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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俄罗斯教士(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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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一次离开我的时候似乎已经得到了安慰,可第二天来的时候又是脸色苍白,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嘲弄似的说:

“每次我进来的时候您总是好奇地看着我,好像在问:‘又没有去当众承认吧?’请您别着急,也不要太蔑视我。做这件事并不像您想象的那么容易。也许我就根本不会那样做。到时候您不会去告我吧?”

实际上我非但没有怀着不恰当的好奇盯着他看,甚至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我痛苦得像生了一场大病,内心充满了眼泪,晚上甚至都失眠了。

“我刚从妻子那儿来。”他继续说道,“您知道什么叫妻子吗?临走的时候孩子们大声对我说:‘再见,爸爸,早点回来给我们念《儿童读物》。’不,您不理解这一点!别人的不幸是无法理解的。”

他的眼睛冒火,嘴唇哆嗦,突然用拳头猛击桌子,以致桌子上的东西都跳了起来——这个一向温文尔雅的人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

“有必要吗?”他吼道。“有必要这样做吗?谁也没有被判罪,谁也没有因为我而遭流放罚苦役,那仆人是生病死的。为杀人的事我已经受到了痛苦的惩罚。再说人家绝对不会相信我的话,我提供的任何证据他们都不会相信的。有必要当众承认吗?有这个必要吗?为杀人的事我宁愿一辈子受苦,但不能让妻子和孩子受惊吓。让他们跟我一起毁灭能说是公正的吗?真理何在?人们会不会认识这个真理,会不会珍惜它,会不会尊重它?”

“天哪!”我心里暗自想道。“到了这种时刻还考虑别人会不会尊重真理!”当时我非常可怜他,好像只要能减轻他的痛苦,我可以分担他的命运。我看他完全发呆了。当我不仅用理智,而且用心灵领会了他下这决心要花出多大的代价之后,我不由得害怕起来。

“请您决定我的命运!”他吼道。

“您得当众承认。”我低声对他说,我无法大声说话,但语气还是十分坚定的。我从桌子上拿过一本福音书,是俄文译本,翻到《约翰福音》第十二章二十四节给他看:

“我实实在在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籽粒来。”在他来访之前我刚读过这一节。

他读了一遍,苦笑着说:“有道理。”沉默了片刻后又说:“是的,在这本书里读到这样的内容简直可怕。把这本书硬塞到人家鼻子底下是很容易的一件事,这些书究竟是谁写的?难道是人写的吗?”

“是圣灵写的。”我说。

“您随便说说当然容易。”他又苦笑了一下,但几乎已经怀着怨恨了。我又拿起《圣经》,翻到另外地方,指给他看《希伯来书》第一章三十一节。他读了:

“落在永生上帝的手里,是可怕的。”

他看完便气呼呼地把书扔在一边,甚至浑身颤抖起来。

“这一节真可怕。”他说,“没说的,您真会挑选。”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好了,再见吧。也许我再也不会来了……我们将来在天堂里再见吧。这么说来,我‘落在永生的上帝手里’已经十四年了——瞧,这十四年居然是这么过的。明天我就要请求这双手放了我……”

我真想去拥抱他,吻他,可是我不敢这样做——他的脸抽搐得厉害,目光中充满了痛苦。他出去了。“主啊,他真的要这样做了!”我立即跪在圣像前,含着眼泪替他向圣母,向救苦救难的圣母祈祷。我含着眼泪跪在那儿祈祷了约摸半个小时。时间已近深夜,将近十二点了。门突然开了,只见他又回来了。我惊讶不已。

“您刚才到哪儿去了?”我问他。

“我……”他说,“我好像忘记了什么……好像把手帕……忘在这儿了……也许什么也没忘,不过您还是让我坐一会儿吧……”

他在椅子上坐下。我站在他面前。“您也坐下。”他说。我们坐了两三分钟,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突然又苦笑了一下,这笑容我永远忘不了。接着他站起来,紧紧地拥抱我,吻我……

“你要记住,”他说,“记住我再次回到了你这儿。听见没有,你要记住!”

他第一次用“你”称呼我。说完他就走了。我想:“明天……”

