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探索迷宫(1/2)
1
留下鹤子与忍轮换照顾蛭山后,其他人从南馆返回东馆。野口医生与征顺直接回了北馆,玄儿和我则先回到餐厅。餐桌之上还剩下许多料理,但我们根本没有胃口。两人坐在长长的餐桌两端,各自沉默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吗?”
我拿起吃饭前放在桌子一角的软帽,轻声问道。
“没办……法?”
玄儿忧郁地托着下巴。
“你是说蛭山先生吗?”
他反问道。我点点头,戴上帽子。玄儿舒展一下肩头,眯起双眼。
“不管怎样,他是没救了。只能听天由命——我爸爸的决定是正确的。”
“也没必要报警吗?”
“这……”
玄儿似乎犹豫着该如何回答,很快又眯起了眼睛。
“我爸已经说没必要了。没人会违背他的意愿,这也没办法。”
哎,还是“没办法”吗?
其实,柳士郎的话还是很有说服力的。就算现在报警,在这个深山老林里,天气如此恶劣,连摆渡的船只都没有。的确如他所说,事情不会立刻得到解决。但是——
即便如此,发生紧急情况时,通常的处理方法不都是立即报警,向警察说明事情经过吗?就算今天是“达莉亚之日”……
“令尊柳士郎先生患有眼病,是吗?”
我有意识地换了话题。无论我怎样向玄儿提出异议,也只是白费力气罢了。
“是白内障吗?”
“嗯,是的。”
玄儿叼上一支烟,用他心爱的煤油打火机点上火。
“这一年病情突然加剧,水晶体浑浊得很厉害,视力也跟着大幅下降。这两三个月,连走路都要拄着拐杖了。野口医生劝他早点儿做手术,但爸爸怎么也不答应。”
“还没有完全失明吧?”
“白内障造成的视力低下和近视不同,视网膜上的影像是白的,就像透过毛玻璃看外面的景色一样。最根本的治疗就是通过外科手术去除掉浑浊的水晶体。如果放置不管,就会病变成青光眼,那可就麻烦了。”
“原来如此。”
“有些白内障和视网膜症是因为糖尿病引起的,但我爸爸没有糖尿病,也没有可能成为诱发因素的其他病史。纯粹是老年性白内障,从这点来说还是比较幸运的。但是对于我们而言,急剧的身体老化还是一个不祥的征兆。因此,最近我爸不太开心,情绪波动大,动辄就会抑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不祥的征兆……”
我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道。
“急剧的身体老化”是“不祥的征兆”——这是理所当然的。要论好坏,那肯定不是好事。不仅对于柳士郎而言,所有人都一样。
“我觉得他变得胆小了。”
玄儿故意显得很平静,继续说下去。
“不难察觉到现在父亲的心境混乱、沮丧,以及畏惧……不管别人如何相劝,他都不愿做手术。这种心情也能理解。他才五十八岁。这个年纪就这种精神状态的话……”
我不知该如何应答才好。
玄儿轻声叹气,显得很痛苦地抽着那烧了半截的不带滤嘴的香烟。我略喝了些杯中剩下的橙汁后,也叼起一支烟。这是我身上的最后一支烟。
“那么,现在做什么呢?”
不久,玄儿问道。
“离宴会还有些时间——你很累了吧?”
我摇了摇头,右手手指夹着还没点上火的香烟。
“累倒是不累。只是……”
“我们到北馆的会客厅去吧,怎么样?如果你愿意,我带你逛逛那幢建筑。”
“哎,好的!”
“会客厅里也有电视。对了,还有刚才我对你提到过的那幅画——画家藤沼的《征兆》。”
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当着他的面,把空烟盒揉成一团。
“烟没了。包里还有几盒,我去房间拿一盒。”
“那我先过去了。”
说着,玄儿从桌边走开。
“会客厅在刚才那条长走廊的旁边。从这里过去的左首方向,面向庭院的中间那个房间,很容易找的。”
玄儿向那扇通往餐厅西侧走廊的双开大门走去。
“我说,玄儿君。”
我喊住了他。今天从他口中听说了不少事情,其中一件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决定索性问问他。
“你在十角塔的顶层对我说的那句话是真的吗?”
“什么话?”
一瞬间,玄儿肩膀一颤。他叹口气,转身看向我说道。
“哦,那件事啊。”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几小时前,和玄儿二人登上塔顶时,顶层上那昏暗的房间。我边想边继续追问道:
“你说被关在那里的人是你自己,对吗?”
