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消失之夜(2/2)
在刚才走出的大厅门前,有一个向右、即向南的岔路。鬼丸自走廊拐向那里,在不远处右侧的一扇黑门前停下来。
“这里就是起居室。”
说着,又像刚才那样敲了次门。但里面依旧没有反应。
“玄遥老爷。”鬼丸隔着门喊道,“您在吗,玄遥老爷。”
可是依旧无人应答。
“好像也不在这里。”
在玄儿听来,鬼丸那颤巍巍的嘶哑声音不像人类的声音,令他感到不舒服。自刚才开始,每每鬼丸说话,都会令玄儿的手腕、脖子与背部寒战连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么,如果这样——”鬼丸回头看着玄儿,低语道,“此处毗邻玄遥老爷的另一间书房。或许会在那边。”
玄儿向昏暗的走廊深处看去。同在右边墙壁的不远处还有一扇黑门——是那里吗?
“让我为您带路吧。”
这次玄儿非常踌躇,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让我为您带路吧。”
最终,玄儿轻轻地摇摇头。
“不了。”他畏缩着答道,“我自己去……”
因为他觉得此人还是令人不舒服。最好他不要一起来,最好他不在身边,自己可以松口气了。还是这样比较好。
“曾外公”肯定在旁边的房间里。所以,我一个人去也可以……
“是吗?”
鬼丸的回答出乎意料地简单。他说了声“那么失陪”之后,便转身走了。离开时,他还说了一声——
“愿达莉亚太太祝福您吧。”
目送鬼丸的背影消失在大厅后,玄儿迈步向“另一个书房”走去。仔细一看,门下缝隙中透出微弱的光亮。他觉得灯亮着,里面应该有人。
不久,玄儿独自站在第二书房的门前。
玄儿模仿刚才鬼丸的样子咚咚敲了两声。稍微隔了一会儿,又敲了三下——但事与愿违,这次还是没有人应答。
“曾外公。”
他鼓起勇气,喊了起来。
“曾外公……”
没有反应。但是门后隐约传来微弱的声息。
刚刚那是什么声音呢?
听起来像是人声,又像是嘶哑的口哨声,还像是痛苦的喘息声。或者,那是外面的风声……吗?
“曾外公。”
喊完这一声后,玄儿握住门的把手,决定转一下看看。他推了一下,但没有推动。他又试着往自己方向一拉,门静静地开了。此时——
意想不到的情景闯入视野。玄儿大吃一惊,不禁急忙向后退去——一直退到走廊上。
有个人倒在房间地板上。
他倒在玄儿前方,略靠右边——离南侧的墙大约一米多的地方,姿势极不自然,右手对着墙向前伸出,脸却扭向玄儿这边。他满是皱纹的丑陋的脸扭曲着,头发雪白。玄儿立刻知道那人就是曾外祖父玄遥。
而且——
除了倒地不动的玄遥,在只有蜡烛火焰摇曳的昏暗的房间深处,好像有个黑影(好像是个人……),好像有个人(那到底是……)站在那儿看着自己。
……那儿有个人。
玄儿看到他穿着与身后的黑墙几乎难以区分的黑衣,也看到他的蓬乱头发,但却是一张陌生的脸。房间里比较暗,看不清五官,但那人双眼瞪着这边,样子恐怖。
他是谁?而且——
“曾外公”到底怎么了?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里发生过什么呢?
“呃……”
玄儿想喊,但是嗓子痉挛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呃,呃……”
这时,突然——
倒地的玄遥猛地抽动一下右臂。正当玄儿吃惊之时,又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声音——开门的声音,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是玄儿吗?”
那是浦登柳士郎的低沉声音。
玄儿吃惊地循声看去。走廊尽头还有一扇黑门,现在被打开了。柳士郎自那里出来,慢慢地走过来。
“呃、呃……”
他想叫“爸爸”,可嗓子还在痉挛,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玄儿?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这个问题,玄儿又转向刚才自己打开的门。恰在此时。低沉的钟声响起来。是房间里座钟报时的声音。此时已是零点。玄儿伸出手指向室内。
“呃……呃……”
“曾外公”倒在那儿,房间深处有个人——玄儿想告诉“爸爸”这句话,可是……
“啊……啊!”
