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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混沌清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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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身陷于弥漫的苍白大雾之中。

彷徨其中,时间久得令我有恍若隔世的感觉。我是谁,为何在这里……连这些基本认识都无法确认,就无休止地彷徨其中。此时,大雾终于散去。那幢西式建筑渐渐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

红瓦高墙。青铜格子门紧闭。门内是那幢古旧的二层西式建筑——附于暗淡象牙色墙壁上的咖啡色木质骨架。坡度很陡的藏青色房顶与带着些许神秘的天窗。仿佛是隐藏着无限秘密的异国城堡一般的那个……

那早已不复存在的建筑就这样出现在眼前。即——

没错,这当然不可能是现实中的事情。我是在睡梦中看到的它。这是梦——尽管我于意识一角如此感觉,但梦中的自我却没有跟随这份感受采取相应的行动。

当我回过神来,那完全覆盖整个世界的浓雾竟完全消散。我回头一看,身后有一个幼小男童。那是比我小三岁的弟弟。

不知何时,红黑色的晚霞在天空中扩散开来。某处传来茅蜩的鸣叫——啊,这是十一年前的夏末时分,我八岁的时候。

锁在格子门上的铁锁已然整体生锈。只要用力推门,锁就能轻易断裂。我拉着弟弟的手,溜进敞开的大门内侧。

红砖小路穿过荒芜的前院。茶色的玄关大门紧闭,门侧并排的窗子上已有几块玻璃破碎掉落在地……

……我让弟弟留在原地,自己则打开一扇窗户,溜进馆内。我绕到玄关,从里面把门打开,把弟弟招了进去。一瞬间,我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俨然就是这个西式建筑的住户。

弟弟有点胆怯。我硬拉着他,走在通向房间内里的昏暗走廊上。灰尘、霉味以及旧板材的气味交错在一起,刺激着鼻腔。这是长期无人进出的建筑物所特有的味道。

我和弟弟在一间间空无一人、静得可怕的房间里逛来逛去。

盖在家具上的白布,透过污独的玻璃窗照射进来的夕阳的红色光芒,遍布各处的或深或浅的阴影。仿佛有人正盯着溜进房间的弟弟和我,那人的气息声至今依旧依稀可闻……

越向里面走,我就越觉得自己仿佛来到无人知晓的另一个世界。突然心生一种预感,那是既感到非常开心,同时又十分害怕、安定、愉悦的复杂心情。但接下来的一瞬间,场景猛地被切换掉……

——怎么回事儿啊?浑身脏兮兮的……

夏末的某日,当我和弟弟完成西式建筑“大探险”回到家后,那个人这样对我们说道。现在再也无法见到的那个人——我的妈妈。

——疯玩儿什么去了?

看到满身灰尘的我们,她诧异地皱着眉头发问。我有些内疚,只说在后面树林里玩的。

后来,谎言还是败露了。恐怕是弟弟无心之中将我们去那建筑里“探险”的事情,如实地告诉了妈妈。

——那怎么成!

妈妈严厉地批评了我。

——你可是哥哥,怎么这么皮……

……妈妈,对不起。

交错时空的往日回忆。那个人声音、容貌、动作、气味在梦中重现……

——怎么能随便进入别人家呢?

……但是,现在那里没有人住呀。

——不许回嘴!

……我知道了,妈妈。

一切仍旧停滞在那里。温柔美丽,冷漠可怕,近在咫尺似又远在天边……以这般看似复杂,实则单纯的形态停滞在那里。

——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对不起,妈妈。

——要是下次还这么皮,就让你爸爸狠狠地揍你一顿。

……知道了,妈妈。

……对不起,妈妈。

我无法具体想象出怎样才是“万一有个闪失”。但是,当那日我踏足那幢西式建筑时,确实于内心深处的一隅感到几分胆怯。我觉得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妈妈不也说“万一有个闪失”吗?我茫然地说服自己。但是——

我自然知道。

被妈妈训斥之后,我仍有几次偷偷溜进那个西式建筑。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一个人偷偷溜进去。

