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云破月明 江湖留剑影 水流花谢 各自了情缘(2/2)
但见阳宗海越斗越狠,一招“长河落日”,剑光如练,唰地便向霍天都左肩刺来,这一招虚中套实,实中套虚狠辣狡猾,兼而有之,端的厉害。哪知霍天都兀然木动,待他剑尖离身数寸,看看就要沾衣之际,手腕倏翻,疾如闪电股地还了一招“金雕展翅”,拿捏时候,妙到毫巅,阳宗海这一招若然放尽,那就是将一条手臂送上给霍天都砍了。
阳宗海大吃一惊,料不到这一个陌生的少年,剑术竟是如此精湛,急急变招,再不敢丝毫轻敌。霍天都运剑如凤,鹰翔隼刺,每一招使出,都是攻敌之所必救,阳宗海虽然有一柄大内宝剑,竟然被他的凌厉攻势逼得只有防守的份儿,霍天都一剑紧过一剑,一点即收,前剑刚收,后剑又出,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阳宗海想尽办法要削断他的兵刃,但霍天都深得“快、狠、稳、准”四字剑诀的精华,一沾即走,一走即攻,两柄剑从不相交,已把阳宗海杀得有点手忙脚乱!
凌云凤看得又惊又喜,心中想道:“几年不见,想不到他的剑术竟然精进如斯。记得小时候与他在天山之上一同学剑,他立誓要继承父志,独创一家。我当时曾与他戏话:你若自成一家,我也要创出一派剑术专破你的。呀,现在他在别后第一次与我相见,见我的剑被人空手折断,不知他心中可在笑话我么”看一看地上的断剑,高兴之中又有几分惭愧。凌云凤是个心高气傲而且志在四方的女子,后来她与霍天都结了婚,由于性格的不同、两夫妻虽极恩爱,终于不能偕老,而在几十年后,她果然也创出一派剑术,这是后话,不在本书范围,暂且不表。
再看娄桐孙以分筋错骨手恶斗于承珠。于承珠这一年来,在师父身旁得到许多指点,剑术也大有进境,再加上她用的是玄机师祖的镇山宝剑,娄孙孙被她逼得离身一丈开外,分筋错骨手只能自保,根本就无法进攻。
官军的火把从孤山那边蜿蜒而来,有百数十名官军已在向栖霞岭上攀登,山顶上的大石仍是源源不断地滚滚而下,看来除了已经到来助战的霍天都与于承珠之外,还有高手帮忙,叶成林心中一动,想道:“莫非是张大侠也来了”想出去助战,却放心不下潮音和尚,于是先去察看潮音的伤势。
潮音和尚功力深厚,一时虚脱,过了片刻,便悠悠醒转,这时毕擎天也刚好醒转,他被娄桐孙捏碎了筋脉,但觉骨节剧痛,百骇欲裂,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睁开眼一看,突然见潮音和尚正坐在他的对面,两只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潮音和尚看清楚了是毕擎天,端的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捏起两只拳头,“嘿”的一声冷笑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嘿,你终须还是撞在洒家手上!”来不及跳起,便是一拳劈面捣去。
叶成林叫道:“师伯祖且慢动手!”潮音和尚正在气头,一拳打出,收也收不回来,忽听得有人笑道:“师伯,你真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也用不着为这厮生气啊!”但见微风飒然,白衣一闪,却原来是张丹枫到了!
张丹枫左手接着潮音和尚,右手按着毕擎天。潮音和尚道:“丹枫,你怎么啦”张丹枫微笑道:“我有话说。”两道眼光有如利剑,朝着毕擎天一笑说道:“听说你想向我讨彭和尚那份地图,与朱明天子一争天下,却怎的这样没有骨气,你将来有何面自见你去父亲于地下”
毕擎天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了进去,羞惭愧侮之极,一咬牙根,冷冷说道:“事已至此,不必多言,张丹枫,你就一剑把我杀了吧!”
