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奏曲 四(2/2)
“是呀,小艇撞到湖岸了——你不知道吗?”
慎太心不在焉地晃晃脑袋。这种反应令人弄不清他是否知道。但市朗还是接着问道:
“驾驶那个小艇的男人怎么样了呢?”
听到这句话,慎太显得似乎想起了什么。
“hiruyaa先生?”
他歪着脑袋。
“hiruyaa?”
市朗也歪着脑袋。hiruyaa写作“蛭山”二字吗?这是那个长相奇特的男人的名字吗?
“蛭山?就是那个驾驶小艇的人吗?”
“蛭山先生……对,就是他。”
慎太微微点点头,而后说道。
“蛭山先生,受伤严重。”
“重伤?”
“听说蛭山先生,死了。”
“死了?”
那个男人血迹斑斑、痛苦万分的面容鲜明地浮现在脑海里。市朗觉得十分难受,不由自主地深深叹了口气。
“是吗?他死了?”
“——蛭山先生。”
慎太嘟哝着那人的名字,无力地垂下头。他也许很难知道“人死了”是什么意思,但看起来他似乎知道那是件“应该很伤心”的事情。
“慎太,我有件事想问你。”
市朗目不转睛地看着低着头的少年,郑重其事地问起来。现在至少还有一件事非问不可。
“那个最下层的抽屉里,放着白骨吧。那可是人类的头骨呀。这里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骨头?”
慎太抬起头,向桌子的方向瞥了一眼。
“白骨?”
他又问了一遍,然后开心地咧着嘴笑起来。
瞬间,市朗打了个寒战。
为什么这样笑?这可笑吗?难道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头盖骨就是他珍藏的“宝物”吗?这个少年到底能否理解“死人的骨头”是什么意思?
“白骨,捡的。”
纳罕、疑问、不安、恐惧等感情再度在市朗的心中杂糅、蠢蠢欲动起来,而慎太则显得很无所谓。
“在哪儿捡的?”
市朗胆战心惊地问道。
“在哪里捡到那种骨头的呢?”
慎太稍微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右手,指着外面说道:
“那边。”
“那边?”
就算慎太这么说着指给自己看,市朗还是弄不清地点。他连在岛上的什么方位都不明白。
“是在家里,还是在屋外呢?”
市朗接着问道。这次,慎太回答得倒是干脆:
“屋外。”
“在屋外捡到的吗?那东西是掉在院子里了吗,还是说……”
“屋外,捡的。”
说着,慎太走向坐在椅子上的市朗。和刚才一样,他再度竖起右手的食指放在唇边:
“保密哦,市朗。”
“哦,好……”
最后,也只能问出这么多。
市朗精疲力竭地沉默着,而慎太纳闷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慎太说声“回去了”,而后转过身。离开前,他说“还会再来”,但市朗连一个笑容都没能回应。
慎太走后,市朗无法抑制自己的念头,将手伸向了抽屉。就是滇太刚才放进“宝物”的从上面数的第二层抽屉。市朗也不是没有犹豫,但他很想知道那是什么,便查找起来。
很快,他便找到了。
那是带着银锁链的怀表——就是这个。昨晚查看抽屉的时候,里面还没有这件东西。肯定就是这个。
市朗提着银链,将怀表举在面前。这表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十二个罗马数字排列在圆表盘上。不知道是没上发条还是坏了,表的指针停在一个时刻上不动了。
六点三十分——市朗当然不知道这个时刻的意义。
3
九月二十五日,中午一点四十五分。
在浦登玄儿和他的伙伴的陪同下,江南回到客厅。当时,那名面容苍老、唤作阿清的少年已经离开了那里。
桌子上还留着阿清拿来的折纸和几个叠好的千纸鹤。用于笔谈的圆珠笔和笔记本也还在桌子的原处放着。
看见江南老老实实地钻进被窝后,玄儿他们离开了客厅。临走前,玄儿又关照了一句:
“尽量不要独自出去,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你要是在宅子里到处乱转的话就麻烦了,明白了吗?”