“没错,我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
我站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问道。
“为什么会那样……究竟是谁把你关在那里?”
“中也君,你也知道我想不起孩提时代某段时间的事情了。我也是从别人嘴里才知道自己曾被关在那里——”
玄儿淡淡地说着,双手插进了裤兜。他轻轻靠在门上,看着自己的脚下。一时间,他一语不发。我静静地抬起头看着他,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我出生后不久,就被关在那个塔顶的房间里,就是那个木格子栅栏里面……我在那里待了好几年。当时,宅子里的用人诸居静做了我的奶妈。当然,我也根本想不起这个人,也完全不记得当时自己的心情。正因为如此,现在我才能像叙述别人的事情一样,说起这件事。”
……诸居……静?
我立刻想到了蛭山被抬至南馆的那个房间,想到了那挂在门边上的木牌。写在木牌背面的不正是“诸居”二字吗?
“中也君,你刚才问是谁把我关在那里的吗?没错,距今二十七年前,的确有人下令把我关在那里。”
玄儿看着空中,说道。
“就是浦登柳士郎。”
“令尊吗?他怎么会?”
我不禁想听他说下去。玄儿直起身体,依旧淡淡地说道:
“我爸爸非常爱我妈妈,就是他的前妻康娜——肯定是这个原因吧。”
2
下午六点多,我和玄儿分开,返回东馆二楼的客房里拿香烟。刚才,玄儿问我是不是累了的时候,虽然我回答他说不要紧,但实际上已经相当疲倦了。这并非是肉体上的疲劳,而是因为自昨日起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导致自己精神上的疲惫不堪。
我从包里重新拿出一盒烟,拆开封口,在房间里悠然地抽完一支后,将头上的帽子扔在床上,离开了房间。
屋外已染暮色。敲打在建筑物上的雨声依然很响。风势似乎比刚才要小一点,但时不时传来的雷声却让人心惊肉跳。
当我走到走廊上,对面的房门被打开了。首藤伊佐夫从里面踉踉跄跄地晃悠出来。他头发蓬乱,胡子邋遢,银边眼镜的镜片脏兮兮的……和今天早晨一样,他穿着淡黄色的长袖衬衣,但那衬衣却皱巴巴的。看得出来,他似乎是和衣而睡的。
“您醒了?”
我向这位正打着哈欠,自诩为艺术家的家伙说道。他一只手撑在墙上,以便保持身体平衡。
“嗯?”
他看向我说道。
“啊,哎呀,我记得你是……中也君吧?”
虽然没有早晨那么严重,但他的口齿依旧不利落。
“你还记得我呀?”
我好不容易才没苦笑出来。
“你酒醒了没有?”
“哎呀,我觉得睡得不够香。”
说着,伊佐夫再度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一股酒气顿时向我袭来。
“刚才楼下好像乱哄哄的。把我吵醒了——出什么事了吗?”
“是的。这样的……”
我大致说了一下事故的情况及前后经过,还告诉他蛭山严重受伤,已经朝不保夕了。
“哦,那位蛭山老兄出事了呀。”
伊佐夫用手指揉着泛着油光的圆鼻头,眯起充血的眼睛。稍过片刻,我又补充了一句:
“对了,听说令尊也还没回来。”
伊佐夫稍显吃惊地反问着“还没回来吗”,但很快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到底怎么搞的嘛?哎,反正我可什么都不知道。茅子妈妈恐怕要着急了吧。”
“是吗?”
“对了,中也先生,现在几点了?”
“六点二十分。”
我看看手表,回答道。伊佐夫皱着眉头抓着头发,真不知道他是感觉这个时间是早了还是晚了。
“我再睡一会儿好了。”他开口说道,“你能不能帮我跟忍太太说一声,如果晚饭做好了,就把我叫起来呀?”
“好的,当然没问题……但是今晚在‘达莉亚之馆’要举办宴会。伊佐夫先生,你不参加吗?”
“宴会吗?哦,那玩意儿啊?”
伊佐夫的眉头锁得更紧。
“那不关我的事儿,也不关你这个外人哪儿疼吧。但是对我家老爷子和那个女人而言,就另当别论了。”
与外人无关。看来基本观点都是一样的。
我却被邀请参加这个像我这样的外人原本不能参加的特殊宴会。玄儿非常希望我参加,柳士郎也同意了。可是,这值得开心吗?
“对了,中也先生,你酒量如何?”