张丹枫仰天大笑,倏地笑声一收,敛容说道:“我要杀你,也不待今天。想你毕家世代英豪,你曾祖毕清泉创立丐帮,你祖父毕凌虚助张士诚驱逐元兵,你父亲震三界毕道凡更是英雄盖世,武林共仰,你想想你的列祖列宗,当真一点也不知道愧悔么”
毕擎天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蓦地嚎啕大哭,跳了起来,就向大岩石一头撞去,却被张丹枫轻轻地把他救了回来,只听得张丹枫缓缓地说道:“你小时候我在官军手中将你救过一次(详见《萍踪侠影录》),今天之事,是你自己造孽,自作孽,不可活,按说不再救你了。但一来看在你祖父、父亲的份上,二来你毕家独门武功,丐帮世代相传的衣钵,也不当至你而绝!好吧,我便在官军手中,再救你一次!”
潮音和尚火气虽大,其实心肠极软,听张丹枫提起毕家历代的英雄,想起了毕擎天的父亲毕道凡正是他的最好朋友,更因为看见了毕擎天流了眼泪,那一对拳头早已不知不觉地收了回来,但仍是放心不过,问张丹枫道:“江山易改,品性难移,你不怕他再造孽么”
张丹枫道:“他受了这一次教训,料想不会再蹈覆辙了。何况他已被娄桐孙的分筋错骨手弄破了十一二条筋脉,这一身武功,已是废了。他今后只可以指点别人的武功,自己是不能再与别人斗胜争强了。”
毕擎天刚才全神贯注,听张丹枫对自己的处决。这时松了口气,想起自己已经残废时又觉周身剧痛,一粒粒黄豆般大的汗珠直淌出来。张丹枫掏出了一颗碧绿色的丹九,说道:“这是我自练的少阳小还丹,可以保得住你三天的元气,趁着我们给你挡着官军,你赶快从山后逃走吧!”
毕擎天叫道:“好,这次乃是死后重生,昨日的毕擎天算是埋到坟墓里了!”向张丹枫磕了三个响头,立即转身便跑。
众人目送他的背影下山,无不感叹。忽见小虎子蹦蹦跳跳地跑来,叫道:“又有一股官军上山来了。师父,你不去帮忙师叔么”原来云重、云蕾都与张丹枫同来,山上的石头,正是云重以金钢掌力推下去的。
张丹枫笑道:“等你师姐和霍大哥一会好吗你留心看看你霍大哥的剑法。”
阳宗海见张丹枫突如其来,早已慌了手脚,但被霍天都制了机先,无法脱身逼得死中求活,迭使险招,霍天都以静制动,以援制急,一口剑不疾不徐,却是紧紧封了阳宗海的退路,端的有流水行云,极得轻灵翔动之妙!张丹枫频频点首,对潮音和尚道:“从此之后,武林中又将多一剑派了!”
小虎子道:“于姐姐的剑术也不见得就输于他了。”小虎子因为第一次遇见霍天都之时,便遭他戏弄,故此对他总是不大服气。众人看时,只见于承珠的青冥宝剑霍霍展开,端的是柔如柳絮,翻若惊鸿,加上宝剑的光芒四射,与娄桐孙打得难分难解,两个人都似裹在精光冷电之中,看上去比霍天都的剑势还更要美妙好看。
张丹枫笑道:“你师姐这一年来进境甚速,大是不易,但霍天都的剑法已渐至融会贯通,独创一家之境,将来连我也未必比得上他。”凌云凤把眼看时,但见阳宗海忽地猛攻,剑起处,“怒涛卷空”“黄沙蔽日”,一连两招最凌厉的招数,剑光恍似渔翁撒网,一大片光网当头直罩下来,张丹枫笑道:“阳宗海情急拼命,更促其败。”话犹未了,只见霍天都绕身晃步,反踏洪门(中路方位),蓦然间舌绽春雷,大喝一声“撒剑”,只听得“当啷”一声,紫虹电射,阳宗海的那把大内宝剑,果然脱手飞去,霍天都飞身一掠,把宝剑抢到手中,阳宗海武功也确算高强,就在这一瞬之间,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落下山坡,如飞奔跑,张丹枫哈哈大笑,说道:“宝剑易手。从今之后,天下四大剑客也换了新人!”