玄儿的声音不由玄遥还躺在原处。除了刚才抽动的右臂的位置,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扭曲而丑陋的样子也没有任何变化——翻着白眼的双眼,半张的嘴角泛着白沫。但是——
几秒钟前的确还自主地变成惊愕的叫声。
站在房间深处的那个人现在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了,玄儿?”
柳士郎走到玄儿身边,好像也发现了室内的情景,“啊”地惊呼起来。
“外公,您怎么啦?”
他快步跑到倒地不起的玄遥身边。玄儿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但一进房间他就停下了,站在那儿看着。
“外公……”
柳士郎看了看玄遥的脸,抓住他的手腕,将他仰面朝上地翻过来,然后将耳朵贴到他胸口。这期间,玄遥纹丝不动。玄儿发觉外公的一部分白发被染成红黑色。
……血?
玄儿现在才感到非常恐惧。
……从头里,流出了血。
“爸、爸爸。”
玄儿终于能够发出声音了。
“曾外公他……”
“死了。”柳士郎直起身来说道,“好像被谁杀死了。”
“死……了……”
玄儿低声说着,吓呆了。
如今,倒在地上的玄遥头上出血,纹丝不动,这就是“死”吗?就是“不在这个世界了”吗?但是,“被谁杀死了”是什么意思?
玄遥是因为他是“老人”而“死”的,还是因为妈妈那样的“事故”?或者像阿静的丈夫那样因为“疾病”而死的呢?
难道还有“被杀死”这种既非“事故”也非“疾病”的死因吗?
以玄儿贫乏的知识与经验,他很难理解这一事态。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百思不得其解,也不可能明白。但用不着看柳士郎的反应,他也感觉到事态非同寻常。
“有个人……”玄儿对柳士郎说,“有个人,在那里。”
他指着房间深处。
“什么?你说有个人是怎么回事?”
柳士郎将玄遥的尸体恢复原状,马上站起来问玄儿。“那里,有个人。”
玄儿心里害怕,拼命想说出刚才的情形。
“有个人,在那里……就在那里,在那边,看着我。”
“你说有个人,是曾外公之外的人吗?”
“是的。”
“是谁?”
“不知道……我不知道。”
玄儿缓缓地摇摇头。
“不过,是真的。”
“你认识吗?”
……
“你见过那人吗?”
……
“是什么样的,玄儿?”
“没见过……样子很恐怖。很恐怖地看着这边……”
柳士郎一脸疑惑,飞快地扫视了一遍房间。玄儿也站在那儿,把房间各个角落都看了一遍。他也知道这房间里现在别无他人。
“真有……真有的。”
玄儿重复着。
“爸爸来之前,真的,人在那里。可是……”
“你是想说他不见了,一瞬间消失了?”
“是消失了。”
“胡扯!”
“可是……”
虽然他说“胡扯”,但还是让玄儿原地别动,自己开始一个角落不落地搜索房间。他确认了窗户上锁的情况,把桌子下面、椅子背后全部看了一遍……不久,他明确了一个事实——在这个第二书房内,现在只有柳士郎与玄儿,以及“被杀”的玄遥三个人,再无旁人。
5
看起来浦登玄遥是被钝器击打头后部与侧部致死的。玄儿在开门前听到的声音恐怕就是徘徊在生死线上的玄遥口中发出的最后喘息。刚才右臂突然的抽动恐怕是他对于玄儿的声音——开门看到玄遥的样子与房间深处的那个人之后发出的声音——所做的最后反应。
柳士郎确认已“死”的玄遥身旁落着两样东西。
一个是由于长期使用而变成米黄色的海泡石烟斗。头部有一个盘曲的蛇形雕刻,是玄遥的爱用之物。玄遥不会再动的左手手肘缩在肋骨旁,它就掉落在那附近。烟斗里还留有火星,所以在受到袭击倒地前,他手里应该还拿着这个烟斗。
还有一样是非常坚硬的铁棒,长度不足一米,落在玄遥脚边。
“烧火棍吗?”
