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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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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她欲言又止。

我似乎可以体会她的心情。

她深怕给别人留下连孩子都带不好的负面印象,这种担心已经超出了必要的限度。因为她不希望被当成无能的母亲,一切都是自尊心太强惹的祸。

“但他不会觉得不对劲吗?比如看到美晴的时候。”

“我想不会。”

“为什么?”

“因为那孩子……美晴在我丈夫面前特别乖巧,跟她讲的话都会听,也不调皮捣蛋,口齿还伶俐得很。我丈夫常说,同事的女儿也有几个和美晴一样大的,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我有美晴这样的女儿真是太幸运了。他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就因为不知道那孩子的本性,才会说出这种话。”

沙也加嫌恶地撇了撇嘴,我看在眼里,心想她说她有时候很讨厌女儿,这话恐怕是真的。

“你没有可以商量的人吗?”

“没有。不过我自己也很努力,看了很多育儿书。”

“我想也是。”

施虐的母亲都有一种倾向,就是盲目地依赖育儿书。书上写的本来只是一个目标,她们却以为必须严格照做才对。但实际上不可能一切都按照计划顺利进行,孩子不断给她们提出各种意想不到的难题。次数多了,母亲心里就会产生攻击的冲动,一旦控制不住,施虐行为便开始了。

“美晴是什么时候寄放到你婆家去的?”

“大概十天前吧。”

“那之前一直是你和美晴两个人生活?”

“是的。”

“你们单独相处时情况如何?”

“简直是地狱。”她说,“我家附近有一户专门替人照看孩子的人家,我还认真考虑过把美晴一直寄放在那里,自己躲到别的地方去这种荒唐念头。每天跟那孩子生活在一起,脑子好像也渐渐不正常了。我自己都害怕哪天闯出什么滔天大祸来。”

“所以你就把美晴送到婆家去了?”

“不是。”她摇摇头,“是被带走的。”

“怎么回事?”

“我经常把美晴托给刚才说的那户人家照看,是他们联系了我婆家。听说电话号码是找我丈夫要的。”

“他们为什么要给你婆家打电话?”

“因为看到了美晴的瘀青。”

“瘀青?”我随即恍然,“是你打的?”

沙也加取出手帕擦着眼角,又吸了吸鼻子。

“他们说很久以前就注意到了,虽然美晴什么都没说,但总觉得情况不对,就给我婆家打了电话。”

“你婆婆接走美晴时,是怎么说的?”

“她说我可能罹患了育儿神经官能症,暂时帮我照看一段时间。虽然说得很委婉,但她的表情却仿佛在说我不配做母亲。”

“于是你就托付给她了?”

“我也没法子啊,我确实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我想不出合适的回答,只能望着挡风玻璃。

“婆婆说美晴在那里过得很好,我想这恐怕不是讽刺,而是事实。本以为孩子离了母亲不行,其实只是我的错觉而已。而我自己也有种解脱的感觉,终于不用再照看那孩子了。刚才打电话过去,也不是因为我真的惦念她,而是担心一天连一个电话都没有的话,公公婆婆难保不会唠叨。”

“要是照这样分析,谁都有自私的一面啊。”

这句话并没有安慰到沙也加,她默不作声。

“我那篇文章对你有帮助吗?”

“很有参考价值。”她说,“尤其是你在里面提到,这种行为往往与父母自己的童年经历密切相关。”

“噢……”

这一点我当初采访时也很震惊。

在虐待孩子的母亲当中,百分之四十五的人自己也有过被虐待的经历。即使没有遭到虐待,童年时也都经历过父亲不知去向、母亲重病不在家等各种形式的精神寂寞。换句话说,她们没有得到过爱。

因为从未从父母那里得到过爱,也就不知道怎样去爱孩子—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采访的女咨询师如此表示。

“读过那篇文章后,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过去,也就是那段空白的儿时记忆。”

“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是光凭我一个人的力量,肯定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我就找你帮忙。我觉得你一定会理解我,相信我,最重要的是,你很了解我。”

“你要是早点告诉我就好了。不过你也有苦衷吧。”

“对不起。你一句都没问就陪我到了这里,我真的很感激。”

“因为我知道你肯定有什么烦恼。”我看了一眼她的左腕,她正用右手抚摩着那里的伤痕。

“这是美晴被带走后,我一时情绪冲动划的。”

“这样可不好啊。”

“其实这种程度的伤口根本死不了,只是把表面的皮肤划开了而已。我还吃了安眠药,醒来发现血已经止住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是好凄惨啊。”

“总之以后别再动这种念头了。”我一边说,一边寻思沙也加为什么会有安眠药。

“嗯,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说好了哦。”我发动了汽车,“我把车开出去吧?”