玄儿这样说道。江南当然知道“可怕的事情”指的是什么。昨天傍晚时分,有个男子被人用担架抬到南馆。所谓“可怕的事情”就发生在他的身上……对,肯定是那件事情。
自今晨起,许多人慌乱地往来于客厅前的走廊。江南数度听见他们说“蛭山死了”、“被杀死了”,所以肯定是……
今天第一次遇到那个唤作阿清的男孩。当那男孩刚进来的时候,江南大吃一惊,因为他虽然还是个孩子,却满脸皱纹。后来据他本人讲,那都是因为早衰症造成的。因此,他既无法上学,也没有朋友。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江南自心底里这样认为。
现在,江南仍旧无法完全想起自己是谁。即便在这种状况下——不,或许应该说正因为在这种状况下,江南不由得同情阿清的遭遇。江南虽然还不能说话,但他将自己的想法化作文字,写了下来——“你真可怜呀”。于是,阿清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安详微笑的样子浮现在江南的脑海之中。
“不要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阿清这样回答道。
两人开始叠纸玩,又交流了一会儿。阿清也非常担心江南的身心情况。当江南在纸上写下“让我们做朋友吧”的话时,阿清立刻回答他“谢谢你,江南先生”。那声音听起来似乎非常开心。
之后,江南才知道阿清所患的早衰病是个不治之症,会导致过早死亡。那个少年在说及此事时语调平和,根本没有显得低人一等。
江南不知该如何应答。于是,阿清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又露出了安详的微笑,说着“不要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但紧接着他又说了一句:
“为了不让妈妈难过。我要尽量活下去。”
此后,江南将阿清留在客厅,独自出去了。原因有二:一是当他了解阿清的情况之后,觉得实在坐不住了;二则纯粹是生理原因,他想去厕所。
江南不想靠近南馆,便去了东馆北端的洗手间。上完厕所后,他再次在洗脸池前照了照镜子。不知为何,他又觉得心情郁闷起来……在他打算回到客厅的途中——
当他沿着走廊,路过硕大的舞厅时,偶然遇到了某个女人。某个自房间深处的昏暗之地走出来的女人。她就是阿清的妈妈……
她看见江南后,立刻就问起来:
“阿清呢?”
江南觉得那是他们的初次见面,但对方似乎毫不在意。她走到江南身旁问道:
“喂,阿清在哪儿?”
她以追问般的口气连声问道:
“阿清在哪儿?喂,阿清呢?你说呀……”
刚才阿清还和我在一起,现在应该还在对面的客厅里——江南想这样回答,但无法正常发声,只能指着走廊方向,似乎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但根本就没效果。不管他如何努力用手势或是肢体语言来表达,对方似乎还是不明白。
“阿清那孩子的身体非常弱。唉,你也知道吧,那个孩子得了病,得了很可怜的病……”
她根本不管江南的反应,带着哭腔诉说着。
“……不过,那孩子之所以得病,都是因为我。都是我的错。因为是我把他生成那样的。所以,所以那个孩子是……”
说着说着,她渐渐提高了嗓音,眼看泪水就要从那圆睁的眼睛里溢出来。
“所以,求你了。我求求你,让我代替那孩子……”
她用手绢擦擦濡湿了脸颊的泪水,继续诉说着,同时一步一步地逼近江南。江南不禁害怕起来,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就这样,江南一直被逼到房间一角,逼入那个屏风的后面。
她直勾勾地看着江南,一步步逼近,眼神阴气逼人,又充满了深深的绝望和悲伤。江南一直被逼到墙边,一点点地滑坐于地上。于是,她突然抿嘴不语,转身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江南无法站起身来,就那样睁大双眼,发了一会儿呆。那时,在他的脑海中重现出往昔的回忆,与现实重叠在一起——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那天的样子,那时的面容、声音、语言。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悲伤,令他痛苦得浑身颤抖。以及那挥之不去、紧贴于大脑中的麻痹感集中到一点,很快化为被压瘪的球形,开始那样旋转、加速、变形、变色。那种黑暗,那个引力,那种联结,那种暴走,那种……