事情果真发生了。那天晚上我还不知道第二天正巧是他的生日。那几天我自己一直没有出门,所以没听人说起过。以往每年到这一天他家门前总是车水马龙,宾客如云。这一次也不例外。就在午宴结束之后,他走到大厅中央,手里捧着一张纸——给上司的正式呈文。而他的上司当时就在场,所以他立即向所有在场的人高声宣读了呈文,其中详细描述了犯罪的全部事实。“我把自己当做一名歹徒开除出人群,因为我犯了大罪。我甘愿忍受苦难!”呈文的结尾部分这样写道。接着又一股脑儿把保存了十四年、自认为可以证明自己罪行的全部证据拿出来摆到桌子上:为了转移目标而偷走的被害人的几件金器,从死者脖子上摘下的上面嵌有她未婚夫相片的鸡心项链和十字架,还有一本记事簿和两封信:一封是未婚夫告诉她很快就要回来的信,另一封是她的复信——她刚开了个头,还没有来得及写完,放在桌子上准备第二天写完了再寄出去。他把这两封信都拿走了,为了什么目的?为什么他没有销毁这些罪证,反而保存了整整十四年?当时出现了这样的情形:大家都十分惊讶和害怕,但谁都不愿相信这是真的,虽然大家都怀着异乎寻常的好奇听完了他的自述,不过都当做是病人说的胡话,而且过了几天之后大家一致断定这个不幸的人发疯了。上司和法院不得不立案侦查这件事,但不久也停止了:虽然提供的这些金器和信件值得考虑,但他们认为,即使这些证据是确凿的,那么单凭这些证据也不能指控他。因为他作为她的朋友,她出于信任,也可能把这些东西交给他保存。不过我听说,经过死者的许多朋友和亲属鉴定,这些东西确实是原物,对此没有任何疑问。但这案子注定要不了了之。五六天之后,大家获悉这个受苦的人得了重病,性命危在旦夕。他究竟得了什么病,我说不清,据说是心律失常,但后来知道,根据他夫人坚决要求而组成的医疗委员会还检查了他精神方面的状况,最后得出结论说他已经有了精神失常的症状。大家纷纷来询问我,可我没有透露半点真情。但是我准备去探望他的时候,却始终被禁止,尤其是他的夫人。“是您把他弄得精神失常的。”她对我说,“他本来情绪就非常忧郁,最近一年来大家都发现他烦躁不安,常常有奇怪的举动。是您害了他,是您没完没了地给他念《圣经》,整整一个月他都没离开过您。”结果,不仅他夫人,连全城的人都纷纷责备我。“这都得怪他不好。”大家都这么说。我一声不吭,但心里很高兴,因为我看到这肯定是上帝对那个悔过自新、惩罚自己的人的恩赐。我不相信他精神失常。最后他们总算允许我去看望他,因为他自己也坚决要求我去跟他告别。我一进去就看出他留在人世间的时间不能用天数计算,只能用钟点计算了。他十分虚弱,脸色蜡黄,双手哆嗦,呼吸困难,但是眼神却显得和蔼快活。

“事情完成了!”他对我说,“早就盼望见到你了,可你怎么不来看我?”

我没有告诉他是人家不让我来探望他。

“上帝可怜我,召唤我到他身边去。我知道我要死了,但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感到高兴和安宁。我刚履行了应尽的责任,马上就感到天堂在我心中。现在我已经有勇气爱自己的孩子,去吻他们。大家都不相信我,谁都不相信,无论是我妻子还是法官,都不相信我。孩子们将来也决不会相信的。从中我看到了上帝对我孩子的怜爱,我死后我的名字对他们来说是清白的,现在我预感到了上帝,心里快活极了,就像在天堂里一般……我履行了自己的义务……”

他喘着粗气说不出话。但他还是抓紧机会轻轻对我说:

“你还记得那次我在半夜里重新回到你那儿的情形吗?我还吩咐过你要记住,是这样吗?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再次到你那儿吗?我来是要杀死你!”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当时我从你家出来,走进黑暗里,在街上徘徊,思想斗争非常激烈。突然我恨透了你。我想:‘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掌握了我的把柄,他也是我的审判官,我已经无法逃避明天的处决,因为他知道了全部真相。’我倒不是怕你去告发我(这种念头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但我心里想:‘如果我不去自首,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即使你远在天涯海角,但只要你还活着,我一想到你还活着,你知道全部真相,你在审判我,那我就无法容忍。我恨你,好像你是这一切的总根子,都怪你不好。我回到你那儿的时候,记得桌子上刚巧放着一把匕首。我坐了下来,也请你坐下,考虑了整整一分钟。假如我杀了你,那么即使我把以前的罪行隐瞒起来,也会因为这次凶杀案而完蛋的。但在那一刻我根本没有考虑这一点,也不愿去考虑。我只是一味地恨你,拼命想对你报复。然而我的上帝终于战胜了我心中的魔鬼。不过你要知道,当时你离死亡再近也没有了。”

一星期之后,他死了。全城的人都为他送葬。大司祭的悼词充满了感情。大家为这种可怕的疾病中止了他的生命而痛惜万分。但葬礼过后,全城的人都跟我过不去,甚至不再接待我,当然,有些人相信他提供的证据是真实的。这样的人起初很少,后来却越来越多。他们纷纷拜访我,怀着极大的好奇心详细询问我:因为人们看到一个正人君子身败名裂总会感到幸灾乐祸的。但我守口如瓶,不久就彻底离开了那个城市,五个月以后蒙上帝恩准,终于踏上了一条坚实而庄严的光明大道,我衷心感谢那只无形的手为我指明了道路。直到如今,我每天都要在祈祷中提到上帝的仆人、饱经苦难的米哈伊尔。

三、佐西马长老谈话和训言摘录

1关于俄罗斯教士及其可能的意义

诸位神甫和师父,教士是什么?在现代文明世界,教士这个名称在有些人嘴里已经带有嘲笑的意味,而另一些人简直把它当做骂人的话。这种现象越来越厉害。唉,事情也的确如此,教士中间的确有许多游手好闲、贪吃好色之徒和恬不知耻的流氓无赖。俗界中受过教育的人指着他们说:“你们都是些好逸恶劳的懒汉和社会的废物,你们不劳而获坐享其成,都是些鲜廉寡耻的乞丐。”但是在教士阶层却也有许多驯良温顺的人,他们渴望离群索居,渴望在宁静的气氛中进行热烈的祈祷。对于这些人,大家很少注意,甚至视而不见。假如我说俄罗斯的大地也许只有依靠这些驯良温顺、渴望潜心修炼的人才能重新获得拯救,那么人们肯定会感到惊讶!因为他们确实“每日每时、每年每月”在潜心提高自己的修养。目前,他们庄严而不加歪曲地独自维护着基督的形象,维护着古代神甫、信徒和殉难者所坚持的上帝真理的纯洁性,以便在需要的时候向尘世间已经动摇的真理显示基督的形象。这是一种伟大的思想。这颗明星将从东方发出熠熠光辉。

