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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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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之于生活的不同,在于艺术是有形的,它有开始,有经过,也有结尾。然而,在生活中,一切就那样随风而逝,难以把握。在生活中,有人感冒了,你觉得不要紧,可是,他们突然就死了。或者有人得了心脏病,你悲痛万分,最后他们却活了过来,还又活了三十年,他们脾气任性,需要你来照顾。你以为一场爱情就这样结束了,正沉浸在安娜·卡列尼娜式的悲情中,可是两周后,那个男人又站在你的门口,向你张开双臂,敞开怀抱,脸上带着绵羊一般温驯的表情,说:“嘿,接受我吧,好吗?”或者,你以为一段感情正在茁壮成长,却不曾注意过去几个月来它一直在衰退,衰退,衰退。换句话说,在生活中,你的情感永远跟不上事件。要么就是你不知道这件事正在发生,要么就是你不知道它有什么意义。我们庆祝生日和婚礼,我们哀悼死亡和离异,然而,我们真正庆祝和哀悼的又是什么呢?仪式代表着我们的情感,但情感和事件是很难同步的。情感更加深远,而且会绵延一生。我会和你一起跳波尔卡舞,会用力地跺脚,以庆祝我曾拥有的活力。可那样的活力是短暂的,无法整理,无法保证,无法稳固。你可能被我引诱,以为我是为你而庆祝。无论怎样,这都是艺术的功效。它可以让我们在事件发生的那一刻,就把情感定格下来。它让我们的心灵与思想,语言与眼泪得以融合。然而在生活中,有时你连一个洋葱和一片烤面包都分不清。

一九五九年的最后一个月,米拉过得很满足,浑然不觉自己的生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娜塔莉已经走了,特里萨已经被毁了,不再容易接近。米拉已经有一段日子没和阿黛尔来往了,不过因为她还有其他朋友,所以一直不太在意。她和布利斯的关系越来越好,除了她的家人,她最爱的就是布利斯。她们的亲密不是口头上的那么简单,她们的心灵息息相通。有时,她们只需对看一眼,就会对同一件事心领神会。那是一种同舟共济的感觉。

这个秋天,几周以来,布利斯每周只过来一两次。她整个夏天都很反常,会哼着歌去买油漆。有段时间,她干脆不过来了。然后,不知怎的,米拉去她家时,她似乎总是很忙。她大多数时间都在家里,给客厅刷漆,装上新的窗帘,再给卧室刷漆,换上新的床单、新的灯罩和新的淡粉色遮光窗帘。最后米拉实在憋不住,问她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布利斯只是哼着歌,扬扬眉毛。没什么事啊,她只是很忙而已。米拉只好带着满腹疑云回到家。她曾以为的爱和支持突然就终止了,毫无缘由地终止了。至少布利斯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她明白,去逼问布利斯也没什么意义,她知道布利斯是一个多么倔强的人。布利斯厌倦她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或许是因为她知道了布利斯和保罗之间的事吧。但这仅仅是怀疑,她也不能肯定。

后来,也在那个秋天,在布利斯完全和她绝交之前,葆拉和布雷特办了一场派对。在派对上,米拉隐约觉得自己在那群人中成了外人,于是,她比平常喝得多了些,也比平常更随意一些。第二天,她回想起,保罗时不时地过来邀请她跳舞,频率比往常高。她也觉得很奇怪,并且拒绝了许多次,可他仍然一次又一次地过来。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可是她喝醉了,迷迷糊糊的,也想不出为什么,只知道自己昏昏沉沉的。直到后来,那种感觉才凝固成结论——原来自己被当成了诱饵。可是她有口难言,也无法核实这种猜测。此后,布利斯对她也只是出于社交礼貌似的打打招呼。之后,在狂风大作的一月,某天她正在收晾衣绳上结冰的床单,阿黛尔从后门走出来甩拖把。米拉和她打招呼。阿黛尔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就转身回屋去了。

然后,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很多个晚上,她都在想这件事。她坐在黑暗里,端一杯白兰地,一边抽烟一边想。她终于明白了,保罗的声名狼藉是他活该的。他有外遇,而且阿黛尔也知道。可是,她又能做些什么呢?有那么多孩子,不管保罗给多少赡养费都是杯水车薪,如果离了婚,她和孩子们就得像乞丐那样生活。不会避孕的人是不容易离婚的,这倒给了保罗莫大的自由。如果他冒着失去家庭、房子和妻子的风险,他才会谨慎行事。当你拥有这些时,你很容易不当回事,甚至肆意挥霍。可是,一旦你失去了这些,你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阿黛尔唯一的选择是痛打他一顿。也许他们之间有不成文的约定。他不坚持避孕,但孩子们得由阿黛尔抚养,而他仍享有自由。不过保罗和布利斯还是不想让阿黛尔知道他们的事,以便家庭之间还能正常往来。他们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找一个替罪羊,让阿黛尔去怀疑。布利斯不太担心比尔,他还蒙在鼓里,即便他有所怀疑,保罗和米拉的事也会让他转移注意力。毕竟,一个男人还能同时脚踏几条船呢?真是一个巧妙的计划啊。米拉痛苦地想象着,他们两人坐在一起,一边计划,一边得意地笑。

不过,她还是多少能理解。他们确实相爱,他们只是在保护自己的爱情而已。这可以理解,她并不怪他们。伤害到她的是布利斯的背叛。当然,米拉只能成为牺牲品。因为布莉斯知道,她有可能说出去。这下好了,她爱说就说吧,如今没有人会相信她了。阿黛尔是不会听她说的,阿黛尔现在理都不理她了。对了,米拉想象着,她可以去阿黛尔家控诉,坚持要求进门,她可以大声对阿黛尔喊出真相。她可以监视布利斯的家,保罗晚上去那儿时,她就亲自拉着阿黛尔去捉奸。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阿黛尔会认为,米拉是因为保罗抛弃她去找布利斯而怀恨在心。或者,她会相信米拉,但她们再也做不成朋友了。阿黛尔会憎恨布利斯,她可能再也不会相信任何女人了。她还是会和保罗一起生活,带着屈辱和蔑视过日子。保罗和布利斯会失去他们所拥有的,阿黛尔可能会告诉比尔,布利斯也会失去她所拥有的,只有保罗能全身而退,然后去其他人身上寻求安慰。不,这样做不值得。因为米拉想要的,只是让一切恢复原样,但那已是不可能的了。她还记得那些曾经的亲密促膝长谈,她想要布利斯的爱,这是她曾经拥有过的。可是,你不能期待布利斯对米拉的爱能胜过她自保的欲望。她曾经拥有过布利斯的爱,但无论怎样,它都回不来了。对米拉做过这样的事情之后,布利斯再也不会爱她。

米拉把这件事想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最后,她终于想明白,自己并不会为此感到难过了。她对布利斯的爱渐渐转化成了理解和麻木。她没有选择怨恨,而是选择去理解。只是最后剩下的只有孤独。有一天,她把家里打扫完之后无事可做,便想找个人聊聊天,然后,她惊讶地发现,一切都变了,她已经没有朋友了。

一天晚上,诺姆在家,看他心情还不错,米拉就把整件事连同她的推测和盘托出。他听完嗤之以鼻。他认为米拉的想象力太活跃了。简直荒唐,没人会相信米拉会做出那样的事。除了有些同情比尔,他对其他部分都不感兴趣。“可怜的胖子,”他说,“去年夏天奥尼尔一家回去看望阿黛尔的家人时,比尔还过去把他们家的草坪给修剪了。”

这些年来,米拉感觉,和诺姆谈话是无意义的。他们的世界观有天壤之别。诺姆不明白为什么娜塔莉、布利斯和阿黛尔对米拉如此重要。她就和他争论,如果某些病人,或一些当地医学会的名人不喜欢诺姆,他也会心烦意乱的。可是他说,那不一样,那是工作,他得为了生计着想。而对于他们的私人感情,他是不在乎的。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为那些愚蠢的荡妇和家庭主妇烦恼。他这么说时,她的脸色变得苍白:“那我呢,我又是什么?”

他伸手深情地揽过她,说:“亲爱的,你是个有思想的女人。”

“她们也是啊!”

他坚持说她与她们不同,但她还是推开了他。她知道,他这番话有很大的问题,但又说不清问题在哪儿。她在维护女人,不让他攻击她们,而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维护那些背叛了她的人。她最后只好放弃了。

她开始结识新的朋友,可再也没有几年前的热情。她喜欢莉莉,但她住在北边,和她隔了几个街区;她喜欢萨曼莎,可她住在十个街区以外;她还喜欢玛莎,可玛莎住在另一个小镇,若没有车,米拉便没法去找她。米拉有时会去找莉莉和萨曼莎,可是,比起以前,那种感觉不一样了。以前,你只需去隔壁或附近的人家,孩子们回来时,你可以看见他们,或给他们留张字条,告诉他们你去了哪里,他们就能跑过来找你。而现在,你得走一段路去某人家,多少有些拘谨地坐在那里,喝些咖啡或其他饮料。米拉深深地想念以前那种交往,想念邻里间每一天的亲密陪伴。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有那种亲密感了。

无论如何,要失去的注定留不住。一九六〇年春天,诺姆宣布,他已经把家里的债务都还清了。一两个月之后,他离开了当地的诊所,入伙了一个在建的现代医学诊所。他会在五年内,从自己的利润中偿清他的合伙人入股金,预计那将是一大笔钱。他说,他们是时候搬进一个“真正”的家了。夏初,他找了一个适合他们的地方,还带米拉去看过。那房子非常漂亮,可米拉一时难以接受。房子太大了,周围什么也没有。“要打扫四个浴室啊!”她惊叫道。这样的担心让他觉得她很土、很小家子气。“离最近的商店有五公里呢,我又没有车。”他一心想买这座房子。于是,他答应给她买一辆车,帮她做家务,但他还加了一句:“反正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可做的?”

米拉和他争辩。当然,她也想买这座房子,她也想要物质的满足。可是,这座房子让她感到害怕。她觉得自己正在往下沉、下沉——沉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诺姆的父母为他感到骄傲,他才三十七岁,就能拥有那样一座房子!可是,他们也有一点儿担心:要交入股金,要买房子,还要再买一辆车,他不会欠太多债吧?他们意味深长地看了米拉一眼。她觉得自己在他们眼里成了工于心计、野心勃勃的女人。她不在乎他们怎么想,可是这样不公正的看法还是伤害了她。她自己的父母很是兴奋,米拉真是好样的,嫁了一个能买得起这样房子的男人。

米拉在往下沉。他们搬到贝尔维尤时,她三十岁了。

2

是的,我知道,你以为自己已经阅遍世事。那是一群年轻的、奋斗着的白人中产阶级,在向你展示了他们生活中不堪的那一面之后,我还要让你看看老一辈的、富裕的白人中产阶级的不堪暗面。你或许有些失望吧。在一个令人兴奋的时期,满是富有想法和激情的年轻人,我从哈佛开始讲起,却只为了让你看一下午的肥皂剧。对此,我很抱歉,真的。但凡我知道任何激动人心的冒险,我都会把它们写出来,这点我向你保证。如果我在讲述的过程中,想到了什么令人激动的事,我会很乐意把它们插进来。在之前描述过的那些年里,也发生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柏林墙建起,约翰·福斯特·杜勒斯 [1] 上台,还有卡斯特罗——他可是自由党人的宠儿,直到后来,他把那些参透了他的马基雅维利式手段的人都给枪毙了,突然就成了恶魔。此外,一位寂寂无名的参议员获得了民主党的提名,并拉上林登·约翰逊 [2] 和他一起。

