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两角(2/2)
第二次计划实行前,他着实有点儿忐忑。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若他的乔装太过异常的话,妻子说不定会突然惊觉而大呼小叫的。所以,这次他进门时并没有乔装,也没粘上假胡子。好了,这下子灯也关了,钻进被窝,确定妻子已睡着之后,他便趁着妻子意识朦胧之际,以假胡子稍稍触碰一下妻子,之后假装已经睡着,把绣有同样姓名缩写的手帕留下,再顺利溜出家门,这次居然又成功了。第二天早晨的情况和上次差不多,只是妻子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t假意的嫉妒也更变本加厉。
接二连三地重演过后,t的演技越发娴熟。事到如今,对妻子来说,确有一个陌生男子,数度把刻有相同姓名缩写的烟盒和手帕遗落在她枕畔,与此同时,两人的心态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之前的故事说穿了不过是笑话,可是接下来话题会变得相对严肃。这个故事多少带点发人深思的意味,人心,是如何脆弱,又是如何多变。
最先发生变化的是妻子。妻子本是相当本分的妇道人家,但女人心果然是海底针,对于伪装的t,她竟然渐渐地相信那真是另一个男人,并对这位莫须有的男人流露出好感。这种心理说来相当不可思议。不过,以前的书上常有这种例子。总之,夜夜与陌生男人偷情,对她而言,想必已成了一种浪漫童话吧!
对于乔装的t每每留下的证物,她亦瞒着丈夫t藏了起来。不仅如此,对于乔装的t,自从她确定那并非丈夫后,便跟他轻声细语起罪恶的私语:“你啊,不知是何方神圣,素昧平生的你,为什么会来到我身边,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但是,你的体贴温存已令我永难忘怀,你没来的夜晚甚至让我感到寂寞。下一次,你什么时候来呢?”得知妻子变心(虽然这么说也有点儿奇怪)时,t的内心,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矛盾。
从某种层面上说,这个结果完全实现了t最初的的目。只要计划顺利进行便可逮住妻子的把柄,这等于是跟他的放荡扯平了,从此再也不用对妻子感到内疚。若照他原先的计划,应该在这时就此打住这畸形的游戏,趁机将乔装的那个他永远埋葬才对,如此一来,自然也不必担心那本就不存在的人物会留下任何后遗症,t打一开始便如此盘算。
可是,事到如今,他的心境已陷入当初完全没有意料到的极度混乱中。纵使,纵使那是虚拟人物,妻子会爱上他以外的男人这个意外的事实还是令他深受打击。借由谎言衍生的嫉妒到了必须严肃面对的境地,如果这种心情可以称为嫉妒的话。问题在于他完全没有对手,究竟该嫉妒谁才对?妻子并未和t之外的男人有过肌肤之亲。尴尬的是,他的情敌,说穿了就是他自己。
好了,如此一来,以前他不怎么珍视的妻子如今也成了无人能取代的宝贝,一想到这个宝贝妻子被别人(正确说来其实是自己)抢走,他就气得直咬牙。妻子整日魂不守舍地耽于怀想,啊,眼前的她八成正在想另一个男人。想到这里,他简直忍无可忍。t犯下了无可挽回的大错,落进自己设下的陷阱。
就算贸然停止乔装,事到如今也于事无补。他们夫妻之间不知不觉中产生了微妙的隔阂。妻子变得郁郁寡欢,想必是在挂念那名已然消失的男人,t看了不禁感到痛苦。同时,一想到妻子如此念念不忘的男人其实是另一个自己,又顿时有点儿沾沾自喜。
索性一五一十都告诉妻子吧,可是那样做的话,他多少有点儿不情愿。原因之一是自己愚蠢的行为羞于告人,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其实也是主要的原因,有生以来他首次体验到暗恋的无上乐趣,这令t念念不忘。他认为,自己借由这次事件感受到了真正的爱情。原本不过是世间平凡无奇的妻子,原来在她的心底深处潜藏着如此强烈的热情,t不觉大感意外。随着以虚构男人的身份与妻子偷情的次数越来越多,t对妻子的爱恋越发强烈。事到如今,他哪儿开得了口坦承一切都是虚假的呢?