……对不起,妈妈。

——哎呀,真是让人头疼呀。

梦中的场景突然又切换了……

自某处传来熟悉的童声。瓦的海洋,云的海洋……五月五日,端午节,亦是我的生日。不知为何,我无法忘却当时的场景。

——这孩子虽说是个男孩……

竖立在院子里的竹竿前方,有三个奇形怪状的影子在风中摇摆。昏暗的客厅最深处,摆放着一个古代武士人偶。那黑漆漆的铁盔甲摸上去凉凉的,令儿时的我心生恐惧。

至今,孩童的面容还映于客厅的硕大穿衣镜之中。而那个孩童,就是我。当时,我才三四岁,正是刚刚懂事的年纪。

在我的印象中,爸爸或是妈妈曾开玩笑般给我穿上自武士人偶身上脱下的盔甲。当我看见自己镜子里的形象后,竟然撇着嘴放声大哭。或许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穿着那威严的盔甲太可怕了,也可能因为头盔上那两个镀金的凤翅形装饰看上去像鬼的角,令我害怕。

——哎呀,真是让人头疼呀。

看见自穿衣镜前走开,还在痛哭流涕的我时,那个人——妈妈如此说道。

——这孩子虽说是个男孩……

这话听上去十分惊讶。却也非常冷漠。

我拼命想要停止哭泣,大人们觉得好玩,窃声笑了起来。那笑声重重叠叠,在昏暗的客厅里打了个小小的旋涡。我脱下盔甲,塞住耳朵,但那笑声并未消失。耳朵捂得越严实,那笑声的旋涡就变得越大……

……妈妈。

……对不起,妈妈。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又走在空无一人的西式建筑那昏暗的长廊上。我独自走着。

——那怎么成。

如今我再也见不到的那个人的声音再度回荡在耳畔。那个人的名字是晓子,是个和服美女。

——xx,那怎么成呢。

从某处传来呼唤着我的名字的声音,但是不知为何,独独喊到我名字的地方,声音变了调,无法听清。那个人一直直呼我的名字,却对弟弟唤以爱称。

——你可是哥哥,怎么这么皮……

……啊,妈妈。

——阿清……在哪儿呢?

阿清……这是?不对,不是这个。

——要是我能代他受过就好了。

不对。这些毫无关联、混杂进来的话是那个……

——妈妈,你也要喝呀。

这也不对。

——快吃吧,妈妈。

不对!这是浦登家族中那对连体双胞胎中美鸟的声音。在那个宴会上,她向她那一语不发的妈妈说道。

——我爸深爱着已故的前妻,我的生母康娜。

这个是……对了,这是玄儿的声音。为何如今出现在这里,这样……

……我继续独自走在昏暗的长廊上。

我本应身处建筑物之中。但不知何时,四周再度弥漫起苍白大雾。我边向里走边想——这里就是儿时悄悄潜入过的那个西式建筑吗?

——xx,那怎么成呢?

还是受浦登玄儿之邀而造访的那个怪宅子吗?

——还好吗?阿清,还好吧。

我渐渐无法确信。

——你是哥哥,竟然还……

——中也君,你怎么了?

——怎么能随便进入别人家呢。——啊,妈妈。

——不许回嘴!

——请吃吧,中也君。

——要是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但是,无情的黑红大火很快燃烧起来,似乎要把这一切吞没。藤沼一成创作的那幅奇妙画作中的不定型的“红色”,以及今春于玄儿在白山住所附近燃烧的熊熊大火与这黑红大火重叠在一起摇曳起来。

——不能靠近!

有个声音就在身边响起。

——危险!快,退后!

……妈妈。

我哭喊着。

……啊,妈妈!

“……中也君。”

有个声音在身边响起。

“中也君。喂,中也君,快起来呀。”

我猛地睁开眼睛。玄儿出现在我那犹如罩上一层白纱的视线之中。

我仰卧在床上,被子和枕头都踢落在地。我两手抓着被单,汗渍渍的,额头、脖颈、背部都被汗浸湿了。

“啊……玄儿。”

我擦擦模糊的眼睛,慢慢坐起身——可能是梦魇的缘故,我觉得非常不舒服。但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昨晚的宴会上,喝了太多的葡萄酒。

“——有什么事吗?”

“你先清醒一下,然后跟我过来一趟吧。似乎发生了一件麻烦事。”

玄儿的声音与平日不同,听上去有些可怕。究竟是什么“麻烦事”呢?我边在半梦半醒之间思索着,边起身下地。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问道。

“蛭山先生他,死了。”

听到玄儿的回答,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唉,受了那么重的伤,看来还是……”

不知能否活到第二天早晨——昨天傍晚,野口医生做出的这番推测还是正确的。但是——

“中也君,不是那样的哦。”

玄儿说了一句让我意想不到的话。

“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蛭山似乎并非死于昨天的重伤,他似乎是被什么人杀死的。”

2

只是弄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就花了好几秒钟的时间。当我总算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时,却还是无法理解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蛭山丈男死了——被杀死的。

究竟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呢?非发生不可吗?