于承珠见霍天都得胜,自己与娄桐孙却仍是相持不下,心中焦躁,蓦然间剑法一变,使到疾处,一片青光挥霍,连人影也淹没在剑光之中,娄桐孙渐感难以应付,但他功力究竟比于承珠尚胜一筹,掌指兼施,每每将于承珠的剑点震歪,到了紧张关头,便突然运用一两招极精妙的分筋错骨手法,阻碍于承珠的攻势,小虎子叫道:“师姐,你号称散花女侠,为什么不用金花暗器”话声未停,只见于承珠反手一剑,在剑光耀眼之中,三朵金花已是电射而出。
娄桐孙身回势转,第一朵金花贴着肋旁,倏然穿过,挥袖一拂,纵身一跃,二三两朵金花一被拂落一被闪开。于承珠冷冷笑道:“看你能闪得几时”越打越狠,接连打出了三十六朵金花,但见金花交织,满空飞舞,飞来飞去,互相碰击,或走直线,或走弧形,竞无一朵跌落地上,而且三十六朵金花,分打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认穴之准,毫不混乱,妙到毫巅!张丹枫也暗暗叫好。原来于承珠这个“金花打穴”的手法,除了得自云蕾传授之外,还参悟了西域异人阿萨玛的金球手法,除了功力稍差之外,已是青出于蓝,在师母之上了。
娄桐孙在三十六朵金花包围之下,像煞一只无头苍蝇,乱飞乱闯,忽地里一声惨叫,前心后心膝盖脚踝一连中了七八朵金花。张丹枫叫道:“珠儿,可以住手了!”
于承珠的金花暗器不但可以打穴,而且花瓣锋利,赛如匕首,住手一看,但见娄桐孙已成了一个血人。张丹枫道:“看在你师父份上,饶你不死,还不快走!”娄桐孙一跷一拐地奔下山坡,他的琵琶骨已被打穿,膝盖的筋脉也给削断,像毕擎天一样,这身武功亦已废了。
这时官军已汇集了数百人攻上山头,盘天罗挥舞锯齿长鞭,首先攻到,张丹枫道:“这是一个浑人,小虎子,你给我打他几个嘴巴,叫他快滚!”盘天罗听得张丹枫说话的声音,已先慌了,但见小虎子果然扬手来打他的嘴巴,怒气又生。锯齿鞭霍地一扫,要将小虎子拦腰卷倒,哪知鞭梢刚起,手腕关节忽地一阵酸麻,力不从心,竞被小虎子狠狠的打了两巴掌,啪啪两声,两颗门牙竟然打折。小虎子在贵州苗疆之时,曾被盘天罗欺侮,这时仗着师父暗助,得以亲手报仇,快意之极,大声叫道:“我师父叫你快滚,还不滚么”啪的又是一记嘴巴,这一记打得更重,打得盘天罗果然抛了长鞭,抱头疾滚,小虎子乐得哈哈大笑。
张丹枫率领众人前去与云重、云蕾会合,拔起了十几棵大树,在山上滚下,云重又施展了金刚大力手法,推倒了几块大岩石,那些官军只恨爹娘生少了两条腿,避之唯恐不及,哪还敢再攻上山头。
张丹枫等一行人立刻从后山逃走,栖霞山距离叶成林所住的九溪十八涧不过二三十里路,走到了杨梅坞时,刚好是三更时分,众人放慢脚步,霍天都与凌云凤握手并肩,互问别后之情,当真是恍如隔世。
叶成林与于承珠相聚,也自有一番感慨,但觉心事如麻,不知从何说起。于承珠正想问他在屯溪的情形,叶成林却光问她道:“你可知道铁镜心的下落吗”于承珠眉头一皱,道:“刚一见面,你为什一么就提起他来,讨厌死了!”叶成林怔了一怔,低声说道:“要不是铁镜心,我与凌云凤姐姐都不能与你相见了。”将铁镜心救义军脱险的经过,详详细细,一一说给于承珠知道,于承珠呆了半晌,道:“想不到他能够这样。嗯,这还像是一个人!我本来是当他死了,现在我倒希望他能够活着。”叶成林本以为于承珠对铁镜心的侠义行为会有一番赞叹,见她如此,殊出意料之外,但所得于承珠幽幽地叹了口气,退:“在杭州之时……”张丹枫忽地插口笑道:“知人论世,若是功能掩过,那么偶然的失足,那就不提也罢。嗯,成林,你真的想见铁镜心么”叶成林大喜道:“师叔,你知道他的下落”张丹枫笑道:“你们今晚安心地睡一觉,明日我便带你们去见他。”叶成林喜出望外,于承珠更是惊疑不定,想不到师父有什么神通。但她素来最信服师父,师父既然这么说,那么明天就一定能见着铁镜心。
