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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根本就不谈比赛规则(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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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秋川真理惠回去后,我再度折回画室。打开所有照明,满房间细细找了一遍。但古铃哪里也没找见——它消失去了哪里。

最后看见铃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上星期日秋川真理惠第一次来这里时,她拿起板架上的铃摇晃来着,又放回了板架。当时的事我记得很清楚。后来见到铃没有?我想不起来。那一个星期我几乎没进入画室,画笔也一次没拿。我开始画《白色斯巴鲁男子》,但全然进退维谷。秋川真理惠的肖像也还没有着手,进入所谓创作瓶颈。

而不觉之间铃消失了。

秋川真理惠穿过夜间树林时,从小庙后头听见铃声传来。莫非铃被谁放回那个洞里了?我是不是应该这就去洞那里确认一下铃声是否实际从那里传来?

却又无论如何也没有心绪这就一个人踏入暗夜中的杂木林。这天始料未及的事纷至沓来,我多少有些累了。不管谁怎么说,今天一天份额“始料未及之事”的分配应该已经完成。

去厨房从电冰箱取出几块冰放进杯中,往上面倒入威士忌。时间才八点半。秋川真理惠可平安穿过树林、穿过“通道”返回家中了吗?估计没问题,不至于有值得我担心的事情发生。按她本人说法,那一带她从小就一直作为游乐场来着。那孩子比外表有主见得多。

我不紧不慢喝了两杯苏格兰威士忌,嚼了几块椒盐饼干,然后刷牙睡觉。或者半夜被那铃声叫醒也未可知,如以往那样在下半夜两点左右。没办法,到时再说吧!但最终什么也没发生——大概什么也没发生——睡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半,一次也没醒来。

睁眼一看,窗外正在下雨。预告理应到来的冬天的冷雨,安静执著的雨,下法同三月妻提出分手时下的雨十分相似。妻说分手时间里,我大体背过脸观望窗外下的雨。

早餐后我穿上塑料雨披,戴上雨帽(两样都是旅行途中在函馆体育用品店买的),走进杂木林。没有撑伞。我绕到小庙后头,把盖在洞口的板盖挪开一半,用手电筒往洞里仔细探照。里面空空如也。没有铃,没有骑士团长。但为慎重起见,我决定利用竖在洞里的梯子下到洞底看看。下洞是第一次。金属梯由于身体的重量每走一步都弯一下,发出让人不安的吱呀声。但归终什么也没找到。仅仅是个无人洞。圆得很漂亮,乍看像是井,但作为井直径过大。若以汲水为目的,无需挖这么大口径的井。周围石块的砌法也一丝不苟,如园艺业者所说。

我长时间一动不动站在这里思来想去。头顶有切成半月形的天空出现,没有多少闭塞感。我关掉手电筒,背靠幽暗潮湿的石壁,闭目倾听头上不规则的滴雨声。自己也不大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但反正我在这里围绕什么思来想去。一个想法连上另一个想法,又和一个不同的想法连在一起。但怎么说好呢?这里有的总好像是离奇的感觉。又怎么说好呢?简直就像自己被“想”这一行为本身整个吞噬进去。

一如我带着某种想法活着行动着,这个洞也在思考着,活着行动着,呼吸着伸缩着。我有这样的感触。我的思考同洞的思考在这黑暗中似乎相互盘根错节,让树液你来我往。如自己与他者融在一起的颜料那样混浊,界线越来越扑朔迷离。

不久,我被一种感觉——周围石壁渐渐变窄的感觉袭上身来。心脏在我胸间发着干涩的声响一张一缩,甚至心脏瓣膜一开一闭的动静都好像听见了。自己仿佛正在接近死后世界那种阴冷的气息就在这里。那个世界绝非给人以厌恶感的场所,但现在还不应该去。

我猛然回过神来,切断径自行动的思考。我重新打开手电筒四下探照。梯子还立在这里。头顶可以看见和刚才同样的天空。见了,我放心地舒了口气。我想,即使天空没有了梯子消失了也没什么奇怪。这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我紧紧抓着梯子一格一格小心往上爬去。爬上地面,两腿站稳淋湿的地面,这才好歹得以正常呼吸。心脏的悸动也逐渐停止下来。之后再次往洞里窥看,用手电筒光照遍所有边边角角。洞恢复一如往日的洞。它没有活着,没有思考,墙壁也没有收拢变窄。十一月中旬的冷雨静静淋湿洞底。

