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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纳莱伊湾(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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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幸仍像往日那样坐在沙滩看海时,那两个日本小伙子结伴赶来,开始冲浪。两人外表似乎不堪信赖,但冲浪的本领毫不含糊,发现强势浪头迅速骑了上去,灵巧地控制冲浪板,轻轻松松来到近岸的地方。她百看不厌地看了好几个小时。骑上浪头的两人显得英姿飒爽生机勃勃,眼睛闪闪生辉,充满自信,全然没有优柔寡断的表现。想必在学校里不用功学习,从早到晚只管冲浪,一如她死去的儿子的当时。

幸开始弹钢琴是在上高中以后。作为钢琴手起步相当晚,那之前碰都没碰过钢琴,但放学后在高中音乐教室摆弄钢琴的时间里,她无师自通地弹得十分流畅。她本来就具备绝对音感,听觉也在常人之上。无论什么旋律,听过一遍即可马上转换到键盘上去,甚至能找出同旋律相适应的和弦。没有跟任何人学,但十指跳跃自如——她天生具有弹钢琴的才华。

目睹幸在音乐教室摆弄钢琴的光景,一个年轻的音乐老师很是欣赏,为她纠正了指法上的基础性错误。“那样也能弹,但这样弹得更快。”说着,他实际弹给她看。她转瞬之间就心领神会了。那个老师是爵士乐迷,放学后给她讲了弹奏爵士乐的基础理论:和弦是怎样成立、如何进行的?踏板该怎样使用?即兴演奏是怎样一种概念?她贪婪地将这些据为己有。老师还借给她几张唱片:“红葛兰”(red garnd)、比尔·埃文思(bill evans)、温顿·凯利(wynton kelly)。她反复听他们的演奏,模仿得惟妙惟肖。一旦习惯了,模仿并没有多大难度。她不用一一看谱,仅用手指即可把那里的音的效果和流势完整地再现出来。“你有才华。只要用功,就可成为职业钢琴手。”老师佩服地说。

可是,幸似乎很难成为职业钢琴手,因为她所擅长的仅仅是准确模仿原创作品。把已有的东西按原样弹奏出来是轻而易举的,但不能创作属于自己本身的音乐。即使告诉她随便弹什么都行,她也不晓得弹什么好。每次开始随便弹奏,弹来弹去都还是要模仿什么。她也不习惯读谱,面对写得密密麻麻的乐谱,她每每感到窒息般的难受,而实际听声后将其原封不动移至键盘则轻松得多——作为钢琴手,这样子无论如何也干不下去,她心里想道。

高中毕业出来,幸决定正式学习烹饪。倒不是说对烹饪有多大兴趣,但父亲经营餐馆,加之此外没有什么特别想干的事,于是觉得继承餐馆也未尝不可。为上烹饪专科学校,她去了芝加哥。虽然芝加哥这座城市不以美食闻名于世,但碰巧有亲戚住在那里,为她当了身份担保人。

在那所学校学烹饪期间,在同学的劝诱下,她开始在平民商业区一家钢琴酒吧弹钢琴。起初只打算临时打工赚一点小费。家里的汇款仅够维持生活,多少有余钱进来自然求之不得。由于她什么乐曲都能即刻弹出,酒吧的老板对她甚为中意。听过一次的曲子绝不会忘,即便没听过的,只要对方哼上一遍也能当场弹出。长相虽算不上漂亮,但样子蛮讨人喜欢。因此有了人气,专门为她而来的顾客多了起来。小费数额也相当可观。不久,学校也不再去了。较之处理血淋淋的猪肉、切削硬邦邦的奶酪和刷洗脏乎乎沉甸甸的平底锅,坐在钢琴前开心得多、轻松得多。