有时候,我在写这些时也会感到厌烦,就像你们读它时一样。当然,你们有的选择,可我没有。我之所以厌烦,是因为,你也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它确确实实发生过,它令人厌烦、痛苦,充满了绝望。我想,如果有另一种结局,我也不会感觉这么糟。当然,我不知道结局,因为我还活着。如果我不是活在这无以慰藉的孤独中,或许,我对事情的看法会不一样吧。那是一个无解的问题。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在大街上朝一个陌生人走过去,说:“我的孤独无以慰藉。”他可能会把你带回家,介绍他的家人给你认识,然后留你下来吃晚饭。可是,那并没有用。因为孤独并非渴望陪伴,而是渴望友善。友善是指人们能看到你的本性,那就意味着他们要有足够的智慧、敏锐和耐心,还意味着他们能接受你,因为我们看不到我们不能接受的东西,我们抹杀它,我们迅速把它塞进装着陈规陋习的盒子里。我们不会去看那些可能动摇我们精心建立起来的精神秩序的东西。我尊重这种希望灵魂不被打扰的愿望。对于人类来说,习惯是一件好事。比如,你可曾花几天时间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旅行?你早上醒来,忐忑不安,每天你都要找牙刷,因为你不知道昨晚把它放哪儿了,你还得回忆一下自己是不是把梳子和毛刷拿出来了。每天早上,你都要决定去哪儿吃羊角面包、喝咖啡、喝卡布奇诺,或者喝卡瓦汁。你甚至得想,该用哪一种语言。我从意大利去法国,就说了两个星期的“si [3] ”,从法国去西班牙又说了两个星期的“oui [4] ”。那还是很容易说对的词。因为你没有这种习惯,所以你要花很大的力气去度过每一天,这样一来,你的精力就所剩无几了。你见游客们眼神呆滞地望着几个教堂,还一边在旅行指南上查找它们属于哪个城市。你每天到达一座新的城市,都得花一两个小时寻找一家价廉物美的旅馆,你的整个人生都会处于维持生活的状态。

这下,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每个你新认识并且真正接受的人,都或多或少会打扰你的灵魂。你得变着法让他适应。像我这样的人,别人会怎么看我——我也不知道。中年主妇、激进的女权主义者、好女人,抑或疯女人,我真的不知道。可是,她们看不到我的本性。所以,我很孤独。我想,或许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本性是什么。你需要通过外界的反馈,才能看清自己。有时候,当我情绪非常低落时,就会想起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5] 的话:“你不得不爱上帝,因为他是你唯一可以永远去爱的人。”这句话对我意义深远,每当我念起它,就会热泪盈眶。我从没听别人说过这句话。但我不相信上帝,即便相信,我也无法爱他/她/它。我无法爱上一个我认为创造了这个世界的人。

哦,上帝(比喻地说)。人们应对孤独的办法,就是把自己放进比自己大的外物里,放进某个框架或目的里。可是,这些大的外物——我说不清是什么——对我来说,没有诺姆对米拉或布利斯对阿黛尔说的那些话重要。比如说,你真的关心1066 [6] 吗?瓦尔会叫道,那多重要啊,可我的学生们并不关心1066。他们甚至不关心“二战”或者大屠杀。他们甚至不知道珍·亚瑟 [7] 。对于他们来说,猫王只是那奇怪而与他们无关的过去的一部分。你或许会说,不,重要的往往是小事。可是,当你忙于应付诸多无关紧要的生活细节,你又如何能看清事情的全貌呢?当你回望人生的时候,能否指着某个地方(就像地图上的十字路口,或学者在研究莎士比亚时遇到的难题)说:“是这儿!一切就是从这儿开始改变的,就是这个细节把所有的事情联系在了一起!”

我发现,这很难做到。我觉得自己就像个疯女人。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那里乱七八糟的,堆满了房东留下的零散的旧家具,窗台上还有几株垂死的植物。我和自己说话,和自己,只有自己。如今,我已聪明到可以想出一段流畅的自言自语的对白。可问题是,没有人回应,除了我,再无别人的声音。我想听别人的真话,可我强调那得是真的。我和那些植物说话,可它们枯萎了,死去了。

我希望我的人生是一件艺术品,可是,当我回望它的时候,它就像你眼花缭乱时看到的凹凸不平的墙面。我的人生无计划地绵延,下沉,就像一条宽松的旧裤子,可不管怎么宽松,你还是穿得上。

就像米拉、瓦尔和其他许多人一样,我在后半生也回到了大学。我同时带着绝望和希望回到那里。那是一种全新的生活,它本该让你重获新生,让你光芒四射地进入一个新的旅程。在那里,你可以结交比阿特丽斯·波尔蒂纳里 [8] ,让她带你去尘世的天堂。在文学里,新的生活和第二次机会,让你可以一睹上帝之城的风貌。可是,此刻我开始怀疑,以前读过的那些都是骗人的。你可以相信前四场戏,但不要相信第五场。李尔最后真的变成了一个整天胡言乱语的老呆子,他会对着燕麦粥流口水,能坐在位于斯卡斯代尔的里根家的炉火边,他就很高兴了。哈姆雷特收买了委员会,把克劳狄斯驱逐出境,然后自己当了国王,他穿着黑色皮衣和德国军靴宣布,乱伦者以死论处。他写信给他的表弟安杰洛,他们决定一起净化整个东海岸,于是,他们联合黑手党、海军和中情局,取缔了性的合法化。罗密欧和朱丽叶结婚了,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后来,因为她想回去读研,而他想住在新墨西哥的一个社区里,两人分手了。她现在靠救济金过活,而他留了长发,扎着印第安式头巾,常常把“噢呣”挂在嘴边。

茶花女还活着。她在波尔多开了一家小旅馆,生意还不错。我见过她。她亚麻色的头发褪了色,画着橘色系的浓妆,嘴角透出冷漠。她对苦艾酒、干净床单、瓶装橙汁和某些可供出卖的女性身体的价格了如指掌。她全身上下比以前丰满了许多,但身材还不错。她穿着闪亮的淡蓝色套装走来走去,或者坐在吧台前和朋友们说笑,同时留心着伯纳德的一举一动,那是她最近的情人,已经结婚了。除了爱上伯纳德令她偶尔脆弱,她是个坚强而有趣的人。别问我伯纳德有什么值得她如此迷恋的。她喜欢的不是伯纳德,而是爱情本身。她相信爱情,不顾一切地继续相信着,所以,伯纳德有点儿烦了。被人喜欢是一件令人厌烦的事。作为一个三十八岁的女人,她应该坚强而有趣,唯独不应该爱上一个人。一两个月后,当他离开她的时候,她会想要自杀。但是,如果她能够停止相信爱情,她就可以只是坚强而有趣,而他也会永远爱她。可若是这样她也会感到厌烦。于是,她不得不将他扫地出门。她选择停下来喘口气。

伊西和马克离婚后,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 [9] 结婚了。结婚后,他们放浪形骸,纵欲无度。他们发现,舒适婚姻带来的快乐无法与打破禁忌带来的兴奋相比,于是他们在《波士顿凤凰报》上贴了一则广告,邀请男男女女来参加派对,和他们一起尝试禁忌的快乐。他们办了三次、四次甚至五次派对。他们抽大麻,甚至会吸一点儿可卡因,同时确保自己还有底线,至少还知道害怕当地的警察来找他们的麻烦。你也不要胡乱批评,至少,他们在守护自己的婚姻。而你呢?

过去的伟大文学作品的问题在于,它没有告诉你如何去接受真正的结局。在这些作品中,你要么结婚,从此以后过上幸福生活,要么就死去。可事实是,这两种都不是真正的结局。哦,你也确实会死,可绝不会在恰当的时候,你周围不会挂满情深意切的挽联,不会有满场的人见证你的痛苦。事实是,你要么结了婚,要么没结婚,从此以后你不会过上幸福的生活,但你仍要生活下去。那才是问题所在。你想想,假如安提戈涅 [10] 确实存在过,一年又一年,她一直做着安提戈涅,那不仅可笑,而且让人厌烦。所以,岩洞和绳子是很有必要的。

不只是书中的结局。在真正的生活里,你又怎么知道你是在书的第一册还是第三册,或是在戏剧的第二幕还是第五幕?舞台的工作人员并不会在恰当的时候冲上来将帷幕拉下。那么,我又怎么知道,自己是正活在第三幕的中间,正向前进入伟大的高潮,还是已经活到了第五幕的尾声,一切都行将结束?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可能是赫斯特·普林 [11] 或多萝西娅·布鲁克 [12] ,或者我可能是一部电视剧的女主角——她叫什么来着?缪尔太太!对,她走在沙滩上,她爱上了一个幽灵,她本来长得很像吉恩·蒂尔妮 [13] 。我一直想长成吉恩·蒂尔妮那样。我坐在一张椅子上,没人需要我给他织羊毛袜,于是,我会不会织就没什么关系了。(很奇怪的是,瓦尔就会。现实不会像书中所写的那样。你能想象彭忒西勒亚 [14] 织袜子的画面吗?)我只是坐在这儿,活到末日的边缘——什么?你说这些都是瓦尔的想象?那她可能忘了告诉我,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3

米拉过上了一种新的生活。她本该是快乐的,在只有两三间屋子的公寓里住了那么些年,本该是苦尽甘来了。不就是这样吗?为了这座大房子,诺姆曾经拼命地工作,米拉也是。并不是所有努力工作的人都能过上这种生活,他们算是幸运的。米拉有了自己的车,是诺姆的旧车。他给自己买了一辆新的名爵和一座带四间浴室的房子。在与自己的良心搏斗了一阵,又和诺姆进行了一系列激烈的争论之后(他不想直说他不愿意请人做家务,而是说他们只能请一个黑鬼女人,而她无疑会把他们洗劫一空——好像他们有什么可偷的东西似的),她还有了一台烘干机、一台洗碗机、一个每两周会给厨房地板打蜡的丈夫,以及一个用来洗床单和诺姆的衬衣的洗衣房。到了一月份,床单再也不会冻得硬邦邦的了。

她在那空荡荡的大房子里踱步时这样安慰着自己。她站在宽敞的门厅里,望着那盏豪华的枝形吊灯和旋梯对自己说,一定要快乐,应该快乐。她别无选择。快乐是她身负的道德责任。她也不是很不快乐,只是——空虚。

在贝尔维尤,生活节奏和以前不一样。她每天早上七点要和诺姆一起起床,在他洗澡和刮胡子的时候煮好咖啡。他早饭不在家里吃。她会和他一起坐下来喝咖啡,他则在这时给她安排家务:西装要洗,鞋子要修,要去银行办点儿事,要打电话给保险公司,因为他的车上有了凹痕。然后他就走了,她则把孩子们叫醒,在他们穿衣服时,为他们准备好煎鸡蛋。趁他们吃饭的时候,她换好衣服,然后开车送他们去校车站。除了诺姆,每个人早上心情都不好,所以他们很少说话。送完孩子们后,她就返回家。

那是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候。她从大门进来,走进厨房,屋子里满是培根和烤面包的味道。炉子上还摆着油腻腻的煎锅,锅的后面是溅满咖啡渍的咖啡壶。脏碗摆在餐桌上,四床被子还没有叠,屋子里丢满了穿脏的内衣裤。客厅和餐厅里也满是灰尘,起居室里还扔着昨晚用过的苏打水杯和掉落的薯条屑。

令她烦恼的不是那些要做的活儿。它们并没有对她产生多大影响,也并非多令人讨厌。只是,她感觉,其他三个人都过着自己的生活,而她却得围着他们团团转,替他们收拾残局。她成了一个仆人,他们一分钱都不给她,却希望她没完没了地干活。作为回报,她可以把这里叫作她的家。可这也是他们的家啊。她只在每天早上送孩子们去上学后想这个问题,其余时间,她并不多想。她也会小小地犒劳一下自己:我要做这个,还有那个,然后我就坐下来看会儿报纸。该做的还是得做,她把一堆衣服丢进洗衣机里,打扫厨房,叠被子,整理房间,然后动手收拾家里的其他地方。你不得不每天都收拾一遍,因为房子太大了。当她四肢着地,打扫着巨大的浴室时,她告诉自己,她算是幸运的。米拉心想,擦洗三个男人用过的厕所、浴室地板和四面的墙壁,这是每天必须做的事。这就是为什么女人比男人更理智。她们不必去接触那些男人才提得出的疯狂或荒谬的计划,她们有自己必须做的事——刷马桶和擦地板。她不断这样告诉自己。

