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好色之徒(1/2)
一、在仆人房里
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的住宅既不在市中心,也不在市郊。房子很旧,但外观赏心悦目:平房,带一间阁楼,灰色外墙,红色铁皮屋顶。这房子还可以维持很久,而且十分宽畅,又很舒适,有各种各样的贮藏室,各种各样的暗间和七拐八弯的楼梯。房子里老鼠成群,不过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并不十分讨厌它们:“晚上独自在家也不至于太寂寞。”他的确有这样一个习惯:夜里让仆人回厢房,而自己整夜关着门一个人留在正房里。厢房在院子里,宽畅而坚固。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把厨房安排在那里,虽然正房里也有厨房。他不喜欢闻厨房油烟味儿,无论冬夏,一日三餐都从院子里端来。这住宅本来是为人员众多的大家庭所建的,能容纳比现在多五倍的主仆。但是在我们这段故事发生的那个时候,正房里只住着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和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父子俩,而供下人居住的厢房里总共才住着三名仆人:格里戈里老人和他的老伴玛尔法,再加上年轻的男仆斯梅尔佳科夫。关于这三名仆人,有必要作略为详细的介绍。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库图佐夫这位老人的情况,我们已经说得够多了。他是个性格坚强,脾气固执的老汉,只要他认准了一个理儿,不管是多么不合逻辑,他也会不屈不挠地一条道走到底。总而言之,他忠厚老实,刚正不阿。他的老伴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虽然一辈子都无条件服从丈夫的意志,有时候不免也会纠缠不清,譬如农奴解放后她立即要求离开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到莫斯科去做点小生意(他们多少积攒了一点钱)。可格里戈里当时不容分说地断定,这娘们是在胡说八道,“因为娘们个个都是缺德鬼”,不管原来的主人是好是坏,反正不该离开,“因为这是我们现在应尽的义务”。
“你懂不懂什么叫义务?”他问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
“义务的事我不懂,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不过我们现在有什么义务要留在这儿呢?我真不明白。”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坚定地回答。
“也用不着你明白,事情就这样定了,不许你多嘴。”
结果果然如此,他们没有离开,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给他们定了工钱,数目不多,但能按时支付。再说格里戈里知道自己对主人具有一种无可争辩的影响力。他感觉到了这一点,而这也是合情合理的: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这个阴险狡诈、刚愎自用的小丑,真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在生活中的某些事情上”是很坚强的,可是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在另外一些“生活中的事情”上,往往显得很软弱。他自己心里明白,究竟是哪些事情,正因为他明白,所以才害怕。在生活中的有些事情上,应该保持高度警惕,这时候如果身边没有一个可靠的人,那是很困难的,而格里戈里恰恰是个非常可靠的人。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的一生中多次出现过挨打,甚至被痛打的危险,这时候格里戈里总是挺身而出,及时解救,虽然事情过后这位老仆每次总要数落他一番。当然仅仅挨打还不至于使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那么害怕,往往还会出现更为严重甚至更为微妙复杂的情况,这时候连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自己都说不清楚,他是多么迫切需要一个忠实可靠的亲信,而这种需要常常是他在突然之间莫名其妙地感觉到的。这是一种近乎病态的现象: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是个极其放荡的人,在情欲方面往往淫暴得像一头凶猛的野兽,有时候喝醉了酒会突然感到一种精神上的恐惧和道德上的震动,这种震动在他内心会产生一种生理性的反应。有时候他说:“这时候我的心哆嗦得提到了嗓子眼里。”在这种时刻,他真希望自己身边,即使不在他的房间里那至少在厢房里,有个忠实可靠的人。这个人应该跟他截然不同,毫不荒唐,即使目睹了他的种种丑恶行径,也知道他的所有秘密,但由于忠诚却能容忍这一切,不加反对,更重要的是不予指责,对他的今生或者来世都不说一句威胁的话,需要的时候还能出来保护他,使他免遭某个可怕而危险的陌生人的攻击。关键在于身边一定要有另外一个人,一个上了年岁、态度和善、在他痛苦的时候能招之即来的人。叫他来的目的无非是想看看他的脸,也许还跟他说几句话,甚至完全无关紧要的话。如果对方没有什么反应,并不生气,那他的心情也许会轻松些,如果对方生气了,那么他的心情要忧郁些。