因此,当儿子上高中几乎处于退学状态、一天天只顾冲浪的时候,她也认为那恐怕是没有办法的,毕竟自己年轻时也大同小异,无法责备别人,这大概就是所谓血缘。

幸在钢琴酒吧大约弹了一年半钢琴。英语也能说了,钱也存了不少,美国男朋友也有了,是个想当演员的英俊的黑人(后来幸看见他在《龙威虎胆》里演配角)。不料有一天,一个胸口别着徽章的入境管理局人员来了。她做得未免太张扬了。对方请她出示护照,随即以非法务工为由当场把她拘留起来,几天后让她坐上飞往成田的超大型喷气式客机——当然机票费要从她的存款中扣除。如此这般,幸的旅美生活结束了。

返回日本后,她就今后的人生考虑了种种可能性,但除了弹钢琴想不出其他谋生方法。由于不擅长读乐谱,工作场所有限,但任何曲目都能过耳不忘地照弹这一特殊技能,使得她在种种场合都受到很高评价。在宾馆、咖啡座、夜总会、钢琴酒吧,她都能够根据场上气氛、顾客层次和所点乐曲,以任何一种风格演奏,正可谓“音乐变色龙”。总之,在找工作方面一路畅通。

二十四岁时结了婚,两年后生了个男孩。对方是个比她小一岁的爵士乐吉他手。几乎没有收入,吸毒成性,性关系也不检点。时常不回家,回家还每每动武。所有人都反对这一婚姻,婚后又劝她离婚。丈夫固然性格粗暴,但具有原创性音乐才华,在爵士乐坛上作为年轻旗手受人瞩目,幸就是被他这一点吸引住了。然而婚姻只维持了五年。他在别的女人房间里半夜心脏病发作,在赤身裸体抬往医院的途中死了——吸毒吸过头了。

丈夫死后不久,她在六本木独自开了一间不大的爵士乐酒吧。存款有一定数目,瞒着丈夫加入的人寿保险有款下来,从银行也能贷款,因为那家银行支行的行长是她以前在钢琴酒吧的常客。酒吧里放了一架二手平台钢琴,依其形状做了吧台,从其他酒吧高价挖来一个自己看中的领班兼经理。她天天晚间弹钢琴,客人或点歌或随其伴奏歌唱。钢琴上放一个装小费的金鱼缸。在附近爵士乐俱乐部演奏完的乐手们也有时顺路进来,随意演奏几曲。常客也有了,买卖比预想的红火,贷款也顺利还上了。由于婚姻生活搞得她焦头烂额,就再未结婚,但不时交往的对象还是有的。大多是有家室的人,不过作为她这样反倒轻松。如此一来二去,儿子长大成了冲浪手,提出要去考爱岛哈纳莱伊冲浪。幸本来不支持,但懒得争辩,勉勉强强出了旅费。长时间争论不是她的强项。儿子正在那儿等待巨浪时,被追海龟追进海湾的鲨鱼咬了一口,十九岁的短暂生涯因此落下帷幕。

儿子死后,幸比以前更热心工作了,一年到头在酒吧弹琴,几乎不休息。秋天快结束的时候,就休假三个星期,乘ual航班的商务舱飞去考爱岛。她不在期间,有另一位钢琴手代替她弹奏。

在哈纳莱伊幸也不时弹钢琴。一家餐馆有架小型钢琴,每到周末就有一位五十五六岁、体型像豆芽的钢琴手前来演奏。主要弹《bali hai》和《蓝色夏威夷》(be hawaii)等无可无不可的音乐,作为钢琴手虽不特别出色,但性格温厚,其温厚在其演奏中也隐隐渗出。幸同这位钢琴手要好起来,不时替他弹琴。当然,因是临时客串,没有酬金,不过老板会拿出葡萄酒和意大利通心粉招待她。她喜欢弹钢琴本身。仅仅把十指按在琴盘上她都觉得心情无比舒畅,那和有无才能无关,也不是顶用不顶用的问题。幸想像自己的儿子冲浪时大概也是同一种感觉。