不过,这种双重生活若要持续下去不仅麻烦,也有被妻子识破的危险。到目前为止,他向来都是选择深夜,在昏暗的灯下甚至在灯也没开的黑暗中相见。加上每次他都准备了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基本上用不着担心露出破绽,只是这种不正常的幽会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如此一来,t只有三条路可以选择:第一就是将虚构人物就此埋葬;第二是坦承这是他这一阵子全心投入的游戏;而第三,其实很怪异,就是让妻子已彻底失去兴趣、留在这世上已无用的t退出舞台,索性完全变身为那名虚构男人。
刚才也说过,发现妻子正与虚拟的他陷入热恋后,t说什么都不愿选择第一和第二条路。虽然深感困难重重,他还是决心采用第三种方法,亦即a这个实际存在的男人同时扮演a、b两种角色,而这次a将要完全化身为截然不同的虚构者b,创造出一个原本世上并不存在的人物。
下定决心后,t宣称要去旅行,必须离家一个月,在此期间他尽量改变外貌。他换了发型,留起胡子,戴上眼镜,动手术把单眼皮割成双眼皮,甚至还在脸孔上半部弄出一个小伤疤。等到胡子留长时,他刻意从九州寄了一封休书给妻子。
收到休书的妻子完全不知所措,她连个商量的亲戚都没有。幸好,丈夫留下大笔金钱,至少在经济方面不成问题,话虽如此,总不能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一切。这个时候,要是那个人在该有多好!她一定这么想。就在这时,已化身为虚构男子的t翩然出现,一开始,妻子坚称他就是t,只是就算t的友人来访,彼此间的对话也完全是鸡同鸭讲(那是t事先委托来扮演男配角的朋友)。况且乔装男的身份也很明确(这同样也是t事先安排好的),精心安排后,妻子终于相信他的确是另一个人。就外人来看,这整件事一定有什么让人猜不透的理由,否则t就算再怎么哄骗恐怕妻子也不会轻易上当。问题是除了t自己的感受之外,完全没有必须如此大费周章的理由。任谁也想不到,居然会有人一手导演这么荒唐的戏码,只为了欺骗自己的妻子。
不久,他俩换了住处同居了起来。当然他的名字已不再是t。托此之福,我们这些t的友人也严格遭到禁止登门的要求。据说至此以后,t再也不花天酒地了。这出等同喜剧的变身剧竟获得意外的好结果,他们的感情越来越恩爱。世上还真是什么样的怪男人都有呢!
不过,故事还有下文。直到最近,我在某处偶然遇到昔日叫做t的男人。一看之下才发现与他同行的原来是他的妻子。我心想,主动打招呼恐怕不妥,便装作若无其事地从他们面前经过,未料t竟先喊出我的名字,并且说:
“没事,你用不着担心。”t用比以前更加快活的声调说。于是,我们就在附近的椅子坐下,展开久别重逢的对话。
“放心,我老婆完全清楚来龙去脉。我还以为自己的计划很顺利,其实,真正上当的人是我。她从一开始就已察觉我的恶作剧了,不过,她觉得反正也没坏处,若能因此令家庭美满,那是再好不过了,于是干脆顺水推舟假装上当。难怪我说计划怎么可能这么顺利。哈哈……女人真是魔鬼啊!”
听到这里,一直站在旁边,依然美丽的t妻不禁羞涩地嫣然一笑。
我也是打从一开始就怀疑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因此倒也没有太过讶异。只是t似乎为此感到自豪,于是我一再重复着同样的诧异,并适时地表现出吃惊的样子。看来,这对夫妻果然是恩爱得很哪。我从心底祝福他们。
(《一人两角》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注释】
(1) 大阪首次出现一圆计程车是在这篇小说发表的大正十四年底。和过去沿路载客的计程车不同,乘客必须去出租汽车的车库和营业所搭车,或者打电话叫车。另一方面,有些黄包车也会在被称为车宿的营业所等待生意上门,但无法加入营业所的车夫只好沿路载客,也就是所谓的朦胧车夫。这里的“车子”应该是指朦胧车夫拉的黄包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