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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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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托万正想辩驳。

“没错,”医生又继续说道,“这里太小了。我理解,您知道……我是说……”

沉思片刻之后,他又站起身来,与来的时候一样,脚步轻得像一只猫。他微微点了下头,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令人意外又充满谜团的话:

“我很欣赏您,安托万。”

安托万还在幻想着今后永远不再踏足博瓦尔,然而这个幻想很快就在这一天内灰飞烟灭。傍晚的时候,医院通知安托万,需要他提供库尔坦夫人的一些证件和物品,他必须去母亲家里拿过来,毕竟家里也没有别人了。

一想到要重返博瓦尔,他的心情就变得沉重起来。母亲与穆绍特一家人结邻而居,不难想象,如果被艾米丽撞见,场面将变得多么尴尬。

他想尽了一切借口来拖延时间,得等母亲梳洗打扮好,还得等医生来了之后,他再走……

他机械地打开电视,调到了晚间新闻。

从上午开始,所有的国家电视台新闻频道都在不断循环播放一则重大新闻:一具儿童骸骨在圣犹士坦公园刚刚被挖掘出来。

警察依然保持着谨慎态度,目前只是确认发现了一具骸骨,并未对其身份做出任何解释。显然,所有记者以及当地的居民们的脑海里都只有一个想法:这肯定是雷米·德梅特的遗骸,不然还能是谁呢?

安托万早就料到了有这一天,他甚至有超过十年的时间用来做思想准备,可是在内心深处,他也跟所有失去亲友的人一样,完全没有准备好接受这一切。

报道一篇接着一篇,淹没了时下的许多其他问题。人们拍下了停工的工地、停摆的卡车、静默的推土机,还有穿着白色连体防护服的法医鉴定团队,在一辆辆警车旁忙得热火朝天。警车上的警灯不时地扫过安全护栏,一群穿着制服和军装的人,也神情严肃地在一旁忙碌着。然而这一切,都只是故事的背景,真正让媒体感兴趣的,是雷米·德梅特。在遗骸被发现的最初几个小时之内,那张曾经被用在寻人启事上的照片,也许成了法国传播得最广、观看次数最多的照片。记者们蜂拥而上,把德梅特太太的居所围得水泄不通。虽然目前他们还没能成功采访到她,可是周边的邻居发言却也收集了不少。不管是商贩、选民代表、路人、邮递员,还是老师、学生家长,所有人都感动得泪眼婆娑。整个小城的人,都情感共通地沉浸在悲痛中,这样的共情甚至带着某种愉悦。

安托万曾经十分理性地思考过这件事可能发生的后果,可是他的所有想象都被这铺天盖地的报道给扰乱了。他在心里默念,加油,赶快想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时,劳拉不早不晚地打来了电话。安托万实在鼓不起勇气接电话。

与此同时,身后的库尔坦夫人又开始说起了胡话,声音也越来越大了。整整一天,安托万不停地在跟进所有事件的发展,遗骸分析结果的不断更新,确认受害者身份的可能性(有人又展示出那张微笑着的雷米的照片,额前一缕光滑的发丝,身着蓝色小象t恤),人们还在等待专家澄清这名儿童的死因,以及他死前或死后曾经遭受过什么样的伤害,还有人提出要重新调查这起案件,而警察、法院和部长们都一再澄清,这起案件从来没有结案。人们充满虔诚和希望地期待着出现新的线索,有新的人被质问,最后把罪犯逮捕归案。

新闻频道里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女记者,她一脸凝重地举着麦克风,站在市政厅广场上。在她身边围着一群安静而镇定的群众,然而,还是有人试图在摄像头监视器屏幕里观察自己的身影。安托万看到这里,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根据调查,绑架的可能性仍然是存在的,但是这名儿童应该并未被带到很远的地方,比较大的可能性,是被关在公社周围。如果情况确实如此,调查范围将主要集中在这个小城本身……也就是说,我们所在的博瓦尔镇。”

事情又回到了,就像蛇一样,朝着库尔坦夫人家逶迤蔓延而来。安托万很有可能被再次询问,人们会问他是否还记得,雷米曾经是一个怎样的孩子。每一个谎言,都如磐石在身,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气扛下去了。

他宁愿警察此刻就立即按响门铃,安托万则会一言不发地递上手腕。

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本该去博瓦尔取回一些证件。尽管库尔坦夫人的胡话说得越来越奇怪,也越来越大声,但安托万还是坐在椅子上昏昏地睡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五点钟了。他走进浴室,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像极了法庭上被判刑的犯人。于是他离开医院,一直走到火车站,看到已经有出租车在那里等着开往巴黎的第一趟列车。他叫了一辆出租把他送到母亲家,心里不停默念,千万不要碰到任何人。一路上确实都很顺利。

下出租车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朝旁边的房子看了一眼。不知是偶然还是直觉使然,当时早上六点都还没到,穆绍特夫人已经一动不动地站在门窗后面,眼神紧紧地注视着他。她那如同鬼魂的美丽容颜就像一个噩梦,安托万仿佛看到一只挂着网角的蜘蛛,随时就要跳起来……