这一晚于承珠和凌云凤联床夜话,她们二人,情同姐妹,无话不谈。凌云凤听说霍天都得到张丹枫指点剑术要诀,上乘心法,十分欢喜,再听到铁镜心在杭州曾向娄桐孙泄漏义军的军清,又不禁大骂铁镜心的糊涂,但骂完之后,却又笑道:“铁镜心经过这次教训,也未尝无益。这次他来救义军脱险,大家就很感激他,张大侠说得好,知人论世,若是功能补过,那么偶然的失足,也就不必再提了。嗯,我看他对你倒是情深一片呢。”于承珠叹了口气道:“师父是有意隐恶扬善,我看铁镜心这个人,不是一次两次的教训所能改变的。我总是感到,他终究不是和咱们一个路子的人,这次也并不见得是偶然的失足呢。”于承珠可算得是最看得透铁镜心的人,想起往日诸般情事,心头不觉惘然,辗转反侧,将近天亮,才和上眼睛。
一觉醒来,只听得小虎子吱吱喳喳地和人谈话,起来一看,却原来是沐磷。沐磷叫道:“承珠姐姐,你果然在这儿。你看我是不是长得高了”于承珠奇道:“你怎么来到这儿你姐姐好吗”沐磷道:“我姐姐等着你呢,不过师父吩咐,叫我先带你看铁镜心去。”于承珠叫道:“什么,你带我去看铁镜心”小虎子未曾回答,张丹枫已走出来招手笑道:“珠儿,师父没骗你吧,我说今天能见着铁镜心就一定能见着铁镜心。”
原来沐国公见铁镜心久久不回,放心不下,另外派人进京奏禀皇帝,说是大理之事,铁镜心帮他处理,乱子得以不至闹大,因此保奏铁镜心做他的参军,沐燕、沐磷也跟了专使进京,打听得铁镜心已在杭州被押,立刻请朝廷的大臣保释,那时张骥的奏折还未到京,大学士(相当宰相职位)杨宣是张骥的亲戚,和沐国公又是至交,立刻斡旋此事,将张骥的奏折留下不发,写了一封详细的信给张骥叫他卖沐国公的人情,张骥当然奉命唯谨,在御旨未到之前,便将铁镜心转移一个地方软禁,极为优待,张丹枫耳目众多,他一到杭州就知道这个消息,这时沐燕、沐磷也已到了杭州,带来了确实的消息,说是皇帝已准予所请,就派沐国公的专使来传递御旨,这一两日便会到杭州来迎接铁镜心,沐燕、沐磷住在杭州抚衙,张丹枫悄悄去会他们,于承珠一点也不知道。
这些变化铁镜心也不知道,他本来被囚在六和塔,忽然有一日张骥派了杭州知府将他接出来,安顿在钱塘江畔的一幢别墅内,锦衣玉食,极为优待,铁镜心向知府询问,知府只是叫他安心静养。铁镜心一切行动自由,本来可以逃跑,但他怕连累父亲,而且他也抱了决心,要为于承珠牺牲,所以也只好怀着闷葫芦在杭州知府的别墅内静养。
这一日铁镜心起得很早,屈指一算,搬到这儿来已经有四五天了,什么消息也没有。铁镜心也烦得很,走出小楼,倚栏远眺,北望是林木郁瀚的凤凰山,南望是晴空一碧的钱塘江,铣镜心叹了口气,朗声吟道:“江山如画人何在问花无语水空流!”楼前的几树碧桃蓓蕾已绽,看来用不了几天,就将开满枝头了。江南的春天来得早,寒冬方过,园子内已是春意盎然。