不过坦率地说,作为一个人来看,幸并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儿子,喜欢不来。当然爱还是爱的,比世上任何人都珍惜他。然而在其人品方面——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承认这一点——无论如何都无法抱有好意。倘若不是自己亲生骨肉,靠近恐怕都不至于靠近。儿子任性,没有毅力,做事虎头蛇尾。逃避讲真话,动辄说谎敷衍。几乎不用功,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多多少少用心做的事情惟有冲浪,而那也不晓得何时半途而废。长相讨人喜欢,结交女孩子固然不成问题,但只是随意玩耍,厌了就像扔玩具一样随手扔掉。她想,也许是自己把那孩子宠坏了,零花钱可能给得太多,或者应严加管教亦未可知。话虽这么说,可具体如何严厉才好呢?她不晓得。工作那么忙,对男孩子的心理和身体又一无所知。

她在那家餐馆弹钢琴时,那两个冲浪小伙子来吃饭了。那是他俩来哈纳莱伊的第六天,两人已彻底晒黑。也许是神经过敏,觉得较第一次见面时健壮多了。

“哦,阿姨您会弹钢琴!”敦敦实实开口了。

“好有两下子嘛,专家!”瘦瘦高高说。

“玩玩。”幸应道。

“比兹的曲子可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那玩意儿。”幸说,“对了,你俩不是穷么?有钱在这种餐馆吃饭?”

“有餐者卡嘛!”瘦瘦高高一副得意的神气。

“这不是应急之用吧?”

“啊,总有办法对付。不过,这东西用上一次就收不住了,正如父亲说的。”

“那是。开心就好啊!”幸表示欣赏。

“我俩么,想招待您一次。”敦敦实实说,“还不是,承蒙帮了不少忙,我俩后天一早要回日本了,想在回国之前招待您一次,算是答谢。”

“所以嘛,如果可以,就一起在这里吃顿饭怎么样?葡萄酒也来上一瓶,我俩请客。”瘦瘦高高说。

“饭刚才吃过了。”说着,幸举起手中的红葡萄酒杯。“葡萄酒是店里招待的。所以,光领心意就行了。”

一个大块头白人男子来到他们桌前,在幸身旁站定,手里拿着威士忌酒杯。四十岁左右,短发,胳膊有较细的电线杆那般粗,上面有巨龙刺青,下端现出c(合众国海军)字样。看样子是很久以前刺的,颜色已经变淡。

“你这人、钢琴有两手嘛!”他说。

“谢谢!”幸瞥一眼男子应道。

“日本人?”

“是的。”

“我在日本待过,倒是过去的事了。在岩国,两年。”

“唔。我在芝加哥住了两年,过去的事了。所以算是彼此彼此吧?”

男子想了想,猜想大约是开玩笑。

“弹支什么吧,热火朝天的那种。鲍勃·达林(bobby dar)的《越过海洋》(beyond the sea)可晓得?我想唱唱。”

“我不在这里做工,再说正和这两个孩子说话。钢琴前坐着的那位稀发瘦削的绅士是这里的专任钢琴手,如果点歌,求他怎么样?注意别忘了放小费。”

男子摇头道:“那种果馅松糕,只能弹那种软乎乎松垮垮的同性恋音乐。不用他,就想请你顶呱呱来一支。我出十美元。”

“五百美元也不弹。”幸说。

“是吗?”

“是那样的。”

“我问你,为什么日本人不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作战?干嘛我们必须跑到岩国那里保护你们?”

“所以我就必须乖乖弹钢琴?”

“就是那样!”说罢,男子打量坐在桌子对面的两个年轻人,“哎哟,你们两个,充其量是百无一用、大脑空空的冲浪手对吧?jap特意跑来夏威夷冲什么浪,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伊拉克……”

“有句话想问你,”幸从旁插话,“刚才脑海里已经‘咕嘟咕嘟’冒出疑问来了。”

“说说看!”