看着被随意丢在黑色地板上的铁棒,柳士郎自言自语道。
“这就是凶器吗?啊,上面还沾上了血迹。”
他好像看透了玄儿不明白“凶器”的意思似的说道。
“有人用这个烧火棍打了曾外公的脑袋,所以……”
柳士郎斜眼看了玄儿一眼。
“这个房间里没有壁炉,就是说这东西是从别的房间带进来的。”
然后柳士郎又转向玄儿。
“刚才你说的是真的吗?”他压低声音问道,“在我到来之前,真有人在房间里吗?”
记忆中还未曾直接同自己说过话的“父亲”现在正面对面问自己。虽然这件事情本身也让他觉得十分困惑,但还是小声同答道:
“是的,而且当时曾外公的手还动了一下……”
“你说什么?”
“然后,从那边传来爸爸的声音,我再看这边时已经……”
“已经没人了,是吗?”
我乖乖地点点头。
“也就是说他不是在我来之前从门走出去的。”
“是的。”
“总之是在一瞬间消失的,对吗?”
“是的。”
“嗯……”
柳士郎皱着眉头,目光锐利地盯着玄儿,然后再度环顾室内一遍。
“说得简单一点的话,消失的人是凶手。可是,那人到底是怎么从这房间……”
“凶手?”
玄儿不禁迷惑起来。
“就是用这根烧火棍让这个人——你曾外公变成这样的人。这就叫‘凶手’。”
柳士郎回过头详细解释。
“就是说你刚才目击了那个凶手——可能是凶手的人。”
“目击……”
“你真的没见过那人?真是你没见过的陌生人吗?”
柳士郎的语气显得很严厉。
尽管有点退缩,但玄儿还是努力在心中再现刚才自门外“目击”到的情景。片刻后,他略微转过脸,避开柳士郎紧盯不放的视线说道:
“是的……我觉得是。”
“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穿什么样的衣服?”“黑的。”
“你能确信吗?”
“确信?”
“你有把握说那是绝对没错的事实吗?”
被他这么一问,对于事实究竟如何,玄儿觉得有点心里没底。
玄儿觉得自己确实看到了人。但或许只是因为太暗看不清楚,其实那是自己认识的人。或许实际上并不是男的,而是女的,只不过自己不知道。也许是自己看错了或者是心理作用……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玄儿默不作声,缓缓地摇了摇越来越混乱的头。不知道柳士郎是如何理解的,他夸张地叹口气,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玄遥,回到玄儿伫立的房间入口处。
“总之,必须通知大家。”
柳士郎将双手放在退到走廊里的玄儿的双肩上,好像要镇定自己内心似的,慢条斯理、一句一句地说道:
“我们使用第一书房的传声筒召集大家来吧。不要到这个现场来,对了,暂且到北馆大厅那边比较合适。”
……
图二 西馆一层命案现场示意图
“在那儿,我必须让你把在这儿目击到的——所见所闻,再给大家说一遍,好吗?”
玄儿连说“好的”的力气或自信都没有,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6
九月二十五号。星期三。凌晨零点三十分。
九个人全部聚集在暗黑馆旧北馆一楼的中央大厅。
浦登柳士郎、玄儿、美惟与望和姐妹。用人中除了诸居静与鬼丸之外,还有三个玄儿记不清长相与名字的男女。馆内还住着很多其他用人,但柳士郎根据自己的判断,只叫了这些人过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人的脸上隐藏不住疑惑与不安。场面的主导权始终掌握在柳士郎手里。他让刚才就开始茫然若失的玄儿坐在椅子上,自己站在一旁、面对大家,用低沉的声音讲述了事情经过。
“大约三十分钟前,这里的馆主浦登玄遥于西馆的第二书房内——去世了。”
“死……了?”
最先发出惊呼的是美惟。
“外公,死……去世了?真的……真的吗?”
“是的。”
柳士郎用力点了点头。
“是真的。”
“怎么会……怎么会死了呢?怎么会……”
同样的台词亦自望和的口中冒了出来。姐妹俩与其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打击,还不如说是对姐夫口中的“死”本身感到强烈的惊慌。
“怎么会?难道……”
“这怎么可能……”
美惟用乞求般的目光看着柳士郎。
“可是姐夫,外公他……”
“是被人谋杀的。”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当然不是病死,也不是事故与自杀,而是明显的他杀。他是被人用烧火棍击打头部而死的。”
“怎么会?”