大概十一点半的时候,她重新煮了一壶咖啡,坐下来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纽约时报》,这是她的另一份小小的奢侈享受。她至少要坐一个小时,逐字逐句读完报纸上的内容。下午,她就去完成她的任务。没有任务的时候,她就去找莉莉、萨曼莎或者玛莎。可三点钟她必须回家,孩子们该回来了。他们年纪太小,还不能独自待在家。对于这点,她倒不是很在意,尽管她也希望偶尔能有那么一次,她可以想在外面待多久就待多久,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到那时,莉莉、玛莎或者萨曼莎的孩子们也都回家了,女人们就得围着孩子转。那只是她渴望中的自由的感觉。可是,孩子们回家后,她喜欢和他们说话。他们聪明又有趣,她总想拥抱他们。他们会边吃零食边聊天,吃完就换上衣服出去。她又有了一个小时的自由时间。这时,她会把衣服从烘干机里拿出来,耐心地仔细叠好。她还会从冰箱里拿出点儿什么东西解冻。接着,她会拿起一本书坐下来看。孩子们总是跑进跑出的,经常打断她,所以下午她就只看一些轻松的书。之后就该准备晚饭了。诺姆一般六点半到家,如今,他们都在一起共进晚餐。在餐桌上,诺姆总在吃饭的时候批评孩子,说他们叉子拿错了,让他们不要把胳膊肘放到桌子上,嚼东西的时候要把嘴巴闭上,所以气氛总是很紧张。之后,孩子们去做作业,诺姆在起居室里看报纸,米拉就去打扫厨房。孩子们已经会自己洗澡了,她只需提醒和监督他们,等他们洗完再去把浴缸刷干净。他们可以在睡觉前看会儿电视,但他们都得看诺姆想看的节目。有一次,她坚持让他们看儿童节目,诺姆就生了一晚上的气。他们看电视的时候,她就和他们坐在一起,看看书或缝缝补补。然后,他们就上床睡觉了。诺姆会多坐一会儿,到十点钟,他就会在椅子上睡着。她走过去摇醒他:“诺姆,别在椅子里睡。”他醒来,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回卧室去。

米拉关掉电视。这时,她已经太累了,没法专心看书。可她还不想睡。于是她给自己倒上一杯白兰地,关掉所有的灯,坐在起居室角落的窗子旁,一边喝酒,一边抽烟,直到十一二点才去睡觉。

她知道,自己正活在美国梦里,她索性就给自己戴上这副面具。她在有档次的理发店里做头发,理发师见她有白头发,建议她染发时,她就听从了他们的建议;她买了高价的针织三件套;她还修了指甲;她有一叠信用卡。

当然,也会有美妙的时刻。有时候,在给孩子们叠被子时,她会想到他们,心里充满柔情。她会躺在他们的床上,把脸埋在床单里,轻轻闻一闻,床单上还残留着孩子们的味道。有时候,她一边喝咖啡一边看报纸,阳光从厨房的大窗户里斜照进来,倾泻在木桌上,她的心就会平静下来。有时候,她穿好衣服准备出门时,会慢慢地从这大房子里走过,感受它的干净和整洁,心里想着,这种整洁有序带来的舒适感,或许就是她最大的愿望了,也许,这样就足够了。

她并非不幸福。她过得比她的朋友们要好。她的朋友们都有各自的烦恼。整个下午,听了莉莉、萨曼莎或玛莎的抱怨后,回到她那安静整洁的家中,那种感觉真好。在了解了其他人的生活后,她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首先是莉莉的生活。

4

女人在年轻时都是好看的,而莉莉则称得上美艳动人。她生着一张轮廓分明的古典式脸庞,浓重的眉毛,线条清晰的下巴,还有一双精致的棕色大眼和修长的脖子。她的身材也很完美,是那种你梦寐以求的身材:肩膀不宽不窄,纤腰细腿,前凸后翘,小腹紧实而平坦,各部分比例恰到好处。她将头发和眉毛染成了红色,喜欢穿艳丽的衣服——上面装饰着亮片、雪纺纱和银线。每当莉莉走入餐馆或酒吧时,所有的男人都会回头看她。如果她意识到这一点,也许会很高兴。可是她并不知道。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美丽。她一直在担心自己的容貌。她从杂志上学习如何化妆,花上几个小时来试验不同牌子和种类的化妆品。她在脸上的某些部分施以暗色粉底,再在其他地方施以明亮的浅色粉底,鼻子周围的出油区则用另一种特制的粉底。她修了眉,小心翼翼地给它上色。她在眼周要用三种不同的化妆品,又在粉底之上擦了胭脂和扑粉。谈起化妆品,她可以说得头头是道。米拉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在乎化妆。“你这么漂亮,根本就不需要化妆。”莉莉定定看着她。“啊,你是没见过我不化妆时的样子。”莉莉很认真地说,“怪吓人的。”她把自己的外表描述得一无是处,到处都是缺陷。

她的生活也如出一辙。表面上看起来,什么都好。她的丈夫卡尔是一个沉着而友善的人,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激动。在孩子们遇到危机的时候,他总会说:“没关系,莉莉,不会有事的。”他们最大的孩子安德里亚似乎遗传了他爸沉静的性格。而小卡尔(他们叫他卡洛斯)则有点儿难缠。然而,莉莉曾遭遇过非常严重的不幸,她刚二十七岁就切除了五分之四的胃。不知为什么,和别人说起话来,她总是很痛苦的样子。她的声音忽高忽低,说话时总爱扯着头发或是咧着嘴。人们说,“莉莉很情绪化”,或是“莉莉有些焦虑”。如果换个场合,谈话可能就到此为止了。可莉莉和米拉所处的文化让她们相信幸福是一种不可剥夺的权利。说一个人不幸福,米拉会去追问为什么这么说。于是人们又补充道:“莉莉脑子有病。”那已经不是描述,而是一种评判了。莉莉并不去追究她为什么不幸福,她似乎知道为什么。在谈话当中,她从一个问题跳到另一个问题,做一些隐晦而含糊的评论,你很难从中推断出让她烦心的到底是什么。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她们还住在梅耶斯维尔,米拉曾和莉莉谈起她的童年。那是很残酷的。你不得不因痛苦的童年付出代价。那些经济理论都建立在错误的基础上。在生活中,你因痛苦而付出代价,因快乐而获得报偿。莉莉的父亲是个疯子。他是个操意大利口音的瘦小而亲切的人。从表面看,他是一个好男人。他撑起他的家庭,不喝酒,也不做坏事。他和莉莉的母亲的婚姻是由家里包办的。当时莉莉的母亲才十六岁。她不想结婚,也不喜欢这个男人,就离家出走了。可是,俗话说得没错,离开家,女人什么也做不了。她在外面很害怕,也没法照顾自己,于是她决定回家,还提前给家里发了电报,告诉他们她的车次。家里人在中央车站接她,她的未婚夫也一起去了。就在车站中央,当着她家人的面,他将她暴打一顿,她的一只眼睛肿了,鼻子也血流不止。一个月后,她嫁给了他。女人还能需要什么? [15] 那是一个西西里的旧式家庭。

结婚之后,他对妻子照打不误。孩子们出生后,他那无名的怒火又找到了新的发泄对象。他做砖瓦匠养活他们,他们从没饿过肚子,只是常常鼻青脸肿。他用多年积蓄在布朗克斯区买了一座三层小楼,并把顶楼租了出去。至于他如何残忍,以及莉莉的童年如何痛苦,我就不一一赘述了。这就够了。

高中毕业后,莉莉想到艺术家的画室工作。她一直想当一名画家,尽管她也不太清楚画家是做什么的。家里人认定这样的目标证明了她的叛逆和自私。每当父亲气哼哼地进来寻找发泄对象时,母亲总会喊道:“打孩子们!别打我!”母亲给她找了一份在服装厂上班的工作。这样一来,她每周能赚二十五美元,交给家里二十美元。可就算她开始工作了,父亲还是会打她。

有一次晚上挨了打后,第二天早上,莉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是肿的,肩膀上还有伤痕。她壮着胆子对母亲说:“妈,我十八岁了,我可以给家里赚钱了,不再是一个孩子了。他什么时候才能不打我?”

对于她母亲来说,这番话一定很可笑,因为她自己都还带着伤呢。但她还是对莉莉的桀骜不驯大为不满,冲她嚷道:“只要你还住在这家里,你就得挨打!”

莉莉暗自决定,她要逃离这个家。

她把每一分钱都节约起来。除了从午餐费里省钱,她周六晚上也不和姐妹们一起去看电影了,那可是她唯一的乐趣,可她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牺牲,为了实现她的目标,别的一切她都可以不在乎。她的工资涨了一点儿,她并没跟家里说。几个月后,她存下了一小笔钱。

你也许会说,莉莉这样是在承认失败,她并不真的想离开家。如果她真的想,就会拿那笔钱买一张去皮奥里亚或芝加哥的火车票。可是莉莉平生从未走出过布朗克斯,从没有单独行动过。她很害怕,她的眼界非常有限。她在离家五公里的基督教女青年会租了一间房子。也许,她并不想切断与家人之间的联系,只是想维护自己的独立和自由而已。她很聪明,每天去上班时,她都会在挎包里装一件衣服,下班时就留在工厂的柜子里。到了周五晚上,她就假装和朋友去看电影,悄悄地用一个纸袋把这一周积累的东西装起来,带回那个她租下却没住过的房间里去。她逐步地集齐了所有生活必需品。她不敢带走所有的衣服,那样会被发现的。接着,她要把缝纫机也带出来,那是她唯一的贵重物品。一开始,她每天就带些小零件,可马达是个问题。于是,她等待着最后一天。在一个周日,她的父母去亲戚家了,她把马达和她的最后一些个人物品装进一个纸袋子里,离开了家。她留了一张便条,告诉父母别担心她,她受不了家里的情况,所以搬出去住了。

她觉得女青年会的那间屋子简直像是宫殿一般。她自由了!

傻莉莉,她竟然还去工厂上班。没过多久,周二那天,她下班时父亲正等在外面,教区的牧师也一起来了。父亲一把将她从下班女工的行列中拽出来,粗暴地拉着她的胳膊。他朝她吼着,说她是贱人,是淫妇,是竟敢离开父母的坏女人。他扇了她一个又一个耳光。牧师就在一旁看着。她啜泣着,试图解释,为自己的贞洁辩护。她说她住在女青年会,她并没有乱来,可是根本没用。她父亲看向牧师,希望他认同自己给女儿定的罪,而牧师也真的认同了。他们一路推搡着她回到青年会,收拾好她的东西,把她拖回了家。牧师在她家里喝了杯酒,吃了些自家做的蛋糕,觉得自己已经尽到了维护道德的责任,就离开了。莉莉则因为自己的放荡行为受到了惩罚。之后,她再也没去过教堂。

她终于明白了,要想脱离父亲的家,只有一个办法。她开始四处留意。虽然她的性本能非常强烈,可她从没在那个禁区中花过心思,她还有更加迫切的问题要解决。她得到父母的允许,可以去“约会”,这就对了,她终于有了自己的空间。不久后,她认识了卡尔。他温文尔雅,完全不像她的父亲。无论是他的个性,还是他的生活,都很稳定。得到父母的同意后,莉莉和卡尔订了婚。从那一刻起,一切都改变了。她得到了更多的自由,父亲也不再打她了,虽然偶尔还会轻拍一巴掌。她明白了,如今,她已被看作是另一个男人的财产。

因为卡尔很温和,这种约束对她来说倒像是一种解放。她的行动越来越独立。她二十岁时,一天晚上回到家后,她宣布自己已经辞职了,还租了一个店面,打算开一家服装店。父母甚至都没问她哪儿来的钱——也许他们以为是卡尔给她的吧。但那是她一年半的积蓄。他们耸了耸肩,他们不再对她负责了。