恰巧此时,玄儿他们走进舞厅。不知何时开始,江南的额头上已然渗出汗珠,眼中亦噙满泪水。
江南坐在屏风后面,那个女人——阿清的妈妈和玄儿的对话逐一传入耳中。他这才知道了她的名字——望和。望和又开始对玄儿诉说起来,内容与刚才她对江南说的几乎相同。之后,她终于离开了舞厅。
此后,玄儿他们的对话自然地传入耳中,他并不是有意偷听的。他们的讲话中出现了许多江南没有记忆的人名,由此也能看出这个宅子里的事情和人际关系非常复杂……
现在江南躺在昏暗客厅里的被褥内。
江南仰面看着黑色天花板,用两手的大拇指按着太阳穴。他想把脑子里零碎的东西集结为原本的形态,但是——
看来无论如何都不能如愿以偿。
自这个客厅里恢复意识已经过去两天了,但不明白的事情、无法记起的事情还非常多。尤其是从十角塔上坠落下来时的前后状况,真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据说自己是因为坠落事故的冲击而失去了记忆。但是如果用词谨慎的话,恐怕“失去”这个词就是用词不当了。并非“失去”记忆,仅仅是“无法随心所欲地回忆”而已。记忆绝对没有“消失”,自己的绝大多数记忆应该残留在这个脑子里的某个地方,只是现在自己无法发现那个地方而已……
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初无法把握去向的那些记忆会逐渐地显现于各处。但是,说起来那些都是七零八落的碎片,现在还不能将他们全部集结、重新排列,恢复到原本的形态。
因此,江南依然无法掌握自己周围的状况和事情。虽然对于这个世界、这个现实的轮廓有个大体的了解,但对于“自己是谁”这个最大的问题,他还是无法明确回答。如今似乎总算能找到一点自身存在的基本意义。
……他慢慢地闭上双眼,往昔的一些光景又复苏了。一些零星散乱的记忆碎片牢牢地烙刻在脑海中,那是即便想要忘掉也无法忘掉的情景。
……在那个医院的那个病房之中。
——你啊,不是我生的孩子。
躺在病床上的人(……妈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那人——妈妈面容憔悴地说:
——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从前是……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让我死吧!
眼神空洞。呼吸乏力。言语含混。那人——妈妈她是这么说的。时间和日期可能不同,但这的确是发生在那个医院那个病房里的事情。
——我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舒服一点儿。
她的确是这么说的。
(啊……妈妈)
当时,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当时,没错,那是夏日的那个时候。
我去探病,独自站在她的病床旁——是的,就是那样。当时,我……
我跑出病房,踉踉跄跄地穿过走廊(……昏暗的走廊)。护士们扭头看着我,觉得奇怪(……觉得奇怪的表情)。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在等电梯(……老人)。跑在走廊上,鞋声很响(……很响)。窗外传来救护车的声响(……窗外)。许多陌生面孔的人在大厅里走来走去(……许多陌生面孔)。从扬声器中传来医院的广播,是中性的声音(……中性的声音)。反复唤着某人的名字(……唤着)。坐在综合挂号处前的长椅上(……前的长椅上)。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男孩孤零零地(……孤零零地)(……怎么回事?这奇怪的)……我记得自己差点儿栽出医院般冲出建筑物的大门外面后,总算停住了脚步。此后……
江南将大拇指从太阳穴移开,深深地叹口气。他慢慢地翻个身,趴在卧具上。就在那时——
江南发现原本放在枕边的那块怀表不见了。他掀开被子,拿起枕头,找了好一会儿,但还是没找到。
最后看到那块怀表是什么时候呢?
昨天深夜,还是今早起床之后呢——总之,现在的情况就是那块怀表的确不在这里了。
那块怀表可是我的,是我收到的非常珍贵的……可是,被谁偷偷拿走了呢?究竟是谁拿走的?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呢?