曾经有过这样的情形(当然非常偶然的):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深更半夜起来到厢房里喊醒格里戈里,要格里戈里到他房间里去一会儿。格里戈里去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跟他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过了一会儿又打发他回到厢房里去,有时候甚至嘲笑他,跟他开玩笑,而自己却啐一口唾沫之后便上床睡觉,完全像没事似的无牵无挂,安然入睡。阿廖沙回来以后,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也曾有过类似情况,阿廖沙“深深打动了他的心”,因为他跟父亲“住在一起,什么都看到了,但没有一句责备的话”。不仅如此,他还带来了一样从未有过的东西:对待他这个老人丝毫没有轻蔑的意思,恰恰相反,始终对他表现出一种亲热周到的态度和真诚自然、他受之有愧的依恋。对他这样的老色鬼和老光棍来说,这一切完全是意外的礼物,是他这个迄今为止只爱“卑鄙下流”的人万万没有料到的。阿廖沙离开之后,他承认自己明白了一些在此之前不想弄明白的事情。
我在故事的开头已经提到过,格里戈里非常憎恨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的第一位妻子,他长子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的母亲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而又百般袒护他的第二个妻子,犯癫痫病的索菲亚·伊凡诺芙娜,他坚决不让自己的主人欺负她,甚至不许任何人说她一句坏话,哪怕是一句轻率的话。他对这位不幸的女人的同情变成了某种神圣的情感,以致二十年以后他还无法容忍别人说她一句坏话,即使旁敲侧击也不行,他会马上出来反驳诋毁她的人。从外表看,格里戈里是个冷漠而威严的人,不爱多说话,说出来的话却很有分量。譬如说,乍一看很难断定他到底爱不爱自己那个温顺驯服的妻子,而实际上他是爱她的,做妻子的心里当然也明白。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这女人非但不笨,也许比自己的丈夫更聪明,至少在处理日常生活方面比他通情达理,但是从结婚那一天起,她就毫无怨言地顺从他,并且因为他在精神气质方面胜过自己而绝对尊重他。值得指出的是,除了谈些最最必不可少的日常琐事,老两口一辈子都很少商量,傲慢威严的格里戈里始终独自考虑所有需要自己操心的事情,因此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早就彻底明白了,他根本不需要跟她商量任何事情。她觉得丈夫非常欣赏她的沉默,甚至认为这正是她的聪明之处。他从来没有真正打过她,只有一次是例外,但也打得不重。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嫁给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的第一年,有一次在乡下,当时还都是农奴身份的乡下大姑娘和小媳妇聚在地主家的院子里唱歌跳舞,大家跳起了“草地舞”。突然,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当时她还是个少妇——一下子冲到合唱队面前,用一种特别的姿势跳起了“俄罗斯舞”,她没有像其他村妇那样按照乡下的规矩跳,而是按照当初在富裕的地主米乌索夫家当使女时跟他们的家庭剧团学来的姿势跳,那地主的家庭剧团有一位从莫斯科聘请来的舞蹈教师专教演员们跳舞。格里戈里看到自己妻子跳法与众不同,过了一小时便在自己家的木屋里轻轻揪住她的头发教训了一顿。不过殴打的事情也就这么一回,后来一辈子再也没有发生过,而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发誓从今以后不再跳舞了。
上帝没有赐给他们孩子,有过一个男孩也夭折了。格里戈里显然很喜欢孩子,甚至并不掩饰这一点,也就是说,即使流露出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跑了以后,他把才三岁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抱回家里照看了将近一年,亲自用小梳子为他梳头,甚至亲自在澡盆里为他洗澡。后来,他又照料过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也照料过阿廖沙,为此他还挨了一记耳光。不过这些事我已经交代过了。至于自己的孩子,只是在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怀孕期间,他也曾经空喜欢过一场。等到孩子生下来,反倒使他又伤心又害怕了,因为这孩子生下来就有六个手指。格里戈里见了气得差点昏过去,直到洗礼那天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而且还故意躲到园子里生闷气。那时候是春天,他在菜园里埋头挖了三天菜畦。第三天要为婴孩洗礼了。格里戈里当时已经想好了主意。等到神甫和客人聚集到他的小木屋里,最后连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也以教父身份到场以后,他突然走进来当众声明:“孩子根本用不着受洗”——他声音不高,话也不多,是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一边说一边还呆呆地望着神甫。
“这是为什么?”神甫问,他觉得既好笑又好奇。
“因为这是……是条龙……”格里戈里支支吾吾地说。
“怎么是龙?什么样的龙?”
