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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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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不必说话。他脸上的表情,悄然无声的房间,摆在桌上的x光片和化验结果已经让一切不言自明。医生的办公室位于哈利街尽头,装修颇有格调。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彼此都心知肚明,他们已经进入了戏剧的最后一幕,而这一幕之前不知已经在心里反复排练了多少次。六个星期以前,他们还不认识对方,现在却产生了最亲密的交集。事关生死,一个传信,一个接信。两个人都控制着脸上的表情,没有表现出太多情绪。这也是他们绅士协议的一部分:尽全力让喜怒不形于色。

“本森医生,我想问问,据你判断我还剩下多长时间?”阿提库斯·庞德问道。

“很难给出准确的时间,”医生回复说,“恐怕你体内的肿瘤已经恶化,要是早点发现,手术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而现在……”他摇摇头,“我很抱歉。”

“大可不必。”庞德的英语无可挑剔,用词地道,显然这位外国人受过良好的教育,他的每个音节都发音清晰,就像是在为他的德国口音致歉。“我都六十五岁了。我活了一大把年纪,可以说,从很多方面来看,我这辈子都算没有虚度。在此之前,有许多次我都预料到自己要死了。甚至可以说,死亡一直与我如影随形,总是慢两步跟在我身后。而现在他终于赶上我了。”他张开双手,挤出一个微笑,“我和它已经是老朋友了,我没有理由惧怕它。但是,我有必要安排一下后事,把它们理清楚。因此,为了心里有个数,按正常估计……我还剩下几个星期还是几个月?”

“呃,恐怕你的病情会每况愈下。头痛会更加严重。疾病可能会突然发作。我可以发给你一些资料,帮助你了解大致的情况,我再帮你开一些强效的止痛药。你或许需要考虑接受专业护理,我可以推荐汉普斯特德的一家护理机构,非常不错。它是由居里夫人基金会经营的。等到后期,你会需要人时常照顾。”

这些话犹如石沉大海。本森医生打量着他的病人,脸上充满掩饰不住的困惑。阿提库斯·庞德的大名他自然如雷贯耳,他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报纸上——一名二战中的德国幸存者,曾在希特勒的集中营里被关押了一年。他被逮捕的时候,是柏林或者是维也纳的一名警察;等他来到英格兰后,他成了一名私家侦探,协助警方破获过无数起案件。他看上去不像一名侦探。他身材矮小,双手交叉放在身前。他穿着一身深色西装,内搭白色衬衫,系着黑色窄边领带,鞋擦得油光锃亮,十分干净整洁。如果他不是事先知晓他的身份,可能还以为他是一名会计——就是那种为家族企业效劳、绝对可靠的类型。还不止如此。甚至在他听到这一消息之前,在他第一次进入诊所的时候,庞德就流露出一种令人感到奇怪的紧张感。那双眼睛,躲在镶边的圆形眼镜框背后,时时刻刻都充满警惕。还有,每次在他开口说话前,他似乎都在犹豫不决。奇怪的是,在他得知消息之后,就像现在,他看起来反倒更放松一些,就好像他一直在期盼着这个消息,而现在终于得知消息,心中只是感激。

“两三个月,”本森医生给出结论,“也可能更久,但是在那之后恐怕你会发现你身体的各项官能也会越来越差。”

“非常感谢你,医生。我从你这里接受了很专业的治疗。我能否提一个请求,我们之后的所有通信都请直接寄给我本人,并标记为‘私密和机密’?我有一个私人助理,还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

“当然没问题。”

“我们之间的业务都结束了吗?”

“几周之后,我希望再见你一面。我们得安排一下后面的事。我真的认为你应该去汉普斯特德实地考察一下。”

“我会去的。”庞德站起身来。说来也奇怪,这个动作却没有让他整体的身高发生更显著的变化。他站在那里,房间里的深色木隔板和高高的天花板让他看上去显得很是渺小单薄。“再次感谢,本森医生。”

他拿起他的手杖,那根手杖由花梨木制成,上面有一个坚固的青铜手柄,是十八世纪的老物件。它来自萨尔茨堡,是德国驻伦敦大使馈赠的礼物。在不止一个场合,它都被证明是一件有用的武器。他在经过接待员和门卫身旁时向他们礼貌地点点头,然后走到外面的大街上。他站在明媚的阳光下,欣赏着周围的景致。他发现他的每一种感觉都变得敏锐起来,而他并不感到惊讶。建筑物的线条就像是数学模型一般精确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他可以在汽车汇入喧嚣嘈杂的车流前辨别出每辆车独有的声音;他能感觉到阳光暖洋洋地洒在皮肤上。他突然想到,自己可能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如今六十五岁,可他不可能活到六十六岁了。这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

然而,当他沿着哈利街向摄政公园[1]走去时,他已经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这只是命运在又一次掷骰子,毕竟,他这一辈子都是在下赌注。比如,他很清楚,自己的存在就是源于历史上的一次意外事件。当巴伐利亚王子奥托一世在一八三二年成为希腊国王时,一些希腊学生选择移民德国。他的曾祖父就是其中之一。五十八年后,一名德国女人生下了阿提库斯,他的母亲在州警察署担任秘书,他的父亲是署里的一名警察。一半希腊血统,一半德国血统?就算有和他同样血统的人,也占少数。接着,当然就是纳粹主义的崛起。庞德一家不仅是希腊人,他们还是犹太人。随着那场“伟大的游戏”如火如荼地进行,他们的生存概率日渐渺茫,直到只有最鲁莽的赌徒才会下注赌他们能渡过此劫。果然,他接连失去了母亲、父亲、兄弟和朋友。最后,他发现自己被关进了贝尔森集中营,而自己之所以能苟且偷生,只是因为一个非常罕见的行政纰漏,概率是千分之一。解放后,命运又给了他十年的生命。所以,他真的可以抱怨命运最后掷下的那枚骰子对他不公吗?如果不是圣灵的慷慨,阿提库斯·庞德就什么都不是。走到尤斯顿路时,他已经说服了自己。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他不会抱怨。

他打车回到家中。他从未坐过地铁,他不喜欢那么多人挤在一个逼仄的空间里;那么多的梦想、恐惧、怨恨在黑暗中混杂在一起,让人不堪重负。黑色出租车就相对更加冰冷,它包裹着他,把他与现实世界隔离开来。正午,街上车流不多,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来到了法灵顿的卡尔特修道院广场。出租车在坦纳公寓外面停了下来,他就住在这栋高雅的公寓楼里。他付了司机车钱,加了一笔慷慨的小费,然后走进公寓楼里。

他用从鲁登道夫钻石案[2]中赚的钱买下了这套公寓——两间卧室,一间宽敞明亮的客厅,可以俯瞰广场;最重要的是,公寓里还有一条走廊和一间办公室,方便他与客户见面。当电梯升到七楼,他这才想起目前没有什么案件需要调查。总之,那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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