Ⅸ 万物的根源是圆(1/2)
扬不再说话了。
“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吗?”堂·迪亚戈问。
“我只有一夜,”扬说,“就一夜来说,故事已经讲了很多。这就是我所能讲的关于雨果画作的一切。也许还有更多,但我说不清了。也许我不谙于结尾的艺术。大概你听过的东方故事每每都有一个精彩的结尾。”
“东方故事的结尾都大同小异。”堂·迪亚戈说,“经过无数的冒险与考验以后,主人公凭借智慧与勇气,得享富贵,一生幸福,直到迎来最后一个客人,她便是友朋的分离者,宫殿的毁灭者,以及坟墓的建造者。”
他们默默回味着最后的三个词。
“天快要亮了。”扬说。
堂·迪亚戈起身望向窗外,天色混沌,还没有日出的迹象,然而那种夜之将尽、拂晓迫近的气氛,人凭本能就察觉得到。堂·迪亚戈背对着扬,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被他的手握住。啊,就算之前多么冷静,到这个时刻,任谁也无法从容不迫,无法不抓紧身边的什么东西。堂·迪亚戈感到自己的手触到了一块暖热的地方,感到了那里纷乱的、绝望的搏动。他意识到,这是真正的心跳,是还活着的人的心脏。这是扬抓住他的手,贴在了自己心口——谁知道那颗心还能跳动多久呢?堂·迪亚戈惊讶地转过头。在幽暗的天色和跃动的火光之间,他看见扬抬起头,看见淡金眼睑下的幽黑眼珠,让人想起故事中倒吊在餐桌上的鹿的眼睛。沉默比乞怜更好——尽管这生灵将忍受被刺穿,被剖开,被探入,被掏尽,随着屠戮的节奏轻颤,在火和一桌子丰盛的残羹冷炙中间,成为被吞下的肉。
堂·迪亚戈听到扬嘴里只念着一个名字:“圣扬。”他不是在呼唤自己的修道院。说到底,这修道院本来也不属于他。说到底,修道院的一切将在白天交付法庭、任凭处置,就像他本人一样。扬是在用自己的语言呼唤圣约翰,呼唤自己的守护圣人。圣约翰从无始无终的时空俯视他们。他熟悉每个叫他名字的人。如今他已不是任人放逐的老人,更不是懵懂瞌睡的少年,而是在天地间任意往来的圣徒。他叹息道,活人的躯壳纵然脆弱不堪、转瞬即逝,却轻易囚禁了他们的心灵,阻隔了它们的往来相通。啊,那些活着时就用肉体感受过永恒的人,那些额头贴在心口、手指嵌入肋旁、箭簇刺进心房,从而获得至福的人,怎能理解为肉体所困之人的悲哀呢。在圣徒眼中,这些躯壳的接触往往如此肤浅;纵使肉体有时候感受得到彼此的深入,然而藉此真正心神交融的人,从来也没有几个。科隆的约翰也听到了这叹息。他的心沉落在遥远的莱茵河底,就算是拿它当饵的鱼,子孙也已多如繁星。西班牙的约翰也听到了这叹息。他把自己关在斗室里,草拟起诉书,感到每写一行字,身上就刺痛几分。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苦修衣下面的旧痂渗出浓稠的血。他深知用笔划去一人的生命,自己的血肉也要被剜去一块。而西班牙征服者听到了佛兰德的约翰的叹息,听见他低声说:“也许人人都要在心上寻找一个这样敞开的伤口,打开通往这道伤口里面的路;这么一来,也许人们就能心意相通……”他的每一声叹息都引来了无数回声。这是千梦圣母的叹息,是贝居安女孩的叹息,是一万一千零一个少女的叹息,是忧郁画家的叹息,是失去心的人的叹息,是心碎的人的叹息。我们抱紧这个讲故事的人,就像同样拥抱千梦圣母,拥抱贝居安女孩,拥抱一万一千零一个少女,拥抱忧郁画家,拥抱失去心的人,拥抱心碎的人。如果我们知道,拥抱他就是拥抱所有这些人,消灭他就相当于消灭所有这些人,是否就会在痛下杀手之前慎重考虑了?如果我们能洞悉,人们曾在哪个时刻达到过怎样的契合,如果他们自己知晓曾在什么时刻达到过这样的契合,如果能攫住孕育、飘忽、深藏的所有念头跟思绪,加以描绘,加以传达,或许故事就不会满是失落和遗憾。
天明时分,雪停了。两个人恰好都靠在窗边。佛兰德的冬日早晨似乎比夜晚还冷。透过窗台的积雪,光线映亮了屋子,壁炉、幕帘、灰墙、桌椅、杯盘,一切忽然显得单调、苍白而寒酸,仿佛夜晚施加的魔法失了效力。征服者终于看清了佛兰德人的面孔。他们终于看清了彼此的面孔。外面走廊上传来了跺脚和喧哗的声音。
“我该走了。”西班牙人说。
“上帝保佑阁下。”扬依然这样说。他看着西班牙人穿戴整齐,走到了门口。
堂·迪亚戈的手已经搁在门把手上,却转过身来,捡起扔在角落的圣髑匣。堂·迪亚戈捧着它说,“你说过,这颗心现在任我处置了。”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