格里戈里沉默了片刻。
“老天爷出了差错……”他嘟嚷着说,虽然口齿含糊不清,口气却很坚决,显然不愿再作进一步解释。
大家笑了一阵,过后当然还是为那可怜的孩子举行了洗礼仪式。格里戈里也在圣水盆旁边认认真真做了一番祈祷,但他对新生婴儿的看法依然没有改变。不过他倒也没有采取任何干涉的行动,完全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在那有病的男婴活着的两个星期之内,他几乎看都没有看过他一眼,甚至连看也不想看,多半时间都不在家。过了两个星期孩子患鹅口疮死了,他亲手替他入殓,怀着深深的悲伤望着他的遗容。大家开始往那个又浅又小的墓穴里填土的时候,他跪下来,朝那小坟叩了个头。从那时起,多年来他一次也没有提到过自己的孩子,连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也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过孩子的事,即使偶尔跟别人谈起自己的“小宝贝”,那也是压低了嗓门悄悄说的,虽然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并不在场。根据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的观察,自从埋葬孩子以后,他主要在钻研“神的学问”,阅读《使徒行传》,多半是独自默读,每次都要戴上那副又大又圆的银边眼镜。除了大斋戒,他很少出声朗读。他喜欢读《约伯记》,还不知从哪里搞到一本《我们那位代表神意的伊萨克·西林神甫的布道讲演录》,坚持不懈地读了好几年,虽然不解其意,却也因此更加珍惜并喜爱这本书。最近,一个偶然的机会,在邻居那儿接触到了鞭身教,于是开始留意并研究起来。他显然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但他认为不应该皈依另一种新教派。他在“神学”方面的广博知识自然又给他增添了几分目空一切的傲气。
也许,他本来就倾向于神秘主义。事有凑巧,六指婴儿的降生和夭折恰恰又跟另外一件非常奇特的出乎意料的怪事连在一起了。那件蹊跷的事,正如他后来自己所说的,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就在六指婴儿下葬的那天,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半夜醒来,好像听到了新生婴儿的啼哭。她吓得连忙推醒丈夫。丈夫仔细听了听,说很有可能是什么人在呻吟,“好像是个娘们”。他起来穿好衣服。那是个相当暖和的五月之夜。他走到门口,清晰地听到呻吟声是从花园里传来的。但花园四周有道又高又结实的围墙,从院子通往花园的门夜间是上锁的,除了这扇门,没有别的通道可以进入花园。格里戈里回到屋里,点了一盏灯,拿了花园的钥匙,也不去理睬妻子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她咬定她听到的是孩子的哭声,而且肯定是她的孩子在哭,在呼喊她),一声不响地朝花园走去。这时候他清楚地听到呻吟声来自离小门不远的澡堂,而且呻吟的确实是一个女人。他推开澡堂门,眼前的景象一下子使他呆住了:那个流浪街头、全城闻名、绰号叫臭丽萨维塔的疯女人,钻到他们家的澡堂里,刚刚生下一个孩子。那孩子就躺在她身边,而她自己已经奄奄一息。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她是哑巴,根本不会说话。但是这些情况最好要加以特别的说明。
二、丽萨维塔·斯梅尔佳夏娅