我把盖子盖回,上面摆上镇石。照原样准确摆上石块,以便谁再挪动了马上即可了然。而后戴好帽子,折回刚才走来的路。

问题是,骑士团长究竟消失到哪里去了呢?我在林中路上边走边想。一晃儿两个多星期没见到他的身影了。而奇异的是,他这么久没现身多少让我感到有些怅惘。纵使莫名其妙的存在,纵使说话方式相当奇妙,纵使从哪里擅自观看我的性行为,我也还是在不知不觉间对这佩一把短剑的小个子骑士团长怀有了类似亲近感的感情。但愿骑士团长身上别发生不好的事。

返回家中,走进画室,坐在平时的旧木凳上(想必是雨田具彦作画时坐的凳子)久久凝视墙上挂的《刺杀骑士团长》。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我往往这样没完没了地看这幅画。百看不厌。这一幅日本画本应成为某座美术馆最重要的藏品之一才是。而实际上却挂在这狭小画室简陋的墙壁由我一人所有。以前也没触及谁的目光,藏在阁楼里。

这幅画在诉说什么,秋川真理惠说,简直就像小鸟要从小笼子里飞去外面的世界。

越看这幅画,我越觉得真理惠一语中的。确实如此。看上去确实像有什么正拼命挣扎着要从那囚禁场所脱身而出。它在希求自由和更为广阔的空间。使得这幅画变得如此强有力的,是其中的坚强意志。鸟具体意味什么呢?笼具体意味什么呢?尽管都还没有了然于心。

这天我想画什么想得不得了。“想画什么”的心情在自己体内逐渐高涨,简直就像晚潮汹涌扑岸。不过画真理惠肖像的心情还没有形成,那还太早。等到下星期日好了。而且,让《白色斯巴鲁男子》重新上画架的心情也没能上来。那里——如秋川真理惠所说——潜伏着某种危险的力。

我已经以画秋川真理惠的打算把新的中号画布准备在画架上。我在画架前面的木凳弓腰坐下,目不转睛久久盯视上面的空白。但没有涌起那里应画的意象。不管看多久,空白仍是空白。到底画什么好呢?如此冥思苦索之间,终于碰到此刻自己最想画的画图。

我从画布前离开,取出大型素描簿。我坐在画室地板上,背靠墙,盘腿,用铅笔画石室画。用的不是常用的2b,而是hb。杂木林中石堆下出现的那个不可思议的洞。我在脑海中推出刚刚看过的场景,尽量详细描绘下来。画近乎奇妙地密实砌成的石壁,画洞口周围的地面,画那里如铺了一张美丽图案的湿乎乎的落叶。遮掩洞口的那片芒草被重型机械的履带碾得匍匐在地,一片狼藉。

画这画的过程中我再次陷入奇妙的感觉,恍惚自己同杂木林中的洞融为一体,那个洞无疑期盼被我画下来,被画得毫厘不爽。为了满足它的期盼,我几乎下意识地手动不止。这时间里我感觉到的是没有杂质的几近纯粹的造型喜悦。过去多长时间了呢?蓦然回神,素描页已被黑色铅笔线条涂得满满一片。

去厨房倒了几杯冷水喝,热了咖啡倒在马克杯里,拿杯折回画室。我把打开的素描簿放在画架上,从离开些的位置坐在凳上再次看这幅素描。树林中的圆洞无比精确地活生生出现在画中,看上去洞真正有了生命。或者莫如说,较之现实中的洞,更像是活物。我从凳上下来,凑近细看,又从不同角度看。我发觉,它令人联想起女性的隐秘部位。被履带碾碎的芒草丛看上去同阴毛毫无二致。

我独自摇头,不能不苦笑。完全是画成画的弗洛伊德式解释。岂不应了那方面的大头评论家似的腔调?“令人想起宛如孤独女性性·器官那样的地面幽暗的洞穴,看起来仿佛作为从作者无意识领域中浮现出来的记忆与欲·望的表象而发挥功能。”低俗!

尽管如此,树林中那个奇异的圆洞同女性隐秘部位产生关联这一念头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因此,当稍后电话铃响起的时刻,一听声就猜想是人妻女友打来的电话。

实际上也是她的电话。

“嗳,忽然有了时间,这就过去可以的?”

我觑了眼钟:“可以可以,一起吃午饭什么的好了!”

“买点儿能简单吃的东西过去。”她说。

“那好啊!一大早就一直工作,什么都没准备。”

她挂断电话。我去卧室整理床铺。拾起床上散乱的衣服,叠好收进衣柜抽屉。洗了洗碗槽里的早餐碟碗收好。

接着去客厅把理查德·施特劳斯的《玫瑰骑士》(乔治·索尔蒂指挥)的唱片一如往常放在唱机转盘上,在沙发一边看书一边等女友到来。随即倏然心想,秋川笙子到底看的什么书呢?到底看哪一种类型的书看得那么入迷呢?

