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劫中劫(1/2)
沈舟虚见那巨臂扫来,面露微笑,端坐不动。只听他身侧“呔”的一声大喝,声如闷雷,麻影闪动,燕未归忽已钻到螃蟹怪身后,纵身腾起,一脚扫向螃蟹怪后脑。
螃蟹怪但觉厉风袭脑,如利刃劈落,不敢怠慢,回臂后扫。
一声闷响,如中败革,螃蟹怪横着跌出丈余,两臂撑地,轰隆一声,地上出现两个凹坑。螃蟹怪翻身站定,面色酡红如醉,摇摇晃晃,踉跄几步。忽地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燕未归却如一只大鸟,掠出丈余,一个筋斗,轻飘飘落在一棵大树顶上,脚踩枝丫,如雀立树梢,纹丝不动。两人这一交手,“无量足”,“千钧螯”高下立见,螃蟹怪终是差了一筹。
“咻!”全无征兆,一抹细影破空而至,燕未归心中暗惊,闪身避过,转眼望去,却不知那暗器来自何方。原来只此须臾,石守宫已悄悄隐身于山石林木之间,泯然不见。他不仅如履平地,且精于隐蔽。
“咻!”锐声再起,这次却来自燕未归身后,一点虚影直奔他后心。燕未归躲闪不及。这当儿,火光忽起,“灵舌镖”似被某物击中,倏又缩了回去。
薛耳,莫乙齐齐叫一声:“凝儿来了。”
众人转眼望去,只见宁凝扶着陆渐,从乱草间婷婷立起,高叫道:“东北方。”
燕未归闻言转身,此时石守宫正爬到东北方一棵大树的浓阴间,闻声疾转,窜到西边一面山崖上,静伏不动。他随身携带各色布料,处在浓阴丛间,使用绿褐色遮盖身子;若在乱石间,便用灰色伪装;落到地上,则用砂土色麻布伪装;总之百变不穷,叫人极难发觉。
宁凝的“色空玄瞳”对颜色极为敏锐,石守宫纵然伪装,在她眼中,与周边色彩仍然大异,当即一眼瞥出,赶上前来,抓起一快石头,嗖地掷向石守宫。石守宫被他瞧破,吃了一惊,疾疾闪避。只此慌乱,燕未归居高临下,已看见他分身动弹,飞身纵起,一腿蹴出。
石守宫疾疾仰头,嗖地吐出“灵舌镖”,燕未归闪身让过,脱下笠帽,凌空一抖,将那“灵舌镖”缠住,定眼瞧时,却是极细极柔的钢索,一端连着一枚细长棱锥,一端则与石守宫口中相连。
燕未归心头微动,飘然向后掠出,将那细索拉得笔直,石守宫惨哼一声,随着燕未归快步前奔。原来“灵舌镖”的钢索缠着他的舌根,一被燕未归牵扯,若不随之奔走,必被他将舌头活活拔出。
燕未归心知其理,故意蹿高伏低,他纵身上树,石守宫也只得上树,他下树,石守宫也只得随之跳下,他在地上转圈,石守宫也随之打转,真比牧童所牵枯牛还要听话。饶是如此,石守宫仍是舌根剧痛,两眼翻白,转了几圈几欲昏厥。天部众人见状,纷纷大笑。沙天洹羞怒万分,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燕未归奔走正疾,忽觉头顶风响,抬眼一瞧,天日忽暗,却是赤婴子控鹤扑来,巨鹤两爪,劈面抓下,端的劲风猛恶。燕未归闪身避着,正要反击,忽听宁凝叫道:“别瞧他的眼睛。”