傻莉莉啊。对于服装生意,她又知道些什么呢?她开始往返于各工厂间,进一些自己喜欢的衣服,估算着利润。她每天都去店里,从早忙到晚。她精力充沛,乐此不疲。一到周六晚上,她就从店里挑一件衣服穿上,化上浓妆,和卡尔一起去夜店。卡尔喜欢带她去夜店,他喜欢盛装打扮地带她去炫耀,喜欢花钱和朋友们一起玩儿。但他并不急于结婚。

莉莉的生意并不景气。她不够心狠,没有经验。有些女人周五买了衣服,周一就拿来退,而衣服明显是穿过的。她不知道怎么拒绝。另外,她对衣服的选择也不够客观,只是根据自己的喜好进货。她撑了一段时间,一个人守在店里,热情并未减退。她就这样苦撑着,直到所有的积蓄都花光,连房租都交不起。她的美梦只持续了一年。最终,她含泪以低于成本价盘出了剩余的库存,宣布破产。之后,她就嫁给了卡尔。

5

卡尔沉静的外表源于他严格的自我克制和性格遗传。卡尔五岁时父亲就抛弃了他们。他的母亲是一个冷淡而沉静的女人,她找了一份给人打扫房屋的工作,五个孩子大部分时候都自己待在家。她的收入微薄,每天早出晚归。当她疲倦地回到家时,家里乱七八糟,孩子们也饿着肚子。于是大女儿玛丽就尽量帮忙。可正如卡尔后来所说,玛丽很“自私”,她想要自己的生活,她只是心不在焉地做做饭,仅此而已。她做了四年,到她十八岁的时候,她就搬出去住了。家里没人打扫,没钱去采购。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种生活很凄凉,而对于卡尔这种那时就已经很讲究的人来说,更是令人沮丧。所以,即便他长大以后,也从不帮忙做家务,哪怕是举手之劳。他认为那是女人的事。卡尔一度看不起母亲的软弱,怪她没能力操持家庭,怪她没有给自己一个像样的生活环境。

每个孩子都必须工作。他们要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卖报纸、擦鞋、跑腿,为杂货店擦地板。老三在十二岁那年得肺结核死了。玛丽不管他们以后,莉莲接替了她。最小的孩子卡尔也跟着哥哥埃德温到街上去游荡。这让他们体内的躁动得以释放。没有工作的下午,他们就去运动、捣乱和打架。有一次,他们去偷水果摊上的东西被抓住了;还有一次,他们把当地的一个“娘娘腔”绑在挂晾衣绳的杆子上,后来有人发现了那孩子,才把他放下来,不然他就被勒死了。这两件事都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这些年来,街上的野孩子不断被送进少管所,再后来就进了监狱。卡尔开始思考起他的未来。

卡尔总说,“二战”使他交了好运。他的身体有点儿缺陷,倒也不是多严重,主要是小时候营养不良所致。可这些缺陷足以让他被定为4-f [16] 。所以,当其他男人被选拔入伍时,卡尔却在一家兵工厂谋得一份工作。他刻苦学习,终于成了一名技术精湛的机械师。他的技术非常好,这或许是他的德国父亲将精确有序的本能遗传给了他。他工作很出色,大家都喜欢他。在大街上的那些年,让他学会了如何保持沉着冷静。他看上去很冷静、随和、友善,也不会妄自评价别人。至于他的外表之下是什么,你只能去猜了。就连莉莉也说不清。他从不敞开心扉。

卡尔、埃德温和莉莲都工作了。他们让母亲辞掉工作,搬进漂亮的公寓享受天伦之乐。可是这个女人太虚弱了,已经累垮了。她早就放弃了一切希望。她做饭,上街买东西,可她从不学着去用他们给她买的洗衣机。她会胡乱地打扫一番,但总是扫不干净。卡尔童年时期对她的蔑视有增无减。他觉得是她意大利人的本性让她变得如此懒散。她已经油尽灯枯了,本以为她能享受几年奢华日子,但不过两年她就死了。直到她死,比尔也不曾改变对她的看法。

虽然卡尔不反对结婚,但他也不想改变自己的生活。工作日的晚上,他和老朋友一起出去玩儿,打打扑克;周六晚上,他带莉莉出去;周日,他几乎睡一整天。他享受这种生活。母亲死后,他的家就分崩离析了。埃德温结了婚,莉莲在曼哈顿找了份工作,也搬了出去。所以,莉莉的店倒垮得正是时候。对于卡尔来说,结婚是他延续目前生活的最好方式。他催促莉莉赶快找一份工作。她为此很高兴,因为在她看来,她似乎不会再像母亲那样受压迫了。她在高档办公楼找了份前台接待员的工作。卡尔说这工作不错,虽然赚得不多,但工作很轻松。她后来才渐渐发现,虽然卡尔从不明说,但他希望她工作,是为了有钱去夜店。他还希望她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打扫得干干净净,希望她默默地去采购、做饭、洗衣服。他并没有明说,但如果你哪里没做好,他就会冷冷地说“你还没洗衣服呢”,或者“莉莉,厨房的地板好脏啊”。但他从不帮忙。他坐在椅子上看报纸、看电视,偶尔站起来指点她哪里没做对。她和他顶嘴,可总是落于下风。卡尔从不抬高声音说话,只是冷眼瞧着她。如果她做事出现什么马虎或疏漏的地方,他就很瞧不起她。他在床上背过身去,碰都不让她碰一下,好像她的身体很脏似的。

潜移默化之下,莉莉的独立和勇气瓦解了。如果他像她父亲那样打骂她,她还能鼓起勇气反抗。可情况变成这样,她就只能乖乖就范。他的蔑视是那么冷酷,所以她想尽办法不被他蔑视。她不停地擦洗,用吸尘器除尘;她费尽心思研究菜谱。可他还是能找出瑕疵来:一个没有擦的壶,一顿他不喜欢吃的饭。很多个晚上,他都背对着她睡。在蜜月期间,他发现莉莉性欲旺盛。这很奇怪,好像不太符合课本上的知识。可莉莉的确享受性爱。她的高潮一阵又一阵,而卡尔则满腹狐疑,一脸厌恶地看着她。有时候,她用手指轻轻触碰卡尔,他会打着寒战避开。对她来说,这比任何惩罚都要伤人。她感觉,他似乎认为她很放荡,而她则极力证明自己是值得尊敬的。

虽然卡尔常常背对她,但莉莉还是怀孕了。这着实让卡尔震惊。有了孩子就意味着他这种生活的终结。莉莉不得不辞去工作,那样一来就没钱供他和朋友们一周打三次扑克了,周六晚上也没法到卡迈恩家的夜店去和朋友们消磨时光了。孩子整天都哭哭啼啼的,需要你去哄。他坚持让莉莉做流产。

莉莉就像奴隶一样服从了。她如机器人一般接受了这件事,几乎没机会看清肮脏的手术室和周围的环境。可是,这件事改变了她,也改变了她和卡尔的关系。对于这次流产,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但她并没有对他提起,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直到多年以后她才提起这件事。经历这件事后,她对他变得冷酷了。她也不确定自己真的想要一个孩子,生孩子让她感到害怕。可是,流产这件事毁掉了她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她不曾意识到自己还有这种感情。生孩子变得非常重要。在她和卡尔在婚姻里进行的权力斗争中,那是胜利的标志。几个月后,她又怀孕了,这一次,她坚决要生下来。无论卡尔说什么,她都无动于衷。即便他从此拒绝和她做爱,她也毫不动摇。她甚至不用辞去工作,因为她被解雇了。前台接待员的工作不适合显怀的孕妇。卡尔希望她再找一份工作,至少再工作几个月,可是她拒绝了。她在争取自己待在家里的权利,只需把家里打理好就行了。她仍然在努力做到让卡尔满意。卡尔不情愿地抱怨着,他推掉了两个晚上的牌局,周六晚上也不去夜店了。莉莉吵嚷着要卡尔带她出去。卡尔每两周带她去一次中餐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不满地说。莉莉生了一个女孩,一个平静而快乐的孩子。宝宝哭闹的时候,卡尔就喊莉莉,自己权当听不见。莉莉很不解。她感到自己赢了这场战役,却输掉了整个战争。

在莉莉的敦促下,他们搬进了杰克逊高地的一座小房子里。两年后,莉莉又怀孕了。她生下了一个情绪热烈、好动、不怎么听话的孩子。卡尔又找到一份好工作,公司总部在新泽西,他们不得不搬家。他在郊区买了一个小房子。他想念他的老牌友们,现在他只好待在家里看报,看电视,修整草坪。他养成了一种习惯,无论莉莉怎么和他吵嘴,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回答:“好了,莉莉,没关系,会好的。”

6

卡洛斯是个个头很大的婴儿,脑袋很大。他两岁时脑袋就已经像四岁孩子那么大了。他的性情也很暴躁,易沮丧、易怒,动不动就发脾气。他令莉莉想起了她的父亲。她害怕他。他不住地往她身上爬,总是向她伸出手,摸她,抱住她的腿。而她则不断地推开他。她不喜欢他在她身上。她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耳朵上拿开,只许他抱着她的脖子,或者只许他抓着她的胳膊。有时她会把他的两只手都拿开,把他放在地板上,他就开始大哭大闹,叫得脸色发青。

莉莉对这个孩子的冷淡似乎起到了相反的作用(两个孩子卡尔都不会管)。一方面,他非常害羞,如果陌生人进来,他就用双手遮住脸。虽然他已经会走路了,可有客人在时,他会爬到角落里躲起来,即便是熟悉的人来也是如此——比如他的外祖母。可是在莉莉面前他就非常不客气。等他再长大一点儿,他对待外界的态度时而腼腆,时而富有侵略性。他对认识的孩子非常暴力、粗鲁,可见了陌生的孩子又会躲起来。

五岁时,他不再去摸莉莉了。即便她去摸他,手也会被推开。他学会了父亲那一套隐晦的刻薄劲儿:“你说你能做好什么?你什么都做不好,你连地板都擦不干净。你为什么还不去擦地板,蠢货?”莉莉听了会心里一颤,然后责骂他。等卡尔回来,她向他抱怨,卡尔总说:“没关系的,莉莉,他还是个孩子,等他长大了就不会那样了。”他坐到餐桌旁,还不忘加上一句,“再说,他说得也没错,你看,你都没把叉子放在餐桌上。”

他们说得没错,莉莉为自己没当好家庭主妇而感到内疚。她把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可她自己却乱成一团。她的头脑非常混乱,因为她知道自己曾经想当一名家庭主妇,和孩子们一起待在家,可内心深处她又深感困扰,她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她认为这都是卡尔的错。他从不和她交流,从不陪孩子们玩儿。于是,她开始对卡尔抱怨、唠叨。一到晚上,每当她开始这些长篇大论时,卡尔就会叹口气,放下报纸,关掉电视,双臂环胸坐在椅子里,面对着她。

“好吧,莉莉,好,好。你想聊什么?”

她顿了顿:“嗯……今天工作怎么样?”

卡尔沉默了好一阵儿,思索着。最后他说:“嗯,对了。今天的确发生了点儿事。几个小伙子带着工具和电线到店里来,他们又是钻孔,又是钉扣环、接线,忙活了足足一个小时。然后,他们在店里另一头装了一部新电话。”

莉莉不自然地笑了笑:“卡尔……”她嗔怪道。

他说完拿起报纸,“就这些了,莉莉。今天工作时就发生了这些事。”

她抱怨他不管孩子们。比如,除了饼干和花生酱三明治,卡洛斯什么也不吃。他得学会好好吃饭。卡尔就会随他去。他说:“好了,莉莉,没关系,他想吃花生酱就让他吃好了。”可是每次卡洛斯不肯吃饭,卡尔就会站起来,抓起他的胳膊,把他拖到房间里,用皮带抽他。莉莉就会哭喊着,攥紧双手,不知所措。他则无动于衷地看着她说:“哦,你还想怎样?是你说他得学会好好吃饭。我不明白你到底想怎样,莉莉?”

