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5)(1/2)
多少年过去,库尔坦夫人的个性还是老样子。安托万早已明白,与她唱反调是一件徒劳又累人的事情。所以,他答应了母亲,当天晚上去参加勒梅西耶先生的聚会。我可以跟你保证,他肯定会在晚上七点的时候才到。而他唯一争取到的事情,是可以不必在聚会上待太久。他还有考试要准备,这对他的母亲来说,是一个永远不会被反驳的借口。
他一直在等着劳拉的电话,于是决定去走一走。没有劳拉在身边,他常常感到无聊。此时,他十分思念自己的女友,想念她纤细柔软的臂膀,还有她温柔的呼吸,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她身边,欲火焚身地与她做爱。劳拉是个有着一头栗色头发的年轻姑娘,肆无忌惮又令人兴奋,对她来说,欲望和欢愉就如同空气和食物一般不可或缺。她聪明,又不过分疯狂,会冲动地投身于一些狂热事件中,却又直觉灵敏,能在发现危险信号的第一时间抽身而出,保全自己。
她有望成为一名优秀的临床医生,但也很有可能把安托万拽入地狱般的疯狂冒险。与劳拉在一起,生活就像一场焰火,安托万充满幸福和激情地,沉浸在与劳拉的永恒承诺中。她就是安托万生活里光芒万丈的存在。有时,他也很喜欢与她分别的时刻,如此悲伤却又如此充满希望。而有的时候,就像今天这样,远离爱人让他心情沉郁,寂寞无边。他与劳拉之间的关系就像天雷地火,激情瞬间迸发,与这个年轻姑娘的性格一样,她的恋爱关系永远激情四射,却又瞬息万变,承诺往往转瞬即逝。他们的关系已经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如今已经是在一起的第三个年头了。而且,他俩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不要孩子的想法,难得有年轻姑娘会这样想,对安托万来说,真是再好不过了:他实在无法想象,抚养一个孩子,要承担多大的压力和责任,光是想到这件事,就让他恐慌。况且安托万总是想走得越远越好,有一次,他提出了毕业后想投身人道主义事业的想法,这又与劳拉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们美满而又充满激情的两性生活,再加上共同的奋斗目标,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了。有一天,劳拉突然说道:“如果要从事人道主义事业的话,从行政手续上来说,也许结婚以后会更加方便……”她的话说得如此漫不经心,就好像只是在往购物清单里随意添加了一件商品。然而这番话,却令安托万萌生了一个新的想法,并在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
想到能够迎娶劳拉,这件事给他带来了很多安慰。再想到她用自己的方式求了婚,也让他心里感到平静了不少。
这时,他发现手提电脑的鼠标没电了,需要买一些电池。于是,他出了门,准备进城去。
当他走出母亲的住所时,还是忍不住往昔日德梅特家的院子里望了一眼。如今,那里已经新砌了一所房子,里面住着一对四十来岁的夫妇和他们的一对双胞胎女儿。库尔坦太太与他们保持了礼貌而又疏离的邻里关系,因为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本地人。
那次暴风雨过后,德梅特一家人在远离博瓦尔的地方得到了一所抚恤房,就在修道院附近。当时韦氏工厂处境艰难,不得不采取了大量裁员的政策。不过德梅特先生却出乎意料地幸免于这场2000年初的解雇潮。有谣言说,他之所以能保住工作,完全是因为他的境况赚足了别人的同情。穆绍特先生对这件事也嚼了不少舌根,说了不少难听的话,然而,很快他就不再这样做了,因为仅仅几个月后,德梅特先生就死于动脉瘤恶化,在睡梦中永远离开了人世。
德梅特夫人也老了许多,一张脸饱经风霜,走路的时候也显得老态龙钟。安托万有时会碰到她,她现在已经变得体态臃肿,步伐沉重,就像干了一辈子苦活的女人一样。
安托万的母亲没有继续跟她保持朋友关系。她的表现更像是两人之间闹了什么不愉快,发生了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两个人都过不去这个坎了。自从贝尔纳代特搬到修道院那边以后,她们也没有什么见面的机会了,除了偶尔在小商小贩那里碰到,也只是早上好、晚上好之类的寒暄,从前的邻里之情,已经被那场风暴扫荡得片甲不留。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就连德梅特夫人自己也没意识到。在那段令人痛苦又疑惑的时间里,一些情谊就这样凭空消失了,而一些新的情感也就此出其不意地诞生。那些降临在这个城镇上的苦难,深刻地改变了博瓦尔镇的邻里格局。关于母亲和德梅特夫人之间的事,安托万知道的显然比其他人更多,但是他们极少谈及那段时间发生的事。说起“1999年的暴风雨”,库尔坦夫人常常采取轻描淡写的态度,就好像在那段时间里,值得引起注意的,就只有倒下的几棵树和被风刮走的几个屋顶一样。