也许至今仍旧处于半梦半醒之中的我的意识所捕获到的那则消息,并非“实际发生的事情”——我真心想要如此怀疑。

我站起来,觉得更加不舒服。反胃。头和身体犹如灌了铅般沉重。

说实话,我哪儿也不想去,但当时的情况却不允许我这么做。我总不能拒绝玄儿让我跟他走一趟的要求吧。

“去哪里?”我竭尽全力问道,“一起……去哪里?”

“就是昨天的那个房间。南馆一楼最前面的那个房间。”

“——玄儿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尽管我这样对他说,但身体却摇摇晃晃的,连站立都困难。大脑的反应也非常迟钝。还是喝点冷水,洗个脸,如果胃里不舒服就呕吐一下……如果不这样,我根本无法顺畅地行动和思考。

马上就要到上午十点了。

我不知道昨天夜里什么时候回到自己的房间。总之,我没脱衣服、没摘手表,就这样睡着了。

我慢慢回忆着散乱在脑海里关于昨天晚上的记忆碎片,离开了房间,向楼下走去。走到东馆北端的洗手间内洗脸、漱口、喝水。但如此一来非但没能止住反胃的感觉,反而越发想要呕吐了。

我终于熬不住跑进洗手间,弯腰向坐便器内呕吐起来。但昨天吃下去的食物早就被消化了,呕吐出来的是刚刚喝下去的水,以及混于其中的黄色胃液。

我痛苦地呕吐了一会儿后,再度洗脸漱口。而后,离开了洗手间。虽然身体还没有完全舒服,但多少可以行动了。可是,话说回来——

蛭山丈男遇害了。

那个驼背的看门人,于南馆的那个房间之中遇害了。

刚才,玄儿的话是真的吗?不是弄错了吧?会不会是故意吓唬我而开的玩笑呢……这怎么可能呢?无论怎样,玄儿绝不是开这种无聊玩笑的人。

蛭山丈男遇害了。

如果千真万确的话——

既然“遇害”了,就一定有“杀害”他的凶手存在。而那个动手杀人的人——那名杀人犯,而今就在这个宅子里。

我踉踉跄跄地顺着铺有黑色地板的走廊折返而回。屋外大雨倾盆,风啸亦声声入耳。看来台风尚未有离开的迹象。

穿过玄关大厅,走在向南延伸的铺瓦走廊上,我突然想要瞄一眼客厅里的情况。

昏暗的房间中央依旧铺着被褥,亦能看到房间之中那名叫作江南的年轻人的身影。也许是听见了拉门的声响,他蠕动着撑起上半身,看着我这边。当我们四目相对之时,他很困惑地歪着头,但没有说一个字。他仍然无法出声吗?

我打算告诉他“没出什么事”,因此默默地摇摇头,然后轻轻地关上门。

东馆与南馆之间那条铺有黑砖的走廊完全被雨水淋湿。虽然这走廊有顶棚,但没有墙壁。看来自昨晚至今晨,暴雨是斜着打湿了这里的。

我走进南馆,自小厅沿着延伸至房子内的走廊走去。很快,我就看到那间敞着房门的屋子。即使再怎样不愿,那个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蛭山那张血迹斑斑的面容依旧瞬时自我脑海中闪过。

我用两手捂着心口,边深呼吸边慢慢向房门走去。

3

小田切鹤子在最外面的起居室中。她坐在靠里面墙角的睡椅上,看见我走进房间,吃惊般“啊”地喊了一声,而后站起身来。

“现在,这里很忙乱。”

说着,她走到卧室的房门前,两手背到身后,抓住门把手。很明显,她要我“不准进屋”。

“玄儿让我来的。”

我毫不畏惧地向前走去。

“他说蛭山遇害了,让我也到这儿来。”

“玄儿少爷……”

鹤子嘟哝着,视线在空中游离。那表情显得茫然若失。我想起昨晚她带我去西馆的宴会厅离开之时,那好似憎恶又如羡慕般的锐利眼神。我边想边继续向前走去,渐渐走到她面前。

“……是吗?”

