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纳莱伊湾(1/2)
幸的儿子十九岁时在哈纳莱伊湾遭大鲨鱼袭击死了。准确说来,并非咬死的。独自去海湾冲浪时,被鲨鱼咬断右腿,惊慌之间溺水而死。鲨鱼不至于出于喜好吃人。总的说来,人肉的味道不符合鲨鱼的口味,一般情况下咬一口也就失望地径自离去了。所以,只要不惊慌失措,遭遇鲨鱼也只是失去一条胳膊或一条腿,大多可以生还。只是,她的儿子吓得太厉害了,以致可能出现类似心脏病发作的症状,结果大量呛水溺死。
幸接到火奴鲁鲁日本领事馆的通知,一下子坐倒在地板上,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思考不成,只管瘫坐着盯视眼前墙上的一点,自己也不知道那样待了多久。但她终于打起精神,查出航空公司的电话号码,预订飞往火奴鲁鲁的飞机。一如领事馆的人所说,必须争分夺秒赶去现场,确认是否真是自己的儿子。万一弄错人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不料,由于连休的关系,当天和第二天去火奴鲁鲁的飞机一个空座也没有,哪家航空公司情况都一样。但她说明原委之后,ual的工作人员让她马上去机场,设法帮她找个座位。她简单收拾一下行李赶去成田机场,等在那里的女工作人员递给她一张商务舱机票。“现在只这个空着,不过您花经济舱的票价就行了。”对方说,“您想必难过,注意提起精神。”幸说谢谢实在帮大忙了。
抵达火奴鲁鲁机场时,幸才发觉由于太着急了,忘了把抵达时间告诉领事馆,却又嫌现在联系等待碰头麻烦,于是决定独自一人去考爱岛。到了那里总有办法可想。转机到达考爱岛已快中午了,她在机场的汽车出租站借得小汽车,首先开到附近的警察署。她说自己是接到儿子在哈纳莱伊湾被鲨鱼咬死的通知后从东京赶来的,一个戴眼镜头发花白的警察把她领到冷冻仓库般的遗体安置所,给她看了被咬掉一条腿的儿子的尸体。右腿从膝盖偏上一点那里起没有了,断面凄惨地露出白骨。毫无疑问是她的儿子。脸上已没了表情,看上去好像极为正常地熟睡着,很难认为已经死了。估计有人给修整了表情,仿佛使劲一摇肩就能嘟嘟囔囔醒来,一如以往每天早上那样。
在另一房间里,她在确认尸体为自己儿子的文件上签了字。警察问她打算怎么处理儿子的遗体,她说不知道,又反问一般情况下应如何处理。警察说火葬后把骨灰带回去是这种情况下最一般的做法,进而解释说遗体直接带回日本也是可能的,但一来手续麻烦,二来花钱。或者葬在考爱岛陵园也是可以的。
幸说请火葬好了,骨灰带回东京。儿子已经死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复生,灰也好骨也好遗体也好,还不都一个样。她在火葬申请书上签了字,付了费用。
“只有美国运通卡……”幸说。
“美国运通卡就可以了。”
幸想道,自己在用美国运通卡支付儿子的火葬费用。她觉得这对于她是很不现实的,和儿子被鲨鱼咬死同样缺乏现实性。火葬定在第二天上午进行。
“你英语讲得不错啊!”负责此事的警察一边整理文件一边说。是个日本血统警察,名字叫坂田。
“年轻时在美国住过一段时间。”幸说。
“怪不得。”说着,警察把儿子的东西递了过来:衣服、护照、回程机票、钱夹、随身听、杂志、太阳镜、化妆盒。一切都装在不大的波士顿旅行包里。幸也必须在列有这些零碎东西的一览表收据上签字。
“另外还有孩子?”警察问。
“不,就这一个。”幸回答。
“您丈夫这回没一起来?”
“丈夫很早就去世了。”
警察深深叹息一声:“真是不幸。如果有我们可以帮忙的,请只管说。”
“请告诉我儿子死的地方,还有投宿的地方,我想他有住宿费要付。另外,想同火奴鲁鲁的日本领事馆取得联系,能借我电话一用?”
