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1)(1/2)
献给帕斯卡利娜
致我的朋友卡米耶·特吕梅
奉上我的爱
1999年12月底,博瓦尔镇发生了一系列惊人的惨案,而这些案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数小雷米·德梅特的失踪案。在这个青山环抱,生活悠然的地方,一个孩子的突然失踪让人们大惊失色,当地居民甚至认为,这是灾难的前兆。
对处在悲剧中心的安托万来说,一切要从一条狗的死亡说起。这是一条黄白相间、瘦骨嶙峋、四肢修长的杂种狗。德梅特先生,也就是狗的主人,给它取名尤利西斯,不要问他为什么用一个希腊英雄的名字来给自己的狗命名,这是疑云满布的故事中的又一个谜。
德梅特一家是安托万的邻居。安托万当年十二岁,非常喜欢这条狗,因为他的母亲不允许他在家里养宠物。他从来没养过猫,没养过狗,甚至连仓鼠都没养过,母亲的理由是动物会把家里弄得过于邋遢。
每当听到安托万的呼唤时,尤利西斯总是兴冲冲地跑到栅栏前。它经常跟着小伙伴们一直走到池塘或是周边树林里。安托万独自去这些地方的时候,也总是会带上它。他时常惊讶地发现,跟尤利西斯说话,就像是在跟一个同伴倾诉。狗狗歪着脑袋,做出严肃又专注的样子,可是不一会儿就又跑开,像是在暗示,交心时刻到此结束。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安托万和班上的小伙伴们忙着在圣犹士坦高处的树林里造小木屋。这原本是安托万的主意,可是跟往常一样,提奥把这个想法据为己有,并以执行指挥官自居。他在小伙伴中间拥有至高权威,不仅因为他长得最高,还因为他是镇长的儿子。在博瓦尔这样的地方,阶级是很重要的事情(虽然人们早已厌烦了一遍又一遍地选举出同一个镇长,却又将他视为圣人,而镇长的儿子就是皇太子。这种在商贾之流中产生的阶级观逐渐蔓延至社会团体,又通过毛细作用,渗透到学校里)。提奥·韦泽是班上的恶霸,在同学们看来,这是很有魅力的表现。被父亲狠狠教训的时候(这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提奥常常骄傲地展示自己身上的淤青,好像那是为了反抗权威,不屈从大溜而做出的英勇牺牲。女生都很崇拜他,因此,男生们既怕他却又羡慕他,唯独没有人喜欢他。安托万既不与他争辩,也不嫉妒他。只要小木屋能建好,他就已经很开心了,至于做不做指挥官,他一点也不在乎。
然而,自从凯文生日那天收到一个ps游戏机以后,一切都变了。大家很快抛弃了圣犹士坦林区,全都跑到凯文家去了。凯文的母亲觉得,与其让孩子们在池塘边和树林里玩耍,还不如让他们在家里玩游戏,至少这样安全得多。安托万的母亲却反对这样的想法,她认为放任孩子们每周三窝在沙发上玩游戏,只会让他们越来越笨。所以,她严令禁止安托万参加这样的活动。安托万自然不依,倒不是因为热衷游戏,而是因为这样他就无法见到朋友们了。周三和周六,他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人。
于是他常常跟穆绍特家的女儿艾米丽待在一起。她也十二岁,一头卷卷的金发,颜色跟小鸡崽一样金黄,眼睛灵活生动,完全长了一副小妖精的模样。人们很难拒绝这样的人,就连提奥也爱上了她。可是,比起跟小伙伴们在一起,跟女孩一起玩,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安托万回到圣犹士坦树林,开始独自造木屋。这一次,他要把屋子建在离地面三米高的地方——一棵榉树的树杈上。这个计划得暂时保密,等朋友们玩腻了游戏机,重返树林之时,就能看到建好的树屋,届时这也将成为他的个人壮举。想到这,他的心里美滋滋的。
他废寝忘食地忙活着,经常跑到锯木厂,捡来雨布遮挡漏雨的地方,又捡来油布盖住屋顶,还找来一些布料作为装饰。他整理出一些空间用来存放这些宝贝,可是这些工作似乎没完没了。因为没有总体施工规划,他经常不知该如何继续进行下去。好几个星期以来,他满脑子只想着造树屋,这个计划几乎占据了他所有时间,也俨然成为一个公开的秘密。在学校的时候,他跟朋友们提起,准备给所有人一个垂涎三尺的惊喜,但是几乎没人理他。那时候,朋友们都在狂热地等待古墓丽影游戏新版本的问世,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
在安托万投身树屋建设的这段时间,尤利西斯就是他的伙伴,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可以陪着他。这让他想到,得给狗狗造个升降梯,这样它就能上树屋里去陪他了。于是他跑回锯木厂,找来一个滑轮,几段绳子和一些制造起降平台的材料。作为点睛之笔,这个承重起吊装置体现了他的雄心壮志,也花费了他好几个小时的调试时间,而其中大部分时间,用在了追狗这件事上。第一次升空尝试已然把它吓得够呛,而起降平台之所以能保持水平,完全是靠左边的一条木棍在调整角度。目前这个成果还不够令人满意,但是尤利西斯还是顺利地到达了树屋。在上升的过程中,它一直发出吱吱的惨叫声,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等安托万也上来以后,它便马上跑过来蜷缩在他身边瑟瑟发抖。安托万顺势抚摸着它,嗅着它身上的味道,尤利西斯也惬意地闭上了眼睛。下去的时候总是更容易,尤利西斯总是等不及升降梯完全落地,就已经跳到了地上。
安托万把从谷仓里搜刮来的家什全都带到了现场,一盏手电筒、一张毯子,以及一些用来读读写写的东西,有了这些,他几乎可以在这里自给自足地过上好一阵子。