最终,鹤子静静地点点头,转身将卧室门拉开一条细缝。

“玄儿少爷。”

她向室内喊道,声音听上去不带任何感情。

“玄儿少爷,中也先生来了。”

很快,玄儿自门缝中探出头来。鹤子低眉顺目地沉默着退到一旁。“哎呀,你好慢啊。”

玄儿自卧室中走出来,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上下打量着我,问道:

“身体怎么样?好些了吗?”

“不算太好。”

说着,我用右手按住了胸口,嘴里还残留着刚才呕吐时的胃液味道。玄儿轻轻地哼笑一声。

“还有更加令人难受的事情等着你——怎么样?要进去吗?”

“这个嘛……”

想象着等在里面的那间卧室的惨状,我按住胸口,一时语塞。看来玄儿似乎也是刚接到通知赶至此处。在那之前,他顺便去了我的房间。

“里面还有别人吗?”

“野口医生在里面。除此之外,就只有死人了。”

“哦……”

“你也不用硬撑着。但我想如果可能的话,作为相关者之一,你还是直接看一下现场比较好。”

“相关者之一?”

“浦登家族的相关者之一。”

说着,玄儿苍白的脸颊上露出一丝微笑——我感觉是这样——这微笑到底是什么意思?

“怎么样,中也君?”

他又问了一遍。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蛭山丈男那具失去生命力的躯体就在里面。那个驼背的看门人的尸体——被害的尸体就在里面。

其实,我怕得根本不愿特地去看一具死尸。但与之相反,在我心中的某处又好奇得想要一睹人的尸体。

“我知道了。那就——”

我不再按着胸口。

“作为相关者之一,我也去看看。”

玄儿点点头,率先回到卧室。他无言地瞥了一眼站在门边低着头的鹤子。于是,我追随于玄儿身后进去了。

这间卧室和外面的起居室差不多大小,有八张榻榻米那么大。正面的墙边放着两张床,墙壁中央有一扇上下开关的毛玻璃窗。除了天花板上的电灯外,床边小茶几上的台灯也闪烁着柔和的光线。昨天身负重伤的蛭山就躺在两张床之中靠右侧的床上。但是——

现在,还是在同一张床上,蛭山死了。

“他真是被什么人杀死的吗?”

我胆战心惊地挪到床边,问向玄儿。野口医生穿着皱巴巴的白大褂,站在两张床之间说道:

“那是一目了然的。”

野口医生代玄儿回答了我的问题。

“只要看一眼,你也会明白的。”

躺在床上的蛭山身体上盖着灰色毛毯,将他从头到脚都遮住了。我走到野口医生对面的床头一侧后,玄儿轻轻掀开毛毯,将蛭山的脸露出来。

看到蛭山的脸,我不禁用手捂住嘴角,呻吟起来。

那位看门人的头上缠满绷带。原本血色很差,土灰色的脸肿得一片乌紫。白眼整个翻出来,舌头从厚嘴唇一角耷拉着。而且——

他的喉咙附近——胖胖的脖子上缠着的茶色物体深陷皮肤之中。

“那是裤带啦。”

玄儿说道。

“蛭山就是这样被他自己的裤带勒死的。没有任何反抗的痕迹。”

“昨天给他治疗的时候,我们把他的裤子脱下来,放在那里了。”

说着,野口医生扭头看着那个铺有白布的床铺。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蛭山那满是泥巴的灰色裤子与其他衣服一起丢在那里。

“有人从裤子上取下裤带,勒死了蛭山。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吧。”

玄儿不悦地说着,又看了医生一眼确认道。

“直接死因是勒颈导致的窒息,对吧?”

“是的。”

野口医生慢慢地捋了捋花白胡须。也许昨天他喝酒有所节制,所以今天他身上几乎没有酒味。不,或许是我自己体内还残留酒精,从而难以正确判断。

“他脸部浮肿,呈现淡淡的紫红色,这是被勒死的典型特征。另外,眼球有些凸出,眼皮与眼结膜上有血斑,这同样是被勒死的特征。再加上绕在他脖子上的裤带下面有勒痕,所以几乎可以百分之百地认为他是被勒死的。”

“大致的死亡时间呢?”

