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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濑纯一打来电话时已经过了凌晨三点,他说十万火急,让我去学校研究室。
到了研究室,他已经等在门前。看见他,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站在那儿的不是受控于京极的脑的他,而是手术刚刚结束后的他—成濑纯一。
“你复原了?”我抑制住惊讶,问道。
他淡淡一笑,慢慢摇头:“不是复原,只是在这短短一刻,纯一回到了我这儿。”
“短短一刻?”
“先进屋吧,要说的话太多,但留给我的时间太少了。”
我点点头,打开房门。像以前给他治疗和检查时那样,我们隔着小小的桌子对坐。
“从俄狄浦斯开始吧。”他对我说起这些天发生的事,冷静得像是在讲述自己儿时的记忆,内容却是远远超出我想象的世界。我被震撼得无法出声。
“然后我发现了可能性。”他说。
“可能性?”
“去掉京极亡灵的方法。”
“你说什么?”我为之一振,探过身去。然而,他说的办法终究无法实现。
他说的是:只要把移植的部分全部去掉。
我回答:“那不行,那样你就成了废人,弄不好可能会死。”可他强烈要求再次手术,即使成了废人也在所不惜。
“所谓废人只不过是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就算无法活在这个世界,成濑纯一还能活在无意识的世界里,证据就是—他没有消失,而是这样来呼唤我。”
“无意识的世界……”
“我相信那个世界一点都不小,在那儿能开启另外的世界,步入另外的人生。就算手术不顺利,死了,也没关系,总比做一个想杀死爱自己的女人的人要好。”
我没什么理由去否定他的话。他的目光越过我看着远方,也许是在看他想象的无意识的世界。但我还是拒绝了。身为医生,我不能剥夺活人的意识,更不能让他去冒死亡的危险。
“原来可以让杀手杀我而自己却下不了手呀!”他说这话时目光逼人。
我说不管怎样我做不到。
他闭上眼,一动不动地沉默良久。
“没办法了。”他终于开口,“既然你拒绝,我也没办法了。”
“没道理的事我做不了,但我会尽全力为你治疗。”
“全力?”他像是又笑了,说声告辞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回头问了一句,“已经没有备用的脑了吧?”
“备用?”
“可以移植的脑,概率为十万分之一的适合我的脑。”
“哦,”我点头,“很遗憾,没有。”
“那我就放心了,已经受够了。”他走了出去。
我明白他这句话的含意是在片刻之后。就在我站起来的同时,枪响了。完了!我冲出房间。
他倒在走廊上,头右侧破裂,左手持枪。后来得知,枪是他在见我之前从警官那儿夺来的。
此后的事情无须详述。我决心无论如何要帮成濑纯一,那是一种补偿。
克服种种人为的障碍后,手术大获成功。当然,这次没能移植,但生命得救了。
成濑纯一像他本人希望的那样,成了生活在无意识世界里的人。他的表情的确像是洋溢着幸福,直到今天早上结束了短暂的生命。我们不知道,在无意识的世界里他度过了怎样的人生,也不知道那个世界是否像他期待的那样存在。
从脑移植手术后直到他放弃被移植的脑,关于这期间发生的一切,我们手头的资料里有近乎完美的记录。这些无疑对今后的研究非常有用,但大概不会公之于世。成濑纯一自杀未遂事件将成为永远的谜。
我们又有了新的大课题—人的死亡是什么?
成濑纯一事件必须秘密处理的原因不单单在于给他移植的脑来自罪犯京极,以及手术最终给了他不幸,这些都还是小事。最大的问题在于,虽然只是一块小小的脑片,京极却活了下来。他被断定为心脏死亡,脑波也停止了,却还活着。他的脑细胞确实没有全部死亡,也正因为如此才有可能移植。
那么,不就无法判断人的死亡了吗?即使我们所知道的生命反应全都消失,人也许还在悄悄地、以我们完全想象不到的方式活着。
这就是我们的课题,大概是永远无法解决的课题。
讽刺的是,事件发生后,有人想买他留下的大量的画。可能是因为他的女友叶村惠以他的名义展出过几幅画,得到了极高的评价,也可能是因为关于他的争议起了作用。叶村惠用卖画所得的钱延续了纯一的生命。
她刚离开,是来向我道谢的,说长时间承蒙关照。其实,我才是深为感动,为她的献身。
当时,她给我看了一幅画,说就这一幅留在身边没有卖,还说那是纯一最后的画。
据说那是他画过的唯一一幅裸女像,虽然没有完成,却连她的雀斑,都画得很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