话音未落,燕未归双目已被赤婴子双目吸住,但觉头脑一沉,忽地心生茫然,啊呀一声,放开斗笠,立在那里,神色呆滞。石守宫好容易夺回“灵舌镖”,忙收回口中,他恨透燕末归,当即鼓起两腮,正要射出毒标,不料眼前白光一闪,竟被一张白色大网罩住。
沈舟虚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蚕丝罩住石守官,天劲所至,“天罗绕指剑”嗤嗤钻入石守宫七窍。石守宫两眼发直,七窍中鲜血汩汩流出,沈舟虚一挥手,扪断蚕丝,石守宫身子瘫软若泥,吧嗒一声,扑倒在地。
沙天洹眼见劫奴丧命,心痛难遏,厉叫道:“沈瘸子暗算伤人?”呼呼两掌劈将过来。沈舟虚微微一笑,展开“天罗绕指剑“,缕缕蚕丝忽吞忽吐;忽直忽曲,流转自如,绵绵不绝。沙天洹枉自双掌乱挥,却无力破开他的剑势。薛耳、莫乙则趁机抢出,将燕未归抢回,一掌拍醒。
宁不空始终侧耳凝听,这时冷冷一笑,纵身上前,蓦地探出手杖,搭在那蚕丝之上,“火劲”所至,“天罗绕指剑”化为漫天飞灰。宁不空一闪身,掠至沈舟虚身前,手杖如电,直直刺下。
这时间,“呜噜噜、呜噜噜”怪声大作,鼠大圣蹲下身子,张口怪叫,不多时,无数老鼠从四面八方,黑潮也似涌将上来,吱吱乱叫,扑向天部中人。
宁凝花容惨变,拉着陆渐,转身便逃。苏闻香却一皱眉,从怀里取出盛满线香的盒子,从中抽了一支淡黄色的线香点燃,插在脚前。霎时间,一股刺鼻异香弥漫开来,鼠群顿时生出一阵骚动,尖声鸣叫,纷纷掉头狂奔。
鼠大圣又惊又怒,口中怪声更急,饶是如此,鼠群仍无回头之意,顷刻间逃得不见踪影,鼠大圣见此情形,不觉呆了……
宁凝松一口气,奇道:“这是什么香?”苏闻香道:“这叫‘五鬼驱鼠香’。”
话音未落,鹤鸣惊起。那头巨鹤双翅如轮,利爪宛如铁钩铸成,破空抓来。苏闻香疾从盒中取出一支青色线香,倏尔点燃,袅袅香烟,迎向巨鹤。那鹤一对铁爪离苏闻吞头顶不足二尺,被那烟气一熏,陡然发出一声哀鸣,双翅连拍,在空歪歪扭扭,盘旋半匝。扑通一声,率落尘埃。
赤婴子身在鹤背,顿被颠了下来,额头摔了一个乌包,头昏脑胀,极为狼狈。那鹤甚是剽悍,一但摔倒,忽又挣起,一瘸一拐,拍翅欲飞,奈何为那香所制,筋酸骨软,唯有原地打转,无力翱翔了。
宁凝瞧得好奇,问道:“这又是什么香?”苏闻香道:“这叫‘惊禽折羽香’,能制各种鸟雀。”
这时赤婴子爬将起来,双眼盯着苏闻香,射出异芒,苏闻香心神一迷,竟忘了下面意欲何为,呆呆怔怔,恍恍惚惚,手中线香,飘然落地。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莫乙忽地摇头晃脑,口中吟诗,脚下不停,几步踱上前来,拦在苏闻香之前,正巧隔住赤婴子的视线。苏闻香哎哟一声,跌坐在地,瞪着两眼,仍有茫然之意。
“停杯投著不能食……大家统统都闭眼……拔剑四顾心茫然……心茫然……”莫乙眉头紧蹙,双目如炬,对着赤婴子两眼异芒,嘴里却是吟诗不绝,“心茫然,心茫然……”
苏闻香此时总算缓过神来,双眼紧闭,不敢睁开,口中大叫道:“各位小心,这人是‘五神通’中的‘绝智奴’,万不可和他两眼相对。”叫了两声,却听莫乙将“心茫然”三字念了七八遍,心中着急,忍不住唤道:“书呆子,撑得住么?”