“我尽可能勘验了——”

说着,野口医生抓起蛭山那无力垂于床上的右手,确认死者手指的张开度。

“从他死后的身体僵硬情况判断,嗯……我觉得已经死了七到八个小时。从体温下降的情况分析,结论也大致相同。”

“这么说——”

玄儿抱着胳膊。

“现在是上午十点半。那他就是在今天凌晨两点至三点之间被害的吧?放宽时间跨度的话就是两点到四点之间……”

“你们可千万不要完全相信我的推测。”

野口医生放下死者的手,照原样盖好毛毯,遮住了死者的脸部。

“毕竟我不是专门的法医啊。应该进行司法解剖来更为详细地调查……”

室内充斥着一股臭气。

从时间上考虑那不太可能是尸体腐败的臭气,或许是死者的排泄物散发出来的。我的右手掩住口鼻,左手按住上腹部,不得不竭力忍住恶心要吐的感觉。

很快,玄儿和野口医生换了一下位置,站在两张床之间,查看起这个房间里唯一的窗户。上下开关的窗户自内侧锁得好好的,而外侧的百叶窗上也看不出有什么疑点。

既不戴手套,又不用手帕裹住手,就这样在现场摸来摸去没问题吗?

我突然担心起来。

我想起昔日读过的大部分侦探小说之中,有好几处调查杀人现场的场景。

在警察赶来做勘查之前,在现场留下多余的指纹和足迹可不好。“保护现场”这个词在脑子里一闪而过。

“通知警察了吗?”

我问道。

“将这件事通知警察了吗?”

如此一问,玄儿表情复杂地和野口医生对看一下,然后两人轻轻地摇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呀?”

我继续问道。

“该不会还没……”

玄儿自窗边走到我身旁,两手叉着腰,叹了口气,然后开始说明事情经过。

“今天早晨,忍太太发现蛭山这样死在了这里。我们担心伤者情况恶化,让她负责看护,如果情况有变,就要立即通知鹤子太太或野口医生。故而她在隔壁房间的睡椅上过了一晚。”

玄儿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野口医生,继续说下去。

“但事实上,她似乎没能定时查看蛭山的情况。她也相当疲惫,在睡椅上躺着躺着就睡着了——上午八点半左右,等她一觉醒来,进房间查看时,才发现蛭山的情况不对。于是,她赶紧通知了鹤子太太。鹤子太太的房间在这儿的二楼——忍太太与慎太母子的房间正上方。顺便说一句,这间屋子的正上方是宍户的房间。

“鹤子太太听说后大吃一惊,赶忙跑来查清蛭山确已蹊跷地死了。于是,她就将情况报告给我爸。爸爸命鹤子太太唤醒野口医生,然后一起到这里来。他亲眼确认过尸体,稍作沉思之后,下了判断——野口医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吧?”

玄儿向野口医生确认道。后者抬起玳瑁边的眼镜,用手指揉揉眼睛,说道:

“没错。”

“我是在这之后——当时我爸已经从这里离开了——才知道这件事的。大概是上午九点四十分吧,鹤子太太赶来告诉我。我让她先回去,然后顺便去了中也君你的房间,把你喊醒后,再急忙跑到这里——事情的经过大致如此。”

“原来如此。”

我点点头,眼睛盯着脚下,尽量不看床上肿胀的尸体。

“——然后呢?”

我忍住恶心,继续问道。

“令尊当时下了什么判断呢?”

“这个嘛……”

玄儿表情难堪地皱皱眉头。

“蛭山丈男因为昨天的事故而身负重伤,至今日凌晨死亡。死因是脑挫伤。尸体上没有任何疑点。”

“什么?!”

我很纳闷,不禁喊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柳士郎说:‘在我看来,就是这样。’”

野口医生在旁边回答道。

“‘赶快照此写出死亡诊断。村野君,你知道了吧’——他是这么对我说的。”

“情况就是这样,所以——”

玄儿接着说下去。

“没有必要急着报警。如果按照我爸的要求去做,尸体就不需要司法解剖,也不需要刑警来勘查现场遗留的指纹和足迹。”

玄儿看着我语塞的样子,问道:

“中也君,你怎么看的呢?作为相关者之一,你怎么看待这个事态的呢?”