眼前这个特殊的场面使格里戈里大为震惊,并且彻底证实了他原来那个不愉快的令人恶心的怀疑。这个绰号叫臭丽萨维塔的姑娘身材十分矮小,只有“两俄尺高”,就像我们城里许多进香的老婆子在她死后感叹时所形容的那样。她二十岁,健康、红润、宽阔的脸上露着十足的痴呆相,她的眼神虽然温顺,却呆滞而令人不快。无论严冬酷暑,她一年四季都赤脚走路,只穿一件麻布衬衫。一头特别浓密的黑发鬈曲得像绵羊的毛,盖在头上像顶大帽子。此外,她头发里永远沾着泥土、树叶、草茎、木屑之类的东西,肮脏不堪,因为她始终睡在肮脏的泥地里。她父亲伊里亚原是个小市民,破产后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身体有病,成天喝得醉醺醺地,多年来一直在我们城里一些殷实的小市民家里当雇工。丽萨维塔的母亲早死了。每次丽萨维塔回到家里,常年患病、脾气凶暴的伊里亚就惨无人道地把她毒打一顿,不过她很少回家,全城的人看到她生来就是疯子,都会给她吃的。伊里亚的东家,伊里亚本人,以至城里许多可怜她的人,主要是那些经商的老板和老板娘,不止一次地想给丽萨维塔穿得像样些,不让她老穿那一件破衬衫,到了冬天总要给她穿上皮袄,脚上套上靴子。她会乖乖地听任别人给她穿这穿那,但过后又躲到一个地方,多半在教堂的门廊下,把施舍给她的东西——头巾啦,裙子啦,皮袄啦,靴子啦——统统脱下来放在地上,赤着脚,穿一件衬衫悄然离去。有一次新任省长来视察我们这座小城,他本来心情极佳,可见到丽萨维塔后非常生气,虽然下属向他报告说是个“疯子”,但他还是警告说,一个年轻姑娘只穿一件衬衫到处游荡,这有碍观瞻,今后必须杜绝此类现象。省长一走,丽萨维塔还是老样子。后来她父亲死了,她成了孤女,城里的善男信女更可怜她了。的确,大家似乎都喜欢她,连那些男孩也不去逗弄她、欺负她。我们这里的男孩,尤其是那些学生,都是些捣蛋鬼。她走进陌生人家里,谁也不会赶她,相反,人人都会给她点爱抚,给她几个小钱。别人给她钱,她收下以后马上拿去放进教堂或监狱的捐钱罐里。在集市上别人给她面包卷或面包,她一定拿去送给迎面碰到的第一个小孩,或者拦住某个我们这儿最有钱的太太,把面包送给她,而太太们竟然也会高高兴兴收下来。而她自己却只用黑面包和水充饥。有时候她走进一家有钱的店铺坐下来,身边就是贵重的商品,还有现金,可掌柜的从来用不着提防她,他们知道哪怕当着她的面掏出几千卢布忘了收起来,她也决不会拿一个戈比。她很少进教堂,可晚上就睡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或者翻过篱笆(直到如今我们这儿还有很多人家用篱笆代替围墙)睡到人家的菜园里。她大约每星期回一次家,也就是到她父亲在世时打短工的那些东家家里,到了冬天就每天回去,但也只住一宿,就睡在过道里或牛棚里。大家都觉得奇怪,她居然能这样生活,可是她却习惯了。她个子矮小,可是身体非常结实。我们这里有些老爷硬说她这样做仅仅因为高傲,可是这又从何说起呢!她连一句话都不会说,只是偶尔转动舌头吼叫几声——这哪里是高傲呢!后来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有一次,那是很久以前了,在一个温暖明亮的九月之夜,皓月当空,按我们这里的说法也已经很晚了,有一群喝得醉醺醺的家伙,我们城里的几个游手好闲的少爷,五六个浪荡公子,从俱乐部出来后抄小路回家。胡同两边都是篱笆,篱笆后面是附近人家一个挨一个的菜园。胡同的尽头有座小桥,桥下面是一条长长的臭水沟,我们这儿有时候习惯把它叫做小河。这帮家伙看到丽萨维塔就睡在篱笆旁边的荨麻和牛蒡草丛里。这些喝得醉醺醺的少爷嘻嘻哈哈地走到她旁边,说出一些极其下流的笑话。有一位少爷突然心血来潮,提出一个十分古怪的问题:“有没有谁能把这畜生当女人,现在就对她如此这般?”大家都带着一种高傲的厌恶心理断定说,这是不可能的。当时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恰巧也在这伙人中间,他顿时跳出来十分肯定地说,可以把她当女人,而且是十足的女人,甚至还别有风味等等。其实,那时候他在我们这儿故意把自己装扮成小丑的角色,喜欢自告奋勇地出来逗老爷们发笑,表面上自然是平等的,实际上在他们面前完全是个低三下四的贱人。这件事恰恰发生在他刚从彼得堡得到了他原配妻子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的噩耗的时候。当时他帽子上正戴着黑纱,却照样狂嫖滥饮,城里有些人,包括那些最最荒淫无耻的家伙见了他都感到恶心。这伙浪荡公子听了他出乎意料的话,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其中有一个家伙甚至对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说了些挑唆怂恿的话,但是其余人听过也就算了,根本没当回事,虽然还是嘻嘻哈哈乐不可支。