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祖孙(1)(1/2)
一枚铜钱,外圆内方,翻转落定,铜绿间透出嘉靖二字。
掷钱的是一名账房,戴一顶破破烂兰四方巾,穿一袭青里泛白旧布袍,衣虽凋敝,人却丰神,双目如炬,盯着那枚铜钱沉吟,头顶古槐正茂,槐花点点,细白如星。
几个闲汉在旁赌钱,一个老汉连输两铺,掉头笑道:“宁先生,这铜钱有什么好玩,还不如借给小老儿翻本。”
那账房摇头道:“此乃卜卦,不是玩儿。”
那老汉笑道:“你又欺姓陆的没见识,补褂子当用针线,哪用得着铜钱呢?”伸手便去拿钱,却被那宁先生拨开,冷冷道:“不是我欺你没见识,这卜卦是算命,可不是缝衣服。”
那老汉道:“算命?那又算到什么了?”
那宁先生道:“算到一个乾卦。”那老汉笑道:“钱卦?好啊,但凡沾到这个钱字,必是大富大贵的命了……”别的闲汉听到这话,纷纷笑起来:“陆大海你输疯了,一心只想到钱?”
宁先生笑笑,道:“这话却也不差,虽说此乾非彼钱,但乾者天也,《易经》卦辞有云:‘乾,元亨利贞’,元亨利贞,也就是大富大贵的意思。这一卦,变爻落在初九:‘潜龙、勿用’,乃是阳气潜藏之势,便如神剑在鞘,光焰敛藏,不出则已,出则威服四方、荡平天下。”
一干闲汉听得瞠目结舌,陆大海定一定神,道:“管他什么铜钱卦,元宝卦,这钱嘛,赢到手才算真的。”自褡裢中搜出两文钱,喝道,“爷爷豁出去了,都押小。”
当庄的闲汉嘻嘻一笑,正要摇骰,陆大海却道:“且慢。”那庄家道:“怎么,怕了?”
陆大海怒道:“放屁,爷爷怕谁?我一抬头,天也捅个窟窿,跺下脚,地也得抖三下,想当年我出海去流求、去扶桑、去高丽、去苏门答剌的时候,你小娃儿还在妈肚子里撒娇呢?”
那庄家被一番抢白,脸胀通红,几欲发作,但想此老脾性虽坏,赌品却高,从不赊债,若是破了脸,没的断了一条财路,只得冷笑道:“陆大海你厉害,届时输了,别向我小娃儿借钱。”
陆大海一听,顿觉后悔,但大话出口,便如覆水难收,无奈哼了一声。忽听宁先生问道:“老爷子出过海吗?”
“干过好几年呢。”陆大海陡然来了精神,“只是后来闹起倭乱,海路受阻,赔光了本钱。好容易回到中土,朝廷又厉行海禁,杀了无数船家,剩下的船家,要么投奔倭寇,要么做了海贼。小老儿一无本钱,二来不想为贼为寇,只好当个穷打鱼的。不过俗话说得好,缩头乌龟命最长,想我那些同伴,要么被朝廷抄家杀头;要么被贼寇劫了,丢到海里喂鱼;算来几十个人,活到如今的,也只得小老儿我了。”
宁先生叹道:“老爷子这话深合圣人‘无为保身’之道。竞利逐名,本是杀身之由,安贫乐道,方为远祸之法。”
陆大海道:“宁先生你说的都是大道理,小老儿不懂。但先生会算命,不妨算算,小老儿这一铺是输是赢?”
那宁先生将手中铜钱连撒六次,说道:“这次为坤卦?变爻在上六,爻辞曰:‘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他见陆大海不解,便解释道,“这就是说,阴气一旦过于旺盛,势必威逼阳气,阴阳二气难免大战一场。只不过,自古阳者为君,阴者为臣,阴不胜阳,邪不压正,老爷子这一铺败多胜少,若宁某卦象无差,当败在六五之数。”
陆大海听得惊疑,众闲汉却已嚷着下注,那庄家抓起竹筒一阵摇,骤然掀开,众人屏息一瞧,却是一个六点,两个五点,再大不过。众人无不吃惊,陆大海更是傻眼,那庄家一面收钱,一面笑道:“六五,六五,一六二五,宁先生真是铁口直断,哈哈,陆大海,还赌么?”