莫乙双目不瞬,口中念念有词:“……心茫然,谁怕谁,哈哈,他是绝智奴,我是不忘生……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宁凝、陆渐、苏闻香、薛耳听他背出后面两句,均是松了一口气。
赤婴子的劫术正是“绝智”之术,对手倘若没有绝强定力,目光与他相接,必定短暂失忆,痴痴呆呆,忘乎所以。如此一来,赤婴子大可乘虚而入,为所欲为,或以巨鹤又啄又扑,或以刀匕加诸其身,对手往往死了,也是糊里糊涂,不知何以如此。
莫乙的劫术却恰好相反,叫做“不忘”之术,“劫海”蕴于脑部,任何事物,过目不忘。这两般劫术各有玄妙,互为克制。“不忘生”莫乙是劫奴中的闻人,赤婴子久闻其名,见他主动上前,便已猜到其来历,一时神凝双目,丝毫不敢怠慢。
两个人一个力求对手失忆,一个力求自身不忘,心力所聚,尽在莫乙背诵的唐诗上,这首诗是李白三首《行路难》中的第一首,前后不过十四句,莫乙磕磕绊绊,两柱香工夫也只背了一半,就算一个启蒙学生,也不他强上十倍。一词一句,莫乙往往须得重复多次,才能艰难背出后句。但因二人凌空较劲,各以劫力相拼,背诵通顺与否,历历显示出两人的劫力消长强弱,滞涩不前,必是赤婴子的“绝智”略占上风,续出后句,则是莫乙的“不忘”占优了。
时间一久,莫乙汗如雨落,眼睑微微痉挛,半睁半闭,辛苦无比;赤婴子也是浑身湿透,面皮阵青阵红,双腿微微发抖。要知道,“绝智”之术若不破敌,必然反噬,故而丝毫也不能懈怠。
只听莫乙又道:“……雪晴天……薛耳薛耳须向前……须向前……”薛耳和他甚有默契,听得这话,心头微动,他虽不敢睁眼,双耳却是奇聪,听得赤婴子呼吸,辨其方位,如在眼前,当即循其声息,挪近赤婴子。
赤婴子眼角余光瞥见,他劫术虽强,身子却弱,此时心力交瘁,若被薛耳打上一拳,踢上一脚,势必精力涣散,大败亏输,当即伸手,从袖里悄悄取出一把匕首。薛耳走到他身边,果然抬拳。赤婴子无力刺戳,只将匕首对准薛耳拳头,他若一拳打来,必被匕首刺伤。
莫乙瞧见,忙道:“……将登太行雪晴天……匕首匕首就在前……就在前……”薛耳闻声顿悟,将拳头生生收回,一脚横扫,正中赤婴子小腿。赤婴子惨哼一声,瞪直两眼,软倒在地。
莫乙大大松了一口气,长笑一声,摇头晃脑,朗朗吟道:“金樽美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拨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初时受制于人,背得磕磕绊绊,憋屈已极,此时禁止已解,顿将全诗一气背完,吐出憋在胸中的那一口恶气。
薛耳按主赤婴子,夺过匕首,叫道:“杀了他么?”众人面面相觑,陆渐道:“大家都是劫奴,何苦互相残杀,这人也是可怜之人,还是饶了他的好。”
莫乙点头道:“饶他可以,但须捆起手脚,蒙住眼睛。”薛耳便扯下腰带,将他双手捆上,又撕下衣衫,蒙住赤婴子双眼。
忽听一声爆鸣,众人转眼望去,燕未归背负沈舟虚,趋退若电,沈舟虚双手连连发出“天罗绕指剑”,细丝漫空,如斜雨连绵,无出不在,无孔不入。将宁不空、沙天洹罩在其中,欲出不能。
泽部神通需要特殊地势,方能显见奇功,此时并无泽沼,故而三人之中,沙天洹最弱,几度被困。天幸宁不空的“周流火劲”正是“天罗”克星,所过皆焚,屡次救出沙天洹,但也因此缘故,反被缚住手脚。宁不空不胜其烦,忽地取出那张小弩,听声辨位,发出“木霹雳”,只见火光焰焰,巨响腾空,夹杂着漫天细丝,乍眼一瞧,真是蔚为奇景。
沈舟虚抵挡数合,忽地一声长笑,驭使燕未归向后掠出,退回众劫奴站立之处,坐回轮椅之中。宁不空抢上前来,方要扳机发箭,沈舟虚蓦然喝道:“且慢。”
