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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六识(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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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舟虚含笑点头,徐徐道:“这只香炉名叫‘九窍香轮’,炉中铜球分为里外两层。内层盛水,外层分为九区,每一区藏有一种香料,或是沉香、檀香,或是麝香,丁香。炭火燃起,内层水胆遇热化为水汽,驱动铜球,令外层九区逐一受热,区中香料受热发散开来,经由球内曲管融合,从孔窍喷将出来,便成异香。因为受热时辰有长有短,香料散发亦是有快有慢,是以香气时而浓郁,时而清淡,铜球每转一匝,即有不同香气浓淡交融,生出各种变化。”

谷缜不动声色听完,蓦的笑道:“奇技淫巧,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沈瘸子你是读书人,不学孔圣人的大道,却一心钻研这些香啊臭的,是可谓丧性败德。将来死了,怕也没脸见你的至圣先师。”

他这话咄咄逼人,沈舟虚却不动气,摆手笑道:“阁下此言差矣。孟子有言‘香为性性之所欲’,足见喜香恶臭,乃是世人天性,圣人不免,沈某一介文弱,又岂能免俗?”

谷缜不料对方恁地机变,一时无话反驳,仰天打个哈哈,心中却自犯疑,寻思沈舟虚此时设下这“九窍香轮”,势必有诈,但诈在何处,却又猜测不出。

苦恼一阵,谷缜抛出骰子,那骰子亦是玻璃,落到盘上,叮叮当当,旋转如电,耀出彩芒万千,与棋盘上那团彩烟交相辉映,更添奇彩。谷缜没来由心头一迷,四周景物微微一暗,忽变模糊。

谷缜吃了一惊,忙大吸一口气,定住心神,眼见那枚骰子越转越慢,仿佛融入水晶盘中,异彩涟涟,毫芒四射,任凭谷缜如何瞪眼细瞧,也看不清它的点数,似乎是六点五点,又像是三点四点,越想凝眸注视,越是看不明白。

这等情形谷缜从没见过,忙将目光从盘上挪开,饶是如此,仍觉头眼晕眩,心子噗噗乱跳,暗自寻思:“活见鬼了,到底是棋盘的缘故,还是‘九窍香轮’作怪,是了,苏闻香与秦知味同俦,一个以味觉颠倒众生,一个用香气迷乱世人,难道说这一炉异香中含有迷魂药物,能够致人幻觉?”

沉吟间,忽听沈舟虚笑道:“足下既然占了先,怎地还不落子?”

谷缜见他神态从容,心越发惊疑:“老贼与我一般看棋,闻香,倘若棋盘香炉有鬼,他又怎幸免?莫非他本就服了解药,不怕迷香?”他捉摸不透,但觉今日之局诡异非凡,不论如何设想,都难觅到头绪。

思忖间,沈舟虚猜到他的心思,笑道:“阁下既然不肯占先,让沈某先走如何?”谷缜微微皱眉,寻思:“知己知彼,先瞧他怎么应付。”当即笑道:“好好,请先,请先。”

沈舟虚一笑,食、中二指修长白皙,拈起骰子,随手撒出,奇的是,他一拈骰子,棋盘上立时彩烟凝固,局面澄清,骰子转停时,清清楚楚,恰是六点。沈舟虚微微笑道:“承让,承让。”说着拈棋直进。

谷缜心中大奇:“他也嗅了一般的香气,也用同一张棋盘下棋,为何他没事,我偏遇上无数怪事?”一念及此,争竞之心大起,想了想,拾起骰子抛出。谁知骰子一落,那张棋舟光华大盛,彩焰蒸腾,谷缜眼前一花,霎时间心头迷乱,隐约看到骰子的点数为一,当即不由自主,提起棋子,前进一步。

沈舟虚见状,漫不经心的应了一着,谷缜亦回一着。这么紧一着、慢一着,下了约莫十着,也不知怎地,只要是沈舟虚提子,盘面上便烟凝霞收,澄净皎洁。但一轮到谷缜,倏忽烟霞四起,变化纷纭,棋盘上的事物立时陷入一片混沌之中。谷缜只觉得眼花心乱,手不应心,心里想的是走一步,落子时却走两步,心中想的是走两步,落子时却走一步。