陆大海一翻褡裢,却是空空,转头望去,那账房不知何时,青衫飘飘,去得远了,陆大海恨恨啐了一口:“晦气,这酸丁竟生了一张乌鸦嘴。”
“你先别骂。”那庄家笑道,“这宁先生可惹不得。你说,姚家多大的家业?家里的金山银山,几个账房也算不清,谁又没挨过胭脂虎的嘴巴。可自从来了宁先生,那算盘上就似住了神仙,一个月不到,别的账房统统卷铺盖滚蛋。如今姚家流水般的银子,都从他十个指头上过去,丝毫也不差哩。你说,如此一来,姚大官人还不当他是宝贝?你敢骂他,当心胭脂虎听到,撕你的嘴?”
众闲汉皆笑。陆大海却琢磨着如何向众人借钱翻本。这时间,远处鼓乐大作,众闲汉一听,鼓噪起来:“姚家的戏班来啦,去瞧,去瞧。”将赌具一卷,一哄而散。
陆大海翻本无望,提起鱼篓,悻悻走了一程。俄尔云色转浓,东南风起。他多曾出海,善辨风色,急向一棵李子树下趋避,站立方定,大雨刷刷而至,在地面激起淡淡烟尘。
雨正急,忽见一名灰衣汉子披发袖手,背负一个包裹,孤零零蹒跚而来,陆大海心热唤道:“朋友,紧走两步,来这里躲避。”
那人闻如未闻,仍是不紧不慢,来到李子树前,却不躲藏。
陆大海心中奇怪,那灰衣人猛然抬头,露出面目,只惊得陆大海倒退半步,只见来人两眼空洞,面目苍白浮肿,绝似一具水中浮尸,半分生气也无。
那灰衣人一字一顿,嘶哑道:“姚家庄还远么?”
陆大海暗忖这人不仅模样怪异,嗓子里也透出一丝鬼气,便答道:“往西去五里就是。”那人两眼一轮,似有锐芒闪过,忽又转身,蹒跚去了。
陆大海呆望那人背影,蓦地惊觉,这人虽行走雨中,衣发鞋袜却是干爽挺刮,了无湿痕,再一定神,忽见他身后包裹之下,衣衫忽高忽低,如走龙蛇,但凡雨水滴落,转瞬无迹。陆大海惊得目定口呆,直待那灰衣人消失在风雨之中,也未还过神来。
那雨本为阵雨,来去均快。不多时云开日出。陆大海抖去雨水,失魂落魄走了两步,蓦地想起一事,转身来到李子树下,攀住树干,哗啦啦摇下十几个又青又大的李子,塞入褡裢。
收拾甫定,忽听咭的一笑,脆如莺啼。陆大海一惊转身,却见一名女郎,碧眼桃腮,雪肤绿发,竟是少有的西洋夷女。
陆大海向日出海,也曾遇上几个夷女,但如此美貌者,却是头一次见过,但见那夷女容貌虽奇,却着一身江南时兴的红罗衣裙,怀抱一只波斯猫,通体赛雪,慵懒可爱。
“老人家。”那女子一口官话清脆爽利,“你知道姚家庄么?”
陆大海听得暗暗称奇,口中答道:“不远,往西五里。”
那夷女笑道:“多谢。”一边说,一边轻抚那波斯猫的颈毛,那波斯猫侧头瞧了陆大海一眼,蓝幽幽的眼珠里,竟有几分阴鸷。
陆大海没的心头一寒,却听那夷女吃吃笑道:“北落师门,别拧淘气。”说着伸手在猫儿颈上挠了挠,那猫儿吃痒缩身,耷下眼皮。陆大海心头那股寒气至此方散,惟觉心头迷糊。
那夷女又笑了笑,道:“老人家,再给你提个醒,这路边的李子吃不得。”陆大海怪道:“怎么吃不得?”那夷女嘻笑不答,向西走去,她举步舒缓,落足之时,却在一丈之外。陆大海生恐眼花,揉眼再瞧时,那夷女竟已不见踪影。
陆大海蓦地惊出一身冷汗:“乖乖,难道姓陆的流年不利,白日里遇上女鬼?”想到这里,心头大犯迷糊,不知为何,竟无法凝聚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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