从那时起,她每天都看大区新闻,每个早上都会读报纸,这个习惯坚持了很长一段时间,而在这之前,她是从来不会做这些事的。最终,她的担心和焦虑也慢慢地平息下来。有一天,她终于关掉了电视,也退掉了报纸订阅。
安托万拐向右边,朝镇中心的方向走去。他能感到,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他厌恶这里的一切,讨厌这所房子,讨厌这条街道。他憎恨博瓦尔镇这个地方。
从高中开始,他就从这里逃了出去,选择成为实习医生。当时他的母亲还感到惊讶,他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如今,他还是会回来看望自己的母亲,但是探访次数总是尽可能的少,停留的时间也尽可能的短。回来的前几天,他就开始焦虑,回来以后又会穷尽一切借口,只为尽早离开。
在日常生活中,他常常会忘记这一切。雷米·德梅特的死不过是一件埋藏在久远记忆中的事,一段童年时期的痛苦回忆,他可以无忧无虑地过上好几个礼拜,不去想这件事。他也并非无动于衷,虽然心里明白他的罪名已经不复存在,但有的时候,只要看到街上的某个小男孩,电影里的某个场景,或是一名警察,都会让他突然陷入难以抑制的恐惧中无法自拔。恐慌占据他的整个身体,他感到大难临头,整个生命都会被吞噬。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平稳地深呼吸,努力劝服自己,同时密切关注着想象力的脉搏,就像在观察一台突然过热运转的发动机,焦急地等待着它冷却下来。
事实上,恐惧从来都没有放过他。它不时地打个盹,睡上一觉,过后就马上卷土重来。安托万坚信,这起谋杀案迟早会找上门来,继而毁掉他的一生。他将惹来三十年牢狱之灾,考虑到他犯罪时还未成年,刑罚应该会减去一半。可是十五年,也就是他的一辈子了,在这之后,他将再也无法拥有正常生活,因为一个在十二岁就犯下谋杀罪的人,从来不会被当成正常人看待。
这个案件依然没有正式结案,安托万甚至没法寄希望于案件超时失效。
迟早有一天,一场始料未及的暴风雨将会突然来袭,它的力量积蓄已久,变得如此强大,所及之处都将被它夷为平地,安托万的一生,还有他父母的一生都会化为乌有。它不仅会取走他的性命,还将令他遗臭万年,他的名字,以及他的脸,都会变得人尽皆知。到那时,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将随之湮灭,人们只会记得,他就是那个杀害儿童的凶手,一个儿童杀人犯,或是一个少年杀手。而他也将成为犯罪学的一个新的典型案例,儿童心理学的一个新的临床分析样本。
所以他下定决心,要走得远远的。虽然他知道,就算走到天涯海角,博瓦尔的那些事还是会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但至少,他可以确信,不用再与和这个悲剧相关的人物见面了。
有时,劳拉会发现他突然大汗淋漓,焦躁不安,极度亢奋,而有的时候,又会看到他萎靡不振,郁郁寡欢。这样的恐慌症总是毫无征兆地发作,她无法解释其中的缘由,有时,她甚至觉得,安托万想要投身人道主义事业的愿望都会因此受挫。偏偏她又是那种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所以常常会把这件事情挂在嘴边,然而这是徒劳。安托万从来没有带她去过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如果有一天他决定这样做了,也许她还能亲自跟他的亲朋好友聊一聊,理解一些其中缘由,从而真正帮助到他。
安托万走到镇政府的时候,劳拉刚好打来了电话。
“所以呢,”她问道,“你的母亲……”
库尔坦夫人并不知道劳拉的存在,安托万神秘而又无理地向他的母亲保守了这个秘密,这也是时常让他的女友感到愤慨的一件事,不过她向来对这些世俗的事情不太挂心,只是常常拿来开玩笑,看到安托万尴尬的样子,反而觉得更加有趣。
“但愿她不会抱怨我现在不在她身边……”
这一次,安托万并不觉得尴尬,因为他太想要劳拉了。一直以来,性对他来说,就像是一种镇静剂。他迫不及待地开始跟她耳鬓厮磨,诉说着一些粗鄙难耐的话,不一会儿电话那头的劳拉就没了声音。说那些话的时候,他想象着自己就趴在劳拉的身上,想象着她闭上了眼睛。然后,他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是一段充满着欲望气息的沉默,电话里只听得到他深重的呼吸。
“你还在吗?”劳拉终于问道。
沉默突然变了样。安托万的心思已经不在她身上了,劳拉能感觉到。
“安托万?”