警察拿来地图,用记号笔划出儿子冲浪的位置和投宿旅馆的位置。她决定住在警察推荐的镇上一家小旅馆。
“我个人对您有个请求,”名叫坂田的半老警察临别时对幸说,“在这座考爱岛,大自然时常夺去人命。如您所见,这里的大自然的确十分漂亮,但有时候也会大发脾气,置人于死地。我们和这种可能性一起生活。对您儿子的死我深感遗憾,衷心同情,但请您不要因为这件事埋怨、憎恨我们这座岛。在您听来或许是一厢情愿的辩解,可这是我的请求。”
幸点头。
“太太,我母亲的哥哥一九四四年在欧洲战死了,在法德边境。作为由日本血统美国人组成的部队的一员,在救援被纳粹包围的得克萨斯营时被德军炮弹击中阵亡的。剩下的只有辨认证和零零碎碎的肉片在雪地上四下飞溅。母亲深爱着哥哥,自那以来人整个改变了。我当然只知道改变之后的母亲的样子,非常令人痛心。”
如此说罢,警察摇了摇头。
“无论名义如何,战争死亡都是由各方的愤怒和憎恨造成的。但大自然不同,大自然没有哪一方。对于您,我想的确是沉痛的体验,但如果可能的话,请您这样认为——您的儿子是同什么名义什么愤怒什么憎恨一概无缘地返回了大自然的循环之中。”
翌日火葬后,她接过装有骨灰的小铝罐,驱车驶往位于北肖尔深处的哈纳莱伊湾。从警察署所在的利胡埃镇到那里要一个小时。几年前袭来的一场飓风使岛上几乎所有的树木严重变形,被吹走房顶的木结构房屋也看到了几座。甚至有的山也变形了。自然环境确实严酷。
穿过仿佛半休眠的哈纳莱伊小镇前行不远,就是儿子遭遇鲨鱼的冲浪地点。她把车停在附近的停车场,在沙滩上坐下,眼望五六个冲浪手骑在浪头上的光景。他们手抓冲浪板在海湾上浮游,每当强有力的浪头打过来便抓住它,通过助跑站到板上,乘浪来到海岸近处,等浪头低落下去,他们便失去平衡落进水中。然后,他们收回冲浪板,再次双手划进,钻过海浪返回海湾,如此周而复始。幸有些费解,这些人莫非不害怕鲨鱼?或者没有听说我的儿子几天前在同一地点被鲨鱼咬死?
幸坐在海滩上,半看不看地把这光景看了一个来小时。任何有轮廓的事情她都无从考虑。具有重量的过去一下子在哪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将来又位于极其遥远和黑暗的地方。任何地方的时态同此时的她都几乎没有关联。她只管坐在现在这一不断移行的时间性之中,只管机械性地以眼睛追逐波浪和冲浪手们单调而反复地勾勒出的风景。她忽然心想:当下的自己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之后,她去了儿子住过的旅馆。冲浪手们投宿的小旅馆,脏兮兮的,有个荒芜的院子,两个半裸的长头发白人坐在帆布椅上喝啤酒,几只绿色的rollgrock酒瓶倒在脚前的杂草丛中,一个金发一个黑发,但除了这点,两人脸形相同体形相近,胳膊上都有时髦的刺青,身上隐隐发出大麻味儿,还有狗屎味儿混在里面。幸走近时,两人以警惕的目光看她。
“住过这家旅馆的我儿子三天前给鲨鱼咬死了。”幸解释说。
两人对视了一下。“那,可是tekashi?”
“是的,是tekashi。”
“蛮酷的小子,”金发说,“可怜啊!”