莉莉和他一样倔强,她始终没有停止抱怨。一年又一年,她的抱怨声此起彼伏。卡尔再也受不了了,他打电话叫他哥哥来,和一群朋友一起忙活了三个月,就在车库旁边盖了一间屋子。那屋子又大又明亮,还带浴室和通往家外面的楼梯,从家里面是过不去的。卡尔搬了进去。下班回来后,他会和家人一起吃晚饭,吃完饭后,他马上就回他的房间去。只有他有那房间的钥匙。他在那里安静地看电视,看报纸,睡觉时也不会有人摸他了。莉莉一见到他就开始嚷嚷,而他则温和地回答:“你看,房子是你的,孩子也是你的,账单我来付。我们还一起出门,不是吗?没有人会知道的。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米拉就是在这时遇到了莉莉,她对莉莉社交时那俗艳的打扮感到好奇。莉莉似乎没想去吸引男人。米拉从没想过,莉莉是在引诱自己的丈夫。

7

米拉的生活已与从前截然不同。她彻底过上了轻松的新生活。只有早上不太好过。她讨厌起床。诺姆先是叫她,叫不醒就把她摇醒,醒来后,她像一个疲惫的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地下楼去,倒一杯咖啡。

早上的时候,孩子们和她一样不开心。他们会争吵,抱怨早餐不好吃。鸡蛋煮久了他们不吃,煮得不够久他们也不吃。他们不喜欢吃麦片粥,他们想吃英式松饼或烤面包片。当他们抱怨自己好可怜时,米拉就离开厨房去穿衣服。等她将他们送到校车站回来后,常常需要把他们的早餐倒掉。

她回来以后,看到那油腻的煎锅和乱七八糟的桌子,心情瞬间低落,她得打扫卫生。下午会稍微好过些。虽然要还贷款,可家里的钱还是够用的。诺姆唯一舍得花钱的地方就是房子,所以米拉的下午就用来计划如何装饰房间,买家具、地毯、帷幔、灯和装饰画。慢慢地,家里就什么都齐全了。可是,东西一多,就更难收拾了,于是她买了一个小的文件盒和几叠规格为2厘米x3厘米的卡片。她在每一张卡片上写下一个需要完成的任务,然后分门别类地将卡片装进文件盒里。标题为“擦窗子”的那一叠注明了家里每一个房间的擦窗任务。每当她擦完一个房间的窗子,就在卡片上记下日期,把它放到那一叠卡片的末尾。“家具抛光”“洗地毯”“抹瓷器”也都是如此安排。她定期将餐厅瓷器柜里的所有餐具拿出来,用手洗干净(这些都是好瓷器,她可不敢交给洗碗机去洗),再放回洗干净的架子上。对于厨房也是如此;对于书籍,她依旧如此。她把它们搬出来,仔细拂去灰尘,再放回那擦拭过的、一尘不染的、打了蜡的书架上。她没有把普通的日常打扫记在卡片上,只记下了那些大规模的任务。所以,每天她把那些小的杂务(比如打扫厨房、叠被子和打扫两间浴室)做完后,还会进行大扫除,擦洗窗户和镜子,给目之所及的每一寸木地板打蜡,清理小的装饰物,拂去天花板上、墙上和家具表面的灰尘,还要用吸尘器为地毯除尘。之后,她再把完成的大任务标注在相应的卡片上。她解释说,这样可以避免遗漏。她把整个房子清扫一遍要花两周,也就是十个工作日。她不会在周末的时候打扫卫生。对于那些超大型的任务,比如清洗厨房和食品储藏室的所有餐具,她一年只做两次。洗窗帘也是如此。这是代代相传的家政方法,米拉的母亲也是这样做的,只是没有卡片。她母亲在搓衣板上擦洗床单和衬衣,走路去两公里外的地方采购。沃德家总是窗明几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柠檬油和肥皂的清新味道。

每天早上做完家务后,米拉会感到非常满足。接下来,她就去洗澡,用昂贵的沐浴精油,在全身涂满高级润肤露。她觉得这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她穿着用料讲究的丝绒长袍,站在巨大的壁橱门前,挑选一套下午穿的衣服,然后再根据衣服挑选出与之相配的香水和化妆品。她换好衣服从家里走出去,在阳光中享受着家里的安静、有序,欣赏着抛光的木头在阳光下耀眼的光芒。婆婆给了她一个老式座钟,上面有一块拱形的大玻璃罩,米拉以前也有过一个类似的,它每到整点会报时,每过一刻钟就响一次铃。它的嘀嗒声很大,在楼下的每个房间里都能听到。她一边走一边听着它的嘀嗒声,感受着这种秩序与平静、清洁与舒适。她走进厨房,上午的晨光已经消逝,淡淡的光芒洒在旧橱柜上,透亮的瓷器、古老的陶罐和水杯、美丽的盘子在架子上整齐地排列着,光洁明亮,闪闪发光。这是她一手创造的美。时钟嘀嗒作响。

接下来,她要出去采购或是办事,要么就去会朋友。如今,孩子们都长大了,她可以多在外面逗留一会儿,到四点钟才回家。可是,她经常一回到家就生气,地板上不是有脏脚印,就是干净的墙上有手指印,要么就是毛巾脏兮兮的。她对孩子们发脾气,可他们根本不理她。她知道,他们还不懂。干净和整洁就是她的生命,她为此付出了一切。

回家之后,她总是又得出去。孩子们预约了牙医,还要参加少年棒球联合会的比赛,出席童子军会议。克拉克要去上小提琴课,诺米要去学小号。周六早上,她要带孩子们去上骑术课,并等他们上完课接他们回家。而此时诺姆正在外面打高尔夫球。她的夜晚比以前平静多了。最近诺姆很忙,经常不回家吃晚饭。她习惯了让孩子们早早吃饭,等诺姆回家再吃晚饭。后来即使诺姆回家吃晚饭也如此安排。这样好多了。他们吃完饭就去做作业,做完就看电视。夏天的傍晚,他们会出去打一会儿球,然后洗澡睡觉。没有孩子们在餐桌旁,诺姆会吃得更香。大约九点钟以后,她就闲下来了。诺姆会坐在那儿看电视,她间或抬头瞟一眼屏幕,又埋头看她的书。诺姆很早就困了,上床去睡觉。她喜欢一个人坐在那儿,聆听着这沉睡的家里的寂静和屋外的吵闹声——一声狗吠或一阵汽车发动的声音——融入时钟的嘀嗒声之中。

天气好的时候,她会打理一下花园。春天,她会开车去苗圃,选几箱春季开的花,比如三色堇、紫罗兰、番红花、鸢尾、铃兰、黄水仙和长寿花,把它们精心栽种在潮湿芬芳的泥土里。空气柔和微润,她喜欢用手去摸那凉爽、潮湿而松软的土壤。她站在那儿,环顾四处,计划着如何布置花园。她要买一些刻着精致花纹的白色铸铁,围在假山花园的旁边作为篱笆。她还在露台上摆了躺椅和带玻璃面的桌子,并在花园里挂了一个小鸟投食器。

在诺姆不回家吃饭,或者吃过饭又出去开会时,米拉会用晚上的时间看书。到十一点左右,她会给自己倒上一杯饮料,关上灯,坐下来陷入沉思。他一般不会太晚回来,一般都在十二点左右。从车库走到厨房时,他总会在门阶上绊一跤,他就会大声抱怨:“真是的,你为什么就不能留盏灯?”可她还是会把所有的灯都关掉。

她会给他端来吃的,可他总是不饿。他会给自己倒一杯黑麦威士忌或白兰地,然后坐在她对面。这时灯已经亮了。

“今天过得怎么样啊?”

“还好。”他会叹口气说。他解开领扣,松了松领带,看起来很疲惫。那个烧伤的病人已经好转了。那个得荨麻疹的病人病情比他们想象的严重,已经转移到体内了。可怜的沃特豪斯太太得了癌症,癌细胞已经扩散,没有希望了,他已经移交给鲍勃医生。他们可以对她采取放射性治疗,但那只会延长她的痛苦。可她的孩子们仍然想治疗。他和鲍勃已经向他们解释过,那样会花很多钱,而且没什么作用,只会延长痛苦。可他们仍然坚持要这样做。他们想让自己觉得已经尽一切努力救她了。

“他们觉得内疚,因为他们希望她死。”

他愤怒地喊道:“你怎么能这么说?真是荒唐!你都不认识他们,却说出那样的话!他们只是想为救她全力以赴而已。她可是他们的母亲啊,我的上帝!”

米拉养成了一个习惯,喜欢胡乱在脑中编一些打油诗。但她从不写下来,从不会有意识地这样做。现在,她又开始在脑中作诗了。

鸟儿飞,鸟儿落,鸟儿不懂该想什么 。

她说:“他们明知道没用,却还要坚持,唯一的解释就是为了减轻负罪感。他们之所以会愧疚,是因为他们希望她死。”

“米拉,别胡扯了。”他厌恶地说,“你知道吗,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他们的动机很简单,他们只是想为爱的人竭尽全力。”

爱啊爱,头上苍天在,我们都以爱之名搞破坏。

她不说话,诺姆就换了话题:“莫里·斯普拉特也去了诊所,你还记得他吗?他比你大两岁。我认识他是因为和他哥哥伦尼是同学,伦尼篮球打得很好。莫里说他哥哥现在是一家铝业公司的副总,卖室内壁板之类的东西。”他笑了笑,“天哪,简直无法想象!瘦得皮包骨的伦尼·斯普拉特现在是一名成功的商人,我是真没想到啊。莫里来诊所是因为头皮问题——头皮问题!他都已经全秃了,你能想象吗?秃得就像一个台球。真好笑!他在一家软饮公司工作,还向我透露阳光公司将与洲际罐头公司合并,开发罐装饮料。我可以投一股。”

“投一股?”

“买点儿股票。”

“哦。”

一阵沉默。

“你呢?你一整天都做了些什么?”

“我就打扫卫生啊。就是这儿。你没看见家里干净得发亮吗?”

他环顾四周:“我倒真没注意。”

“我还种了些花。”

“哦,好啊。”他善意地对她笑了笑。她的生活如此简单而温馨。她可以莳花弄草,并乐在其中。因为他赚钱给她花。

你整天都在做什么?

小男人对小女仆说。

你无所事事只会玩,

扫扫灰尘擦擦盘。

你随心所欲大声唱,

我却辛苦把房钱赚。

她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起她心里所谓的“家庭记事”:

“今天下午,诺米打棒球时把窗户玻璃打碎了。”

“你应该告诉他,他得拿出自己的零用钱来赔!”

“他又不是故意的。”

“我不管。他得学会负责任!”

“好吧,诺姆。我就说是你说的……”

“你为什么总让我当坏人?我以为你想把他培养得有点儿责任感呢!那个小鬼还以为钱是从树上长出来的呢!”

我家院里有棵摇钱树,

花开又花落,我却白辛苦。

每日锄草浇水把它养护,

财富邻人也羡慕。

树上的美元都归诺姆,

我只是普通的家政妇。

“好吧,诺姆。还有,克拉克的数学考试得了a。”

“好,好。”他站起来,叹了口气。他累了。他把杯子放在木桌上说:“我要睡了,明天可是个大日子。”

明天可是个大日子。她听他洗完澡,关了卧室的灯。她站起来拿起他的杯子,用睡袍的袖子擦了擦桌上的水渍。她把杯子拿进厨房,回来时又给自己倒了杯白兰地,然后关了灯。她从不和他一起就寝。

8

明天是个大日子。她在想,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她的每一个明天都很忙——比如,明天,她要整理客厅。但那仍然不算是大日子。大日子,会是什么样的呢?对此,她唯一能想象到的就是,早早出门,坐在车里或是开车——哦,开车去随便什么地方,去曼哈顿,或者去——去博物馆,或者去小岛边划船。总之,就是放着这些家务不管,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准时回家,让孩子们自己在家,自己找吃的。要很晚才回家,和诺姆一样晚,没准还有点儿微醺。

不,她当然不会这么做。她也不想这么做。孩子们会担心、害怕。诺姆做了他分内的事,她也该尽自己的责任。她也确实做到了。

有些晚上,他们会说点儿别的。诺姆回家可能稍早一些,他可能心情很好。她总是能审时度势,带着一点儿胆战心惊。这种时候当她问他今天过得怎么样,他会带着特别亲切的笑容看着她说:“我们的小妈妈今天都做了些什么呀?”

