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人(2/2)
他拿起钱数了数。
“九百块钱,干什么用的?”
“去那边生活啊。”刘一朵笑着说。
“生活,生活,啊?”他把钱放回茶几上,拿起那把折叠刀,打开,用手试了试刃。
“这是干吗的?给苹果削皮?啊?”
“谁敢欺负我,我就捅他。”刘一朵说着,右手做了一个前刺的动作。
他把折叠刀放在我手上说:“来,捅我试试。”
“我不捅。”我说。
“捅我试试,啊?”
“不捅!”我感觉自己好像有点生气了。
他一把把刀夺过去,掰折了,扔在茶几上。
“赔我刀,你大爷的!”刘一朵站起来,伸手向他的头发抓去,他拿住刘一朵的手腕一拧,刘一朵嚎叫了一声,坐在我的身上。她挥拳向我打来,劈头盖脸地攻击我的脑袋。
“给我打他,打他!”
我任她痛打,没有出声。到底是怎么搞的?什么时候一切就全不对劲了?
窗外的夜色已经沉下来,月亮高悬,默然无声,只有夜风吹进来,不是熟悉的气味,我发觉这是全然陌生的地方。
刘一朵不闹了,抱着我的胳膊呜呜地哭了起来。他又拿着那叠钱看了一会,好像是他突然捡到的,在想着应该拿这钱怎么办。终于,他把我们的东西全都放回书包,钱,安全套,一样一样放回去。他把两个书包递给我说,“我爸死了,有意思不?”“哦。”
“我爸死在家里的炕上,死之前一声不吭,他能说话,但是一声不吭,有意思不?”他看着外面,又喝起了酒,这次喝得很慢,一口一口从喉咙里咽下去。
“下一站我就下车了。到家了。”他轻声说着。我好像透过衣服,看见他的刀疤在闪闪发光。
车厢安静下来,刘一朵不哭了,她睡在我的怀里,嘴角流出的东西弄湿了我的校服。我和他谁也不说话,就这么面对面坐着。在之后的几个钟头里,他无声地喝光了所有啤酒,把空酒罐一个一个扔出窗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在一个陌生的站台,我从来没有听说的一个地方。他取下了挂钩上的兜子,对我说,“小兄弟,劳驾,帮我把那个东西拿下来。”我站起来用手去摸行李架的深处。那是一根木头拐杖。他接过拐杖支在腋下,从黑暗里立起来。一个只有一条腿的人从黑暗里立起来。他把兜子斜挎在肩上,一手拉着轻飘飘的行李箱,看也没看我们一眼,挤在人群里一晃一晃地走开了。
刘一朵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夜,我还没有睡着,她用手理理头发,晃了晃脑袋。
“人呢?”
“下车了。”
“我们的书包?”
“在这儿呢。”
“刚才我闹了吗,是不是打你了?”她看着我身上的脏东西说。
“没有,你一直在睡觉。”
她贴过来舔了舔我的耳朵,说,“我们再也不和陌生人喝酒啦。还有多远了?”
“还有最后两站吧。”
“跟我去洗手间吗?”
我看了看她,她是认真的。
“去吗,帮你把衣服弄弄。”
火车的洗手间狭窄坚固。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她用手纸帮我把衣服擦干净,然后脱了我的裤子,蹲了下去。
“谢谢你跟我出来,我爱你,你知道不?”
过了一会,她脱掉自己的裤子转过身去。
我看着那块黑暗,弯下腰帮她把裤子提上,然后抱住她说,
“我们回去吧。”
她推开我,“害怕了你?”
“不是害怕。我们回去吧。”
“我要去天安门广场放风筝。我要去天安门广场看你给我放风筝。”
“那个地方不能放风筝。”
“我不管,那是他们的事儿。”
“那个地方不能放风筝啊。”
“最后问你一遍,你跟我去还是不去?”
“我真的得回去了,跟我一起回去吧,好不好?”
她伸手摸了摸我,好像在摸一件自己的东西,然后贴过来吻了吻我的脸颊,打开门出去了。
我撒了泡尿,洗了洗脸,在那块脏兮兮的镜子里,我看见自己十七岁的面容,窄小,白皙,在那个时刻,那是无法更改的十七岁。
我回到座位,发现刘一朵和她的书包已经不见了。她的位置上坐了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借着头上昏暗的小灯,在看一本书。她身体匀称,穿着一件素色的连衣裙,头发在脑后梳成马尾,看上去十分美丽。我走过去把窗户关上,那窗户真是沉得可以,我把整个身体压在把手上,才终于咣当一声把它关上了。
“谢谢。”她说。
火车再次停靠的时候,我没有看清到了哪里。但是我下了车,在火车站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找到一部公共电话。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爬到自己的床上很快就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父亲睡在我的身边,鼾声如雷,母亲在厨房里准备着早饭,她的动作很轻,好像拿着什么易碎品。
半个月之后,母亲让我去复读,她已经完全恢复过来,找回了过往和我交谈的方式。
“出息点,好吗?你想让我活不?”她坐在我面前,妆容典雅,即使在家里她也穿戴得相当整齐。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刘一朵。没有人找到她。现在的我,大部分时间在北京生活,偶尔回家。我从没有遇见过她,即使在天安门广场,在全国各地来此朝圣的人流里,我也从没有遇见过她。
我也没见过有人在那里放风筝。不过据我观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里确实是一个放风筝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