双陆棋本是棋类中是最简略的一种,棋盘上左右均有边界,一方棋子先过对方边界者为胜。谷缜眼见沈舟虚的棋子不住跳过己方边界,自家棋子却只在边界内打转,骰子点数有时明明足够,落子时却不由自主落向别处。沈舟虚面前那条细细边界就如一道无形屏障,阻着拦着,谷缜屈指弹拨也罢,用力抛掷也罢,使尽诸般法子,那棋子也不能越界半步,就如身在梦中,对面人物分明伸手可及,但无论怎么奔跑追逐,也不能够到对方一片衣角。

这样一来,谷缜陷入了有输无赢的窘境,他不知道自身神志已被棋盘上彩光慑住,眼看要输,心中越发焦虑,但越是焦虑,便越发沉溺于幻觉,难以自拔。不知不觉间,那尊“九窍香轮”喷出的香气亦生变化。起初还好,如芝如兰,馨香袭脑;但悄然之间,轻轻一变,有如处子幽香,清灵和美;但这幽香也持续不久,又变得浑浊起来,有如妇人暖香,温软中带了一丝腻腻的异味,这一丝异味在鼻尖萦绕不去,越来越浓,渐渐刺鼻起来,臭烘烘的,绝似鲁男子的体气;自此之后,那气味越变越臭,似入鲍鱼之肆,恶臭冲天,又如狐狸的骚膻之气,中人欲呕……

一时间,尘世间所有美恶之气次第袭来,谷缜心烦意乱,正觉难忍,鼻间忽又一堵,一切香臭尽消,再也嗅不到丝毫气味。

谷缜正觉奇怪,忽又见棋盘上彩霞喷涌,金星乱飞,棋子自跳自舞,有如活了一般。这般异象匪夷所思,谷缜呆呆瞧着,心中忽然奇怪起来:“按理说,这一局棋早该结束,怎么偏偏无穷无尽,老是下不完呢?”念头刚起,一阵困倦涌上身来,如处春阳之下、浓阴深处,凉热适宜,昏昏欲睡,所幸他内心深处感觉到有一件要事未了,每次行将入睡,忽又机灵震动,睁开双眼,苦苦支撑。

如此反复数次,忽听沈舟虚笑道:“足下且饮下这一盅‘八味混元汤’,提提精神。”说话间,秦知味提来一樽玉壶,将一只瓷杯递到谷缜面前,壶口倾斜,一股白玉似的浓汤哗哗啦啦注入杯中。

谷缜神志昏乱,来者不拒,茫然捧起瓷杯,凑到鼻间嗅嗅。这本是他饮食的习惯,吃喝前总要先闻一闻食物的气味,谁知这一嗅,却觉那汤淡淡的,一点气味也无。谷缜不知“鼻识”已被“九窍香轮”封住,还只当那汤液用料奇怪,无香无臭,当即再无迟疑,一气饮下。

汤一入口,极鲜极美,谷缜正觉惬意,那一丝鲜味倏地消散,化作无数异味,酸甜苦辣咸淡涩麻,八味交融,千奇百怪,无不极情尽致,由着他的舌尖传遍全身,谷缜脑子里嗡的一声,有如神魂出窍,整个人都飘浮起来。这异感足足延续了一盏茶的功夫,身子才由轻转沉,落回地上,嘴里却是木木的,任何滋味也无。

忽听薛耳憨声道:“汤也喝了,再听听我这‘呜哩哇啦’,也能提精神呢。”谷缜心中越发恍惚,不觉忖道:“呜哩哇啦,什么东西?”薛耳却不待他答应,走到对面,怀中抱着一黑黝黝、暗沉沉的乐器,两头尖细,中间鼓起,有弦而不类琵琶,有皮而不似金鼓,有孔却不像长箫短笛,总之不伦不类,古怪极了。