美惟再度短促地惊呼一声。
“怎么会被杀?”
“最早是玄儿发现的。”
柳士郎语调冷静地说明经过。
“不知为何玄儿独自去了西馆,打开了第二书房的门,这才发现了凶案。我在‘达莉亚之间’办完事情出来,看到他呆立在走廊里,觉得情况异常……我马上检查了一下,但那时玄遥已经停止呼吸,没有脉搏了——确实是死了。”
“天哪……”
美惟用力摇了几次头,仿佛要说“我不想听这个”。几缕凌乱的长发贴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与嘴唇上。
“外公怎么会死了?”
“所以我说是‘被杀’死的。”
柳士郎直视着美惟,加重了语气。
“就算是受到达莉亚祝福的人,如果遭到意外事故或者遇害也会死的。我们并未与‘死’完全脱离关系。美惟,还有望和,关于这一点,你们应该知道吧?”
和妹妹并排坐在沙发上的美惟嘴里发出尖叫,仿佛想打断姐夫的话。她的身体弯成两折,两手紧紧抱头。
“……可怕!”
“姐姐!”
望和将手放在她肩上,安慰起来。
“振作点儿,姐姐。”
“可怕。我不想死……真可怕。”
“是谁?”
望和将手放在因受刺激而情绪狂乱的姐姐肩上,问向柳士郎。“是谁杀死了外公?”
“这个嘛……”
柳士郎斜眼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椅子上的玄儿。
“这孩子说在房间里看到可疑人士,但他从未见过,不知道是谁。”
“有多少可信?”
望和冷冷说道,投向玄儿的目光中透出明显的不信任与轻微的敌意。
“那孩子——他这样的孩子说的话能信吗?”
“虽然我们不能盲目相信,但我觉得他不会说谎。”
柳士郎陈述自己的意见。
“玄儿没必要说谎。我甚至怀疑在这孩子的脑子里是否有‘说谎’这个概念。”
“那么,姐夫……”
望和将视线从咬着嘴唇低头不语的玄儿身上移开。
“假设真如这孩子所说,那就是说有外人偷偷进入这里……吗?”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可是,不是说‘从未见过’……吗?”
“玄儿从十角塔出来才过了一个星期左右。之前的九年里,他见到的人极其有限。在‘外面’生活不过一个星期,他能全部记住这里的所有人吗?”
“那么……”
“怎么样,玄儿?”
柳士郎慢慢地转向玄儿。
“现在这里有没有刚才你在房间里看到的可疑人物?”
这也可以说是在暗示。玄儿熟悉的阿静与鬼丸外的三个用人中有没有那个“嫌疑人”。但玄儿的反应却莫名其妙。
玄儿抬起头看了一下柳士郎、美惟与望和,然后扫视了一圈用人们,歪着脑袋沉思片刻后,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你是说不在这里?”
柳士郎问道。玄儿继续缓缓地摇着头,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着“不知道”。
“不知道……我不知道。”
“……是吗。”
“请问,要不要叫医生来?”
阿静战战兢兢地问向双手抱胸、低声沉吟着的柳士郎。虽然她不像美惟那样狂乱,但那极其苍白的脸色与微微颤抖的声音充分显现出内心的不安。
“而且,发生如此大事,可能是我多管闲事,还是……”
“你想说的我明白。虽然明白,但是——”
柳士郎口吻严厉,眉头皱得更紧。
“我原本也是名医生。如果要急救生死未卜的患者,那另当别论,但现在就算另叫一个医生来,恐怕也无济于事。嗯,关于是否报警,还要和父亲商量,慎重地……”
“对呀,父亲为什么没来?”
望和环视屋内,听起来像是刚刚才注意到这件事。
“是啊。”
柳士郎点点头。
“我也觉得奇怪。好像宴会之后,他早早就回了自己的房间。我本想用传声筒首先通知他,可是,不管铃怎么响,也没有一点反应。”
“可能睡得熟,没听到吧。”
“或许吧。或者……”
“要去看看吗?”