最后大家终于各自回家了。事后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指天画地发誓说,当时他也和大家一起离开了。也许确实如此,这件事谁也不能确定,也永远不可能知道。可是过了六个月,城里的人都怒不可遏地开始谈论丽萨维塔怀孕的事。大家纷纷打听并追究,这究竟是谁作的孽?是谁侮辱了她?就在这时候,一个可怕的流言突然传遍了全城,说欺侮她的就是这个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这传闻是从哪里来的呢?那帮夜游的浪荡鬼中间当时只有一个人还留在城里,那人是个正当壮年受人尊敬的五等文官,他有妻室和几个成年的女儿,即使确有其事,他也绝对不会大肆张扬的,而其余五个参与者当时早已远走高飞了。但是传闻的矛头直指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而且一直针对着他。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本人对此并不十分在意,他不屑于搭理那些商人和小市民。当时他对一般人的态度十分傲慢,只有在官员和贵族的圈子里才谈笑风生,讨他们的欢心。就在这关键时刻,格里戈里挺身而出,不遗余力地捍卫自己老爷的名誉,不但为他辩护,驳斥种种流言蜚语,甚至为他跟别人争吵相骂,结果真的使许多人不再相信这些流言蜚语,都怪她这个贱货自己不好。他十分肯定地说,欺侮她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带螺丝刀的卡尔普”——卡尔普是全城皆知的一个凶恶的逃犯,他从省监狱逃出来以后就隐匿在我们城里。这种猜测似乎合情合理,大家都记得卡尔普,记得他就在那几个初秋的夜晚在城里四处流窜,而且还抢劫过三个人。但这件事以及各种各样的猜测不仅没有减弱大家对这可怜的疯姑娘的同情,相反,大家更加爱护她关心她了。女商人康特拉季耶娃,一个有钱的寡妇,甚至作出了这样的安排:在四月底就把丽萨维塔接到自己家里,分娩之前不让她出来,日夜派人照看她。丽萨维塔尽管受到精心照料,结果还是在最后一天晚上偷偷地从康特拉季耶娃家里逃了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家的花园里。至于她身怀六甲怎么能翻过又高又厚的花园围墙,始终是个谜。有人认为她是被人“抬进去的”,也有人说是“借助神的力量飞进去的”。但最大的可能还是:这一切虽然令人费解,但实际上是很自然的事,丽萨维塔本来就善于翻越篱笆到人家菜园里过夜,这一次虽然有孕在身,但还是设法爬上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家的围墙,也不顾可能受到伤害,便冒险从围墙上跳了下来。格里戈里赶快回去叫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让她去帮助丽萨维塔,而自己跑去叫接生婆。幸好接生婆就住在附近。孩子得救了,可丽萨维塔却在天亮前死了。格里戈里把婴儿抱回家里,让妻子坐好,再把婴儿放到她腿上,让她搂在怀里:“孤儿是上帝的孩子,大家都要爱他,咱们就更不用说了。这孩子是咱们死去的儿子送来的,是魔鬼的儿子和圣女生的,你就喂养他吧,以后别再哭哭啼啼了。”就这样,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开始抚养这个孩子。给他洗了礼,起名叫巴威尔,至于父名,大家竟不约而同地叫他费奥多罗维奇。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也未加任何阻拦,甚至认为这一切都很有趣,尽管矢口否认跟他有任何关系。城里的人觉得他收留了一个弃婴,是做了件好事。后来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还给弃婴取了个姓:就叫斯梅尔佳科夫,因为孩子母亲的绰号就叫丽萨维塔·斯梅尔佳夏娅。这个斯梅尔佳科夫长大后就成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的第二个男仆,跟格里戈里和玛尔法老两口一起住在厢房里。他担任厨子。本来应该专门给他介绍几句,但是为这种极其普通的仆人而长时间地分散读者的注意力,我未免有点不好意思,所以还是言归正传。好在跟着故事的进展,自然还会讲到斯梅尔佳科夫的。