“好啊。”她回答。正要开出停车场时,她突然喊道:“等一下!”我踩下了刹车。

沉吟了片刻,她说:“能不能开回去?”

“开回去?回到那栋房子?”

“没错。”她点点头,眼神很认真。

“为什么?”

沙也加垂下视线,放在腿上的双手来回揉搓着。

“我不想就这么回去。既然我精神缺陷的根源就在那栋房子里,我希望一口气查个水落石出。如果回到东京后再慢慢回想,无论如何都解决不了问题。只有待在那栋房子里,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它,我才能恢复记忆。”

我逐渐理解了她的想法。

“你说得也有道理,可是今天已经很晚了。”

“我不是要你一直陪着我,只要把我送到那里就行了,剩下的我自己想办法。”她一口气说完,又幽幽地补上一句,“你就回去吧。”

我两手搭在方向盘上沉思着。既然她说得如此坚决,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不是随便劝两句就能改变的。

“你要在那里一个人待到天亮?”

“一个晚上没什么的。”

“那吃饭怎么办?”

“这点小事总能搞定的,不吃也没关系。”

“这样对身体不好,我找找有没有便利店吧。”说完我松开了刹车。

上了国道后,我们在路边的便利店买了三明治、饮料和手电筒,再次向那栋房子开去。雨势似乎小了些,但远处的天空依然雷声隆隆。

借助手电筒的光亮进入房子后,我首先点上在地下室找到的蜡烛,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不知从哪里透进来的风吹得火焰微微摇曳,映在墙上的影子也随之晃动。

“一个人不害怕吗?”我问。

“不能说一点不怕,但精神保持适当的紧张也好。”她坐到沙发上说,口气听不出是开玩笑还是认真,“那本日记呢?”

“在这里。”我指了指蜡烛边上,“其他还有需要的东西吗?有的话我去帮你买。”

她轻轻摇头,“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

“那我走啰。”

“嗯,谢谢你了。”

我点点头,打着手电筒推开通往玄关大厅的门。回头看时,沙也加正映着烛光向我挥手。

用一个俗套的词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就是依依不舍。背对着她,我开始踌躇要不要离开。但如果留在这里,就意味着我们将单独过夜,这是我从一开始就决意避免的。

走到地下室,周遭的空气冰凉刺骨。在这栋房子里,这里的氛围最不可思议。完全感觉不到有人生活过的迹象,只有冰冷的空间横亘在眼前。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总觉得心里毛毛的,只想尽早逃离。可是为什么唯一的出入口设在地下室呢?

来到出口处准备推门时,我下意识地用手电筒四下照了照,发现门上方钉着什么东西。因为落满了灰看不清楚,我就伸手擦了一下。

那是个小小的十字架,看上去像是木质的。

看到这个十字架,我心头顿时涌起莫名的不安。是谁在这里钉上这种东西的呢?

在门前伫立了一会儿,我右转上了楼。穿过玄关,打开客厅的门时,沙也加正低头看日记,她一脸诧异地抬头看我。

“怎么啦?”她问。

我迟疑了一下,说:“我也一起留下来吧。”

沙也加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你不用担心我的。”

“不是担心,”我说,“我也很想知道,这栋房子以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沙也加歪着脑袋,似乎在考虑什么,但很快便向我莞尔一笑。

“早知道就多买点三明治。”

“偶尔减减肥也不坏呀。”说着,我坐到她身旁。

4

我把十字架的事告诉了她,她提出也想去看看,我们就来到了地下室。

“确实是十字架呢。”用手电筒照着门上方,沙也加说,“说不定这家人信仰基督教。不过把十字架钉在这种地方,我还真没听说过。”