宁不空当下凝而不发,冷笑道:“怎么?”沈舟虚笑道:“宁师弟的木霹雳委实厉害,再斗下去,沈某一定不是对手。”
宁不空静静而立,闻言一哂,冷冷道:“你这算求饶么?这却奇了,并不似你沈瘸子的作风。”沈舟虚也笑了笑,说道:“宁师弟说笑了,沈某何时求过饶来。”宁不空眉峰一耸,冷笑道:“即然如此,那就先分胜负,莫要废话。”
沈舟虚摇头笑道:“宁师弟,你何苦这么心急,我让你住手,却是一番好心。”宁不空哦了一声,淡然道:“你也会有好心?”沈舟虚道:“你这一发‘木霹雳’射过来,本也伤不得沈某,只不过,若是误伤了此间一人,宁师弟却要懊悔终身了。”
宁不空皱了皱眉,冷笑道:“你打什么哑迷?”沈舟虚笑了笑,忽地曼声道:“凝儿,你多大年纪了?”宁不空听得这话,脸色骤然阴沉,浓眉紧蹙,行成一个川字。宁凝也是愣了愣,答道:“回主人,凝儿今年十六,再过两月便满十七了。”
沈舟虚微微一笑,说道:“宁不空,你看如何?”宁不空脸上闪过茫然之色,蓦地厉声喝道:“沈瘸子你也算一代智宗,西城谋主,怎也用出这种下三流的诡计?方凝带着孩子,早已死在落雁峡,难不成你黔驴技穷,用起计来,连死人也不放过。”
沈舟虚叹了口气,徐徐道:“越方凝越师妹确已过世了。那年,你火部凭仗火器精强,滥施杀戮,欲要一统八部,结果惹得七部联手,瑶池、落雁峡两战,杀得火部全军覆没……”宁不空咬了咬牙,森然道:“全拜沈师兄所赐……”
沈舟虚摇头道:“火部先有自败之道,方才会为人所败。若你当时不一逞野心,滥杀西城同门,妄图以武力统一西城,又岂会惹来七部联手。七部若不联手,以沈某微薄武功,小巧阴谋,又怎能覆亡偌大火部。如今你定要归罪沈某,那也由得你去。”宁不空怒哼一声,搜肠刮肚,却是无话可答。
沈舟虚又道:“当日落雁峡中,陨石若雨,死伤狼藉,出入峡谷的路途均被封死。七部中,地母心肠最软,经此一战,心灰意冷,返归西城,从此再不出世;而风、雷、水、山、泽五部高手为报前仇,倾巢而出,追杀宁师弟等火部残众。我行动不便,又恐谷中还有火部弟子幸存,寻思落雁峡中寸草不生,水食俱无,只需静待几日,谷中人即便不死,也会饿得奄奄一息,故而便率天部弟子守卫四日,方才开峡视看,这一看,峡中情形,果真惨烈。虽说火部行事狠辣,但终究也是我西城同门……”
“住口!”宁不空厉叫一声,脸色铁青,“少来假惺惺的装好人,那一天,落雁峡中,四分之一,都是火部弟子的家人……”
沈舟虚神色微微一黯,悠悠叹道:“沈某人称‘天算’,并非当真智比天高,而是沈某用起计来,有如渺渺上苍,无私无情,六亲不认。既然决意灭你火部,自当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宁师弟也是少有的明白人,倘若你我换个位置,你赢我输,料来你也不会放过我的家人吧!”
宁不空森然道:“那是自然。”
他二人这番对答,旁人听在耳内,无不胆战心惊,进出一身冷汗,宁凝更是忐忑不安,隐隐觉得有一件大事就要降临到自己头上,身子不自禁发起抖来。
却听沈舟虚续道:“我率众检视峡中,并未发现一个活人。正想掩埋尸体后离开,忽听一阵小儿哭声,虽然微弱,却很清晰。沈某循声前往,只见越师妹背靠岩壁,已然断气,双腿折断,两臂布满刀痕,模样十分可怖。而那啼哭声恰是来自她身后。我命人将越师妹遗骸挪开,却见她身后有一个小小凹穴,穴中藏了一个不到两岁的婴儿,小脸煞白,已是奄奄一息……”
说到这里,沈舟虚顿了一顿,凝目望去,只见宁不空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暴起,右手握着小弩,阵阵发抖,左手则紧攥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听他停顿,忍不住上前一步,厉声道:“后来,后来又怎样?”