再度产生了新的困惑的江南深深地叹了口气。
4
……即将拉上夜幕。
房间里尚存些许微弱亮光,但夜色正一丝丝渗透进来。很快,黑夜再度降临。那个将一切封入黑暗之中的恐怖黑夜即将降临。
在摇摇欲坠的房子一角,市朗像昨天一样,抱着腿蜷缩在椅子上。
一直漏雨导致地板完全湿透,似乎很难再找到一块干燥的地方。能放心坐下来的地方已经只剩下这把椅子与桌子了。
外面的雨还在下个不停。虽然雨势时大时小,但似乎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每次当闪电掠过,市朗总担心这个房子会遭到雷击。
市朗看看手表,确认一下时间——再过十分钟,就到六点了。
慎太离开这里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在这段时间里,市朗先坐在地上,然后挪到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又惊醒,周而复始。
睡眠时间明明已经足够了,但还是无法完全清醒。明明已经有大半天没有进食了,但还是没有一点食欲。已经习惯关节上的疼痛,但整个身子很沉重,似乎血液里被灌了铅。身上冷得要命。用手摸摸额头,连自己都知道已然发了高烧。
虽然慎太临走前说过“还会再来”,但至今还没有现身。已经到了日落时分,恐怖的黑夜即将来临……
由于高烧而处于半朦胧状态的市朗的头脑之中,强烈的焦躁感突然而至。
以这样的身体状况,还要在这个漏雨的房子里度过一个夜晚吗?雨还下个不停不是吗?身体状况或许会越来越糟——烦死了!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怎样才能回家呢?难道我会就这样死在这里吗?就这样躲在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无所作为。一味害怕。像蜷着腿的昆虫一般柔弱……
“才不要呢。”
市朗浑身颤抖着低语道。
我可不要死在这里。我可不要再在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无尽黑夜。我可不想再在这种鬼地方……
无计可施了吗?
至少也要在放晴之前,潜入宅子里随便找个什么地方藏身吧?或是拜托慎太……对呀,如果我向他妈妈说明情况,说不定会把我藏起来的。
就在市朗绞尽脑汁的同时,夜色越来越浓。
市朗终于下定决心。他滑下了椅子。
猛然站起的瞬间,市朗觉得头晕,差点儿摔倒,但还是振作精神,坚持住了。他拿起扔在桌子一角的棒球帽,戴好后再罩上夹克的兜头帽,系好扣子,把背包留在原地,走了出去。
在倾盆大雨和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庭院里繁茂的植被似乎失去了本色。整个天空被浓密的乌云所覆盖。脚下的泥土也是黑黢黢的,泥泞不堪得好似无底的沼泽。市朗觉得要是自己跌倒的话,说不定会不可救药地被拽入地心深处。
市朗胆战心惊地注视着周围,在泥泞中艰难跋涉。自小岛入口处,一条小道一直延伸进庭院的树丛中。市朗稍微向前猫着身子,走在那条小道上。
走了一会儿,一个巨大建筑的影子从树丛后面显现出来。那是一幢犹如西方城堡的威严的双层建筑。那凹凸不平的黑色石质外墙被雨打湿,看起来黑得越发深重。
很快,道路分成两股。其中一股通向那个建筑。市朗几乎毫不犹豫地向那个方向走去。不久,前方出现一扇黑门。那似乎是建筑的后门。
市朗再次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便踉踉跄跄地跑向那扇门。
他以前胸贴着门,两手握住依旧涂作黑色的金属把手。市朗一点点用劲,把手顺从地转动起来。伴随着轻微的嘎吱声,门向内打开了。市朗心惊肉跳地从门缝窥视里面。
门内是个小厅。一条铺有黑色地毯的宽走廊笔直地延伸到昏暗的建筑深处。人影全无,寂静一片。