谷缜心中好奇,想问乐器来由,不料方要张口,忽觉舌头僵直,竟然不听使唤。原来,秦知味一盅“八味混元汤”,已封住了他的“舌识”。

薛耳自顾自拨弄起那面“呜哩哇啦”,只听一阵轻吹细打,悠扬升起,有如龙笛吹响,但不一阵,琴瑟鼓锣、箫号琵琶等等乐器声渐次加入进来,繁声汇呈,几个起伏,倏地化为许多不可思议的奇响怪声,已不限于寻常音乐,大至风雨雷霆、征战杀伐,小至虫噪秋声、鸟语春风,粗细虽有不同,静心谛听,每一种都能领略体会。

随那乐声,谷缜眼前的棋盘生出剧变,原来一平如镜,渐渐起了波纹,好似煮沸一般,烟霞汹涌,霞光流射,幻成绚烂七彩,随那音乐中的境界,烟来云去,化为风云雷电,山水奇观,战场铁马,繁花飞禽……般般幻象只一闪,旋又缤纷四射,化作一团彩雾丽烟,这么随生随灭,那团彩烟忽的急速旋转起来,化作一个霞光焕烂的庞大漩涡,谷缜身不由主随那光芒飞速旋转,倏尔一阵头晕,闭目下沉,待到再张眼时,四下景物,悄然大变:

百尺危崖,高耸入云,黑礁兀立,森如利剑,海水翻滚不尽,掀起滔天白浪,撞上礁石,迸作零珠碎雪,漫天挥洒。

“妈妈!”耳边传来一个细嫩的声音,谷缜循声望去,一溜儿雪白沙滩,残月般嵌在宝蓝色的海面上,随天远去,延伸无垠。

沙滩上,一个绝色女子赤着白生生的脚,眺望大海,春山也似的眉间愁意融融,绣衣被长风惊起,飞卷流荡,灿如金霞。

“妈妈?”美妇脚边的小男孩儿拾足了贝壳,笑嘻嘻的。男孩儿极幼小,不过五岁,生得粉妆玉琢,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骨碌碌乱转,叫了两声,见美妇未曾理睬,顽皮起来,到海边掬一捧海水,洒向美妇。水花晶亮,在骄阳下缤纷溅开,碎金般泻落在美妇的髻间鬓角。

美妇轻轻一颤,拂去发梢上的水滴,苦笑道:“缜儿,又调皮么?”上前两步,将孩子抱在怀里,小男孩咯咯地笑,在她怀里拱呀拱的,将拾到的彩贝一个个送到母亲眼前,说道:“妈妈你瞧,这个形状最好看,这个颜色最鲜,这个好光滑哩,能做酒杯儿……”

美妇默默听着,蓦地眉尖一颤,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滴在小男孩的脸上。

“妈妈,你哭什么呀?”小男孩呆了呆。美妇一言不发,泪水决堤流下,温软的双臂亦越圈越紧,小男孩忍不住叫起来:“妈妈,你弄痛我啦。”

“我没法子,缜儿,妈妈没法子……”美妇的喉间发出低低的哭声,呜呜咽咽,俨然忍受着极大的痛苦。男孩儿似乎被吓住了,紧紧攥着手里的贝壳,睁大了眼,一动不动。

极远处,碧海长空,海鸥翩翩向西飞去,一声哀叫,划破青天。

“这妇人的样子好熟,男孩儿也好像在哪里见过。”谷缜欲要细想,眼前忽地彩光离合,晕眩又生。耳听得一声炸雷,定眼看时,四周浓黑如墨,大雨如注,咔嚓一声,天边掠过一道闪电,电光曲折,映出一座破庙的轮廓。

大殿上哭声一片,一群小乞丐缩在墙角,瑟瑟发抖,雨水从屋顶的破洞泻落,溅在一个年轻女乞丐的脚前,蓬乱的头发掩不住她姣好的面容,她望着殿门,惊恐似乎刻在脸上,两眼失神,泪水一行一行,无声落下。