沈舟虚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当时便很奇怪,满峡的大人都已丧命,为何这小孩儿却还活着。细细查看,方知缘由:越师妹不愧是火部之秀,神通不凡,当时峡上炮石齐下,她也并未立时丧命,只被落石砸断了双腿。那孩子身子幼小,被她藏在凹穴之中,竟也逃过一劫。当时峡中的火部弟子不是立时送命,便是身负重伤,很快死去;众人之中,倒以她伤势最轻,只是火部突遭袭击,事先也没准备干粮饮水,峡中又尽是石块,绝无水草。越师妹初时尚能以乳汁喂养那婴儿,日子一长,她身受重伤,又未进食,乳汁也随之没了。那孩子饥饿起来,啼哭不休。越师妹心急之下,竟想出一个非常法子,用匕首割破血脉,以自身鲜血喂养那婴儿……”说到这里,众人齐齐惊呼,宁凝脸色更是煞白如纸,宁不空神色阴沉如故,面肌跳动数下,蓦地仰首向天,嘎嘎怪笑,笑声中怨毒之意,充塞四周,令人不寒而栗。
“饶是越师妹内力精深,这放血饲儿也是要命之举。”沈舟虚仍是不动声色,从容续道,“但不知因何缘故,她竟然支撑了足足四日,直听到峡口木石滚动,方才断气,想是弥留之际,头脑不清,又怕我们伤害女儿,是以心中犹豫,竭力挪动身子,挡住了岩穴,天幸那孩子饿得厉害,哭将起来,才被沈某发现。越师妹死时,双臂布满刀痕,有几条刀痕宛然新割,可却是白惨惨的,半滴鲜血也没流出,可以说,越师妹并非死于落石,而是死在失血太多,若不然,以她的内力修为,撑过四日,并非难事。唉,说起来,沈某一生,当真佩服过的只有两人,第一个便是万归藏万城主,第二个么,便是越方凝越师妹了。”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子,直直盯着宁凝,一字一句道:“所谓舍身救女,大义感人,凝儿,若无令母舍身相救,你这小小婴孩,早就死在落雁峡了。”
宁凝面白如纸,小口微张,忽地微微一晃,便软了下去。陆渐在她身边,急忙将她扶住。宁凝定定望着沈舟虚,虚弱道:“主……你,你说什么?”
沈舟虚一指宁不空,笑道:“还不明白么?这位宁先生就是你生父。你名叫宁凝,只为纪念令母罢了。”
宁凝身子轻颤,转头望去,只见宁不空面色灰败,死坏眼珠在眼皮下连连滚动,心中显然激动已极。沙天垣注视宁凝半晌,忽地叹道:“宁师弟,这孩子的眉眼,真肖似越师妹呢……”
宁不空听到这里,身子微动,几欲一步跨出,可终究止住,吐了一口气,那张弩缓缓垂下去,冷冷道:“沈瘸子,你将她……炼成劫奴?”
沈舟虚淡淡一笑,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与宁师弟交手,沈某岂能不留后着?”
宁不空深知“无主无奴”的道理,今日即便占得上风,杀死沈舟虚,却也无异于杀死女儿。沈舟虚这一计端的狠到极处,令自己有仇难报,反为所制,饶是他智计百出,此时内心也如千丝牵连,混乱不堪,面色青白不定,身子僵如石雕一般。
陆渐只觉宁凝身子冰凉,伴着阵阵颤抖,心知她胸中的悲苦激动,已非言语所能形容,不由既怜且怒,转眼怒视沈舟虚,心里对这瘸腿男子厌恶至极。沈舟虚此举,原木不过是要扰乱宁不空的心境,但为这一点阴谋,竟不惜将宁凝置于绝境。要知十多年来,宁凝对沈舟虚夫妇敬爱有加,甘为劫奴,报答养育之恩,谁知这所谓的恩人,却是害死母亲、让自己骨肉分离的人仇大敌,这一来,不膏于天翻地覆,任是谁人,也难承受。
猛然间,陆渐只觉宁凝奋力一挣,将他推开。陆渐一怔,只见她踉踉跄跄,往山中狂奔。陆渐急叫一声:“宁姑娘……”竞然不顾伤势,奋力追赶下去。
沈舟虚眉头微皱,喝道:“拦住他们!”余下四名劫奴与宁凝索来友好,乍逢此变,心中既是震惊,又暗暗为她不平,是故听到号令,均是裹足不前,眼瞧着宁凝、陆渐一先一后,消失不见。