“我在……”
他的声音分明在撒谎。
从前,安托万总能看到雷米·德梅特的照片,张贴在勒梅西耶先生店面橱窗的右下角,时间一年年过去,照片也逐渐泛黄。雷米的失踪依然时不时地出现在人们的日常对话中,人们还是无法真正消化这样一起离奇的失踪案。可是线索征集告示早已变得老旧,当它掉落下来以后,也没有人再把它重新贴上去。所以后来,就只有在警察局门口才能见到他的照片了,雷米的照片与来自其他大区的失踪人员肖像张贴在一起。然而,此时此刻,就在勒梅西耶先生的店里……
“安托万?”
告示被移了位置,不再张贴在橱窗的角落,而是放在了正中间。不再是以往暗淡无色的照片,而是被放大了的生动的最新照片。
在留着光滑刘海,穿着印有蓝色小象的t恤的童年雷米的照片旁边,还贴着一幅莫名与他相似的少年图像。人们用软件模拟出了十七岁雷米·德梅特的样子。
“安托万!”
告示上不再描述他失踪时所穿的衣物,只提到了失踪的日期1999年12月23日,星期四。透过橱窗,安托万看到自己的影子奇妙地与少年的图像重合在一起,只有他明白,这是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人。博瓦尔镇的人们都愿意相信,小雷米现在还活着,并且已经在某个地方长大成人,只不过他早已忘了自己是谁。只有安托万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幻想,是谎言。
他又想到了德梅特夫人。在她的餐柜上,是不是也摆着一张同样的告示?每天早上她看到的,是那个自己依然深爱着的孩子,还是这个她不认识的少年?她还在期盼着能看到他活着回来吗,还是已经放弃了幻想?
安托万终于回答了劳拉,但是电话早就掉线了。他有些恼火,又开始走动起来,方才的肉欲已经让位于四处蔓延的焦虑。我在这儿,他这样对劳拉说着,但是其实,他只想坐上汽车,赶快逃离这里。
“你什么时候回来?”劳拉问他。
“很快,后天……还是明天。我也不知道。”
其实他本来想说:马上就回。
他放弃了买东西的计划,回到家中。爬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然后开始尝试读书,做笔记。那张告示让他很不自在,整个人忧心忡忡。可是,他也不停问自己,除非他们找到了尸体,还有什么别的事能给他带来威胁吗?案件一直没有正式结案,可是已经没有人主动去找雷米了。这样杞人忧天的态度是很不理智的,但他总觉得这座城镇本身就是危险,每次他向这座城镇靠近时,就会身临险境。
他曾经强迫自己,去圣犹士坦林区查看了两三次。那里依然荒废着,一切还是十二年前暴风雨肆虐过后的景象。那些倒下来的树,一棵棵堆在一起,就在原地继续野蛮生长,想要到达林中腹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作为医生,他十分明白,十几年以后,雷米·德梅特的遗骸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
可是,自从他在勒梅西耶先生的橱窗里看到那张图画以后,死去的小男孩就重新变得鲜活起来,这样细腻而真实的感觉,跟他的噩梦一模一样。让安托万感到难过的是,这么多年以来,他的心态也发生了改变,他不再为不能向任何人诉说而感到痛苦,而是看着事情本末倒置,觉得难受不已。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已经不再是那个他曾经杀害的小男孩。如今他所有的努力以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身上,他只关心自己是否安全,是否能够免于惩罚。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再也没有被梦中雷米无力晃动的小手惊醒,也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雷米那令人心酸的求救声了。这场悲剧的主人公,从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
马上就晚上七点半了,再晚点到就太不像话了。不能再磨蹭了,于是他只好上路了。
勒梅西耶先生组织的这次聚会,是为了庆祝他的六十岁生日。当时是六月底,天气已经十分暖和,人们几乎已经嗅到了夏天的气息。花园里有人在烧烤,音乐、霓虹灯是节日里惯有的一切,空气里弥漫着烤肉的味道,还能看到一些装着红白葡萄酒的小酒桶。人们手里端着的劣质纸餐盘,被食物压得就快要合在了一起,还有一把钝得什么都切不开的餐刀。
在博瓦尔镇,生活就像时钟指针一般规律运转着。曾经被一系列悲剧和谜案搅得鸡犬不宁的小城,重新找回了它的宁静,一切仿佛又静止了。那些安托万从前就认识的人,十年以后还是老样子,而即将取代前一辈的年轻一代,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们跟父辈也没有什么两样。
“你不觉得吗,他组织得特别好?”