“丢他妈,就知道哭。”角落里,一个小丐蓦地跳将起来,他脸上黑黑的,尽是泥土,一双大眼却乌溜溜、闪亮亮,有如黑夜里的两颗寒星,“老子说了,独角鬼敢来,我叫他死一百次……”

话音未落,殿外电光一闪,照亮小丐小脸,眉宇间竟有一股子不合年纪的凶狠。

一个响雷在大殿上方炸开,夹杂着一声沉闷的痛呼。

殿内倏尔沉寂,一众小丐蜷缩成团,挤在一起,瞪着殿外黑沉沉的夜色,眼睛张得老大。那大眼小丐却侧耳向外,专注聆听,过了片刻,忽听外面传来一声怒喝:“哪个狗娘养的,暗算你老子……”

“丢他妈,这狗东西命硬。”那小丐啐了一口,“大伙儿依计行事,王小乙,拿棒子去香案下面藏起来,胡么儿,去后门……”说着说着,忽觉身后全无动静,转眼望去,自那女丐以下,一从乞丐无不两眼瞪着大门,如丧魂魄。

“胡么儿,老子叫你呢。”小丐大怒,狠狠踢向一名小丐,那乞儿脸上露出害怕神气,一边躲闪来脚,一边死命向人堆里缩。

殿外脚步霍霍响起,又重又沉,小丐忽地抢到香案前,抓了一根烛台,拔掉残蜡,露出锐利铁签,丢在地上,翻身坐在上面。

门前黑影一闪,一个体格壮硕的丑怪乞丐一跛一跛穿过殿门,浑身湿漉漉的,额上一个大肉瘤被钝物打破,血流满脸,益发容貌狰狞。

那恶丐龇牙咧嘴,厉声道:“谁在庙前埋了竹签子,又是谁把石头搁在门首的。”

殿内静荡荡的,无声无息,那恶丐目光扫过众人,落在那女丐面上,脸上蓦地露出淫亵笑意,顺手扯了一段红布,坐下来包裹脚伤,目光却不离女丐身子,嘻嘻笑道:“小妞儿,老爷说了今晚来睡你,肯定就是今晚,你当打雷下雨,老爷就不会来了?跟你说,每到这时候,老爷兴致最高,包你快活不尽,嘿嘿,先不说嘴,过一阵子,你就知道了……”

那女丐被他目光惊吓,直往后缩,冷不防身旁那名小丐从旁伸出手来,拽住她衣角,哧的一声,那女丐衣衫本就破烂,顿被撕破一片,露出白嫩肌肤。

那女丐失声尖叫,恶丐却是两眼放光,死盯着那裸露肌肤,咽了一大口唾沫,怪笑道:“不错,不错,老爷眼光不坏,你果然不是普通的女娃儿,老爷有福了,有福了……”

忽听那小丐哧哧笑道:“那是自然了,莲儿姐姐以前可是官家小姐,雪白粉嫩的,保管老爷喜欢。”那恶丐盯着他,目透凶光,但见那小丐笑得天真,心觉有趣,忽又笑道:“你这小狗,人小鬼大的,这么讨爷爷的好,想要什么好处?”

那小丐笑道:“跟着这些女人小孩吃屁喝风的,不但饿肚子,还会受欺负,我老早就想投靠老爷了,吃香的喝辣的,还有娘儿们好玩,岂不快活?”

那恶丐心中得意,嘿嘿笑道:“小娃儿识时务,好,今后你跟着我,包你吃饱喝足,至于玩女人吗,哈哈,你毛也没长一根,胡吹什么大气。”

那小丐笑道:“谁说我胡吹大气。”蓦地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哧的一声,又将那女丐裤脚撕破,露出雪白修长的小腿,那女丐身子一颤,盯着那小丐,眼里透出愤怒绝望之色。