这就是我对教士的看法,难道这想法是虚妄而傲慢的吗?请你们看看那些俗界的人以及所有凌驾于上帝子民之上的人吧,他们不是把上帝的面貌和上帝的真理都给歪曲了吗?他们有科学,但科学中只剩下了属于感官的东西。至于精神世界,人的高尚的另外一半,则被他们以一种得意的甚至仇恨的心情完全排斥、摈弃了。世界宣告了自由,最近一段时期叫得特别响,但在他们宣扬的自由中我们究竟看到了什么呢?只有奴役和自杀!因为世界在说:“既然你有欲求,那就应该得到满足,因为你跟最有名、最富裕的人享有同样的权利。你别害怕去满足这些欲求,甚至还应该使欲求不断增长。”这就是目前世界上流行的理论。这就是他们所谓的自由。但是这种使需要不断增长的权利最后会造成什么结果呢?造成富人孤立和精神上的自杀,引起穷人嫉妒和残杀。因为权利是给了,但满足需要的办法却没有指明。人们宣称世界正越来越趋于一致,由于能缩短距离和利用空气传达思想,所以正在形成友好相处的局面。唉,请你们不要相信人们的这种团结一致。他们把自由理解为使需求不断增长并且尽快加以满足,从而扭曲了自己的本性,因为他们引发了自身的许多愚蠢无聊的愿望、习惯和极端荒唐的幻想。他们仅仅为了互相妒忌,为了纵欲和狂妄而活着。吃喝玩乐,马车进出,高官厚禄,奴仆成群,这已经被认为是必不可少的东西。为了满足这些需求甚至可以不惜牺牲性命、人格和仁慈之心。如果无法满足这些需示,甚至可以自杀。我们可以看到那些并不富有的人情况也一样。至于穷人,他们暂时只能用酗酒来掩盖无法满足自己需求的无奈和对他人的嫉妒。但是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喝血,而不是喝酒。他们正被引导到这一条道路上。请问:这样的人自由吗?我认识一个“为理想而奋斗的人”,他亲口对我说,监狱里不让他抽烟,为此他痛苦不堪,以致只要有烟抽,他差点儿要出卖自己的“理想”。可他却口口声声说:“我要去为人类而奋斗!”这种人怎么能去斗争?又能干什么事情呢?也许能逞一时之勇,却无法持久。因此下述情况也就不足为怪了:他们不仅没有获得自由,反而陷入了奴役;不仅没有为博爱和平等效劳,反而陷入了分裂··和孤立。就像我青年时代那位神秘的客人和导师对我说的那样。正因为如此,为人类服务的思想,博爱和人类团结一致的思想在这世界上越来越变得暗淡无光,甚至常常被人嘲笑,因为一个人既然已经完全习惯于满足自己挖空心思想出来的不计其数的种种需要,那么这个丧失了自由的人又怎能放弃自己的习惯?又能往哪儿去呢?既然他孤身独处,那整体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结果是敛聚的钱财越多,得到的欢乐却越来越少。

教士走的路就完全不同了。人们对于修持、守斋和祈祷甚至加以冷嘲热讽,然而,这恰恰是通往真正的名副其实的自由的唯一途径。因为我只要放弃多余的无用的需要,克制自私傲慢的意志,通过修持来鞭策自己,那么就能靠上帝的帮助而获得精神上的自由以及随之而来的精神上的欢乐!究竟谁能够弘扬这伟大的思想并愿意为之效劳呢?是孤立的富人,还是摆脱了物质和习俗桎梏而获得自由的人?人们往往责备修士的洁身自好:“你为了拯救自己而在修道院里隐居,却忘记了以博大的爱心去为人类服务。”但是让我们再看一看,谁在为博爱尽心尽力?实际上隐居独身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只不过人们看不到这一点罢了。自古以来民众活动家都在我们教士中间产生,为什么现在不可能出现呢?这些同样驯良温顺、默默无闻的持斋者有朝一日也会奋勇而起,去创立伟大的业绩。俄罗斯的得救要靠人民。俄罗斯的修道院自古以来就和人民站在一起。如果人民孤身独处,那我们也孤身独处。人民像我们一样信奉上帝,不信上帝的活动家即使他心地诚实,才智出众,在我们俄罗斯也将一事无成。这一点你们要记住。人民一旦遇到无神论者就一定会制服他,那时候就会出现统一的东正教俄罗斯。请你们一定要热爱民众,启悟民心。这就是你们教士的义务,因为人民的心中有上帝。