米拉知道,诺姆认为她是一个很称职的母亲。他没有对她这么说过,但她听到他对别人是这么说的,而且他在责骂孩子们时,经常会说:“你们有全世界最好的妈妈,怎么能那么做,让她担心呢?”但他自己对他们一点儿耐心都没有。他和他们一起吃午餐时,他们似乎总会犯错。他们经常因为小孩子家的琐事哭着跑回来,诺姆就会说他们没用。可是,每当诺姆如此问她时,她心里就很紧张。他脸上总是挂着同样的笑容,那是一种腼腆的、父亲般的笑容,是你会对刚爬到你腿上的小女孩展露出的那种笑容。这总会让米拉脸红,或者觉得双颊发烫。这时,她会结结巴巴地说一些不相关的事,比如羊排的价格是多少,在干洗店碰到斯蒂尔曼太太,或者今年的家庭教师协会会议将投票表决给每间教室买圣诞树的事。无论她说什么,都是结结巴巴地,红着脸,舌头好像打结了,一副初次与人通奸的模样。可他好像从来没注意到。或许,他希望在他质问她的时候,她表现出紧张的样子,就像那些来来去去的年轻前台姑娘一样。或者,像那些得了阴道炎悄悄找他看病的年轻女子,当他提出一连串问题时,她们红着脸,屏住呼吸,小声作答。

为了表示爱意,他会耐心地听着,包容地等她说完这些鸡毛蒜皮。然后,他会亲切地看着她,稍微伸一伸手,说:“去睡觉吧?”好像这是一个问题似的。有时她会说“我还是先看会儿报纸吧”,或者“我还不是很困”,可他还是会向她伸出手,这个时候,她知道她必须站起来,拉住他的手,和他一起去睡觉。她别无选择。她心知肚明,他也是。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或者它是一条成文的规定:他拥有对她身体的权利,即便她不想如此。仿佛履行职责似的,她会站起来,可她内心深处却在挣扎,在尖叫。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贵族霸占了初夜权的乡下姑娘。她感觉自己是花钱买来的,一切都明码标价:房子、家具、她,都是他的,仿佛这是白纸黑字写下来的。她站在那儿时,他就去检查灯和门锁,然后回来搂着她,轻轻地推她上楼进卧室。她那不情愿的样子似乎正能取悦他。

她开始感到自己走路的样子与往常不同。有时候,她会在美容院里或大街上,看到一个女人像她这样走着,好像她们的臀部、手臂和脖子是一件件借来的瓷器,需要特别呵护;好像它们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珠宝;好像那些动作不是由肌肉和骨骼做出来的,而是由外界的音乐指挥着的。她们的身体不是由肌肉和骨骼、脂肪和神经构成。她们就像买来为酋长跳舞的女奴隶,她们那涂满浴油的柔嫩肌肤,在温水中洗浴,芳香四溢,却都是为了他。她们的身体只存在于主人的眼里和手中,无论他是否在场。她还记得,布利斯经常哼歌的那些天,就是这样走路的。米拉曾以为布利斯是在跟着音乐的节奏舞动。她不知道她现在走路是什么样子,但感觉就是那样。

诺姆总是坚持要她上他的床,他总是坚持戴避孕套。她的子宫帽用盒子装着,干巴巴地躺在床头柜里。她就那样躺着等他戴上它,已然有了一种无助和被侵犯的感觉。他总是戴不好。然后,他就躺下来,靠近她,用嘴吸她的乳头,她感觉痛了就会推开他的头。这时,他会认为她已经准备好了,便进入她,花几秒钟的时间进去后,他把头往后仰,眼睛闭着,手放在她的身体上,神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而她就那样躺着,无比讽刺地看着他,心想:他在想什么呢?是某个明星或者病人的身体,或者只是一种颜色或气味?他在想象着什么呢?这一切结束得很快,事后他从来不看她。他会马上起来,去浴室彻底地洗一遍。等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回她自己的床上去了,闭着眼睛,让下身缓一缓,放松下来。他会说“晚安,亲爱的”,说完便上床,很快就睡着了。她则会躺在床上,花半小时或更久的时间抚慰自己,直到性起,之后她会自己手淫,十五或二十分钟后,她就到高潮了。高潮到来时,她会哭,她也不明白为什么。那是艰辛而苦涩的眼泪,高潮的那一刻,她除了快感,还有空虚感,一种痛苦的、残酷而又绝望的空虚。

多年以来,米拉已经了解了一些性知识。有几个月,她曾试着让诺姆和她以另一种更为温柔的方式做爱,可是诺姆完全拒绝改变。他认为自己的方式是最好的,除此之外,任何改变都会让他不高兴。所以,在他看来,那是不对的,是不自然的。他唯一愿意尝试的方式是口交,可米拉坚决不同意。诺姆可能觉得,能让他高兴的方式她也会喜欢吧,不然就是她和其他许多女人一样性冷淡。米拉放弃了改变他的想法,可她找到了别的方式,好让整件事于她不那么可悲。她尝试走神,让他以他自己喜欢的方式来,只要她心里不想着就好了。可是,她始终做不到这点,因为当他的脸触碰她乳房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就充满了愤怒,根本无法分神想其他事。不管时间多么短,她都有一种被侵犯、被利用、被勉强的感觉。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这种感觉有增无减。任何表明他欲望的迹象都令她感到害怕。所幸的是,这种迹象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了。

9

米拉的朋友们也有了一些变化。葆拉和布雷特离婚了,她后来又嫁给了一个很像布雷特的人,只是比布雷特更活泼些,而且比布雷特有钱多了。罗杰和桃瑞丝也离婚了。桃瑞丝过得很不好,她在一个州政府机关工作,整天打印文件。萨曼莎高兴地宣布,她在家里待烦了,找了一份工作。米拉感到震惊。萨曼莎的孩子休吉才三岁,就连弗勒也才是个六岁的小孩。她认为这样做太过于贪心。萨曼莎不再染发,脸颊上也不再扑腮红,可她走路的样子仍然像一个机器娃娃。他们家的问题层出不穷。萨曼莎上班时,弗勒在学校生病了,发高烧,不得不让邻居帮忙照顾。萨曼莎将休吉也交给同一个邻居照顾,结果休吉从树屋里掉下来,摔断了手腕。萨曼莎赶到医院签家属同意书之前,他在急诊室里受了几个小时的罪。听到这些,米拉撇了撇嘴。之所以会发生这些事,全都是因为萨曼莎不在家。如果她安安分分在家带孩子,事情就不至于发展成这样,甚至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米拉自己是绝不会让自己三岁的儿子在树屋里玩的。每当萨曼莎打电话来,告诉米拉最近又出了什么祸事,她总会冷冷地批评她。

肖恩和奥利安搬到了巴哈马群岛,据她信上所说,肖恩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一大笔遗产,他们在那里买了一艘小船,过上了天堂般的日子。玛莎又回到学校去了。一开始她只是旁听生,后来因为成绩好,被录取为全日制学生。她说,她想当一名律师。听到这话,米拉又撇了撇嘴,简直太荒唐了,诺姆也这样认为。待玛莎完成学业时,她都已经三十七八岁了,谁肯聘用一个没有经验的中年女律师呢?诺姆对米拉保证,玛莎连法学院也进不了。米拉是相信这点的。她只需看看自己周围的情况,就知道诺姆说的是实情。最后米拉说“嗯,只要她高兴就好”,掩饰了她不高兴的真正原因——身边的朋友已经没剩几个了。大家都在工作、学习,或者已经离开。她只能在偶尔一次的晚间聚会上见到她们。后来,有一件事打破了这种局面。

那是莉莉的主意。她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出去过了,她的朋友桑德拉和杰拉尔丁也是,所以大家何不一起聚聚,再叫上以前的那群人,大家一起去打保龄球如何?玛莎和乔治、萨曼莎和辛普、米拉和诺姆、莉莉和卡尔,还有新加入的两对夫妇,他们都是卡尔和莉莉的老朋友。这听起来很不错,大家一致赞同。

没轮到她们的时候,她们就站在球场外聊天,还从吧台点了很多饮料。米拉很高兴见到他们。萨曼莎的状态让她很吃惊,她看上去紧张又疲倦,可嘴里却说个不停,就像她曾经唠叨家里发生的灾难。辛普还如往常一样,以谄媚而故作亲密的方式表现着他的圆滑。他很快灌下了两杯马丁尼酒,但他喝酒从来不会脸红。玛莎看上去很高兴。她小巧玲珑,有着瓷白的肌肤和一双深邃的蓝眼睛。她的样子很甜美,或许正因为这样,她才容易大惊小怪。

“啊,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她正在笑乔治,“那个浑蛋!我告诉他放错了,他偏不听,他也不再退回去看看!就像瞎了眼的白痴一样,还在继续干!等到他发现镶板倾斜得都快和楼梯扶手平行了,他才停下来。天哪!”她笑着说,“结果,每块都斜了很多。我就朝他嚷嚷,可是,嘿,那个男人太没用了。”

乔治坐在那儿看着她,面无表情,但萨曼莎不太喜欢玛莎批评人的方式。如果是像平常一样的笑声,或者用更缓和一点儿的语气,这也许会是个有趣的故事,可是玛莎的笑声中有太多真实的愤怒,她的措辞也太激烈了。

“噢,好了。”突然传来萨曼莎安慰的声音,“乔治是一个诗人,又不是木匠。辛普连灯都挂不好,最后还得叫我父亲出马。还记得吗,辛普?”她转向他,欢快地说。

“萨曼莎,其实我自己能挂好的。是因为休吉,他总是把螺丝钉拿走,又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得了吧,辛普!”

“是真的!”他几乎是在哀诉,“你做什么那孩子都会捣乱。”

“唉,至少乔治还尝试过,”米拉生硬地说,“诺姆根本管都不会管。上周,我还是自己把百叶窗穿起来的。诺姆就坐在那儿看球赛。”

“呃,米拉,他每天都要工作嘛。”卡尔懒懒地说。

“你以为我就什么都不用做了?”她尖锐地反驳道。

卡尔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似的,继续说:“这样一来,他就能一边看球赛,一边看你的屁股。”

乔治避开了这场由他的毛病引发的谈话。他总是尽量不和人交谈,要说话也是跟女人说。乔治在一家大公司做无名的工作。他业余时间会写诗,但从没拿给任何人看过。他把阁楼简单修理了一下,把他收集的那些神秘的书放了进去,他在家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里。他们有两个孩子和一辆开了九年的破车。玛莎每次坐上去都会边踢边骂。男人和女人都觉得乔治很奇怪,因为他从不站在厨房里谈论足球和汽车。他总是和女人们坐在一起,有时候会和她们聊天,但更多时候一言不发。他曾经对米拉坦言自己更喜欢女人,说她们更加活泼、有趣和敏锐,她们会和别人打成一片,而男人就不会。每次和乔治聊天,他都会把话题引向某个神秘的教义之类的东西。他可以讲上几个小时的卡巴拉 [17] 或者《吠陀经》 [18] 。没有人会对此感兴趣,也没有人会听。如果从这些还看不出他一点儿都不像男人,那么,还有他瘦小的身材,像挂在铁丝衣架上的软料衣服似的无精打采。他颤颤巍巍,膝盖弯曲,看起来总是一副要跌倒的样子。米拉觉得他简直像是羞于拥有一具躯体,而他沉浸在他的“研究”中时,甚至会忘了这具肉体的存在。不过,乔治喜欢跳舞,而且跳得不错,玛莎常说,他还是个性爱高手。

“你该和乔治试试的,”每当米拉抱怨她和诺姆的性生活时,玛莎就会说,“我说真的。他的床上功夫很棒。”这时,米拉会略带狐疑地盯着她。她从没听一个女人这么说过自己的丈夫。“如果说我们的性生活有什么问题,那都是我的缘故。”玛莎坚持说,“我们做爱的感觉很好,只是我到不了高潮。”

“自慰呢?”