伊佐夫问道。
“酒量……吗?嗯,能喝一点儿。”
“是吗?那今天晚上一起喝喝酒吧?”
“这个嘛……”
“你信奉基督教,又是古典迷,对吧。我可要好好和你探讨一下艺术问题。中也君,好不好?”
“这、这个嘛……”
虽然我小时候去过教堂,但并非因此就信仰基督教。而且喜欢古典的是我弟弟,而不是我。但我并不想纠正这个醉鬼的紊乱记忆,只能含糊其辞。至于今晚我被邀请参加宴会的事情,最好现在也不要对他讲。
“好了,再见。”
伊佐夫说完早晨我们分开时就说过的那句话后,又跌跌撞撞地回了房间。等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脑中又将如何重新组合刚才的对话呢。对于从来没有因喝醉而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我而言,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
3
我一时兴起,决定不从原路返回,而是通过暗道去一楼。并非想要刻意这么做,只是等伊佐夫进屋后,我自发自动地向通往一楼大厅的楼梯的反方向走去。
我按动了烛台背面的控制杆,打开了那扇暗门,悄然走进墙壁后面的小房间。传入耳中的雨声顿时比方才响了许多。我静悄悄地走在昏暗的楼梯上,心中产生了一种和早晨发现这个暗道时截然不同的悸动。
这是个无人知晓——事实上,这个宅子里的人无人不晓——的秘密空间。独自待在这样的地方,会让人产生一种又怕又喜的感觉。不仅仅我一人如此吧?
这种感觉就像是孩提时代,偷偷摸摸溜进后院仓库时的感觉;就像是和小朋友们玩捉迷藏,钻到老校舍地下室的感觉;就像是……
——怎么回事儿啊,浑身脏兮兮的?
当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在我家附近有个很大的空屋。听说曾经有对德国老夫妇住在那里——为什么德国人要住在那么偏僻的乡下呢?这本身就是个谜——那是一幢两层的小洋房。
灰白色墙壁。咖啡色木质结构。涂成深蓝色的人字形屋顶坡度很陡。神秘的屋顶天窗。院子周围的高大红砖墙。总是紧闭的青铜大门。每次放学回家路过那里时,幼小的我总觉得那就是神秘的异国城堡。
——你们疯玩什么呢?
——你是哥哥,竟然还……
遵从今晨的记忆,我找到门把手,从暗道里的神秘小屋走到外面那个宽敞的舞厅。
太阳已经下山,百叶窗的缝隙里没有透过一丝光线,整个房间几乎一片漆黑。从走廊一侧的房门下面,透进微弱的光线。借助这点光线,我在黑暗中摸索着。
“……在……好……”
在持续不断的雨声中,我听到莫名其妙的声音。
“……怎么……的……”
声音自这个宽阔房间,自黑暗中的某个地方传过来——
断断续续,小心翼翼。根本就听不出在说什么,也听不出是谁在说话。
我猛地刹住脚步,环视着黑暗。
对了。今晨也是在这个屋子里,美鸟与美鱼姐妹离开后,我也曾听到过类似的声音。这声音——
究竟从哪里传来的呢?
恐怕不会有人潜伏在这个舞厅中。事实上,我根本没感觉到这里有人。莫非还是和今晨想到的那样,这声音是从别的地方传过来的,抑或是我的幻觉?
我闭上眼睛,用力摇摇头。
一瞬间,方才在南馆看到过的蛭山的惨状浮现在脑海中。我赶忙再次用力摇摇头。那声音已经消失了。
我离开舞厅,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然后走向北馆。穿过隧道一般的石质通道,走过设有电话室的那个厅,然后准备向那条沿着北馆东侧延伸的短廊走去。就在那时——
一如方才在漆黑的舞厅中似的,我突然刹住脚步。
自北馆附近的房间内传来了钢琴声。
那旋律阴郁、倦怠,却让人感受到一种奇妙的透明感。几个头披深褐色布的侏儒乱哄哄地出现在这个昏暗建筑的昏暗走廊上,胡乱排好队走了起来……不知为何我的脑海中出现了这种景象。莫说古典音乐,就算流行音乐,我也是知之甚少。但我竟然莫名觉得这首曲子似乎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有人正在弹琴吗?
还是并没有人在弹奏,只是放着唱片呢?