2论主仆关系以及主仆间能否成为精神上的兄弟

主啊,谁能否认人民中间也有罪孽?腐败的邪火眼看着越烧越旺,每时每刻都在自上而下地蔓延。人民中间同样出现了孤立的现象:富农和高利贷者应运而生,商人越来越希望得到别人的尊敬,虽然胸无点墨,却硬要附庸风雅,因而对古老的习俗不屑一顾,甚至为先辈的信仰而感到羞愧,自己不过是忘了本的庄稼汉,却偏要巴结王公贵族。老百姓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已经难以自拔,对家庭、妻子甚至孩子十分残忍,这全是酗酒造成的。在许多工厂里我甚至见过十来岁的孩子,他们面黄肌瘦,弯腰曲背,可是已经学会了放荡。闷热的厂房,喧闹的机器,整天的工作,满口的脏话,不停地喝酒,难道这是小孩子的灵魂所需要的吗?他需要的是阳光,孩子的游戏,普遍的楷模,以及对他哪怕是点滴的爱。这一切不应该继续存在,修士们,也不应该再有折磨孩子的现象。你们应该挺身而出,赶快去宣讲这个道理,要赶快。但上帝会拯救俄罗斯的。因为普通老百姓虽然已经腐化堕落,而且还会去干那些肮脏的罪恶勾当,但是他们毕竟知道,他们那些罪恶勾当受到上帝的诅咒,他们的行为是恶劣的,有罪的。所以我们的人民依然信仰真理,承认上帝,在痛哭流涕。可是上层人物就不同了。他们遵循科学,企图只依靠理智来合理安排自己的生活,而不像从前那样依靠基督,而且已经公开宣布不存在犯罪现象,也没有罪孽。按照他们的观点这也是有道理的,因为既然你心中没有了上帝,那还有什么罪行呢?在欧洲,人民已经用暴力反对富人,人民的领袖带领他们到处杀人,并且教导他们说他们的愤怒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他们的愤怒是残忍的,所以应该受到诅咒”。但上帝一定能拯救俄罗斯,就像以前多次拯救过的那样。拯救来自人民,来自人民的信仰和驯顺。各位神甫和师父,请你们珍惜人民的信仰。这不是幻想。我们伟大的人民身上这种崇高而真诚的品格使我终生都感到惊奇,我已经亲眼目睹过,我可以亲自作证。我已经见到过并且感到惊奇,虽然我们的人民罪孽深重,贫穷不堪,但我发现了他们这种品格。他们虽然做了两百年的奴隶,但身上没有奴性,他们的外表和举止是自由的,没有丝毫的心理羁绊。不记仇,不妒忌。“你有钱有势,你有聪明的才智——那好吧,愿上帝赐福给你。我尊敬你,但我知道自己也是人。我尊敬你但不嫉妒你,所以我在你面前也要显示自己的人格。”其实,虽然他们嘴上不说(因为他们还不善于说这些),但他们就是这样做的。我亲眼看到了并且亲身感受到了。你们信不信:我们俄国人越贫穷卑贱,这种高贵的真理在他们身上体现得越充分,因为他们中间那些有钱的富农和高利贷者大多数已经腐化堕落了,这主要是我们疏忽大意造成的!但上帝会拯救他的子民,因为俄罗斯的伟大就在于它的温顺。我希望能够看到,而且现在仿佛已经清楚看到了我们的前景,因为将来必定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即使我们那些最最荒淫无耻的富人在穷人面前最后也会为自己的富裕而感到羞愧,而穷人看到他们这样谦恭自然也会表现出谅解,愉快地作出让步并且用爱抚来回答他们庄严的羞愧。请你们相信,最后的结果肯定会这样,因为现在就有这样的趋势。平等只存在于人的精神品质之中,这一点也只有我们才能理解。假如人与人彼此成了兄弟,那就会有博爱。在博爱产生之前,永远无法公平合理地分配财富。只要我们保存基督的形象,那么他就会像珍贵的金刚石那样照耀整个世界……这一定会实现的,一定会实现的!

各位神甫和师父,有一次我遇到了一件感人肺腑的事情。我云游四方的时候有一天在某省k城见到了我原来的勤务兵阿法纳西。我跟他分别已经整整八年了。他在集市上偶然发现并认出了我,便急忙向我跑过来。天哪,他是多么高兴啊!他飞一般跑到我跟前说:“老爷,真的是您吗?难道我真的见到了您吗?”他把我带到他家里。他已经退伍,娶了妻子,生了两个孩子。他们夫妻俩靠在集市上摆摊做小买卖谋生。他住的那个房间虽然狭小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充满了欢乐的气氛。他让我坐下,沏上茶,打发人去叫妻子回来,好像我到他家里对他来说是个值得庆祝的节日。他把孩子们叫到我跟前说:“老爷,请您替他们祝福。”我回答说:“我不过是个普通的小修士,怎么能祝福呢?我会替他们向上帝祈祷的。自从那一天以来,我一直天天替你向上帝祈祷,因为一切都是你引起的。”我尽量把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向他作了解释。结果他有什么反应呢?他直愣愣地看着我,无论怎样也想不到他从前的老爷,一名堂堂的军官,竟会这副模样、穿着这种衣服出现在他面前。他甚至哭了起来。“你哭什么呢?”我对他说,“你这个人是我永远无法忘怀的,亲爱的,你应该打心底里为我高兴,因为我走的是一条令人高兴的光明大道。”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唉声叹气,对着我直摇头。“您的财产呢?”他问。我回答说:“都捐给了修道院,我们过着集体生活。”喝完茶,我就和他们全家告别。他突然拿出半个卢布给我,说是捐给修道院的,又拿出半卢布塞到我手里,急急忙忙说:“这是给您的,给以四海为家的您,也许您今后用得着,老爷。”我接受了他的半个卢布,向他们夫妇鞠了个躬,高高兴兴地离开了。一路上我在想:“瞧我们俩,他在家里,我在路上,也许都在感叹、发笑,心里都很高兴,一边点头一边回想上帝安排我们见面的情形。”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以前我是他的主人,他是我的仆人,而如今我和他十分友好地亲吻,内心深受感动,我们之间实现了伟大的人类的团结。这一点我想了很多,现在我在考虑:难道真的难以想象我们俄罗斯人中间有朝一日也会普遍地实现这种伟大而淳朴的团结吗?我相信一定会实现的,而且为期不远了。