此前一语不发的鬼丸用颤巍巍、嘶哑的声音问道。
“要我去看看吗?”
“啊,好的,拜托你了。”
得到柳士郎允诺的鬼丸点头说了声“交给我吧”,便转过身,静悄悄地向大厅门口走去。
“不,等等。”
这时,柳士郎仿佛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也和你一起去吧。”
他神情严峻,跟在老用人身后。
“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7
几分钟后,在旧北馆二楼浦登卓藏的卧室里,他们发现了房间主人的惨状——“视点”已不再局限于玄儿的身上,而是自由地时空跳跃,将十八年前的“事实”——各种场景、事件、信息一一收集、联系起来。
在柳士郎与鬼丸去卓藏卧室时,首先引起注意的是贴在房门上的藏青色带子。以把手为、沿着无光泽的门板向上延伸,消失在门后。看起来像是“贴在”上面一样。
那好像是和服上的腰带,一端牢牢地系在门把手上。门没有锁,只是微微向内侧开着,但一推门却有种不寻常的沉重感。明显感到有什么本不该有的重量作用在门上……
打开的门后,柳士郎他们发现确实察觉到了某样物体——卓藏挂在门后,脑袋套在打了圈的腰带中,而腰带另一端则固定在走廊一侧的门把手上。
两个人赶忙解开腰带,将卓藏放下来。但为时已晚,他已经断气。死因是腰带勒住脖子引起的窒息。柳士郎是如此诊断的。
卧室中有壁炉。
柳士郎小心翼翼地确认岳父已“死”后,又检查了壁炉及其附近,结果查明本该有的烧火棍不翼而飞。
而且——
两人还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
那是堀口大学翻译的保罗·魏尔伦的诗集。书中夹着的一张可能是从日记本上撕下的纸片,上面用犹如表达其激情的红墨水潦草地写着这样的话——
吾亦往之
樱之旁
“樱”即为卓藏妻子的名字,她是玄遥与达莉亚的独生女,是柳士郎亡妻康娜、美惟与望和的生母。
九年前——玄儿出生,康娜去世的那年秋天,这位浦登樱在她三十九岁时,也是在旧北馆自己的房间里,同样用和服的腰带套住脖子,了却一生。这宅子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个事实。
于是,那潦草文字被看作卓藏的“亲笔遗书”,成为他“自杀”的证据之一。自卧室壁炉处消失的烧火棍当然也成了重要的证据。
于是,当晚凶案的真相似乎一目了然,除了关于玄儿在现场目击到的来历不明的可疑人物和与其“消失”之事。
8
最终,他们没有报警。
幸运的是当晚的风雨并未进一步加剧,转天早晨秋高气爽。当晚,被柳士郎叫来的外科医生村野英世做出浦登玄遥与卓藏的死亡诊断。
当初被认为是“他杀”的玄遥,肉体在这个阶段发生了令人惊讶的变化,但还是将玄遥看作是“病死”,而“自杀”的卓藏是作为“事故死”进行了内部处理。“杀死”玄遥的凶手是卓藏,卓藏在作案后“自杀”——浦登家族必须保守这样的秘密,以免受人非议。作为柳士郎的旧知,村野医生在听了详细的解释与强硬的说服后,最终答应参与这项隐蔽真相的工作。
遵循浦登家的惯例,没有进行守夜与葬礼。而是先将浦登卓藏的“自杀尸体”放入庭院里的墓地——“迷失之笼”中。
这是四天后的事情。
又过了四天。一个晚上,浦登玄遥也同样被放入“迷失之笼”。这是由即将继承家业、成为浦登家族下一代馆主,进而成为“凤凰会”最高权力者的柳士郎做出的冷酷决定,并得到美惟与望和同意后着手处理的。
此后,常年守护“迷失之笼”的鬼丸又被赋予了新的任务。自那以来,他并未表现出特别的不满,继续默默工作。这也是已故达莉亚的意思——可能老用人认同这样的解释吧。
总之——
看上去,十八年前“达莉亚之夜”发生的凶案算是基本解决了。
9
事情发生两个月后,同年十一月的最后一日。