陆渐一边追赶,一边呼喊,宁凝却不曾回头。这么追赶两里,山路越发迂深,行来不胜艰难。陆渐心跳气促,热血贯脑,双腿如灌陈醋,又酸又沉,蓦地踢着一根藤蔓,咚地栽倒,爬起时,竟已不见了宁凝的影子。
陆渐心急如焚,寻思道:“宁姑娘伤心欲绝,会不会自寻短见?”一念及此,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猛地撑起,钻出一片树林,却见空山寂寂,白云相逐,鸟兽藏踪,人迹也无,偌大一座天柱山,也不知宁凝去了哪里。
陆渐身子发软,扶着树木,连连咳嗽,心中暗恨身子不济:“也不知我还有几日好活,唉,可恨死也罢了,却有许多心事未了,叫人不能甘心。”想着咳嗽一阵,竟又咳出血来,陆渐惨然一笑,不由暗叹:“我自身难保,别人如何如何,又哪儿管得了许多?”可一转念,又想道:“若无宁姑娘,我尸骨已寒。如今她遭受这般变故,我怎能弃她而去?即便无力帮她报仇,说几句安慰的话儿,也是好的。”想着又打起精神,扶着树木山石,向前挪去。
如此漫无目的,走了时许,陆渐腿沉如铅,沿途咳出大口鲜血,头脑渐渐迷糊起来,唯有一个念头萦绕不去:“我死了么?死了,死了……”这时间,一阵梵钟传来,震山荡谷,余韵悠长。陆渐头脑为之一清,不自觉循声走去,穿过一座山谷,忽见群峦涌翠,流泉喷珠,山水之间,拥着一座巍然古寺。
陆渐见水,顿觉口中干渴,走到水边,正要俯身,不期然眼前晕眩,一头扎入泉水,再无知觉……
不知过了几时,那洪钟忽又长鸣震耳。陆渐神志略清,睁开双眼,入眼处却是一张丑怪面皮,头脑光光,雪自长眉垂至颧骨,鼻子原本挺直饱满,如今却只剩半个,一道刀疤如血红虹蚓,从鼻至嘴,整张脸也被拉扯得歪了。
那怪人见他醒来,不胜欢喜,咧嘴直笑,那张脸自也越发丑怪。陆渐吃惊道:“你,你是谁?”
那人却不答话,双手乱挥,眉开眼笑,陆渐见他举止怪异,不觉怔忡,又见他灰袍光头,一派僧人装扮,想到昏迷前所见庙宇,心想这人当是庙中僧侣,或许白己昏倒泉边,便是得他搭救,当即肃然道:“多谢大师相救。”
那老僧盯着他嘴唇翕动,神色茫然,想了想,从旁拿起两个黑乎乎的窝头,送到陆渐嘴边,这窝头三分是面,七分是糠,本就难吃已极,陆渐伤后脾胃又弱,吃了半口,便吐将出来。
那老僧呆了呆,挥挥手,忽又一阵风奔出门外。陆渐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沉吟片刻,欲要起身,却又觉身子无力,只得躺下。
不一时,忽闻桂花香气,转眼瞧去,那老僧快手快脚钻进房里,手捧一大碗热腾腾的自米粥,来到床前,以汤匙喂入陆渐口中,陆渐尝了半口,但觉滋味甜美,掺杂细碎莲米,粥内糖水是桂花蜜制,甜美之外,别有一丝馥郁香气。
那老僧见陆渐咽下,张嘴直笑,这时陆渐蓦地发觉,老僧口中舌头只剩半截,顿时大悟:“无怪他不说话,敢情竞是哑巴。”心道这老僧也不知因何缘故断了舌头,不由深深怜悯起来。
那老僧浑不觉陆渐的心事,只顾舀了甜粥,送入陆渐嘴里。陆渐脾胃不佳,吃了小半碗,便已饱足,当下说道:“大师,弟子饱了。”那哑僧转动眼珠,仍舀米粥,送入他日,陆渐不便推拒,又吃两口,胸腹胀懑,委实不能再吃,只得又道:“大师,在下饱了。”
那哑僧仍如不闻,笑眯眯又勺粥送来。陆渐无奈,闭口不纳,那哑僧无法送入,便转过碗,如风卷残云,将剩下的米粥吃了,一转身,又出门去。
陆渐躺了一阵,忽听咔嚓之声。他此时精力稍复,起身挪到门边,见那哑僧正在门前劈柴。陆渐寻思此地乃是柴房,无怪如此简陋,举目再瞧,附近重檐叠宇,气象森严,槐阴蔽屋,漫如翠云。