“不能,自慰也不能。不管怎样,就是到不了。不过,乔治倒是乐意花上几个小时来帮我,他甚至很高兴能帮我。但还是没用。我想我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了。”

轮到米拉和玛莎之后,她们就去打球,回来后远离人群,两人单独坐在一起。

“莉莉的朋友都很奇怪。”米拉不以为然地说。

“是啊,很与众不同。”她们暗中把他们四个审视了一遍。哈利又矮又胖,面色灰白。她们听说他做了违法的事,喜欢赌马还是什么的,可他的形象与电影里的罪犯一点儿都不符合。他看上去阴郁中带着疲倦,好像连睁眼都很费力。汤姆则是个大块头,他个子很高,肌肉发达,看上去像是干重体力活的人。他发色很深,眉眼深邃,总是与不熟悉的人保持距离,皱着浓眉打量别人。他的妻子也不太与人接近,她没有待在他身边,但离他也不太远。她穿一件镶银线的淡蓝色包身裙,薄薄的针织面料紧裹住身体。她的身材还不错。她把淡蓝色的缎面高跟鞋脱下来,换上保龄球鞋,把换下来的高跟鞋放在凳子下面,上面放着她的银色手包。她的头发染成金色,高高地盘在头顶,还戴了假睫毛。打保龄球的时候穿成这样,是有点儿另类。

莉莉打倒了三根球柱,叹了口气,转过来加入玛莎和米拉的聊天中。她重重地坐在长凳上。她今天也穿着参加派对的裙子,缎面衬衫配短上衣,头上还插了一把水钻发梳。

“那个杰拉尔丁可真不简单。”玛莎说。

像她丈夫一样,杰拉尔丁也比较矮小,还有一点儿丰满,但凹凸有致。她精力非常充沛,一边说话,一边摆弄着手中的木球,用力把球抛出去,让它在球道上一直滚到头。她看起来有用不完的力气。

“是啊,她很性感,向来如此。”莉莉说。

米拉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女人。性感是什么意思?她什么地方让人觉得性感了?她并不比她们中任何一个人更有魅力,尤其比起莉莉。照米拉看来,她有点儿胖。她并不像其他女人那样扭动腰肢,也没有弯下身子,或有任何搔首弄姿的举动。可那些男人似乎很为她着迷。

“那个——他叫什么来着,莉莉?那个大个儿……”

“汤姆。”

“噢,对,他看起来好像很讨厌她。”

那个男人正在看杰拉尔丁打球,他的表情很阴郁。

“是啊,”莉莉叹了口气说,“他很奇怪。你知道吗?杰拉尔丁人挺好的,风趣活泼。可是汤姆,呃,我说不好。他们都是老邻居,卡尔和汤姆、哈利和迪娜 [19] ,他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只是迪娜年龄要小一些。那些男人都很奇怪,他们都很守旧。要说卡尔不好,那汤姆就更糟糕了。他们不知道怎么去生活,只知道怎么去扼杀。哈利还好,他对杰拉尔丁不错。偶尔会有像黑手党一样的人从黑色轿车里出来恐吓她。我猜他们是来找哈利麻烦的。可怜的桑德拉,她从没走出过家门。汤姆把她锁在家里,他自己拿着钥匙,所以我才策划了今天的派对,我想帮帮她,让她喘口气。”

“你的意思是他真的把她锁在家里?”米拉惊呼。

“我是说……她住在法明顿的一座小房子里,距离商店很远,而她又没有车。”

“她的朋友有车吧。”

莉莉看向一边,闪烁其词:“是——吧,也许吧。”

杰拉尔丁全中了。她高兴得跳起来,一边拍手,一边转过身热情地朝卡尔喊:“卡尔,我很棒,是不是?”她抱了抱卡尔和站在他身边的乔治,又跑过去抱了抱桑德拉。接着,她欢蹦乱跳地朝三个女人走过来,重重地坐在她们旁边的凳子上。

“你们看到了吗?”

她那暖棕色的眼睛带着笑意看向你,喋喋不休地说着她之前打得多么不好,后来又是如何提高的;她看着别人打,别人得分高她就高兴地叫起来,别人得分低她就大呼遗憾;再次轮到她的时候,她就边喊着“看我的!”边迈着军人般的步伐走向线。

其实,她兴奋过了头。大家都看着她,她自己却浑然不觉。每个人都看着她,被深深感染了。萨曼莎很羡慕杰拉尔丁的率性和快乐,但她不喜欢辛普对她的态度,于是,她对米拉和玛莎说:“她真够拼的,依我看,简直是有病,对吧?”米拉也这么认为,但她觉得她是无辜的。“这样可不太好。我都有点儿替她担心了。”

玛莎咯咯轻笑着说:“天哪,你真傻!她就是个发情的婊子!”

“噢,她只是喜欢引人注意而已,”莉莉语气和善地反驳道,“她一直都是这样,她没有恶意的。”

“她很棒!”玛莎说,“我喜欢她!可她仍然是个十足的贱人啊。”

男人们的反应并不在口头上。辛普似乎没注意到她对待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他溜到她身边,偷偷用一只手搂着她,紧贴着她的脸,对她露出故作亲密的笑容;诺姆离她很远,可眼睛一直没离开她;卡尔也离她很远,可是每当她朝他走过来,他都会笑着用一只手搂住她。只有汤姆阴森森地盯着她,每次她跳着朝他走过来,说些什么话逗他时,他就会不客气地回她两句,转身离开。哈利则坐在长凳上,看着这一切,温和地笑着,一副懒散的样子。她每次走过去,都会搂着他或者拥着他,要么用其他方式碰碰他。他总是无动于衷,只是茫然地对着她笑。

打完保龄球后,他们就去餐馆喝酒吃东西。那家餐馆又大又空,里面有几张长桌和一台自动点唱机。吧台占据了整面墙。那地方看上去很简陋,也不是特别干净,只有几个十几岁的孩子站在吧台前。诺姆撇了撇嘴,瞪着米拉。

他在无声地表达,你看,你的朋友常来的就是这种地方。

“丈夫们不要挨着妻子坐!”萨曼莎安排道。这是她们的老规矩,以促进交流。虽然他们已经认识多年,这样分开坐也不会觉得新奇,可他们仍然老老实实地换了座位。但是汤姆对萨曼莎怒目而视。他挨着他的妻子坐在桌子的一端,挨着莉莉。他和谁都不说话。米拉也靠近桌边,一边是哈利,另一边是乔治。杰拉尔丁已经踏入舞池了,她往自动点唱机里投了币,跳着舞回到桌边。

“有人想跳舞吗?”

辛普一跃而起。其他人也陆续两两起身。诺姆领着萨曼莎进入舞池。只剩下汤姆和桑德拉坐在桌子的一边,哈利和米拉在另一边。

“你还真不一样。”

“不一样?”

“我也不一样。”

“哦?”

“我住在下水道里。看得出来吗?”

她不以为然地看着他。

“我敢打赌,你老公一定是个差劲的情人。”

“你再说一遍!”

“我看得出来,我什么都能看出来。”他轻松地说,懒懒地扫视着周围,寻找侍者。他打了个手势要了杯酒,然后转身对米拉说:“你用不着对我摆架子,没必要。”

她小口抿着酒。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她的语气有些冲了。她低头盯着桌子。

“我也是个差劲的情人。”他继续说。他说话时声音轻柔而缥缈,好像连嘴唇都不动一下,表情冷漠。他甚至看都不看她,似乎只是疲倦地凝视着前方。“没错,可怜的杰拉尔丁,她白纸一张。她十六岁就嫁给了我,她求我娶她,我就娶了。可怜的孩子,她父亲经常毒打她,她得逃出那个家。我当时二十五岁。我从小就认识她,你知道吗?我们住在同一个街区。你看她,她现在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了,你肯定看不出来,是吧?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可我什么都为她做不了,再也不能了。很多年前就是这样了。只要我不在她身边,就给她打电话,我跑很远的路去打电话,只是想和她说说话,你知道吗,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我什么也做不了。它自己就硬了,精液喷在我的裤子上,顺着腿流下来。但是,我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时,我却什么也做不了。不只是杰拉尔丁,其他人我也试过,可仍然不行。”

当音乐换成摇滚乐时,跳舞的人回来了。辛普请米拉跳舞,她马上站了起来。杰拉尔丁正领着卡尔跳某种林迪舞和摇摆舞的混合舞。一曲舞毕,米拉从另一张桌子旁拉了把椅子过来,坐在玛莎和萨曼莎中间。哈利独自坐在桌子另一端,盯着墙看。杰拉尔丁跳得正欢,她把每一个能拉上的人都拉着在屋里旋转。

比萨端上来了,大家都开始吃,除了杰拉尔丁。

“吃吃吃,你怎么能光想着吃呢!”她独自舞动着,在桌边徘徊,“嘿,哈利,亲爱的,快过来!”

哈利没有转身看她,只是摇了摇头。

“卡尔?”此时,音乐换成了慢拍。“噢!这是我最喜欢的歌!”杰拉尔丁激动得快掉眼泪了。

桑德拉怜爱地看着她。“迪娜,我和你跳。”她同情地说。

汤姆的大手猛地抓住她的胳膊,拧了她一下,把她拉回椅子上。

“哎哟!”她大叫一声。

“你坐下!”他命令她。

乔治站了起来。“宝贝儿,我来和你跳。”他放下吃了一半的比萨,亲切地说。

杰拉尔丁贴在他身上,他们开始一起摇摆。又上了一些饮料。比萨吃完后,大家又都站起来跳舞。这时,一群穿着黑色皮夹克,手里拿着摩托车头盔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他们聚集在吧台前。诺姆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米拉,米拉不理会他,可已经默默地准备离开。她拿起桌上的烟和打火机,塞进手提包里。杰拉尔丁把她最喜欢的歌又放了一遍。其他人坐了下来,她和乔治还在跳舞,紧紧贴在一起摇摆着。玛莎向前探出身子,想和桑德拉说话,可桑德拉几乎头也不敢抬,只是含含糊糊地应了几句。汤姆时不时会把目光从杰拉尔丁身上移开,盯着桑德拉,就好像在检查一个开战之初被抓住的俘虏,生怕他在战争中动什么手脚。俘虏的手被反绑在身后,他的双脚也被捆在一起,你把他丢在战壕的一角,此时敌人在向你射击,你还得反击,脸上满是泥浆和炮灰,你怒不可遏,又要时刻保持警惕。可你还得时不时回头看看,确保俘虏没有挣脱束缚,没有挣扎着爬过去,捡起掉在地上的带刺刀的步枪,一刀刺向你的背。虽然桑德拉盯着面前的桌子,可每次汤姆看她的时候,她的眼睛都会眨动一下,她眼角的余光能感受到汤姆的视线。

此时,音乐换成了伦巴。杰拉尔丁和乔治还贴在一起跳着舞。他们不只是摇摆,屁股也贴到了一起,还相互轻轻撞着,好像在做爱一样。玛莎问了桑德拉关于孩子的问题,桑德拉刚回答完,突然,汤姆一下子站起来,撞翻了自己的椅子,跨进舞池打了乔治一拳。乔治用手护住脸。大家都站了起来。卡尔和辛普试图抓住汤姆的手臂。萨曼莎叫了出来:“辛普!你的牙齿!当心你的牙齿!”她抓着汤姆的外套,汤姆朝辛普挥拳,辛普躲开了。然后汤姆抓着辛普的手臂,把他的外套袖子扯了下来。女人们围聚起来,用拳头捶着汤姆,试图把他从乔治身边拉开。乔治坐在高脚凳上,双手抱着头。保安从酒吧后面进来了。他个头比汤姆小,但他抓住汤姆的双臂,拖着他朝门外走。走到门口时,汤姆转过身,对保安说了些什么,可保安仍然没有松手,他又回头看向这边的桌子,望了望瘫倒在地、面色惨白的桑德拉。

“你他妈的还不滚回家去!”他吼道。桑德拉抓起她的包和外套,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你他妈的还没付酒钱呢。”乔治厌恶地说。

10

诺姆嘴唇紧闭,牢牢抓住米拉的胳膊肘,把她都抓疼了。然后他向大家道了晚安。她很庆幸,第二天电话响个不停的时候,他到外面打高尔夫球去了。这就是你那些朋友,他说,他再也不会和这群粗鲁之徒来往。她争辩说,只有汤姆很粗鲁,而且他不是他们的朋友。他不和她争,但他不会再参加和他们有关的一切派对,也不会邀请他们中的任何人,不会再和他们来往。就是这样了。

“可他们是我的朋友啊,诺姆!”米拉抗议道。

他冷冷地看着她:“那是你的问题,他们又不是我的朋友。”

“可你那些无聊的医生聚餐,每次我都去了。”她都快哭出来了。

“我的朋友很礼貌,很正派。你不想参加,我也不会逼你去。”

“你不参加算了,我自己去。”她倔强地说。

“你也不许去。”他严厉地沉声说。

这让她想起了桑德拉被汤姆拉着坐下时的样子,她明白那个女人的感受。你没办法摆脱他们,没有办法。她不会去,当然不会去了。他不会允许她去了。她已是一个三十二岁的成年女性,可还得像孩子一样需要得到别人的允许。她坐下来,心情沉郁,无可奈何。

第二天,她们打电话来,对昨天发生的事情解释、说明或妄加揣测。可米拉已经不再对此感兴趣了,这一切都太粗野了。

萨曼莎兴奋又激动地讲个没完。她咯咯笑着承认,当时她只想到一件事,那就是辛普的假牙。去年,他把整口牙都换了,花了他一千五百美元。乔治的懦弱让她很惊讶,她很同情玛莎。还有那个叫汤姆的简直是疯了!