我在短廊上边走边侧耳聆听着钢琴的曲调。前方不远处就是与东西横贯这幢建筑的主走廊交汇之地。这时我才发现,在交汇处的墙边有一个等身青铜像。那铜像是好几条蛇缠绕在一个半裸的男子身上的造型。我记得与此类似的等身青铜像在主走廊与西翼短廊交汇之处也有一个。
钢琴声依旧持续着。
那旋律轻柔不连贯,让人觉得倦怠、阴郁。此时,我确信这声音不是从录音机里传出来的,肯定是有人在某个房间里弹奏。
青铜像斜对面有扇黑色的双开门,门缝微露——难道钢琴声是从那个房间里传出来的吗?
我下意识地悄然走向那扇门。钢琴声越来越清晰。我将脸凑到透出微弱光线的门缝处,如此一来——
也许对方感觉出我的存在,那钢琴声戛然而止。我赶忙离开门边。
“阿清。”
背后突然传来呼唤的声音。我更加手足无措。回头看去,发觉隔着走廊,在我偷窥的这间屋子的斜对面,也有扇双开门。那扇门敞开着,可以看到门内站着一个人。
“阿清……阿清,你在哪里?”
那个人走出房间,向我缓缓走过来。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长裙、橘色罩衫,身形纤细的女性。她留着短短的大波浪烫发,看上去将近四十岁,面庞清秀小巧。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她整体上给人的感觉似乎不太协调。
“喂……阿清呢?”
尽管我们是初次见面,可她根本不问我是何人,张口便问起来。对了,难道说这个女人就是阿清的母亲浦登望和吗?
——姨妈是蜻蜓,红色的蜻蜓。
美鸟与美鱼姐妹这样形容她。
——不过她的翅膀破掉了,不能在天空中翱翔了。
——她的心碎了。所以……
这是刚才她丈夫征顺所说的话。
——她陷入一种疯狂的状态。
“喂……你到底看见阿清没有?”
她再度问道。
“这个嘛……呃……就在刚才,我在南馆见到他了。”我语无伦次地回答起来。
顿时,浦登望和那长长睫毛下的大眼睛猛然圆睁,她那涂着与罩衫同色的口红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
“那孩子没事吧?他身体可不结实。我担心得不得了……可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好好的,那孩子的身体也不会……”
说着说着,她的大眼睛里含满了泪水,让人感觉她马上就要放声大哭了。
“……要是我能代他受罪就好了。唉,我的阿清啊。我好担心这个孩子啊,我真的好担心好担心呀……”
我只能默默地点着头。她用手绢擦去终于夺眶而出的泪水,继续反复念叨着“好担心呀好担心”。不久,她突然噤声,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东张西望起来。
“阿清呢?”
她以绝望的声音再度问起来。
——她的心碎了,所以……
我看着她,回想起征顺的话。她稍稍扭着脖子,视线胆怯得在空中游移。
“阿清……呢?”
此时——
“阿清嘛,他刚才在二楼哟。”
“他到我们的房间里,和我们聊了会儿天。”
同时传来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
我吃惊地转过身。只见刚才传出钢琴声的房门大开着,美鸟与美鱼那对双胞胎姐妹站在那里。
“姨妈,放心吧。”
“阿清看上去蛮好的。”
“姨妈,别担心哦。”
“阿清可是个好孩子。”
“啊……阿清。”
浦登望和无力地说道。而后,她慢慢地转过身,踉跄着走向短廊深处。
“望和姨妈总是那个样子。”
双胞胎中的其中一个说道。
“她总是在宅子里游来荡去地寻找阿清。”
我转向她们。这对美丽的连体双胞胎穿着和早晨一样的带碎白花纹的杏色和服。当我们视线交汇时,她们向我微微一笑。
“你好,中也先生。”
“你好,中也先生。”
两个同样的声音打着同样的招呼。
“你们好。今天早晨打扰了。”
我边回应,边在心中确认:从我的方向看去,右边的是美鸟,左边的是美鱼……对,应该没错。
“望和姨妈她啊,非常担心阿清呢。”
美鱼说完,美鸟接过话头继续说起来:
“她很担心,总是哭个不停。所以她的眼睛通红通红的。就像一只红眼睛的蜻蜓,在宅子里游来荡去。”
原来如此。所以才……
——姨妈是蜻蜓,红色的蜻蜓。
“刚才是你们在那个房间里弹奏钢琴吧?”
我问道。她们显得有些害羞,不约而同地笑着点点头,异口同声地承认了。
“是你们谁弹的?”
“两个人一起弹的。”
美鸟回答道。她好奇地看着我,问道:
“中也先生,你喜欢萨蒂吗?”
听她这么一问,我才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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