关于仆人,我想再补充说几句。以前我年轻的时候常常对仆人发脾气,嫌厨娘端上来的菜太烫啦,怪勤务兵没把衣服刷干净啦等等。但是我亲爱的哥哥的一种想法使我恍然大悟,那是我小时候听他说的:“我有资格让别人服侍我吗?别人因为贫穷和愚昧就该受我任意支配吗?”当时我感到非常惊讶,这样一些最最简单、最最明白的想法为什么在我们头脑里出现得这么晚。这世界固然离不开仆人,但你应当使你的仆人在精神上比他当仆人之前更加自由。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做我仆人的仆人,甚至让他也看到这一点,而且我这样做的时候没有丝毫的傲气,他也不会产生任何怀疑呢?为什么不可以让我的仆人跟我像亲兄弟一般,最后成为家庭的一员,并且为此而感到高兴呢?这一点甚至现在就可以做到,可以为人类未来的伟大团结打下基础,到那时候人们就不会再为自己寻找仆人,也不会像现在那样把自己的同类变成仆人,相反,他们会按照福音书的精神设法做大家的仆人。让人们最终在教化和慈爱的功业中找到乐趣,而不是现在那样在花天酒地、荒淫无耻、妄自尊大、自吹自擂、互相妒忌、彼此倾轧这类残酷的游戏中找到自己的乐趣,难道这是幻想吗?我坚信这不是幻想,而且实现的时间也不远了。人们讥笑着问:“这种时代究竟什么时候到来?真的会到来吗?”我认为,我们和基督会共同实现这项伟大的事业。在人类历史中,这世界上曾经有过多少理想,这在长达十年的时间内一直被认为是不可思议的,但当神秘的时刻来临的时候,这些理想突然出现,并且在全世界广为流传。我们这里也将出现这种情况,我们的人民将向世界显示自己的光辉,那时候人们都会这样说:“一块被建筑师们遗弃的石头居然成了基石。”我们要反问那些嘲笑我们的人:假如我们是在幻想,那么你们什么时候盖起自己的大厦,并且不依靠上帝而只凭自己的智慧公正合理地安排好生活?假如他们强调,只有他们正在走向团结,那么实际上他们中间只有那些最天真的人才会相信这一点,因此只能对他们的天真表示惊奇。其实他们比我们更耽于幻想。他们想公正地安排生活,但是因为他们抛弃了基督,结果只能使世界血流成河,因为流血只能招来流血,动剑的人将被剑戕害。假如当初没有基督的约言,那么人们一定会相互残杀,一直杀到世界上只剩下两个人。而且这幸存的两个人也因为傲慢而无法容忍对方,互相残杀,最后同归于尽。如果不是基督要求为了驯顺而谦恭的人们而停止这类勾当,那么肯定会出现这样的悲剧。当初在决斗之后,我还穿着军官制服,我在社交界谈起主仆关系的时候,我记得大家都对我的话感到奇怪:“怎么,难道我们应该让仆人坐到沙发上,再替他端茶吗?”而我回答他们说:“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做呢?至少可以偶尔为之吗。”大家哄堂大笑。他们提的问题非常轻率,而我的回答也不够明确,但我想我说得多少有点道理吧。

3论祈祷、爱以及与另一个世界的联系

年轻人,不要忘记祈祷。如果你的祈祷是真心诚意的,那么你祈祷的时候每次都会有一种全新的感觉,而这新的感觉会包含着新的思想,这新的思想你以前不了解,但今后会使你振作起来的。你将会明白,祈祷就是一种教育。你还要记住,只要有可能,你每天都必须反复诵祷:“主啊,愿你宽恕所有今天向你祈祷的人。”因为每时每刻都有数以千计的人离开人世,他们的灵魂将来到主的面前。而其中许多人在悲伤和痛苦中告别尘世的时候,孤苦伶仃,默默无闻,没有人去怜悯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否在这世界上存在过。但是你为他灵魂的安息所做的祈祷也许会从天涯海角传到上帝那儿,尽管你根本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他那战战兢兢来到上帝面前的灵魂那时候将会深受感动,因为他感受到有人在为他祈祷,世界上还有爱他的人。上帝因此会更加慈悲地对待他们,因为连你也在怜悯他,那么大慈大悲、充满爱心的上帝就更加怜悯他了。上帝会看在你分上而宽恕他。