“如果真的是基督教徒,应该摆个更像样的十字架才对。”我侧头思忖着。

回到客厅,我们继续读佑介的日记。因为光线不足,又点了三根蜡烛。沙也加提议从前面按顺序看,一页也不跳过。我也同意她的意见,现在我们有的是时间。

读着读着,我们发现五月五日佑介写第一篇日记的时候,是在上小学四年级。因为第二年四月开学时,他在日记中写道:“从今天开始我是五年级的学生了。”这期间没有特别引人注意的内容,佑介保持着勤勉的生活态度,家庭也平静安宁。

然而到了这一年的六月份,情况陡然发生了变化。

六月十五日 雨

晚上,爸爸病倒了。我正在房间里写作业的时候,突然听到妈妈大声叫喊。来到爸爸房间一看,他趴在椅子旁边,不停地呻吟着。妈妈叫我回自己屋里去,但我很担心,还是待在那儿。妈妈对爸爸说,叫救护车吧。可爸爸摆摆手说,别大惊小怪,你们都出去!我第一次听到爸爸这么大声说话。于是妈妈牵着我的手说,我们下去吧。我问她爸爸是不是生病了,她回答说,你不用担心。我和妈妈在厨房的饭桌前坐了一会儿,爸爸从楼上下来了。他的头发都被汗水浸得湿淋淋的。爸爸对我说,别把这事说出去。我问为什么不能说。爸爸说,因为没多大事。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但什么都没再问。

六月二十日 阴转雨

从学校回来时,发现爸爸的皮鞋放在门口。今天是工作日,他应该不休息的,所以我有点惊讶。放下书包后,我朝爸爸房间里看了一眼,他衣服也没脱就躺在床上。我走到他面前,他睁开了眼睛。我说我回来了,爸爸小声“嗯”了一下,就又闭上了眼睛。这时妈妈回家了,我就问她爸爸怎么了,妈妈说,应该是有点累吧。我担心得不得了。傍晚山本同学带来小蝌蚪给我看,我很喜欢,可还是不怎么开心。

从这两篇日记可以看出,佑介的父亲当时身体欠佳。

“不让佑介把自己身体不好的事说出去,这一点我很在意。”我对沙也加说,“是真的没什么,还是……”

“还是其实病得不轻,对吧?”沙也加一语道破,“不过从日记来看,佑介的父亲好像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了。”

“妻子要叫救护车的时候,他还厉声制止,这也很奇怪。”

“但如果确实患了重病,应该会有更明显的征兆。”说着,沙也加将刚才看过的内容又翻了一遍,然后指着其中一页说:“你看这里。”

五月十五日 晴

今天的晚饭是日式牛肉火锅,我最喜欢吃了。一口气吃了很多肉后,妈妈教训我说也要吃点蔬菜。但我很讨厌葱,所以没吃。爸爸说他头痛,很快就回了房间,我就把爸爸那份肉也吃了。肚子都快撑死了。

我从日记上抬起头,“这里提到他头痛呢。”

“不光那儿,你看,这里也提到了。”她又翻到另一页。

上面这样写道:

四月二十九日 阴

今天学校放假,我在家门口玩躲避球游戏,山本、金井和清水都来了。光玩躲避球游戏有点无聊,我们又踢了足球。但是我们太吵了,结果被妈妈骂了。妈妈说,爸爸身体不舒服,你们安静点!我们就到了金井家。金井家养了好多金鱼,其中眼睛鼓鼓的龙睛鱼很好玩。

再往前翻,提到父亲身体不好的日记随处可见,只是当时佑介似乎没觉得很严重。他第一次表现出担忧,就在六月十五日写的那篇日记里。

我们继续往下看。六月二十日以后,日记里很久都没再提到父亲,不知道是因为没有异常,还是他有意避而不谈。

进入八月后,又有了新变化。

八月十日 晴

我和妈妈正吃着西瓜,爸爸的工作单位打来了电话,说爸爸被送到了医院。妈妈急忙出了门,我说我也要去,她却让我在家等着。我一个人等啊等,到了晚上,妈妈终于回来了。我问起爸爸的情况,妈妈说,你不用担心。可我心里还是沉甸甸的,爸爸真的没事吗?