千万不要因此而认为安托万从小生性孤僻。没错,他那时总是独来独往,可那也是情势所迫,因为他的母亲讨厌电脑游戏。他的生活圈子就这样被母亲的教条和法规框得死死的。库尔坦夫人对安托万的管教方式,既墨守成规又不乏奇思妙想。离婚后,她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桀骜不驯,跟很多单亲母亲一样,变成了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六年前,安托万的父亲借着一次换工作的机会,顺便把老婆也换了。因为工作调动,他去了德国,顺便给前妻送上了一纸离婚协议。布朗什·库尔坦悲从中来,但是,这样的反应却令人有些惊讶。他们夫妻俩从没好好相处过,安托万出生后,两人的房事也急剧减少。库尔坦先生离开博瓦尔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他总是雷打不动地给儿子寄来圣诞礼物,只不过它们永远与儿子的愿望相悖:八岁的时候收到的是给十六岁孩子的玩具,十一岁的时候收到的却是适合六岁的玩具。有一次,安托万去了他在斯图加特的家,父子俩像两只摆在橱窗里的搪瓷玩具狗一样,相看无言,度过了漫长的三天。从此以后,他们心照不宣,再也没有做过类似的尝试。库尔坦先生不太知道该如何生养孩子,就像库尔坦夫人不知道该如何跟丈夫相处一样。
这次沮丧经历使得安托万与他的母亲走得更近了。从德国回来以后,他就把沉重缓慢的生活节奏当成了他孤独和悲伤的来源,从此开始以一个新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生活。就像所有在他那个年纪的男孩一样,他自然而然地觉得,应该担负起照顾母亲的责任。不管他的母亲多么令人厌烦(有时甚至可以说令人无法忍受),他总觉得这是情有可原的:日常琐碎或缺衣短食,性格原因或是情势所迫……对安托万来说,母亲已经如此不幸,他万万不能让她过得更加悲惨。对此,他的立场永远坚定。
所有这些,再加上他低调不张扬的个性,使得安托万最终成为了一个郁郁寡欢的孩子,凯文ps游戏机的出现只不过是加剧了这种情况。父亲不在身边,母亲刻板严厉,而伙伴们又渐渐疏远,在这样一个三角地带里,狗狗尤利西斯自然就占据了中心位置。
所以说,这条狗突如其来的死亡,对于安托万来说,简直就是致命一击。
尤利西斯的主人德梅特先生是个沉默寡言、脾气暴躁的人。他的身体结实得像一棵橡树,乱蓬蓬的眉毛下长了一张犹如日本武士般愤怒的脸。他总是执著于自己应得的东西,从不轻易改变自己的观点,且十分好斗。博瓦尔有一家最重要的本地企业,“始于1921年的韦氏木偶工厂”,德梅特先生在这里当了一辈子工人,而他的职业生涯里,充满了擦枪走火的口角和激烈争吵。两年前,因为在所有同事面前扇了工头穆绍特先生一个耳光,他甚至还遭受过停职处罚。
德梅特先生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瓦朗提娜,在圣希莱尔的一家理发店当学徒,还有一个六岁的儿子雷米。小雷米对安托万怀着无限景仰,整天屁颠儿屁颠儿地跟在他身后。
不过不得不说,小雷米并不是个累赘。他完全继承了父亲粗壮结实的身材,一个未来的伐木工已经初现雏形。他可以跟着安托万很轻松地爬上圣犹士坦高地,甚至能一直走到池塘边。德梅特夫人认为安托万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小男孩,她这么想也确实不无道理。只要一有需要,她便会放心地把雷米托付给安托万。小雷米也因此在行动上享受着很大的自由。博瓦尔地方不大,同一个街区的人们几乎都互相认识。孩子们不管是在锯木厂旁边还是在树林里玩耍,在马尔蒙或者菲兹利埃尔旁边玩水,过往劳作的大人们总能顺便盯上一眼。
安托万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秘密。有一天,他把雷米带了过来,请他参观自己造的空中木屋。对于升降梯这项技术壮举,小雷米毫不吝啬地表达了他的赞美之情。他十分兴奋地乘着升降梯,上上下下好几次。接着,安托万严肃地跟他说,听着,雷米,这是个秘密,在完工之前,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小木屋的事。听明白了吗?我可以信任你吗?你可别跟任何人说哦。雷米吐了口唾沫,当即立下毒誓:如果我把这件事说出去,就马上下地狱。就安托万所知,他也确实守住了诺言。对于雷米来说,能够帮安托万保守秘密,就等于说他已经是大人中的一分子,他被当成了一个大人平等对待,所以他也证明了自己完全值得信任。
这一年的12月22日,天气十分温和,温度比起往年要高了好几摄氏度。
因为圣诞的临近,安托万也显得格外兴奋(他真心希望这次他的父亲认真地读了他的信,并如他所愿,寄来一个ps游戏机),但与此同时,他的孤单也比平日更甚了。
实在是熬不住了,于是他豁了出去,把小木屋的事告诉了艾米丽。
一年前,安托万学会了自慰,现在每天都要来上几发。好几次在树林里,他把裤子褪到脚踝,一只手靠在树上,一边想着艾米丽,一边发泄着自己的欲望。他突然意识到,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艾米丽。就像是为她筑了一个爱巢,他很想把她带到巢里去。
几天前,艾米丽陪安托万走到了树林里。她用疑虑的眼神打量着这个建筑,对这项民事工程的建造工艺嗤之以鼻。她原本是想来跟安托万调情的,但却难以想象要在三米的高空来完成这件事。艾米丽用食指绕着脖子边的一缕金发,扭扭捏捏了好一阵子,对她的反应,安托万显得颇为恼火。看到他似乎不那么情愿加入到她的调情游戏当中来,艾米丽只好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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