莉莉则对桑德拉满怀同情。她说,可想而知,她过着怎样的生活。

“有天晚上,我和她一起去参加特百惠派对。噢,一点儿都不好玩儿,无聊死了,就是为那些愚蠢的家庭主妇办的,你知道的。但那好歹也是一个出门的机会,于是我问她要不要去。最后她说服了汤姆,还是来了。我开车接上她,载着她到我的朋友贝蒂家去,派对就是他们办的。派对结束后,大家都回家了,贝蒂拿出一瓶酒,我们畅饮一番。我们玩得可开心了!我们聊天,说笑,非常高兴。可是,我们待得有些晚了,我估计,我送桑德拉回家时已经是半夜了。我们走进她家大门。我们聊得太投机了,根本停不下来。于是,桑德拉让我进去喝点儿咖啡,因为我喝醉了,不方便开车。当时,汤姆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看了她一眼,立马冲上去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然后,他朝我走过来,我赶紧逃走了。”

“他还想打你吗?”米拉惊骇不已。

“当然。他还以为他是在帮卡尔的忙呢。”

“莉莉!”

“哦,他们就是那样的。你不知道。那是他们老一套的做法,他们以前是邻居。”

米拉把哈利说的话告诉她。莉莉并不惊讶。

“是啊,可怜的哈利。他人一点儿都不坏。我们来到这世上都是白纸一张。残暴是一种生活方式。若不这样,男人们会感觉自己一无是处,明白吗?”

她很同情乔治,却又有点儿瞧不起他。

“你和那样的人打交道的时候,得按他们的方式来。”她冷冷地说。

从那以后,再没有桑德拉和汤姆的消息。乔治脸上的伤痊愈后,哈利和杰拉尔丁依然高高兴兴地出去。莉莉和卡尔仍然和他们来往。

可是,她的朋友们对这次事件的反应让米拉百思不得其解。她认真地想了好几个星期。不管他们观点如何,都觉得那个晚上充满戏剧性。确实发生了些事情,那是铁的事实。似乎他们还很羡慕汤姆的率性——这样的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她想想都觉得厌恶。他们自己的生活里也有很多微妙之处:微妙的权力游戏、微妙的惩罚和微妙的奖励。这个汤姆可能是个野蛮人,可他的行为中也有一些干净、直率的东西。

只有玛莎不这么认为。在这群朋友中,只有玛莎不怪乔治。她认为,杰拉尔丁自己招蜂引蝶,乔治只是逢场作戏。他没有逼迫她,也没有对她动手动脚,一切都很自然。所以,汤姆因为迷恋杰拉尔丁而打乔治,是在以清教徒的方式发泄自己的欲望。乔治能怎么样呢?汤姆比他重三十公斤,比他身强力壮得多。所以,他防卫的方式是护着自己,那是一种理智的、非暴力的做法。

米拉吞吞吐吐地向玛莎讲述了她的困惑,她感觉,大多数女人都喜欢这样的场面,觉得这令人兴奋。“可这是为什么呀,你说呢?”

玛莎冷笑一声。“这个嘛,你应该知道的啊,米拉。”她阴阳怪气地说道。

米拉困惑地看着她。

“汤姆和桑德拉之间的关系让她们想起了她们自己和丈夫之间的关系。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米拉摇了摇头。真是太荒谬了。诺姆从不打她,她也不害怕他。她从玛莎家回去,一路上心情很烦躁。诺姆说得对。她的朋友们一点儿都不文明,一点儿都不优雅。她们怎么就不能变得更加……能被人接受呢!她真心觉得诺姆说得没错。她应当接受他的命令。于是她决定只在白天去会她的朋友。可她暂时不想见到玛莎,玛莎简直是个泼妇。她只想见莉莉和萨曼莎。

可要见莉莉也越来越难。

莉莉的儿子卡洛斯长到六岁时,简直变成了一个怪物。他时而残暴凶狠,时而又像得了紧张性精神分裂症一样胆小羞怯。他去上学后,更加表现出胆小的一面。他很少说话,也不做作业,甚至不回答老师的问题。可一旦放了学,回到自己住的街区,他就开始羞辱其他孩子,他打他们,骂他们,朝他们扔石子,按响他们家的门铃又跑开。

他的行为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善。到他八岁时,就已经在邻里间出名了,还被扣上了怪人的帽子。处在他那个年龄段的孩子,全都比他小一些,他们一看见他就跑。这些年来,那些有哥哥的孩子会去找他们的哥哥帮忙。于是,大一点儿的孩子就开始报复他。他们会在上学的路上拦住他,因为那时他总是很胆小。他们会联合起来对付他,打他,把他推倒,撕烂他的衣服。然后他就会哭着跑回家,不肯去上学了。莉莉抓狂地跑去学校,让他们想办法解决。她向卡尔哭诉,让他想想办法。最后,她提出开车送卡洛斯上学,放学后再接他回来。

可是,他总有自己出门的时候。一天下午,他独自走进街角一家糖果店,准备买一个甜筒。一群孩子看见了,就跟着他,等他出来时,他们把他团团围住。他们羞辱他,嘲笑他,逼着他走到离家较远的一个废弃加油站后面的空地上。他们把冰激凌涂在他的脸上。他们叫其中一人去找绳子。他们一边等一边羞辱他,威胁他。卡洛斯被逼急了,可他们人太多,他再拼命也没有用。绳子拿来后,他们用绳子套住他的脖子,想把他吊在树枝上。可他个头太大了,又在拼命挣扎,没那么容易挂上去。树枝太细了,承受不住他的体重,而他们又没法拽着他往更高处爬。他们争论着,那愤怒的吵闹声穿透了秋日午后的余晖。

最后,他们决定把他吊在加油站坡形屋顶的边缘。他们把他拖过去,他尖叫着,拳打脚踢。他们用绳子套住他,其中一个孩子爬上屋顶,把绳子的一头拴在烟囱上,然后爬下来。他们抬头向上望着,不知道怎样才能把他吊起来。他们从电影里看到的都是用马拉的,于是,他们决定用自行车。

一个住在附近的女人听到了吵闹声和哭喊声。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只是从窗口往外看了一眼,她看到一群孩子像往常一样大吵大闹着。可声音越来越高,和往常有些不一样。她又往外看了一眼,看到一个孩子脖子上套着绳索站在废弃的加油站前。于是她报了警。警察像骑兵一样赶到了,孩子们作鸟兽散,只留下卡洛斯,他站在那儿,哭得歇斯底里,未绑紧的绳子还缠在他身上。

警察蹲下来,帮他解开绳子,他们试图安抚他,问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知不知道是谁干的。但卡洛斯只是哭。他们想让他坐进警车里,可是他踢他们,骂他们杂种,还把绳子扯开,跑掉了。警察跳进车里,开车跟着他。见他冲进一家院子里,他们按响了那家的门铃。应门的是莉莉,安德里亚就站在她身后。她一一回答了他们的盘问:是的,她有一个金发蓝眼的儿子,没错,他在家,他刚回来。他们坚持要进来看看他怎么样了。于是,她让他们进了卡洛斯的房间。他们进去时,他抬起头看着他们,满脸的挑衅和愤怒。其中一个警察在那孩子的床边蹲下来,轻声和他说话。他检查了一下卡洛斯的脖子,平静地问他是哪些孩子干的,有没有伤着他。但卡洛斯就是不肯张开他那发青的嘴唇。

莉莉完全摸不着头脑。片刻之前,卡洛斯从后门飞一般地冲进来,她转头笑着跟他打招呼,他却朝她大叫:“贱人!没用的贱人!”然后冲进房间,砰的一声摔上了门。她正要去他房间,就听到门铃响了,然后警察们就进来了。他们问他话,他也不回答。他做什么了?她那双大眼睛愈发深陷,黑眼圈更暗沉了,眼窝仿佛嵌在一副骷髅上。警察走了。她转身问安德里亚:“怎么了?怎么回事?”

十一岁的安德里亚向她解释了刚才发生的事。莉莉一直问:“是啊,怎么回事?他做了什么?”安德里亚解释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莉莉终于明白了。一些男孩想把她的孩子吊死。对,就是吊死,杀了他。莉莉开始喃喃自语。

卡尔下班回来的时候,莉莉正在家里走来走去,疯了似的咕哝着,哭喊着,对着空气挥动拳头,好像天花板上住着隐形的敌人。她会突然停下来,仰起脸,挥起拳头,冲他大喊,那个想象中的敌人,那个浑蛋、人渣、垃圾。卡尔试图搞清楚状况,可他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安德里亚光看着,什么也不说,直到卡尔转过身问她。

“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安德里亚也不太明白,只是把知道的告诉了他。卡尔试着把莉莉推到椅子边坐下。

“没关系,莉莉,没事的。来,坐下。过来。”

她坐下了,可还在胡言乱语。卡尔进去看卡洛斯,他还躺在床上。他不和爸爸说话,但没有骂他。他从来不骂他的爸爸。卡尔确认了卡洛斯没事,又返回去看莉莉。

“莉莉,听我说,没事的。我小时候也干过同样的事。我和邻居的孩子们也曾试图把一个‘娘娘腔’吊起来。没事了,没有伤着他。只是孩子们闹着玩儿,小孩子就是那样的。”

他的声音舒缓、平和、不屑。没事的。可莉莉更狂躁了。

他耸了耸肩:“莉莉,小孩子都很坏,人都是很坏的,你没办法改变这一点。他没事了。”

莉莉安静了一会儿。她不去看卡尔,仍然好像盯着什么邪恶的东西,但她安静下来了。她不再吵闹之后,卡洛斯也振作起来。他下了床,打开门。

“好了,莉莉,我给你倒点儿喝的。”卡尔说。

卡洛斯悄悄穿过走廊,下了楼梯,在台阶上坐下来,从客厅刚好看不到那里。他的爸爸给妈妈倒了杯酒,她小口地喝着,爸爸也小口地喝着自己的饮料。她不再抽泣和哭喊,安静下来。

“可是,莉莉,听着,”卡尔又发话了,“你为什么让他自己去商店呢?你应该和他一起去的。他没有马上回来,你怎么不出去找他呢?”

莉莉又开始呼吸急促起来。卡洛斯往下走了两步,用他像妈妈一样的大眼睛远远望着。卡尔的话从宽慰变成埋怨,可声音还像往常一样平和。

“你知道那些孩子有问题,可你怎么还让他一个人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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