库尔坦夫人每星期都会在勒梅西耶先生家做几个小时的家务活,她说,这是一个很正派的人,非常讲究体面。在她的语言体系里,这就是在说,跟科瓦尔斯基先生不一样(她再也不去他那里干活了,再也不会谈论到他),他会按时按量发放工资。
安托万与人们一一握手,接受他们的祝酒,喝完了第一杯,然后又是第二杯,还吃了一串烤串。听从母亲的建议后,他走向勒梅西耶先生,向他道贺,并表示感谢。
库尔坦夫人手里拿着她的塑料长笛,正在与穆绍特夫人聊天。与贝尔纳代特·德梅特变得疏远以后,她又很奇怪地跟艾米丽的母亲变得亲近起来。这位美人总是一脸严肃,终日往返于教堂和自己家中。当韦泽先生的生意重新红火起来时,穆绍特先生也被重新雇用了。但是面对这段持续不短时间的失业经历,他的心里仍然怀有一丝苦楚和酸涩,看他的表情就可以略知一二,他总是一副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韦泽先生不得不解雇他的时候,等于把他钉上了苦难的十字架,而当他决定重新雇用他的那一天,又成为他的救世主。在穆绍特先生看来,这个世界早已偏离了轨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而韦泽先生也成了他怨气的最主要来源。他带着一种极大的满足感,接受了韦泽先生的聘用,就像一个长期遭受不公正待遇的人,终于等到了平反的那一天。他的内心总是对某个人怀有恨意,在很长一段时间中,这个人是德梅特先生,而当他去世以后,韦泽先生便取代了他,成为穆绍特先生的怨恨清单中的头号人物。在勒梅西耶先生的聚会上,这两个人一个站在花园这一头,一个站在最远的另一头,一整个晚上即使碰见也装作没看见对方。而且,人们好像还听说,韦泽先生在工厂里对穆绍特先生发布指令的时候,总是称其为“工头先生”。
至于说穆绍特的妻子,安托万一直认为她是一个谜,甚至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存在。这个热衷于去叨扰上帝的女人拥有一副模特身材,几乎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微笑,这让她看起来像一个做作的著名女歌手。安托万总觉得,在她美丽冷漠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些歇斯底里的疯狂。
“您好呀,医生……”
“嘿!你好,医生同志!”
艾米丽一头金发,面带微笑,手里轻轻拿着一个塑料杯,就像捏着一个水果。提奥则刚吃完一根香肠,正在舔手指。安托万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们了,一直没有遇到这样的机会。他亲吻了艾米丽,跟她问好,提奥笨拙地用一张纸巾擦完手后,也把手伸向了安托万。只见他穿着一条破洞牛仔裤,一件收腰上衣,一双尖头鞋,浑身的装束好像都在彰显着,他不想成为这个地方的人,他来自完全不同的星球。不一会儿,他就拿着他们所有人的杯子走开了。
安托万在艾米丽面前显得十分不自然,她总是在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在看他。
“我怎么看你了?”她不解地问道。
安托万很难解释清楚,她好像总是一副有问题要问的样子,或者总是对他这个人,以及他所说的事情表现出一脸惊讶。
随着时间的流逝,艾米丽长得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了,她对母亲也依然保持了一种热切的眷恋,对她来说,没有比母亲更重要的了。不过,她与自己的母亲越来越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在博瓦尔这样的地方,这再正常不过了。子女们与他们的父母都十分相似,且都在等着接替他们的位置。
他们简短地谈论着这次聚会,安托万询问她的近况,得知她现在在马尔蒙的农业银行工作。
“我订婚了。”她一脸贪恋地炫耀着手上的戒指。
对了,在博瓦尔镇,人们还保持着订婚的传统。
“跟提奥吗?”安托万问道。
艾米丽把手挡在嘴巴前,大声笑了起来。
“不是,”她说道,“怎么可能是跟提奥呢!”