八月十一日 晴

我和妈妈去了医院。听说爸爸昨天睡了一天。看到我们过来,他在病床上露出了笑容。爸爸说,他没什么大碍。他看起来还挺精神的,我总算放了心。可是回去的路上妈妈说,爸爸得住几天院。我问爸爸得了什么病。妈妈回答说,不是什么大病。

八月十二日 晴

早上我做了暑假作业,中午和妈妈一起去了医院,可是没见到爸爸。妈妈和医生不知说了些什么,听说爸爸在睡觉,所以没见着。回到家后,妈妈到处打电话,好像还在哭,我吓了一跳。

八月十三日 晴

今天妈妈一个人去了医院,叫我在家等着。中午宁姨来了,给我做了凉面。我跟她说了爸爸的事,宁姨说,不要紧,马上就能出院了。可是当我提到妈妈哭过后,她就不作声了。傍晚妈妈回来了,我问她爸爸怎么样,但她没回答我。

这段时间佑介几乎每天都写日记,内容基本上都是关于父亲的。他本来以为父亲只是小病,没想到却出乎意料地严重,从日记里可以清楚感受到他那日渐不安的心情。而母亲什么都不肯说,更加深了他的苦恼。

到了九月,可能因为第二学期开学了,关于父亲的记述少了起来。父亲似乎依旧在住院,而佑介也习惯了他不在家。

但他并没有忘记父亲,每周都去探望两三次。父亲很多时候在睡觉,但醒着的时候,还是会像健康时那样和儿子谈天。

九月二十日 阴

今天也去看了爸爸。爸爸正在床上看书,是很难懂的法律书。爸爸好像是不能看太长时间书的,但爸爸说,看书对身体有好处。我知道爸爸很喜欢看书,所以他应该说得没错吧。爸爸说,人必须不停地学习,懒惰会毁掉一个人。我不要做懒人,我要像爸爸那样好好学习,成为出色的法官。我跟他说这次算术考试得了九十分,果然被他批评了。下次我一定要拿满分。

真是个相当严格的父亲啊,我心想。一般人在身体虚弱的时候,意志也会变得软弱。

关于父亲得的是什么病,佑介依然一点都不知情。不过他也有自己的猜测,写在十月份的日记里。

十月九日 晴

放学回来,我顺道去了医院,爸爸还在睡觉。我就在床边看了会儿书。后来爸爸睁开了眼睛,我就问:“您醒了吗?”可是爸爸没有回答。虽然眼睛望着我的方向,却好像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的声音,只是恍惚地看着空中,简直就像灵魂被抽走了一样。但爸爸以前说过,灵魂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他还告诉我,人是靠脑子来活动的。这么说来,爸爸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吗?

脑子吗—

我觉得这个猜测有一定的合理性。从读过的日记来看,佑介的父亲经常说自己头痛。

“大脑的疾病都有哪些呢?”沙也加问。

“有很多类型,他父亲患的估计是脑肿瘤。”我答道。

“脑肿瘤……”她吃了一惊。

“如果真是这样,治愈的希望就很渺茫了。我们先往后看吧。”

我们重又看起日记。

十月二十四日 阴

到今天为止,爸爸已经睡了五天了。妈妈每天都去医院,但爸爸一直没醒。连医生也不知道爸爸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

十月二十六日 雨转阴

今天我也去了医院,因为听说爸爸醒了。可是我没能见到他,妈妈一个人进了病房。妈妈说爸爸看上去精神不错,但真的是这样吗?

十月三十日 晴有时阴

隔了这么多天,终于见到了爸爸。我和妈妈拎着水果去医院看他,爸爸没像以前那样坐起来,而是一直躺在床上,整个人瘦了好多。妈妈说,这是因为他睡着期间几乎没怎么吃东西。我把苹果切成小块,喂到爸爸嘴里,他像牛一样慢慢地嚼着,好像说了声“好吃”,但却听不到声音。

从这个时候起,佑介父亲的病情急剧恶化。日记里不时出现“突然昏迷”、“一直睡着没醒”之类的描述,说明他当时处于昏睡状态。

到了十一月中旬,佑介从母亲那里得知了一个决定性的事实。

十一月十日 雨

吃过晚饭,妈妈跟我说了爸爸的病情。她说爸爸病得很重,恐怕治不好了。我问她,爸爸是不是很快就会死呢?妈妈说是的,接着就哭了。我也哭了。不过妈妈说,在爸爸面前一定要坚强,我保证我会做到。