陆渐瞧了时许,在门槛坐下,沉思数日所遇,胸中悲愁,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伤感之际,忽听瞪瞪瞪脚步声响,陆渐抬头一瞧,四名僧人阴沉着脸走将过来,其中一僧抢在前面,劈手夺下那哑僧柴刀,一掌将他推倒,四僧围上,拳脚齐下,扑扑扑着肉有声。
陆渐又惊又怒,俯身抓起两根木柴,打中其中两僧背脊,纵然伤重无力,那二僧仍觉痛麻,立时转身,向陆渐怒喝一声,双双扑来。陆渐屡经大敌,心志日益坚强,临危不乱,双手探出,搭住二僧手腕,运转“天劫驭兵法”,那二僧一左一右窜将出去,咚咚两下,各自撞中门柱,哇哇大叫。
剩下两僧听得叫喊,放了哑僧,扑上前来,陆渐凝立不动,觑其来势,双掌左右拨出,正中二人肘下,两人顿时身如陀螺,立地打了个转,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四僧狼狈不堪,爬将起来,一人怒道:“你是谁,干么打人?”陆渐一手按腰,扬声道:“这话当由我来问,你们又干么打人?”那僧怒容满面,呸了一声,掉头便走,其他三僧也齐齐啐了一口,亦然尾随。
四僧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陆渐心中莫名其妙,瞧那哑僧,又吃一惊,却见他满身泥土,却浑若无事,抓起柴刀,又咔嚓咔嚓砍起柴来。陆渐忍不住问道:“老人家,你没伤着么?”
那哑僧不理不睬,黑铁柴刀忽起忽落,砍柴不辍。陆渐见他举止如常,不似受伤,心道:“这是什么寺庙?寺里的和尚要么胡乱打人。要么挨了打也不吭声?”
正自惊疑,忽听大呼小叫,转眼望去,十来个僧人手持棍棒,快步赶来,将陆渐团团围住,当先一名赤红脸膛的中年僧人厉声叫道:“你是谁?怎么混进寺里来的?”
陆渐如实道:“我生了病,昏倒在泉水边,这位大师救我来的。”那中年僧人见他面皮蜡黄,瞳子无光,眉间一团黑气聚而不散,确实病入膏育之相,愣了愣,神色稍缓。却听一个少年僧人道:“心悟师兄,这老蠢货真是莫名其妙,上次将一只瘸腿野狼带进寺里,结果咬伤了心藏师弟,这次又将陌生人带进寺里,也不知是好是歹。”
陆渐冷笑道:“你们殴打一个老人,又是好是歹了?”心悟皱了皱眉,转头道:“心缘,你们又打老蠢货作甚?住持不是叮嘱过么,叫你们别打他了。”
心缘便是先前四僧的首领,此时怒气未消,大声道:“心悟师兄你不知道,前几日香积厨里闹贼,丢了方丈的素八珍,性智师伯的雪芽茶和方柿饼,性明师伯的玉糁羹,最可恶的是,性海师叔身子向来不好,要六和人参汤调养,这汤六蒸七滤,熬来不易,竞也被人喝了个碗底朝天。为此,厨房里的师兄弟都被性明师伯责罚,各打一百戒尺。咱们气不忿,整晚守候,不仅一无所获,点心茶汤丢失如故。于是大伙儿疑神疑鬼,有的说来了狐狸大仙,有的说是怨鬼作祟。我却有些疑心,三祖寺禅宗祖庭,怎么会来这些妖邪……”
心悟点头道:“这话说得极是。”心缘得他夸赞,声调越发激愤:“师兄也知道,这老蠢货一贯鬼鬼祟祟。我原本就对他有些疑心,只苦于没有证据。方才可好,心通师弟亲眼瞧见他踅进厨房,将为性海师叔准备的桂花莲子羹偷了出来,这一下算是人赃并获,他害咱们挨打,咱们打还他,又有什么不对?”说罢抢上两步,从地上检起那个白瓷大碗,捧到心悟鼻尖,冷笑道:“赃物在此,师兄请看。”
心悟嗅了嗅,碗中桂花香气犹存,顿时冷笑道:“果然是桂花莲子羹,老蠢货真的作贼了,须让明慧师叔知道,好作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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