兄弟们,你们不要害怕人们的罪孽,你们也要爱那些有罪的人,因为这种近乎上帝般的慈爱是世上最崇高的爱。你们要爱上帝创造的一切,包括整体也包括每一粒沙子。你们要爱每一片树叶,每一道上帝之光。爱动物,爱植物,爱一切事物。如果你爱每一件事物,那么就能领悟事物中包含的上帝的秘密,一旦有了领悟,以后每天都有更加深入的领悟。最后,你将以一种无所不包的普遍的爱来爱整个世界。你们要爱动物,因为上帝赐予了它们初步的思想和恬静的欢乐。你们不要去招惹它们,不要折磨它们,不要夺走它们的欢乐。不要违背上帝的旨意。人啊,你不应该自以为比动物高明,动物没有罪孽,而你一降生到人间就堂而皇之地玷污了大地,死后又留下了肮脏的痕迹——唉,几乎人人都是如此!你们特别要爱孩子,因为他们也没有罪孽,像天使一般,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感动我们,净化我们的心灵,给我们以启示,欺负婴孩的人是可悲的。安菲姆神甫曾经教导我要爱孩子:他为人和蔼可亲,我们一起云游时他沉默寡言,往往用募捐来的钱买糕饼糖果分发给孩子们,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冷漠无情。他就是那么一种人。

面对有些想法,尤其看到人们作孽的时候你会感到困惑莫解,不禁要问自己:“是用暴力制服他还是用温柔的爱去感化他?”你应该永远作出这样的决定:要用温柔的爱去感化他,如果你永远下定了这样的决心,那你就能征服整个世界。温柔的爱是一种所向无敌的力量,其威力无可比拟。你每时每刻都要注意自己,检点自己,保持你的崇高形象。如果你怒气冲冲地从一个小孩身边走过,你的模样十分凶恶,嘴里骂骂咧咧,你也许根本没有发现这孩子,可他却看见你了,你那丑恶的亵渎神明的形象就留在了他稚嫩的心中。你对此毫无觉察,但是你也许已经给他播下了恶劣的种子,这种子还会发芽生长。这都是因为你在孩子面前未加检点的缘故,因为你没有在自己身上培养一种积极而审慎的爱。兄弟们,爱是一位老师,但应该设法得到它,因为它是不容易得到的,需要付出很高的代价,花很多工夫,经过很长时间。因为需要的是一种始终不渝的爱,而不是偶然一时的爱。偶然地爱一下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即使凶手也能做到。我年轻的哥哥曾向小鸟请求宽恕,这样做似乎不可思议,其实是有道理的,因为世界就像一片海洋,一切都是流动的,相通的。你在这儿触动一下,世界的另一端就会作出反应。就算向小鸟请求宽恕是缺乏理智的举动,但如果你自己变得比现在更崇高些,那么无论小鸟还是小孩,或者你周围的任何动物,都会感到轻松些。我说世界万物就像一片海洋,这样你就会怀着无所不包的爱,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向小鸟祈祷,祈求它们赦免你的罪孽。你一定要珍惜这份喜悦,尽管人们觉得它是多么不可思议。

我的朋友们,你们要向上帝祈求快乐。你们要像孩子,像天上的小鸟那样快活。如果你们这样做了,那么人们的罪孽也不会使你们感到难堪,你们不要担心人们的罪孽会干扰你们,使事业无法完成。你们不要说:“罪孽是强大的,邪恶是强大的,恶劣的环境是强大的,而我们是孤立无援、软弱无力的,恶劣的环境会吞噬我们,会妨碍善行义举获得成功。”孩子们,你们不要灰心丧气!拯救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要振作起来,为人间的所有罪孽担起责任。朋友,真的应该这样做,因为只要你真心诚意地为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负起责任,那么你马上就会看到事情确实如此,你对人间的所有罪孽负有责任。而如果你把自己的懒惰和无能归咎于他人,那么结果你会产生撒旦般的骄傲,并且会埋怨上帝。至于撒旦的骄傲,我认为我们在人世间是难以理解的,所以很容易产生误会,甚至沾染上这种傲气,还自以为正在完成一件美好的事业。我们的天性中有许多最强烈的感情和冲动是我们在人间暂时还不可能真正理解的,因此你不要受迷惑,也不要认为这可以成为你自我辩解的理由,因为永恒的裁判只要求你对理解的事情负责,而不要求你对不理解的事情负责。这一点你自己将来会深信不疑的,因为到时候你会正确看待一切,不会再争论不休了。我们在人世间的确像迷了路似的,要不是可贵的基督的形象在前面指引,那我们真的会完全迷失方向,遭到毁灭,就像当初人类在洪水面前一样。人世间的许多东西我们还茫然无知,幸好上帝赐予了我们一种神秘而宝贵的感觉,那就是我们与另一个世界,与天国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我们的思想和感情的根源不在这里,而在另外一个世界。正因为如此,哲学家们才说事物的本质在人世间是无法理解的。上帝从另外的世界取来种子播撒到这个世界上,培育了自己的花园,长出了一切可以生长的东西,但他培育出来的东西全靠与另一个神秘世界具有密切联系的感觉而得以存在,获得生命。如果你内心的这种感情淡薄了或者被扼杀了,那么在你心中成长的一切也将随之消亡。那时候你就会对生活感到冷漠,甚至仇视。我就是这样考虑的。