那恶丐望着那半截小腿,淫心大动,腾地站起,一跛一跛走向女丐,嘴里哈哈笑道:“小娃儿,今晚就让你开开眼,长长见识,瞧一瞧什么叫做玩娘儿们……”那女丐起身要逃,却被那小丐一个虎扑,将她拽住。恶丐怪笑一声,奔将上来,摁住女丐,正要行淫,忽觉一股锐痛贯穿胁下,直直深入小腹,恶丐猝然遭袭,痛吼一声,反身一肘狠狠顶出。那小丐不及拔出铁签,便被这一肘打飞丈余,爬不起来。

那恶丐摇摇晃晃,站将起来,面容扭曲,形同恶鬼两眼睁得老大,向小丐慢慢走近,小丐仰着脸不住咳嗽,嘴里流出鲜血,脸色煞白如纸,挣扎数下,也没挣起。

那女丐起初恨小丐入骨,此时蓦地明白过来,惊叫道:“小谷儿,小谷儿,你怎么啦……”想要起身,谁知受惊太甚,双腿发软,怎么也站不起来。

“小狗……”那恶丐踉踉呛呛,走到小丐面前,咬牙瞪眼,蓦地一声干号,拔出腰间铁签,创口血如泉涌,恶丐痛得眉头拧紧,猛地手攥铁签,狠狠扎来。

嗖,锐响刺耳,那恶丐一晃身,似被人迎面打一拳,向后飞跌出去,飞了一丈多远,方才落下,略一蠕动,即不动弹。

哗啦啦,屋漏处雨水如注,淋在恶丐身上,水花四溅,从他的额头腰间引出两道血水,有如两道泉水,须臾流了一摊。

小丐挣扎欲起,忽听一个温和的声音道:“别动。”一只冰凉瘦硬的大手伸过来,在他胸口摸了摸,来人叹道:“还好,只断了两根肋骨。”

一道电光闪过,明晃晃,白惨惨,照得来人面如冰雪,看他容貌,却是一个四旬汉子,高高瘦瘦,面庞有如刀削,左眉一点朱砂红痣,格外醒目。

“就是你吧?”那汉子望着门外雨帘,幽幽叹了口气,脸上带着一股倦意,“就是你了……”话音方落,轰隆一声巨雷,谷缜心头一迷,风雨中,那男子的背影模糊起来。

雷收雨歇,四下里静荡荡的,暗香幽幽,树影扶疏,在微风中轻轻摇动。

“好了。”一个声音甚是落寞,“罪证确凿,毋庸再说,这等重罪,依照先代遗法,只有两个惩治法子。第一是修罗天刑,斩去手足,钉在岛前悬崖上,任由海鸟啄食;第二是九幽地刑,打入九幽地狱,囚禁终身……”

“我选天刑!”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这等衣冠禽兽,应受些刑,好让岛上的人都瞧见,以儆效尤。”

谷缜听得耳熟,寻那声音源头,但那声音时远时近,不可捉摸。忽听“啊”的一声,眼前猛然大亮,露出一座小小花厅,厅中坐着几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正中男子着一袭宽大袍子,似乎困倦至极,以手支额,不见面目。

惊呼的是一个银衫少女,秀目泛红,盯着台下一个少年,目中透着深深恨意。那少年被铁链锁住,满脸是血,衣衫破碎,通身遍布满紫红鞭痕,虽然形容落泊,双眼却极明亮,透着一丝轻蔑,扫过在场诸人。

“怎么了?”一个金衣男子徐徐道,“妙妙,你不同意天刑?”

少女口唇哆嗦,却没吐出声来,蓦地低下头,两点晶莹的水珠由下颌滴落,打在地上,留下点点湿痕。

一个白发老者叹口气道:“那天刑太难看,何况大家跟这小子也算熟人,日日看着他的残骸,未免碍眼,最好眼不见为净,关入九幽绝狱了事。”

那少女闻言,不顾泪痕未干,忙抬头道:“赢爷爷说得是,再说他这么十恶不赦,天刑两日便死,太便宜他了,关入九幽绝狱,受一辈子苦,才能叫人解气。”

“妇人之见。”一个冷面男子哼了一声,瞪着白发老者冷笑道,“赢老头,别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瞧中了这臭小子的几个臭钱,这几天跟前跟后,丑态百出。哼,如今又想着饶他小命,等风头一过,你就好去狱岛救他出来,捧他的臭脚,得他的臭钱……”

白发老者脸色阴沉,未及反驳,那蓝袍男子已冷笑一声,淡然道:“姓明的,你这么说,是不是当我狱岛是菜园子,想入就入,想救谁就救谁?”