可是铁镜心的心中却是异样地阴冷,他眼看桃花,耳听江潮,陡然间又想起了于承珠来,想起了在波涛汹涌的长江,和她第一次相逢的情景,而眼前的钱塘江却是这么平静。“哎,我这样为了她,她可知道,今生今世,难道我就是这样地和她永诀了么”他知道只待御旨一下,他的命运就决定了,他也曾抱过万一的希望,希望皇上会念及他的父亲是前朝老臣,对他从宽发落,但想到自己所犯的罪名是如此严重,这希望又像无边一闪的彩虹,迅即消失了。
忽听得有轻轻的脚步声走上楼梯,铁镜心回头一望,只听得一个极捻熟的声音轻轻唤道:“镜心!”铁镜心心弦颤动,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子,心情才稍稍平静下来,叫道:“承珠,你是怎么来的”
于承珠道:“叶成林将你的事都告诉我了。”铁镜心秀眉一展,道:“我拼着舍了性命,将他从九死一生的境地之中救了出来,他都告诉了你么。”于承珠道:“没有一点遗漏。倒是我将你在杭州所做的事情瞒了他了。他们对你很是感谢。”
铁镜心“嘿嘿”一笑;道:“承珠,要不是为了你,我才懒得理会他呢。承珠,你那封信骂得我好惨,现在你总该看清楚了我铁镜心是怎样的一个人物了吧”于承珠道:“不错,经过了这一会,我是看得更清楚了。你怕我看不起你,更怕天下英雄耻笑,说你出卖朋友,因此你总算做出了一桩好事。你有点糊涂,却也还算得是有点正义感的读书人。”铁镜心好像泄了气的皮球,愤然说道:“就仅仅是这样吗”于承珠笑道:“你要我把你说成是一个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大英雄大豪杰么”
铁镜心傲然冷笑道:“不敢,不敢,我当然不是什么英雄豪杰,但叶成林要不是我,他早已被官军所俘,现在在监牢里将是他而不是我了。”于承珠眉头一皱,正容说道:“要不是你做了这件事情,我还会将你当作一个人看待吗要不是你泄漏了义军的军情,他们也不至于一败涂地,镜心,一个自傲的人也应该是一个善于自责的人!”这一瞬间,只见铁镜心倏然变了颜色,他想不到于承珠此来,竟然并没有表示什么感激,却是向他说出这一番说话。
过了半晌,铁镜心冷笑道:“难道他们这一群草莽英雄,乌合之众,弄到今天这个样子,就完全是为了我铁某人”于承珠道:“当然不是完全为你,可是你泄漏军情,也正是像落井投石一般,义军在危难之际,你却帮皇军推了他们一把!”铁镜心气道:“我做的事情,样样都是为了你。我也不知我还有几天性命,你却在我临死之前,特地跑来向我责备。”
于承珠微微一笑,道:“镜心,我是为了你好,可怜你却不懂。不过,你可以放心,你死不了。非但死不了,还会有大官做,这是我师父探听到的确实消息,再过一会,就会有人来接你了。”铁镜心这一喜非同小可,但却尽力抑制着不让它流露出来,他还要做最后的挣扎,想获得于承珠的心,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纵算你这消息是真,我死不了,但总也可以表明,我为了你,不惜去死!”于承珠道:“所以我今日才来看你。哎,镜心,可怜你总是不懂。如果我称赞你,过份地将你捧上三十三天,那就是反而累了你了。看来咱们终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铁镜心从她温柔的声音中听出了凄凉惋惜,心头一片茫然,又叹了口气道:“我真是不懂。承珠,每次我和你见面,你都似乎比上一次又变了,越来越变得使人难于理解了,越来越变得令我感到你好像是一个陌生人了!”