他赶紧匆匆地走进母亲家。

库尔坦夫人的房子依然充满着乡土气息,那些证件还在原处,好像从世界诞生之初就在那里了。在医院的椅子上,他睡得乱七八糟,又时时被惊扰,导致现在浑身酸痛。于是他躺在沙发上沉沉睡去,上午过去了一半,才筋疲力尽地醒过来,心情沮丧,身体轻飘飘的,像是宿醉之后刚醒过来的早晨,又好像是圣诞节的后一天,不过这两者也没什么差别。

他用母亲古董般的机器给自己做了一杯咖啡,这香气和味道跟他小时候喝过的一模一样。

没能抵挡住心里的焦虑,他又把电视新闻打开,想看看事情是否有了新的进展。共和国检察官的一张脸充斥着整个电视屏幕,他提到了“昨天被找到遗骸的受害者的身份”:

“确实是1999年12月23日失踪的年幼的雷米·德梅特。”

安托万的咖啡杯从手中滑落,掉在了地毯上。奇怪的是,他仍然不自觉地朝窗外瞟了一眼,就好像能看到整个博瓦尔镇的人都聚集在德梅特一家人的老房子前,能听到人们喊着要报仇的嘈杂声,正透过窗户传进来。

“1999年的那场洪水并未到达圣犹士坦高地。当时很多树木被风刮倒在地上,保护了这名儿童的遗骸,这么多年过去,并未受到太大的损害,因此,法医鉴定团队得以顺利进行分析工作。”

安托万盯着地毯上的咖啡杯残渣,泼在地毯上的咖啡形成了一块巨大的深色污渍,在地毯上越变越大,就像滴落在桌布上的红酒渍,渐渐蔓延开来……

“这名儿童右边的太阳穴曾经遭受猛烈的撞击,这有可能是导致他死亡的原因。显然,现在还不能完全确认他是否还受过其他暴力侵害。”

目前事情的眉目并未清晰,然后安托万也很惊慌地发现,调查研究的进展速度是如此之快。再加上这两天以来,他的奔波劳累……

他站起身来,艰难地收好要带去医院的证件,马上叫了一辆去菲兹利埃尔的出租车,然后出来等车,他实在太需要透透气。

当安托万走出花园的时候,一个广播记者马上拦住了他,他甚至没有时间抽回脚步。

“小雷米·德梅特失踪的时候,您曾经住在他的隔壁,您当时跟他很熟吗?他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呢?”

安托万支支吾吾地挤出了几个人们要求他重复的词:

“呃……他当时是我的邻居……”

他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记者有些恼火,难道他不明白,得说出一些涉及个人的、煽情的言论吗?

“对,没错,可是……当时的他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呢?”

这时,出租车刚好到了,安托万赶紧上了车。

透过车窗,他看到记者已经飞快转身,拦住了一个年轻的金发女郎。原来是艾米丽。她裹着母亲的披肩从家里出来,身形已经发福不少。只见她一边回答着记者的问题,一边用充满怨念的眼神追随着越走越远的出租车。

库尔坦夫人依然不住地说着胡话,她的样子痛苦不堪,时而激动地抽动着脑袋,时而喊出一些毫无关联,又不断重复的字句,还有一些名字(安托万!克里斯蒂安!),有儿子的名字,前夫的名字,还有其他人的(安德烈!),也许是她童年时认识的人。

安托万在她身边陪了一整天,不停地抚摸着她的额头。护工们来给她梳洗时,他走出去回避了一会儿,然后又回来坐下,一脸疲惫,病恹恹又痛苦不堪的样子。

库尔坦夫人的怪症像是在循环往复。她的头依然不停抽动,嘴里依然说着混沌不清的字眼:“安托万!安德烈!”这样待在她身边,又看着挂在高墙上的电视机不断播放的“雷米·德梅特案件”,安托万简直透不过气来。

从前存档的视频又被挖掘出来,才过了十几年,这些画面已经老得不像样子:博瓦尔镇政府以及广场上的那棵梧桐树;小雷米的家;还有对着记者镜头发火的德梅特先生,正不耐烦地驱赶记者,就像在驱散某种有害的烟雾;作为镇长的韦泽先生,大早上的正在忙着组织搜救行动;出发去共有林区搜救的人群,再有就是风暴以及洪水的画面,那些残破不堪的汽车,倒下的树木,筋疲力尽无精打采的人们……

劳拉给安托万发了一整天短信,最终只汇成一句话:我爱你。

快到下午六点的时候,库尔坦夫人终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安托万赶紧叫来了护士。接下来便是一阵手忙脚乱,他们像打仗似的带走了她,安托万焦急地等在走廊上。等了一个小时,才有护士来通知他,说他的母亲已经恢复了意识,但还需要长期观察,还说他在这里等也没用,一旦情况有任何发展,医院会马上通知他。

于是他收拾好衣物,准备回酒店好好睡一觉……

墙上的电视依然在播放。安托万抬头看了一眼屏幕:

“法医鉴定团队的技术人员在现场发现了一根不属于受害者的头发。显然,我们并不能因此断定这就是凶手的头发,然而这种可能性也是很高的……人们正在对这根头发进行基因检测,结果很快就会出来。随后,我们会将它与国家基因数据库里的dna数据进行匹配。如果匹配到相应的人,他就必须解释清楚,为什么他的头发会出现在这个孩子的遗骸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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