“我不知道啊……”安托万结结巴巴地说,对自己问了这么可笑的问题感到有些恼火。
她再一次展示了自己的戒指,解释说:
“热罗姆在陆军里当中士,现在正在新喀里多尼亚服役。他正等着调回法国,九月的时候就会回来,我们会在那时结婚。”
一股奇怪的嫉妒之情在安托万心中油然而生,倒不是因为她的生活里有了个男人,而是因为自己从来没能进入她的生活。甚至从前在中学里的时候,他们也从来没有约会过。安托万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所有机会,没能成为吸引艾米丽的男人们当中的一员,自己对于艾米丽来说,只是那种因为认识了很久,所以才会见面的朋友。当他想起这个年轻女孩时常出现在自己少年时期的性幻想中时,又不禁感到了一丝恼怒。他曾经对着她的一头金发,做过多么露骨的幻想,想到这里,他开始脸红了。
“那你呢?”艾米丽问道。
“我也差不多……得先完成实习,结束实习医生的学业,然后我们就会离开……去从事人道主义事业。”
艾米丽认真地点了点头。人道主义,真是件好事。从她的表情,我们可以看出来,这几个字对她来说,只是一个空洞的概念,不过是一个词,只不过它的含义值得人们尊敬。谈话到这里就结束了。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他们心照不宣地想起从前的那些回忆。花园里人们聚在一起叫着,笑着,烧烤的烟雾缭绕,音乐从沿着墙根摆放的音响里传出来。在被人重新用粗泥刷过的墙角,还能依稀辨认出那次涨水留下的痕迹。
提奥拿着一些塑料杯回来,重新加入了三人之间的谈话,聊着一些有的没的。安托万仿佛看到他们回到了教堂广场前,回到了做圣诞弥撒的那个夜晚。然后,他又想起了与提奥的那次争端,想起他曾经散布的那些恶毒谣言……
他吞下一口红酒,眼睛看向了别处。
在博瓦尔这个地方,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1999年的年末。当时发生的一切已经属于他人生的另一个阶段,就连博瓦尔镇,也已经翻开了新的篇章。然而,雷米·德梅特的神秘失踪案依然悬而未决,只要一阵风起,就很有可能死灰复燃。当他像这样身处人群中时,总是不断地感受到一阵阵的威胁,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向他释放危险信号,让他浮想联翩,让他感到焦虑……
“安托万……”
他花了好几秒钟时间才认出瓦朗提娜来,这些年来,她可能每年都增重了一公斤。她转过身,不耐烦地对一个大喊大叫的小毛孩大叫道:“我跟你说,别喊了!”然后又激动地挥了挥手,就好像在赶走一只死缠滥打的黄蜂。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正在咀嚼着一小把薯片。她的丈夫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体型壮硕,像个屠夫,说话时露出一口坏牙。他即刻走过来把手放在瓦朗提娜的肩膀上,像是在宣示自己的主权。
就在安托万不停握住伸过来的手,不时地与遇到的人贴面亲吻时,提奥一直跟在他身边,似乎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却又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当他们目光交错时,提奥马上侧过身来跟他说道:
“我跟你一样,也觉得这些人很烦……”
“不,不是这样……”
提奥小声地笑起来。
“得了吧……他们就是一群蠢蛋……”
安托万对他的这种态度感到一些不适。确实,他也觉得自己离这里的世界很遥远,觉得这座城镇有些过于老旧了,所有东西一成不变,处处都显得有些逼仄,他厌恶这里却并不鄙视这里。而提奥从来都是一副屈尊低就的态度,他对这里表现出的蔑视之情,安托万也见怪不怪了。接着,他开始跟安托万夸夸其谈,说自己准备创立一家高新企业,说了半天,安托万也没弄明白是一家做什么的企业。他的谈话中,充斥着诸如专家体系、功能网络之类的东西,还夹杂着大量的英文词汇,安托万完全不知道他在讲什么。于是,他只能装作听进去的样子,就像那些没有掌握好某种语言,又懒得去理解意思的人,只是频频点头表示同意。艾米丽也回到了他们身边,但是她压根没在听他们之间的对话。男人之间的谈话,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然后他们再次在人群中分开,安托万喝起了酒。他感觉到自己喝得有点多了,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不胜酒力的人。
他答应了母亲,也遵守承诺来到了这里。然而他也提前打过招呼,不会待太久,所以现在也该走了。
想要走得自然,不引起别人的不满,就得掌握技巧,不可能跟所有人打招呼。他继续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做出得体的样子,然后漫不经心地走到栅栏边,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把酒杯放在桌上,走出去,把花园的门重新合上,然后终于长嘘一口气。
“你这就走了吗?”
安托万吓了一跳。
艾米丽正坐在矮墙上吸烟。
“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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