在秋季即将结束、冬天即将来临的这天早晨,发生了新的惨剧。
旧北馆的厨房着火,引起了大型火灾。着火的原因与责任人不明。大火名副其实是在瞬间燃起的,结果烧毁了北馆所有的木屋和与西馆相连的大半个游廊。
此时,“视点”首先位于影见湖的上空,俯瞰着湖中小岛上那燃烧着的宅邸(……角岛,十角馆燃烧着)。但是,接下来的一瞬间,它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落到地上,潜入了馆内(……全体死亡)。它避开熊熊燃烧的红色火焰,移动时(包裹着十角馆的红色火焰自然而然与那记忆重叠在一起……),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情景。
馆内各处的人们于烈火与浓烟中慌乱逃窜。大多数是为了早晨的工作而来北馆的用人。
既有早早觉察情形不对而逃脱的人,也有最后方才醒悟而陷入绝境的人;既有积极地想要止住火势的人,也有已经成为火球满地打滚的人;既有因被压在倒塌建筑下而呻吟的人,也有拼命想救出同伴的人;既有无处可逃、只得大声哭喊的人,也有已经脱离险境,但再次冲入大火中的人。
玄儿的身影也在其中。
几分钟前,在二楼卧室中醒来时,他立刻发觉情况不对,房间里飘散着异样的焦臭味。
但是,他做梦都没想到会发生如此大火。他换好衣服、穿上鞋子……在他像平时一样穿衣服的时候,异味越来越浓。很快,白烟从门下方漫进来……
屋外传来女人的尖叫,听起来像是美惟或望和的声音。开始不知道她在喊什么,片刻后终于听出来——
“着火啦!”
“着火啦!”
最终也没弄清楚那声音是美惟、望和,还是某个女佣发出的。
“着火了……快跑!”
玄儿从房间慌忙逃出时,二楼的走廊几乎完全被浓烟掩盖。
玄儿用手按住口鼻,向楼梯方向跑去。
一睁眼、泪水便止不住夺眶而出。稍作呼吸,喉咙便疼得止不住咳嗽。尽管如此,他总算跑到楼梯处,连滚带爬地跑下一楼,但是在那里等候他的(包裹着全馆的红色火焰……)是不断嚣张地舔舐着墙壁与天花板、恐怖而扭曲的旋涡状的红色火焰。(这个形象、这个记忆……是的,这是……)由于受惊过度,玄儿目瞪口呆,一步都挪不动了。可是,这时——
自肆虐的红色火焰对面出现了一个身影,其背后是外面白色的光。
那是……那就是出口吗?
如果跑到那儿,就能出去了吗?
玄儿用力摇了摇被恶臭与热气熏得晕乎乎的脑子,使出所有的勇气与气力,一下子冲向大火……
“……玄儿少爷。”
耳边传来某个人的喊声。
“玄儿少爷,您要挺住。”
……啊,这个声音好像是那个……(那个少年的……)
“玄儿……”
那人的声音突然中断。
随着一声巨响,某样东西掉落下来,砸在玄儿身上。动弹不了,难以动弹……难以忍受的恶臭、浓烟与热气。喉咙里火烧火燎!呼吸困难!浑身燥热疼痛!又热又痛!难受!热!痛!啊,这样下去……
那个声音又不知从何处传来……
和刚才的声音不同,如今仿佛在号啕大哭,又像是大声呼喊……这是……(这一定是那个人的)这个声音、这样的悲鸣……
巨响的同时,又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
那是被火烧塌的一根粗木。虽然侥幸没有被直接击中,但斜落下的木头一端掠过玄儿的头部,给倒地不起的玄儿的脑部以重击。
那个号啕大哭般的声音又不知从哪儿……啊!(这个声音是……)这个声音。(这样的悲鸣……)这个……
玄儿的意识至此中断。他一下子向着吞噬、消除他之前所有过去的巨大空白坠落下去。
同时“视点”也从浦登玄儿身上弹开。弹开的“视点”没有再停留在这个时代的“现实”,而是螺旋升空。时大时小,时急时缓,不规则地扭曲旋转着。而后——
“视点”再次超越法则、超越时间,飞回十八年后的暗黑馆——人们在此度过同样黑夜的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