4是否能成为同类的裁判?论彻底的信仰

应该特别记住,你不可能成为任何人的裁判官。因为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可能成为审判罪犯的法官,除非在此之前他已经意识到他跟站在他面前的罪犯同样是罪人,也许他的罪行比站在他面前的罪犯还要严重。只有意识到这一点,才能充当审判别人的法官。这话尽管表面上听起来显得不可理喻,但实际上又是千真万确的。因为假如我自己是非常虔诚的信徒,那也许就不会有站在你面前的这名罪人了。如果你能够承担起站在你面前、受到你良心的审判的这名罪人所犯的罪行,那么你应该马上主动承担下来,代他受过,不加责备地赦免他。即使法律本身要你做审判他的法官,那么你也要尽可能地按照这个精神去做,因为他离开你以后自己会惩罚自己的,而且比你的裁判更严厉。假如他受到了你的亲吻,但离开你的时候还是无动于衷,甚至嘲笑你,那么你也不要被这种表面现象所迷惑:这说明他觉悟的时间还没有到,但有朝一日他总要觉悟的,即使永远不觉悟,那也没关系:他不觉悟,总有别人替他认识,代他受苦,责备自己,承认自己有罪,所以真理终将昭示于天下。你要相信这一点,要坚信不疑,因为这是圣徒们的全部希望和全部信仰之所在。

你要孜孜不倦地这样做。如果晚上入睡前想起“我还没有完成该做的事情”,那就应该马上起床去完成。如果你周围都是些凶狠而麻木的人,他们不愿听你的话,那你就要跪在他们面前,请求他们宽恕,因为他们不愿听你其实也是你的过错。如果你无法跟那些凶狠的人说话,那就要忍气吞声,毫无怨言地替他们效劳,千万不能失去希望。如果大家离开你或者用暴力驱逐你,那么你独自一人的时候应该跪下来亲吻大地,用你的眼泪浸湿大地,大地由于你的眼泪会结出果实;虽然你一个人这样做的时候谁也不会看见,谁也不会听见。你要把你的信仰坚持到底,哪怕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误入歧途,只有你一个人还在坚持自己的信仰,那么你也应该独自呈上自己的牺牲来赞美上帝。如果有你这样的两个人聚在一起,那就是一个完整世界,一个充满爱心的世界,你们要热烈地相互拥抱,要赞美上帝;因为虽然只有你们两个人,但是你们昭示了上帝的真理。

如果你自己犯下了罪孽,为自己的罪孽或偶然的过失而痛心疾首,那么你应该为另外一个人而高兴,为另外一个恪守教规的人而高兴,庆幸你自己虽然犯了罪,但他却是个恪守教规的人,没有犯过罪孽。

如果人们的暴行使你怒不可遏,悲痛欲绝,甚至产生了要报复的愿望,那么你应该首先为这种感情而感到惧怕,你应该立即去为自己寻找痛苦,就好像你自己对人们的这些暴行负有责任。你要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些痛苦,耐心忍受,那么你的心会得到宽慰,你会明白你自己也负有责任,因为你本来可以作为唯一无罪的人为他们照亮前进的道路,可是你没有这样做。假如你这样做了,那就可以使他们走上正道,在你的指引下那个作恶的人就可能不做坏事。退一步说,即使你为他们照亮了道路,但你看到人们在你的指引下依然不去拯救自己,那么你还是不能动摇,不能怀疑上帝之光的力量。你应该相信,现在他们没有拯救自己,那么将来会拯救的。即使他们将来也不能得到拯救,那他们的子孙会得到拯救的,因为即使你死了,但你的光是不会死的。虔诚的信徒离开了人世,但他的光却永耀人间。人们总是在拯救他们的人死后才得到拯救,人类无法容忍自己的预言者而且加以残酷迫害,但是人们却总是爱他们的殉难者,尊敬被他们折磨而死的人。你是在为整体而工作,为未来而尽力。千万不要追求奖赏,因为你即使不去追求,那你在这世界上已经得到了很高的奖赏:精神上的愉快。这种愉快只有虔诚的信徒才能享受到。不要惧怕有名望的人,也不要惧怕有权势的人,但你要做聪慧灵悟、永远高尚的人,你要懂得分寸,要把握时机,你要学会这些。一人独处的时候,你也应当祈祷。你要乐于跪下来亲吻大地,要不停地不知餍足地爱,爱所有的人,爱所有的东西,要寻找那种狂喜的感觉。要用你喜悦的眼泪浸湿大地。要爱你的这些眼泪。不要为这种狂喜而感到羞愧,相反要倍加珍惜,因为这是上帝赐予你的伟大礼物,这份礼物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只有经过选择的少数人才能得到。