4

尽管他询问我的意见,但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暂且低下头,深呼吸一下后,我避开玄儿的视线,困惑地看着床上那具无法开口说话的肿胀尸体。

那是被他自己的裤带勒死的蛭山丈男的尸体。杀害他的某个人就在宅子之中。不管什么情况,杀人都是重大的犯罪行为,至少在本国的法律之中是这样严格定义的。案件发生时,我们都有义务报警。但是——

“令尊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作为相关者之一,反问道。玄儿自己肯定也很迷茫,只见他表情难堪地皱皱眉头说道:

“说实话,我也很难揣摩出爸爸的真实想法。”

“那么……”

“但是既然他这么命令,肯定有相应的理由。我们无法当面反对。而且就算我们不听他的,警察也不可能马上赶到。天气既没有好转,也没有摆渡的船只。与昨晚一样,这宅子依旧处于孤立状态。”

“这……”

我看向野口医生。

“医生您也和玄儿的想法一样吗?”

野口医生苦着脸,点点头说道:

“当然,不管是作为医生,还是作为一名善良的公民,也许都会有些抵触感。可即便如此,在这个家里还是……”

他想说还是无法违抗柳士郎的命令吗?我不禁想到那句话——“浦登家族的绝对权威者”。

“柳士郎和医生您不是故交吗?您就不能说服他吗……”

“不能。”

野口医生缓缓地摇摇头。

“正因为是老朋友,我才……”

才不能多嘴。野口医生一定会这么说吧。我不禁大声喊了起来:

“可这是凶案呀!一个人就这么被人杀死了!”

说到这里,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

“难不成,凶手就是那个人——浦登柳士郎本人,所以他才……”

“怎么可能?”

玄儿当即否定。

“我爸有必要杀死蛭山吗?很难想象啊。”

“但是——”

“昨天蛭山出事,还有那个年轻人坠塔,你也看见我爸的反应了吧。可无论是通知医院或联系警察,不管我怎么劝他都无济于事——原则上,他讨厌外人插手,也讨厌警察等什么人蜂拥而入,打破这个宅子的……怎么说呢,‘气场均衡’吧。他总是那样,所以这次也……”

“但是,玄儿,不管怎样——”

“我当然明白你想说的话。我明白的。但是……”

我瞪着含糊其辞后闭口不语的玄儿说道:

“这里有杀人犯呀!”

我的声音有点变调。

“在这个宅子里,有杀人犯呀!”

“你是说杀人犯就在这个宅子里——在这个浦登家族之中,对吗?”

是的。没错——在浦登家族的宅子里发生了凶案。这对于馆主柳士郎而言,是件非常不光彩的事情。而且,一旦凶手是家族成员,那可就成为丑闻了。所谓“相应的理由”,还不就是因为这个嘛。

“但是,中也君。”玄儿平静地说道,“当这里发生凶案的时候,一般来说,值得怀疑的真是这个宅子里的人吗?”

“——你的意思是?”

“如果凶手是这个宅子里的人,那么他或者她为什么特地选择今天动手呢?有必要选择这个时候作案吗?”

“如果凶手憎恶蛭山想要置他于死地的话,不一定非选择今天动手不是也可以嘛。首藤表舅他们一家到达之后,陆续还有其他外人来到此地。会有人偏偏选择这种时候,实施杀人这种危险费力的行动吗?”

“——这个嘛,倒也是。”

“这样一来,首先值得怀疑的反而就是浦登家族以外的人,对吗?”

“外人……”

“现在,从宅子外来的人嘛,先是首藤一家三口。就算排除出门未归的利吉表舅,也还有茅子以及伊佐夫。虽然不知道是何方神圣,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也算一个。野口医生也暂且算在来客之一。以及中也君,你也是。”

“我?”

呆若木鸡的我眨眨眼睛,问道。

“为什么要把我算在内?”

“比如说,也许你以前和蛭山有过某种过节。一直密谋想要杀死他……之类的。其实硬要找个理由的话,可以设想许多情况。”

“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对,肯定所有人都会这么说。”

玄儿舒展眉头,从黑色对襟毛衣的口袋里摸出烟盒,拿出一支香烟叼在嘴上。

“不过,凶手肯定存在。”

他坦率地甩出一句。

“在这个宅子里——不,在这个岛的某处。有很多种可能性。也不排除这么一种可能,那就是凶手既不是浦登家族的人,也不是来客,而是另外有人偷偷闯入岛内。”

“不管令尊怎么说——即便野口医生拟出虚假的死亡证明,凶案这个事实都无法就此抹杀掉。”

我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道。

“至少对于直面事态的我们而言,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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