十一月十一日 晴

头痛了一天,可能是因为昨晚一点都没睡着吧。我还是不相信爸爸会死。

十一月十二日 晴

我和妈妈去医院了。爸爸虽然醒着,但似乎看不到我们,只是像木偶一样躺在那里。我试着跟他说话,但他没有回答。妈妈帮他换了尿布。

十一月二十日 阴

上语文课的时候,一个年轻的老师推开门,把语文老师叫了出去。接着语文老师又招手叫我出去,说是爸爸情况很糟糕,让我马上去医院。我连书包都没拿就匆匆离开学校。到了医院,妈妈正在哭,但爸爸并没有死,医生说他勉强挺过来了。我很高兴,可是妈妈仍然在哭。

这个时期的佑介,每天都悬着一颗心,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就会撒手人寰。进入十二月后,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当天他也写了日记,但只有短短一行。

十二月五日 晴

今天爸爸死了。

没有比这简单的一句话更能表达少年内心悲痛的了,我想。

之后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日记。这期间应该举行了守夜仪式和葬礼,但佑介恐怕已经没有力气去记下当时的情形了。

翻过空白的一页,佑介在第二年的一月七日又写起了日记,内容和之前的截然不同。

一月七日 晴

那家伙到我家来了。听妈妈说,以后他就和我们一起住了。我说,真是讨厌。爸爸很看不起那家伙,还对我说,绝对不能学他的样子,不能变成他那样的人。我待在自己房间的时候,那家伙门也没敲就进来了,还一副很熟络的样子跟我搭话。我毫不客气地说,少来打扰我学习。然后他就离开了。以后我就用这一招赶他出去。

这里第一次出现了“那家伙”这个称呼。

“这个‘那家伙’,说不定和送圣诞礼物的是同一个人。”沙也加说,“送礼物的时候,佑介的父亲不是抱怨过那个人吗?这里父亲也说‘绝对不能学他的样子’,在父亲抱有反感这一点上,二者完全一致。”

“的确如此。但佑介母子为什么要跟这个人一起住呢?”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日记里完全没有提到。”沙也加随手翻着日记,不久“啊”地轻呼了一声,“你看这里,他好像搬过来了。”

我的视线落在那一页上。那是一月十五日,成人节。

一月十五日 晴

那家伙用大卡车把行李运过来了。他好像打算住一楼的房间,自作主张地把行李搬了进去。我问妈妈,为什么我们非得跟他住一块儿呢?妈妈说,这样也是为我好。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才不想他到我家来。不过小美很可爱,想到能和小美一起生活就很开心。要是只有小美来就好了。

读到这里,我有些困惑。

“佑介的母亲说,和‘那家伙’住在一起也是为了他好,这句话让人想不通啊,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我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从说话的语境来看,会不会是佑介的继父?”

“继父?你是说他母亲的再婚对象?这不可能吧,父亲死了还不到一个月啊。”

“嗯,我知道,可是不自觉地就会这么猜想。”

“你想太多啦。”

“或许吧……”沙也加还是一脸难以释怀的表情。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小美这只猫是‘那家伙’带来的。”说着,我往后翻了一页。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日记里没再出现“那家伙”,写的主要是学校的事情。不过他却时常提到小美,可能是故意对“那家伙”避而不谈吧。

一口气把三月份的日记看完,我来回转着脖子,放松一下肩膀。

“休息一会儿吧?我看你也累了。”

“是啊,喝点东西好了。”

“好。”

沙也加从塑料袋里拿出罐装咖啡和瓶装可乐,我好久没见过这种带瓶盖和木塞的瓶装可乐了。跟沙也加一说,她皱起眉头。

“我真笨,没有开瓶器还买这个。”

“说不定厨房里有。”

“我去找找。”沙也加拿起手电筒走了过去。

过了一两分钟,她从厨房回来了。

“有开瓶器吗?”