“那天早上,呃——,有很多海龟进入海湾,”黑发以弛缓的语调介绍道,“鲨鱼追海龟追了过来。啊——,平时那些家伙是不咬冲浪手的。我们跟鲨鱼相处得相当不错。可是……唔——,怎么说呢,鲨鱼也是什么样的都有。”
“我是来付旅馆费的,”她说,“想必还没支付完。”
金发皱起眉头,把啤酒瓶子往天上晃了几晃:“跟你说,阿姨,你是不大清楚,这里只留先付款的客人。毕竟是以穷冲浪手为对象的便宜旅馆,不可能有没付房费的客人。”
“阿姨,啊——,不把tekashi的冲浪板带走?”黑发说,“给鲨鱼那家伙咬了,咔嗤咔嗤……裂成两半。狄克·布留瓦牌那种旧家伙。警察没拿,噢,我想还在那里。”
幸摇头。没心思看那玩意儿。
“可怜啊!”金发重复一句,看样子想不起别的台词。
“蛮酷的小子啊!”黑发说,“够可以的,冲浪相当有两下子。呃——,对了,前一天晚上也一起……在这里喝龙舌兰酒来着。唔。”
幸最终在哈纳莱伊镇上住了一个星期。租的是看上去最像样的别墅,自己在那里做简单的饭菜。她必须在回日本前设法让自己振作起来。她买了塑料椅、太阳鞋、帽子和防晒膏,天天坐在沙滩上打量冲浪手。考爱岛北肖尔的秋日天气很不稳定,一天下几次雨,且是倾盆大雨。下雨她就钻进车里看雨,雨停了又到沙滩看海。
自那以来,幸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就来哈纳莱伊。在儿子忌日稍前一点赶来,大约住三个星期。来了,每天都带上塑料椅去海边观看冲浪手们的身姿。此外基本不做什么,只是整日坐在海边。这已持续了十多年。住同一别墅的同一房间,在同一餐馆独自看书吃饭。如此年复一年按部就班的重复时间里,也有了几个可以亲切聊天的对象。镇子小,现在仍有许多人记得幸的模样,她作为儿子在附近被鲨鱼咬死的日本母亲而为大家所熟悉。
那天,她去利胡埃机场更换车况不佳的租用小汽车,回来路上在一个叫卡帕亚的镇上发现了两个搭便车(或徒步)旅行的日本小伙子。他们肩挎大大的运动包,站在“奥野家庭餐馆”前面,不抱希望地朝汽车竖起大拇指,一个瘦瘦高高,一个敦敦实实,两个都把头发染成褐色,长发披肩,一件皱皱巴巴的t恤,一条松松垮垮的短裤,加一双拖鞋。幸径直开了过去,开了一会儿又转念掉头回来。
“去哪里?”她打开车窗用日语问。
“啊,会讲日语!”瘦瘦高高说。
“那自然,日本人嘛。”幸应道,“去哪里?”
“一个叫哈纳莱伊的地方……”瘦瘦高高回答。
“还不坐上?正好回那里。”
“帮大忙了!”敦敦实实说。
他们把东西塞进后车厢,然后准备一齐坐进“道奇”的后排座。
“喂喂,两个都坐在后面可不好办,”幸说,“又不是出租车,一个到前面来。这是礼节!”
于是瘦瘦高高战战兢兢地坐在副驾驶席上。
“这、这车是什么牌子呢?”瘦瘦高高好歹把长腿弯起来问道。
“道奇,克莱斯勒生产的。”
“哦,美国也有这么憋屈的车!我家姐姐开的是‘皇冠’,那个反倒宽敞。”
“美国人也不全都开凯迪拉克的哟!”
“不过太小了!”
“不满意就下去好了!”幸说。
“不不,说的不是那个意思,糟糕!只是说小、让人吃惊地小。原以为美国车全都宽宽大大来着。”
“那,去哈纳莱伊干什么?”幸边开车边问。
“算是冲浪吧。”瘦瘦高高回答。
“冲浪板呢?”
“打算在当地想办法。”敦敦实实说。
“懒得特意从日本带来,再说,听人说可以买到便宜的二手货。”瘦瘦高高接道。
“嗳,阿姨您也是来这里旅行的?”敦敦实实问。
“是啊。”
“一个人?”
“是的。”幸淡淡地应道。
“不会是传说中的冲浪手吧?”
“那怎么可能呢!”幸大为惊诧,“不过,你们俩在哈纳莱伊住的地方可预订了?”