幸侧起头,向上直直地逼视男子的脸:“我一直在想,你这一类型的人究竟是怎样形成的呢?是生来就这种性格还是在人生当中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造成的呢?到底属于哪方面?你自己怎么看?”

男子再次就此想了想,而后把威士忌杯“砰”一声放在桌子上:“喂喂,雷狄——”

听得大声喊叫,酒吧老板走了过来。他个头不高,但一把抓起原海军士兵的粗胳膊,把他领到什么地方去了。看样子是熟人,男子也没挣扎,只是气呼呼甩下一两句粗话。

“对不起。”稍后老板折回向幸道歉,“平时人倒不坏,但一喝酒就变了。过后好好提醒他就是。我来招待点什么,把不愉快的事忘掉!”

“不碍事,这个早习惯了。”幸说。

“那个人到底说什么来着?”敦敦实实问幸。

“说什么一点也没听懂,”瘦瘦高高说,“只听出jap什么的。”

“没听懂也无所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幸说,“对了,你俩在哈纳莱伊整天冲浪,可快活?”

“快活得不得了!”敦敦实实回答。

“美上天了!”瘦瘦高高接道,“觉得人生整个变了样,真的。”

“那就好,能快活就尽情快活好了——账单很快就会转来的。”

“不怕,我有卡。”瘦瘦高高应道。

“你俩倒是轻松。”说着,幸摇一下头。

“嗳,阿姨,问一下可以么?”敦敦实实说。

“什么?”

“您在这里可看见了一个单腿日本人?”

“单腿日本冲浪手?”幸眯细眼睛,迎面注视敦敦实实,“没有,没看见的。”

“我俩看见了两三次。从海边一动不动看我们来着,手拿狄克·布留瓦牌红色冲浪板,一条腿从这往下没有了。”敦敦实实用手指在膝盖往上十厘米左右那里画一条线,“好像整个儿断掉了。脸看不见。想跟他说话,找得相当用心,但没找到。年龄估计和我俩差不多。”

“那、是哪条腿?左边、还是右边?”

敦敦实实略一沉思,“呃——,像是右边,是吧?”

“嗯,右边,没错儿。”瘦瘦高高应道。

“噢——”幸用葡萄酒润湿口腔,心脏发出硬硬的声响,“真是日本人?不是日本血统美国人?”

“不会错,是不是一看就知道。那人是从日本来的冲浪手,和我俩一样。”瘦瘦高高说。

幸使劲咬了一会嘴唇,然后用干涩的声音说:“不过奇怪呀,这么一个小镇,若有单腿日本冲浪手,不想看都会看见的啊……”

“是啊,”敦敦实实接道,“那情形绝对引人注意,所以你说奇怪也有道理。不过确实有的,没错,我俩看得一清二楚。”

瘦瘦高高继续道:“阿姨您时常坐在沙滩上的吧?总在同一位置。那家伙就在离那不远的地方单腿站着,还看我们来着,靠在树上——就在有个野餐桌、几棵铁树阴影那里。”

幸一声不响地喝了一口葡萄酒。

“问题是,单腿怎么能站在冲浪板上呢?莫名其妙。双腿都很不容易的嘛!”敦敦实实说。

从那以后,幸每天都在长长的海滩上来回走许多次,从一大早走到天黑,可哪里都没有单腿冲浪手的身影。她到处问当地冲浪手见没见过一个单腿日本冲浪手,但谁都现出诧异的神情,摇头否认:单腿日本人冲浪手?没看见什么单腿的。看见了当然记得,显眼的么!不过单腿怎么冲浪呢?

回日本前一天夜晚,幸收拾好行李上床躺下。壁虎的叫声随涛声传来。意识到时,眼泪淌了出来。枕头湿了,她这才想到是自己哭了。为什么那两个不三不四的冲浪手看得见,自己却看不见呢?岂不无论怎么想都不公平?她在脑海中推出停放在遗体安置所的儿子遗体。如果可能,她很想使劲摇晃肩头把他叫醒,大声问他:喂,怎么回事?这不是有点儿过分了?