“嗯,有的。”她冲我扬了扬手里的东西,“不过有件事我觉得有点奇怪,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什么事?”我站起身。

“你打开这个看看。”她指着厨房里的小型冰箱。这可能是二十多年前家用冰箱的标准尺寸,略带弧线的设计颇有怀旧感。

我拉开冰箱门。因为没有电,冰箱自然没运转,但令人惊讶的是,里面竟然放着东西,是罐头食品和罐装饮料。罐头食品有咸牛肉、水果什锦甜凉粉和咖喱,饮料则全部是果汁。

“依你看,这里面为什么会有食物?”沙也加问。

“应该是住在这里的人离开时忘了拿吧。”

“可是你看上面的日期。”

“日期?”我拿起一罐果汁,看了看上面的生产日期,是两年前的东西。

“我觉得这是我父亲放进去的,然后就一直保存到现在。”

“有道理。当时很可能还有电。”

“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在冰箱里放上这些食物呢?还全是罐头。”

“唔……”我想不出确切的答案,不由得低吟了一声。

“可以确定的是,我父亲不是为了自己吃。”

“为什么?”

“因为他很讨厌咸牛肉。”沙也加的口气充满自信。

我们回到客厅,简单吃了点晚饭。沙也加喝可乐,我喝罐装咖啡,吃着三明治。关于冰箱里的东西,我们最终也没讨论出一个合理的结论。

“回到日记的话题,”沙也加一只手拿着可乐说,“日记里提到‘他好像打算住一楼的房间’,你觉得这‘一楼的房间’是指哪儿?”

“估计是那间和室。”

“可是那里感觉是会客的地方,一般不会有人拿来作为卧室啊。”

“话虽如此,但日记上总不会说谎吧,或许是由于某种原因,他决定住那个房间吧。”

“是吗……”带着无法释然的表情,沙也加将可乐送到嘴边,但却没喝,而是将目光转向我。“我觉得二楼的房间也很奇怪,佑介的父亲不是已经过世了吗?那为什么还挂着他的西装,书桌也保持原样?”

“是为了怀念他吧。把死者的房间保持得一如生前,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是……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们再往后看,一定会明白的。”就着咖啡咽下最后一片三明治,我再次拿起日记。日记里的佑介已经升上六年级了,从这个时候开始,又出现了关于“那家伙”的记述,但相较以前,情况有了明显的变化。

四月十五日 阴

晚上我正待在自己房间里,那家伙突然进来了,气势汹汹地问我是不是到处跟邻居讲他坏话。我回答说,我只是说出事实。他气得满脸通红,扬手就给我一个耳光,我脸上顿时留下红红的手印,用冰敷了还是火辣辣地疼。

四月三十日 雨转阴

放学回来的时候,那家伙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装作没看见,径直就往厨房走,他一下子发起火来,说我用轻蔑的眼光看他。我说没那回事,但还是被他一脚踹在肚子上。幸好这时电话响了,不然肯定还会继续挨揍。这个时候妈妈一点都不会帮我。

五月五日 晴

因为不想待在家里,我一大早就去朋友家玩了。傍晚回来的时候,妈妈正在哭。我问她怎么了,她也没搭理我。到了夜里,那家伙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

越往下读,我越搞不懂“那家伙”到底是谁。他可以随意对佑介暴力相向,住在这个家里却完全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看来不是亲戚那么简单。

“我现在觉得你刚才说对了。从这个男人的行为来看,是母亲的再婚对象逐渐开始施暴的典型例子。”

“我就说嘛。”

“但我还是无法理解,怎么会这么快就再婚呢?”

“说得也是。”沙也加拿过日记,看到下一页后,她的表情柔和起来,“佑介好像还是很喜欢小美。”

“上面写到它了吗?”

“嗯。‘五月七日 雨 我用纸团和小美玩接球游戏,小美一开始不大会玩,但后来就接得很好了。’”

“猫也会接球?”

“会呀,就是用两只爪子抓住球。我看朋友家的猫就是这样的。”

“哦。总之,无论从好的一面,还是坏的一面,新的家庭成员都给佑介带来了很大的影响。日记里也几乎没再提及其他人了。”

“是啊。咦,这里‘宁姨’又久违地出现了。”说到这里,沙也加拿着日记的手僵住了,目光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

“写了什么?”

她看了我一眼,慢慢地把日记本递给我。我接过一看,那页上的日期是五月十一日。

五月十一日 晴

傍晚宁姨把她的孩子带来了,说想让她看看小美,我就把小美带了过来。宁姨的孩子含混不清地说:“你好,我叫沙也加。”声音真可爱。

我倒吸一口凉气,望向沙也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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