市朗犹豫片刻,毅然决然地顺着门缝滑入屋内。他觉得屋内比外面还冷,浑浊的空气之中隐隐飘散着闻不惯的气味。
市朗慢慢地向前迈出一步。
雨水从兜头帽上滴落下来,无声地落在地毯上。过于紧张致使膝盖抖动不止。他想深吸一口气以调整呼吸,谁知一口痰卡在喉咙里,令他不禁想要大声咳嗽。市朗拼命忍着,几乎半半倚在门边的墙壁上。就在此时——
附近突然传来咔嗒声,市朗顿时心虚起来。
只见右前方的黑门就快打开,市朗赶紧冲到前方的另一扇黑门处躲了进去。幸运的是里面空无一人,好像是储藏室之类的小房间。
有人自相邻的那扇门里出来了,几乎与市朗擦肩而过。他听到粗暴的关门声,接着一个人的声音传入耳中。
“嗯?怎么回事儿呀?”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市朗至今为止从未听过这般仿佛有些失常的说话方式。
“刚才这儿没人吗?我觉得有人呀。难道是我迷茫的内心导致我认为有人的吗?让我想想看……怎么会嘛,我才没有迷茫呢。迷茫的是我周围的这个世界。这个着实满是可疑、虚伪、妄念与癫狂的……啊,没错。一定是这样没错啊。”
那人独自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他说的分明是日语,但听上去却像是某个未知国度的语言。听上去他似乎很是焦躁,亦很愤怒。
市朗贴在门背后,侧耳倾听。很快,传来有人跌倒的声音。与此同时,还传来那男人的呻吟声。
怎么回事?
市朗屏息凝神,留意着门外的情况。
到底怎么回事呢?
过了好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不久,便传来衣服摩擦的声响,接着是那个男人的呻吟声。又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开始嘀嘀咕咕地发起牢骚来,听起来好似念咒语一般。
虽然市朗听不清,但他肯定是刚才那个男人的声音。他感觉那人说话有点失常,至少不像正常人的说话方式。
市朗无法完全听清对方所说的话,但是只言片语还会时不时传入耳中。似有责骂他人的话,像什么“浑蛋”、“你给我适可而止吧”。还会冒出一些可怕的词语,像什么“杀人”、“凶手”。另外还有“恶魔”、“怪物”、“鲜血”、“诅咒”等。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听到这些可怕的词语,本来就心惊肉跳的市朗更加害怕不已。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总算没有那个男人的声息了,连活动身体、窃窃低语的声音都消失了。
终于走了吗?市朗想着,将身体从门上挪开。他颤抖着双手,打开一条门缝,向外张望。
——那男人离开了。
市朗稍稍放心下来,抚着胸口、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但是——
在延伸到建筑深处的走廊上,在小厅前方的两三米处,那个男人瘫坐在地毯上。
市朗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惊声尖叫起来,但是对方似乎还是看到他了。
“欸?”
那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声音同方才一样。那人一手扶墙,十分费解地看向市朗,另一只手上似乎拿着酒瓶之类的东西。
“你是——谁?”
男人歪着脑袋,向市朗走了过去。他摇摇晃晃、步履蹒跚,但在恐惧不已的市朗看来,那是和正常人截然不同的、异常邪恶之人的步伐。那市朗尚未习惯、飘散在空气之中的气味似乎亦是非常邪恶的异臭。
“我怎么从没见过你啊。”
那男人说着,戴着眼镜的面部整个地抽搐起来,绽放出恐怖的笑容。
“哎呀呀,我该说什么呢……不对,等一下。难道你的出现是试图令我迷茫吗?啊,怎么会。迷茫的人可是你吧?你从哪里来,怎么陷入迷茫之中的呢?你这个迷途的小羔羊。嘿嘿嘿,真是的啦,你可不能对这个世界掉以轻心呀。”