幸久久地把脸埋在打湿的枕头上,吞声哭泣。自己没有那个资格不成?她不明白。她明白的只是无论如何自己都必须接受这座岛。一如那位日本血统警察以沉静的语声提示的那样,自己必须原原本本接受这里存在的东西。公平也罢不公平也罢,资格那类东西有也罢没有也罢,都要照样接受。第二天早上,幸作为一个健康的中年女性睁眼醒来。她把旅行箱塞进“道奇”的后座,离开哈纳莱伊湾。

回日本大约过了八个月,幸在东京街头碰见了敦敦实实。在六本木地铁站附近的星巴克避雨喝咖啡时,敦敦实实正在旁边一张桌子前坐着。一件熨烫过的拉尔夫·劳伦衬衫,一条新粗布休闲裤,打扮得整整齐齐,和一个容貌端庄的小个子女孩在一起。

“呀,阿姨!”他喜洋洋地站起来,走到幸的桌旁,“吓我一跳,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

“哟,活得还好?”她说,“头发短了不少嘛!”

“毕竟大学也快毕业了。”敦敦实实说。

“哦,你这样的也能从大学毕业?”

“呃,啊,别看我这德性,那方面还是下了些功夫的。”说着,他弓身坐在对面。

“冲浪不冲了?”

“偶尔周末冲一次。还有工作要找,差不多该洗脚上岸了。”

“瘦瘦高高朋友呢?”

“那家伙悠闲得很,不愁没工作。父母在赤坂开一家相当够规模的西式糕点店,跟他说如果继承家业就给买‘宝马’,羡慕啊!我没办法相比。”

幸觑一眼外边,夏日的阵雨淋黑了路面。路很挤,出租车焦躁地按着喇叭。

“那里坐的女孩可是恋人?”

“嗯。或者不如说眼下正在发展中。”敦敦实实搔着脑袋说。

“相当可爱的嘛,配你倒是亏了。怕是很难让你得手吧?”

他不由得仰脸看天花板:“说话还是够狠的啊,完全不管不顾。不过真给你说中了。可有什么高招儿?怎样才能和她一下发展起来的……”

“和女孩顺利厮混的方法只有三个:一、默默听对方说话;二、夸奖她穿的衣服;三、尽量给她好东西吃。简单吧?这么做下来还是不行,那就死心塌地为好。”

“嗬,现实可行又简明易懂嘛!记在手册上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可这点东西脑袋记不下?”

“我么,和鸡一个样,走不到三步记忆就丢得利利索索。所以,什么都得记下来。听说爱因斯坦也这个样。”

“爱因斯坦也?”

“健忘不是问题,忘掉才是问题。”

“随你便。”幸说。

敦敦实实从衣袋里掏出手册,把她的话认真记录下来。

“谢谢您经常给我忠告,很有帮助。”

“但愿顺利得手。”

“加油就是。”说罢,敦敦实实起身准备回自己座位,却又想了一下伸出手来,“阿姨您也加油!”

幸握住他的手:“跟你说,你们俩没在哈纳莱伊湾被鲨鱼吃了,真是幸运。”

“哦,那里有鲨鱼出没?当真?”

“有的,”幸说,“当真!”

幸每个晚间都坐在八十八个象牙色或黑色键盘前,几乎自动地动着手指。那时间里别的什么也不想,惟有旋律通过意识从此侧房门进入,由彼侧房门离去。不弹钢琴的时候,她就思考秋末在哈纳莱伊居住的三个星期:拍岸的涛声,铁树的低吟,被信风吹移的云,大大地展开双翅在空中盘旋的信天翁,以及应该在那里等待她的东西。对她来说,此外没有任何让她思念的东西。哈纳莱伊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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