于承珠怜悯地看他一眼。钱塘江早潮方起,眼光看出楼外,但见海鸥三五,正随着潮头上下,逐浪飞翔。铁镜心道:“承珠,你可还记得咱们在长江共度的时刻,也有这样的拍岸惊涛,逐波海燕”于承珠点点头道:“不错,钱塘江虽然不及长江浩荡,但两者都流到大海之中。”于承珠的思想跑得太快,铁镜心跟她不上,许久许久还会不过意来,只是喟然叹道:“过去的日子真像江水一样,一流过去就不会回来。承珠,我真不懂得你为什么与我越离越远”
于承珠凄然一笑,忽地说道:“你瞧,懂得你的人来了,我该走啦。”铁镜心愕然回顾,只见沐燕笑盈盈地跑上楼来,迎着铁镜心笑道:“晤,这里的景色还居然不错哩。不过昆明春日,比这里更佳,这个时候,桃花、李花、蝴蝶花想来都已开了。镜心,我爹爹已将你保释了,专使带了御旨,马上就来,你与我一同到昆明去吧。嗯,于姑娘,师父和叶大哥都在下面,怎么,你不多留一会儿,就要走了。”于承珠笑道:“你们在这楼头赏赏花吧,我不打扰你们了,嗯,这园中什么花草都有,就可惜没有大青树。”铁镜心目送她下楼而去,只见叶成林在一棵大树旁边,正在向他招手。铁镜心心中一酸,几乎也想追下楼去,但却还是给沐燕的轻颦浅笑留下来了。
沐燕将前因后果说清,铁镜心这才恍然大悟自己为什么被移到别墅中备受优待,问道:“我爹爹呢”沐燕道:“家父久仰今尊大人的道德文章,也已请准皇上,将他接往昆明去了。”铁镜心感激之极,想道:“原来沐家父女对我这样体贴入微。我的才学到底还是有人赏识!”
沐燕目注房中,抿嘴笑道:“你的东西这样凌乱,咱们就要走啦,我替你收拾收拾。”铁镜心不知不觉地跟她入房,只见沐燕拈起一张词笺,笑道:“原来你还有兴致填词。”轻轻念道:“望里春山接翠微,无情风自送潮归,钱塘江上怅斜辉。我以江潮来又去,君如鸥鸳逐波飞,人生知己总相违。”铁镜心尴尬一笑,说道:“囚居郁郁,用坡老词意填了这一阙‘浣溪沙’调,教你见笑了。”原来他这首词乃是怀念于承珠的,这时心中却是想道:“我把于承珠当作我的知己,她却并未把我当作知己。哎,只怕天下之大,只有这位沐小姐才是我的红颜知已了。”
沐燕盈盈一笑,说道:“小妹不辞班门弄斧之诮,用韦庄词意,也来填一阙浣溪沙,请你指正。”就接在铁镜心词稿下面,挥笔写道:“酒冷诗残梦未残,伤心明月倚栏干,思君郁郁锦衾寒。咫尺天涯凭梦接,忆来唯把旧诗看,几时携手入长安”韦庄是唐朝秀才,后来奉使入蜀,被前蜀王王建留在四川做“记室”,沐燕用韦庄词意填向,不但曲曲折折地表达了她的心事,而且是劝铁镜心学韦庄一样,既然在中原不得志,那就不如到云南去佐她丈亲。铁镜心读了此词,暗暗称赞沐燕的聪明,手捧词笺,正待说话,但见沐燕回眸一笑,两人心意相通,一切的话都不必再说了。
过了半晌,沐燕说道:“他们都在下面,你不下去和他们见见么”铁镜心与沐燕步出楼头,只听得沐磷大叫大嚷道:“姐姐,你快向承珠姐姐道喜,咱们快要喝她的喜酒啦。”原来沐磷从小虎子口中,探听到千承珠已由张丹枫作主,与叶成林的婚事定了。沐磷有点失望,但却是高高兴兴地大叫大嚷出来。
沐燕笑道:“是么”但见于承珠满面飞红,道:“你听这小鬼头乱说,沐磷,你等着先喝你姐姐的喜酒吧。嗯,我得回去见师父啦,你们不必下楼相送了。”铁镜心倚楼凝望,只见叶成林已与于承珠走出园门,向他挥手道别了。铁镜心有些惆怅,只听得沐燕娇声说道:“东西收拾好了,咱们也该走啦!”正是:
惆怅晓莺残月梦,梦中长记误随车,此中情意总堪嗟!
大树凌云抗风雪,江南玫瑰簇朝霞,各随缘分别天涯。
<center>(全书完)</cen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