“没有,到了总有办法可想吧。”瘦瘦高高答道。
“不行的话露宿沙滩也没关系,”敦敦实实说,“我们又没什么钱。”
幸摇头道:“这个季节的北肖尔,夜里冷得不得了,在屋子里都要穿毛衣。露宿嘛,首先身体就报销了。”
“不是说夏威夷终年如夏吗?”瘦瘦高高问。
“夏威夷完全位于北半球,四季一个也不少。夏天热,冬天也够冷。”
“那么说,得在哪里找个有屋顶的地方住啰!”敦敦实实说。
“我说阿姨,能介绍一个可以住人的地方?”瘦瘦高高说,“我俩几乎讲不了英语。”
“听说夏威夷哪里都通行日语,可来到一看,根本不通。”敦敦实实接道。
“还不理所当然!”幸惊讶地说,“通日语的,只限于瓦胡岛,而且只是怀基基的一部分。因为日本人来买路易·威登啦夏奈尔啦高档货,所以那边特意找了会讲日语的店员,或者海亚特、谢拉顿什么的也有。出了这些地方,只通英语,毕竟是美国。连这个都不知道就来夏威夷了?”
“啊,是不知道。我家老妈说夏威夷哪里都通行日语。”
“得得!”幸发出感叹。
“对了,旅馆最好找最便宜的,”敦敦实实说,“我俩没钱,真的。”
“哈纳莱伊最便宜的旅馆么,初来乍到最好别住。”幸说,“不大安全。”
“怎么个不安全?”瘦瘦高高问。
“主要是毒品,”幸说,“冲浪手里也有行为不端的,大麻倒也罢了,若是冰毒可就麻烦透了。”
“冰毒是什么?”瘦瘦高高问。
“像你俩这样一无所知的傻瓜蛋,正好给那伙人骗到手里。”幸说,“冰毒嘛,是在夏威夷蔓延的一种烈性毒品。我也不大清楚,像是兴奋剂的结晶体。便宜、方便,心荡神迷,但用上一回,往下只有等死。”
“不得了!”瘦瘦高高说。
“那——,大麻之类不要紧的?”敦敦实实问。
“要紧不要紧不晓得,但大麻不至于死人。”幸说,“吸毒肯定让人死去,但大麻绝对死不了,只是变得傻点罢了。若是你们两个,我想不会和现在有什么两样。”
“说得真够狠的。”敦敦实实应道。
“阿姨,您怕是团块的吧?”
“团块是什么?”
“团块一代。”
“哪一代也不是,我只作为我活着,最好别简单归类。”
“喏喏,瞧这语气,到底是团块的嘛!”敦敦实实说,“动不动就来脾气,和我老妈一模一样。”
“跟你说清楚,我可不愿意和你那未必地道的老妈归为一类。”幸应道,“反正在哈纳莱伊尽可能住正规的地方为好,这样安全。杀人那样的事也不是没有。”
“这里不是和平天国啊!”敦敦实实说。
“啊,已经不是埃尔维斯的时代了。”幸说。
“我倒是不大知道,埃尔维斯·科斯坦尔怕是半大老头了吧?”瘦瘦高高接道。
往下一段时间幸再没说什么,默默驱车前行。
幸托自己所住别墅的经理为两人找了房间。因是她介绍的,按星期计算的房租得以低了许多。尽管这样,还是不符合两人的预算。
“不成啊,我们没那么多钱。”瘦瘦高高说。
“钱紧绷绷的。”敦敦实实说。
“不过,应急用的钱总是有的吧?”幸问。
瘦瘦高高为难地搔着耳垂:“唔,餐者俱乐部的家庭会员卡倒是带着,可父亲再三叮嘱只能在真正紧急时使用,说一旦用开头就收不住了。不用在紧急时候,回日本要挨骂的。”
“傻瓜蛋,”幸说,“现在正是紧急时候。若是想要脑袋,就赶紧用卡在这里住下。你们不想半夜给警察逮住扔进拘留所,深更半夜给大相扑一般的大块头夏威夷汉子来个鸡奸吧?如果喜好那个当然另当别论,不过可够痛的哟!”
瘦瘦高高当即从钱夹深处掏出餐者俱乐部家庭会员卡,交给别墅经理。幸向经理打听哪里有卖便宜的二手冲浪板的地方,经理告诉了店铺位置,并说离开这里时还能以适当价格回收。两人把东西放进房间,立刻去那家店铺买冲浪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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