三、一颗火热的心在忏悔(诗歌)
阿廖沙听到父亲离开修道院时在马车上对着他大喊大叫,命令他立即回去,一时间感到莫名其妙。倒不是说他站在那儿呆住了,他还不至于这样。相反,他尽管内心十分不安,但还是马上到院长的厢房里去打听父亲刚才到底干了些什么。然后,他才动身到城里去,希望在回城的路上能解决令他烦恼的难题。首先要说明:对于父亲的大喊大叫以及要他“带上枕头褥子”搬回家住的命令,他是一点不怕的。他再清楚不过了,父亲当众命令他搬回去,而且还装模作样地大喊大叫,完全是出于一种“爱好”,可以说是为了面子。就像前不久他们城里的一个喝得醉醺醺地市民,在庆祝自己命名日的宴会上,因为不让他再喝伏特加而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大为光火,猛摔自家的碗碟,撕破自己和妻子的衣服,砸坏自己的家具,最后敲碎自家的玻璃,这些举动也只是为了面子。现在他父亲当然也是这样。那位酩酊大醉的小市民第二天清醒过来之后,看到摔破的碗碟就觉得心疼了。阿廖沙知道,老人明天也肯定会重新放他回修道院,甚至今天就会放他回去。再说阿廖沙完全相信,父亲即使想欺侮别人,也决不会欺侮他。阿廖沙深信,世界上绝不会有人想欺侮他,不仅没有这样的愿望,也没有这种可能。对他来说这是一条不容置疑、永恒不变的公理。因为抱着这样的信念,他才勇往直前,毫不动摇。
但是,此刻他心头萦绕的是性质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恐惧,由于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因而更加令他痛苦。其实就是惧怕女人,具体说就是惧怕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前不久托霍赫拉科娃太太转交给他一张字条,恳求他务必到她那儿去一次。她的这个要求以及非去不可的坚决态度立即在他心中注入了某种烦恼。整整一上午,他内心的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即使后来在修道院以及在院长室里接二连三发生的争吵和意外事件都没有冲淡这种感觉。他害怕的倒不是她会跟他说些什么以及该怎样回答自己心中没底,也不是因为她是女人他才害怕。当然,他不了解女人,但他毕竟从小到大,直到进修道院之前,始终都跟女人生活在一起。可他就是怕这个女人,就是怕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自从第一次见到她就怕她。他跟她总共才见过一两次面,也许是三次,只有一次才偶尔跟她讲过几句话。在他的记忆中,她是个美丽、高傲、威严的姑娘,但令他烦恼的并非是她的美貌,而是别的东西。正因为他的这种恐惧无法解释才更增加了他内心的恐惧。这姑娘的用意是极其高尚的,这一点他知道。她要竭力挽救他的大哥德米特里,尽管大哥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宽宏大量。现在,他虽然意识到这一点,对她美好的愿望和宽阔的胸怀给予公正的评价,但是当他走进她住所的时候,脊背上还是一阵阵发凉。
他估计在她那儿不会遇到跟她关系密切的二哥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伊凡现在肯定跟父亲在一起。至于德米特里,那更不会遇到了。他也猜到大哥为什么不会在那儿。因此,他们的谈话很可能单独进行。他真希望在这次至关紧要的谈话之前能见到大哥德米特里或者去找他一次。他不想把这封信交给他看,但可以跟他谈一谈。可是大哥德米特里住得很远,而且现在肯定不在家。他站了一会儿,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习惯地匆匆画了个十字,不知为什么又微微一笑,接着便迈开坚定的步伐朝他心目中的那个可怕的女郎家走去。