当然,市朗就算听到这番长篇大论也无法作答。他感到害怕,只得退后。
“喂!你小子!”男人大声喊起来,“听好了,你在那里乱转的话,要是被人发现可就不得了了。这个宅子里的恶魔真的会把你逮住吃掉的哟。”
男人再次发出恐怖的笑声,然后他突然扬起双手,做出跳跃状,“哇”的一声大叫。
偏偏就在那时,传来惊天动地的雷声。馆内的照明用灯似乎被轰鸣的雷声镇住般顿时闪烁起来。市朗尖叫一声,立刻从后门冲出屋外。
关上门后,市朗用双手按住把手好一阵。他浑身僵直,心脏怦怦直跳,似乎要破裂开。几道汗水自脖颈与背部蜿蜒爬过。随即,市朗倍觉寒冷。一瞬间,他觉得几欲令自己昏厥般地天旋地转。
男人似乎没有追过来——但是,市朗再也没有勇气再打开这扇门,潜进馆内了。
只能掉头回去。但是……
天色已晚。周围一片夜色。来时的路已经淹没在浓重的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到。雨势比来时大得多,与呼啸的强风一起震颤着夜色。
连续两次闪电,划破了夜空。随即,再度传来地动山摇的轰隆雷声。
市朗难以忍受地紧闭双目,双手抱头。
他不想在茫茫夜色之中顶风冒雨折返而回。该怎么办呢?市朗苦思冥想,最后决定查看一下这幢建筑的周围——肯定还有其他入口,只要能找到其他的入口,就能再次……
市朗离开后门,自那里沿着外墙向左首方向绕了过去。周围漆黑一片,几乎看不见脚下,但托了屋檐的福,多少还能遮风挡雨。
市朗走过好几扇窗户,但每扇百叶窗都紧紧闭合着,没有一丝光线透出。市朗用手抵着凹凸不平的石墙,像螃蟹般缓缓横向移动。不久,他来到一处地方,这里的窗子与之前的那些迥然不同。
没有百叶窗,整个窗户透出微弱的光亮。那是暗红的光亮。大抵镶嵌于这窗子上的玻璃本身就带有这种色彩。
这窗户很大,呈长方形。其下端直达市朗的心口附近,上端看上去似乎很高,接近一楼天花板的位置。窗子上的玻璃很厚,带有花纹。横竖交叉的黑色窗框犹如大型动物的肋骨。
窗子里面究竟是什么房间呢——心中埋下不安与恐惧的瞬间,市朗倏地产生了单纯的好奇心。
市朗用手抚摸着被雨水打湿的冰冷玻璃表面,再次移动起来。他曾将脸贴过去,想试试能否透过玻璃,看见对面的情形,但很快便发现那是白费力气。
还有好几扇类似的固定框格窗,彼此间隔很小。第一扇、第二扇、第三扇……一直走到最后一扇这样的窗户处,市朗才发现了那个。
——这是?
这是第五扇窗。镶嵌其上的玻璃有一处很大的裂纹。那处裂纹距市朗近在咫尺。
市朗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裂纹。难道……对了,那也许就是前天的地震造成的吧。即便如此……
那裂纹自市朗的脸部位置斜着延伸到窗子下方。市朗定睛一看,发现除此之外,玻璃上还有许多细小裂纹。其中一角已经破开,露出一个可以让猫猫狗狗随意进出的小洞。
啊,这是……
既然发现了这样的窗子,就很难抵御诱惑。市朗慢慢地走向带有裂纹的玻璃,伸出了右手。于是——
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市朗的指尖碰到了玻璃表面,稍稍用力之时,伴随着“吱”的一声,裂纹扩展开来。接下来的一瞬间,一整块玻璃自窗框上不费吹灰之力地掉落出来,犹如松动的牙齿自牙床上脱落下来一般。
裂成几块的玻璃碎片掉落在地,在市朗脚下摔成细小的碎片。但是那本应很大的声响被风雨之声遮盖住了。否则,市朗或许早就惊慌逃窜了。
市朗咽了一口唾沫,盯着那个玻璃掉落后的四方形大洞。
五十公分的四方形……不,或许有更大空间。试一下才知道那里足以容一个人通过。
市朗猫着腰、向里面望去。
那是一个光线微弱的房间。
要从这里进去吗?这并非难事。头先钻进这个洞内,而后……
踌躇片刻,市朗下定决心,将残留在窗框与窗棂上的玻璃碎片清除干净——此时是九月二十五日,刚过六点四十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