冷面男子轻轻冷哼,不置可否。蓝袍男子腾地站起,扬声道:“敢请岛王下令,将此犯押入九幽绝狱,叶某以脑袋担保,任谁也休想将他带出岛去。”

冷面男子不防弄巧成拙,心中大怒,向着蓝袍汉子怒目而视。厅中静了一会儿,忽听居中男子叹了口气,徐徐道:“湘瑶,你怎么说?”他身旁一个病容美妇叹道:“妙妙说得是,天刑不过是一两日的痛苦,九幽绝狱却是一辈子的苦事,想起来还要难受许多。依我看,既不要天刑,也不要地刑,给他一个痛快,岂不更好,倘若定要用刑,也是爽快些,免得一想到他,大家心里难受。”

那金衣男子点头道:“夫人说得是,此人早死,大家也早早安心。”那宽袍男子摆摆手道:“他罪恶太大,刑罚断不可免,天地二刑,诸位举手表决,先是修罗天刑……”

说到这里,冷面男子、病容妇人、金衣男子逐一举起手来。那宽袍男子又道:“如此说,其他三位,均赞成九幽地刑了?”蓝袍男子瞥了冷面男子一眼,冷冷道:“天刑地刑原本差不多,各有各的难受,但叶某就是听不惯有些屁话,偏要试试地刑……”

冷面男子喝道:“叶梵,你骂谁?”蓝袍男子两眼望天,冷笑道:“骂你又怎地?”冷面男子倏地站起,两人四目如电,凌空交接,厅中涌起一股冰冷寒气。

宽袍男子一挥手,站起身来,徐徐道:“三对三么,我添一票,就用九幽地刑……”

话音方落,那少年凄声大笑,蓦地咬紧牙,盯着那宽袍男子,一字字道:“谷神通,你不要后悔……”宽袍男子转过脸去,大袖一挥:“带下去,明日上船,前往狱岛……”

那少年两眼血红,蓦地厉声叫道:“谷神通,你这个蠢材,谷神通,你不要后悔……”但却当不住两个力士用力拖拽,人渐远去,只余凄厉叫声,盘旋夜空,久久不绝。

倏尔晕眩又生,四方浓黑,不见五指,波涛细响幽幽传来,仿佛极远处便是大海,洪波涌起,鱼龙潜跃,然而四周却是黑洞洞的,一片死寂。

“啊”,一声叫喊,撕肝裂肺,“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妙妙,你别走,我是冤枉的……冤枉的……”

那叫声回荡四周,久久不绝,那人叫喊半晌,蓦地呜呜大哭起来。谷缜听到哭声,不知为何,心头悸动,仿佛四周均是冰冷潮湿的石壁,倾压而来,让人窒息。一刹那,孤寂、绝望如怒潮涌至,将他团团包围,谷缜胸中不平之气汹涌澎湃,来回冲荡。

“我是冤枉的,冤枉的。”那人凄声厉叫,“谷神通……白湘瑶……你们瞧着……我一定会出去,我一定会出去……”那喊叫如野火经风,熊熊燃烧,又如狂飙扫过,激荡着谷缜的整个身心。他胸中那股怒气随着叫喊声,亦是涨到极点,猛然间,他浑身激灵,明白过来。那叫喊的人是自身,自身就是那叫喊之人,一刹那,种种所见所闻掠过心头,男孩、小丐、少年,乃至于这幽狱中的可怜苦囚,无一不是自己的化身,之前所见的各种情事,无一不是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记忆。

谷缜心中豁亮,一股热血直涌头顶,忍不住应着那囚犯的喊声,大喝一声,“一定会出去……”说着全身绷紧,抓起一件物事,向着眼前石壁,狠狠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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