女友十二点十五分赶来。她的红色迷你停在门前,怀抱食品店纸袋的她从车上下来。雨仍在悄无声息地下着,但她没有撑伞。身穿黄色塑料雨衣,头戴雨帽,快步走了过来。我打开房门,接过纸袋,直接拿去厨房。她脱去雨衣,下面穿的是鲜绿色高领毛衣,毛衣下一对乳··房隆起动人的形状。虽然没有秋川笙子的乳··房大,但大小程度适中。

“从早上一直工作?”

“不错。”我说,“不过不是受谁之托,是自己想画什么。兴之所至,乐此不疲。”

“任其徒然。”

“算是吧。”我说。

“肚子饿了?”

“啊,没怎么饿。”

“那好,”她说,“午饭不放在下一步?”

“好好,当然。”

“为什么今天干劲这么大呢?”她在床上稍后问我。

“为什么呢——”我说。也许因为从早上就闷头画地面开的那个直径约两米的奇妙洞穴的关系。画着画着,觉得颇像女性生殖器,于是性欲被多少刺激起来了……无论如何这话不能出口。

“好些天没见你了,所以强烈地需要你。”我选择较为稳妥的表达说。

“那么说真让我高兴。”她用指尖轻抚我的胸口说。“不过,实际上不是想抱更年轻女孩?”

“没那样的想法。”我说。

“当真?”

“想都没想过。”我说。实际也没想过。我把和她的性·爱作为性·爱本身加以纯粹享用,根本没想找除她以外的什么人(当然,同柚之间的那一行为另当别论,那完全是另一种构成)。

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不把现在画秋川真理惠肖像的事告诉她。因我觉得以十三岁美少女为模特画画这点,说不定微妙刺激她的嫉妒心。无论怎样的年龄,对于所有女性来说都无疑是微妙的年龄。四十一岁也罢,十三岁也罢,她们都总是面对微妙的年龄。这是我从迄今经历的少许女性中切身学得的一个教训。

“对了,不认为男女之间的关系总像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她说。

“不可思议?如何不可思议?”

“就是说,我们这么交往着——尽管前不久刚刚认识,却这样整个赤身裸·体搂在一起。毫不设防地、毫不害羞地。这样子,想来不是不可思议的?”

“或许不可思议。”我静静认可。庆余年小说

“嗳,作为游戏考虑一下好了!虽说不纯属游戏,但类似某种游戏。如果不这么考虑,情理就讲不通。”

“考虑考虑。”我说。

“那,游戏要有规则的吧?”

“要有。”

“棒球也好足球也好,都有一本厚厚的规则手册,上面分门别类写着五花八门的琐碎规则。裁判员和选手们都得牢牢记住才行。不然比赛就不成立。对吧?”

“正解。”

她在此停顿片刻,等待我把那一场景深深植入脑海。

“这样,我想说的是,我们有没有曾就这游戏规则好好商量过一次。有的?”

我略一沉吟说道:“我想大概没有。”

“但现实当中我们是按照某种假想规则进行这一游戏的。是吧?”

“那么说来,或许是那样的。”

“那可能就是这么回事,我想,”她说,“我按照我知道的规则进行游戏,你按照你知道的规则进行游戏。而且我们本能性地尊重各自的规则。只要两人规则不相撞而带来麻烦的混乱,这一游戏就得以顺利进行。大约是这样的吧?”

我就此思量片刻。“或许是那样的。我们基本尊重各自的规则。”

“但与此同时,我在想,同尊重或信赖什么的相比,恐怕更是礼仪问题。”

“礼仪问题?”我重复她的话。

“礼仪很重要。”

“的确怕是那样的。”我予以认可。

“不过,假如信赖啦尊重啦礼仪啦不再正常发挥作用,双方的规则相互冲撞,游戏不能一帆风顺的时候,那么我们就不得不中断比赛,商定新的共同规则。或者必须直接停止比赛,退出赛场。而选择哪一个,无需说,就是重大问题。”

那正是我的婚姻生活中发生的事,我想。我们直接中止比赛,悄然退出赛场,在三月一个冷雨飘零的星期日午后。

“那么,”我说,“你是希望在这里就我们的比赛规则重新谈一谈?”

她摇头道:“不,你什么都不懂。我所希望的,是根本就不谈游戏规则,一概不谈。正因如此,我才这样在你面前一丝不挂。这样无所谓的?”

“我倒是无所谓。”我说。

“最低限度的信赖和尊重,尤其礼仪!”

“尤其礼仪!”我重复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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