5论地狱与地狱之火——神秘的议论

各位神甫和师父,我在想:“地狱是什么?”我认为:“地狱就是不能再爱的痛苦。”有一次在无穷无尽、无法用时间和空间衡量的存在中,有一个生灵降临到人间的时候被赋予了一种能力,他可以对自己说:“我在故我爱。”一次,也只有一次,他被赋予了一瞬间的积极而富有生命力的爱,为此他才获得了人间的生命,以及与生命相连的时间和期限。结果如何呢?这个幸运的生灵却抛弃了这份无价之宝,没有珍惜它、爱护它,反而加以嘲笑,并且变得冷漠无情。这个人离开尘世之后看到了天国并跟亚伯拉罕交谈,就像《圣经》中关于财主和拉撒路的寓言所说的那样。他见到了天堂,甚至可以到上帝面前,但他感到痛苦的恰恰是他这个没有爱心的人可以见到上帝,他将接触那些富有爱心的人,而他曾经蔑视过他们的爱。他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并暗自说道:“现在我懂了,即使我渴望爱别人,但我的这种爱已经没有意义、无所贡献了,因为人间的生命已经结束,亚伯拉罕再也不会用哪怕点滴的活水(也就是重新赐予原来那种积极的人间的生命)来抑止对精神之爱的炽烈愿望,这愿望的烈火现在在我心头熊熊燃烧,但是我在人间的时候却对它嗤之以鼻。现在生命已经不存在,时间也不再存在!即使我乐意为别人献出自己的生命,现在也不可能了,因为能为爱而牺牲的生命已经消失。现在的存在与以前的生命之间有一条鸿沟。”人们经常谈起物质意义上的地狱之火,我不想探究也不敢探究这个奥秘,但是我想,假如确实存在物质意义上的地狱之火,那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因为我想,受到物质折磨的人可以暂时忘却精神上的巨大痛苦。而要消除他们精神上的痛苦却是不可能的,因为这种痛苦不是外在的,而存在于人们的内心深处。即使能够消除这种痛苦,那么我认为人们会因此而更加不幸。因为即使天堂里那些虔诚的人看到他痛苦不已,从而宽恕他们,并且出于无限的爱而召唤他们到自己身边,那么这只能进一步增加他们的痛苦,因为这样反而会使他们内心的爱之火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渴望一种积极的知恩图报的爱,而这种爱如今已是不可能了。不过我畏怯地认为,他们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或许会感到轻松些,因为他们接受了虔诚的人们的爱,却又不可能回报,于是态度变得恭敬,行动变得温和,最后终将可能找到以前被他们所轻视的,积极的爱的某种表现形式,采取与这种爱相适应的行动……各位弟兄和朋友,可惜我没有本领把这个意思说清楚。但是世界上那些自己残害自己的人是不幸的,自杀的人是不幸的!我认为再也没有比他更不幸的人了。人们对我们说,替他们向上帝祈祷是一桩罪孽,教会似乎也公开遗弃他们,但我内心深处却认为还是可以替他们祈祷的。基督决不会为了爱而生气。我这一辈子始终都在心里为这种人祈祷,各位神甫和师父,我向你们承认这一点,就是现在我也每天在为他们祈祷。

唉,有些人在地狱里还是十分傲慢凶狠,虽然已经有所觉悟,并且看到了无可辩驳的真理。有些人更可怕,他们全盘接受了撒旦和他的傲慢。对这些人来说,地狱已经成了他们心甘情愿和求之不得的归宿,他们已经成了自觉自愿的受难者。因为他们诅咒了上帝和生命,因而也就诅咒了自己。他们把恶毒的骄傲当做自己的养料,就像沙漠中饥渴难忍的人喝自己的血一样。但他们永远不知餍足,他们拒绝宽恕,诅咒召唤他们的上帝。他们永远怀着仇恨看待上帝,要求消灭创造生命的上帝,要求上帝毁灭自己以及他所创造的一切。他们将永远在愤怒的烈火中受煎熬,他们渴望死亡和虚无。但他们无法得到死亡……

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的笔记到此为止。我再重申一遍,这笔记是不完整、不连贯的。例如传记材料只限于长老的青少年时代。他的种种教诲和意见看上去似乎浑然一体,其实显然是在不同时期、出于不同的动机而说的。长老在临终前最后几小时亲口说的那些话并不十分确切,如果与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手稿中记录的以往那些训诫相比,那么只是对这次谈话的精神和性质提供了一个轮廓。长老的猝然去世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虽然最后那天晚上聚集在他身边的人们都十分明白,他的死期已经临近,但谁也没有想到它会来得这样突然。恰恰相反,他的那些朋友,正如我在前文已经提到的那样,看到他那天晚上非常精神,也非常健谈,所以大家还以为他的病情有了明显好转,尽管这仅仅是暂时的现象。事后人们还惊奇地说起,即使在他咽气前五分钟,还一点看不出死亡的迹象,他似乎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脸色发白,双手紧紧按住胸口。当时大家都立即从座位上跳起来,奔到他跟前。他虽然也觉得难受,但依然脸带笑容地看着他们,轻轻地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到地上。接着又把脸贴着地面,伸出双手,似乎在欣喜万分地亲吻大地,向上帝祈祷(就像他本人教导的那样),平静而愉快地把灵魂交给了上帝。他去世的消息立即传遍了隐修室,最后传到了修道院。那些与死者关系亲近的人以及按教职理应出面的人开始照古代的仪式收拾遗体;全体教士聚集在修道院的大教堂里。据传说,天亮之前,长老逝世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城里。全城的人一大早起都在议论这件事,许多人纷纷拥向修道院。不过这方面的情况我将在下一卷叙述,现在我只想预先补充一句:离长老逝世还不到一天的时间,就发生了一件大家料想不到的事情,从对修道院和全城的人所产生的印象来看,这件事情似乎非常可惜、令人忧虑、困惑莫解,以致过了许多年之后,直到如今还有人对那个令许多人惊恐不安的日子保留着生动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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