞋,涂得一脸胭脂口红,坐得端端正正死去的。红卫兵走了,工宣队又驻了进来,七折八腾,全国最好的一家音乐学院,就那样毁掉了—— ”

吕芳耸了耸肩膀,苦笑了一下。

“真是的,”吴振铎喃喃应道,“你先生呢?”

“他本来是上海同济大学医学院的外科医生,‘文革’一来就给下放了,一直放到湖北黄冈一个乡下又乡下的地方,他最后一封信说,那里的蚊子,随便一抓就是一把。他怎么死的,几时死的,我到现在还不清楚。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以为他仍旧活着—— ”吕芳摇了摇头,“我跟他的感情其实并不很好,两人在一起,常吵架,但那几年,我却特别想念他,我一个人在上海完全孤立了起来,连找个人说话也找不到。偏偏那时却患上了失眠症,愈急愈累愈睡不着。上海八九点钟,大家都熄灯在家里躲了起来。一个几百万人的都市,简直像座死城。我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望着窗外一片漆黑,真是感到长夜漫漫,永无天明一般—— ”

“你的失眠症怎么了?现在还吃药么?”吴振铎关切地问道。

“有时还吃安眠药。”

“安眠药不好,我来给你开一种镇静剂,不太影响健康的。”

“来到纽约后,我的失眠症倒减轻了许多。一个月最多有四五晚。你不知道我现在多么贪睡,没有事,便赖在床上,一直睡到下午两三点也不肯起来。”说着吕芳自己笑了起来,吴振铎起身执起银壶又替吕芳添上热咖啡,吕芳垂下头去,喝了两口,她把托杯子的银碟放回桌上,双手握着咖啡杯,一边取暖,一边出起神来。在朦胧柔和的暗金色灯光下,吴振铎突然怵目到吕芳那双手,手背手指,鱼鳞似的,隐隐地透着殷红的斑痕,右手的无名指及小指,指甲不见了,指头变成了两朵赤红的肉菌,衬在那银亮的镂着w花纹的咖啡杯上,分外鲜明。吕芳也似乎察觉到吴振铎在注视她的手。

“这是我在苏北五七农场上的成绩。”吕芳伸出了她那只右手,自己观赏着似的。

“你到苏北去过了么?”

“在徐州附近劳动了两年,那是‘文革’后期了。”

“从前我跟父亲到过盐城,那个地方苦得很呢。”

“现在还是一样苦,我们那个农场漫山遍野的杂草,人那么高。有一种荆棘,顶可怕!开一团团白花的,结的果实爆开来,一球球的硬刺。我们天天要去拔野草,而且不许带工具,拢下来,个个一双手都是血淋淋的,扎满了刺,那些刺扎进肉里,又痛又胀。晚上在灯下,我们便用针一根根挑出来。我这只手指甲里插进了几根,没有挑干净,中毒化脓,两只手指肿得像茄子,又乌又亮—— 只好将指甲拔掉,把脓挤出来—— ”

“吕芳—— ”

吴振铎伸出手去,一半又缩了回来。吕芳从前那双手,十指修长,在钢琴键盘上飞跃着,婀娜中又带着刚劲。吕芳很得意,手一按下去,便是八个音阶。那次在卡耐基礼堂中,肖邦逝世百周年比赛会上,吕芳穿着一袭宝蓝的长裙,一头乌浓的长发,那首《英雄波兰舞曲》一奏完,双手潇洒地一扬,台下喝彩的声音,直持续了几分钟。台上那只最大的花篮便是他送的,有成百朵的白菊花。吕芳一向大方洒脱,两人亲昵也不会忸怩作态。周末他有时请她出去,到t arter去跳舞,握着她的手,也只是轻轻的,生怕亵渎了她。他对吕芳的情感、爱慕中,总有那么一份尊敬。

“吕芳,”吴振铎望着吕芳,声音微微颤抖地叫道,“有时我想到你和高宗汉、刘伟几个人,就不禁佩服你们,你们到底都回去了,无论怎么说,还是替国家尽了一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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