她的家他是认识的。要是走大街,再穿过广场什么的,那就相当远。我们这个小城非常散漫,各处间的距离往往相当远。再说父亲正在等他,也许还没忘记自己的命令,没准会发一通脾气,因此要抓紧时间,争取两边都不耽误。考虑到这些情况,他才决定抄近路,缩短距离,而对城里的这些小路他简直了如指掌。所谓小路,其实并没有路,需要顺着一道道荒凉的围墙,有时候甚至要翻越人家的篱笆,穿过人家的院子,不过那些人家都认识他,见了面都跟他打招呼。他抄这条近路到大街,距离可以缩短一半。有一段路他要经过离父亲房子很近的地方,也就是要在父亲邻居家的花园旁边走过。那邻居家的房子又小又破,只有四个窗户,都已经倾斜了。这座小房子据阿廖沙所知是本城的一位小市民,一个断了腿的老妇人的财产。她跟女儿住在一起,她女儿原来在京城当使女,很有教养,前不久还在几位将军家做过事,因为母亲生病,大约一年前回到老家,至今还常常穿着漂亮的裙子在人前炫耀。不过这母女俩如今陷入了可怕的贫困境地,以致每天都到邻居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家的厨房里讨菜汤和面包吃。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很乐意救济她们。那女儿虽然穷得落到乞讨的地步,可那些裙子却总也舍不得卖掉,其中一条还拖着长长的裙裾呢。当然,这个情况是阿廖沙偶然有一次从对城里的事情无所不晓的拉基京那儿听说的,阿廖沙听过之后很快就忘记了。可是现在走过邻居家的花园,他突然想起了裙裾的事,于是迅速抬起了正在沉思的低垂的脑袋,突然……碰到了一个最最出人意料的情况。
他大哥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站在邻居家花园的篱笆后面,脚下不知垫着什么,正探出半个身子使劲地向他打着手势,招呼他过去,显然是怕别人听见,不仅不敢大声喊他,甚至都不敢出声说话。阿廖沙立即朝篱笆跑去。
“幸亏你自己抬头看到了,不然我差点要大声喊你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高兴而匆忙地说道。“你爬过来!快!啊,你来得正好!我刚才还在想你呢……”
阿廖沙也很高兴,只是不知道怎样翻过这道篱笆,于是米佳用大力士般的手抓住他的胳臂,帮他跳过去。阿廖沙撩起修士服,一下子跳了过去,灵巧得犹似城里一名赤脚的顽童。
“好了,咱们走吧!”米佳忍不住兴奋地低声说。
“上哪儿去?”阿廖沙也悄声说,同时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空旷的花园里,除了他们兄弟俩,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花园虽小,但主人家的房子离他们毕竟有五十步左右。“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你说话干吗鬼鬼祟祟?”
“干吗鬼鬼祟祟?唉,真是见鬼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突然放开嗓子大声说道,“我干吗要小声说话呢?你看,老天爷在乱弹琴。我偷偷躲在这里,我在监视一个秘密。这我以后告诉你。我想这是秘密,所以我也鬼鬼祟祟的,连说话都像傻瓜似的压低了嗓子,其实根本用不着这样。走吧!到那边去!暂时别说话。我真想吻一吻你!
“赞美人世间的上帝,
“赞美我心中的上帝!
“……
“这是你来之前,我坐在这儿反复唱的……”
花园的面积大约一公顷左右,也许略大些,可是只沿着四周的围墙栽了一圈树木——苹果树、槭树、菩提树和白桦树。花园中央是一片空旷的草地,到夏天可收割几普特干草。开春以后女主人便把花园租给别人,收取几个卢布。园子里也种些覆盆子、醋栗、茶藨子,不过都在围墙旁边。紧靠着房子有几畦蔬菜,那是前不久才栽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把客人带到一个离房子最远的角落。在密密的菩提树和古老的醋栗、接骨木、绣球花、丁香之类的灌木丛中,突然冒出一个废弃多年的凉亭,原来的绿色变成黑乎乎的了,带栅栏的墙壁已经倾斜,上面有个顶子,尚能避雨。这凉亭天知道建于何年何月,据传说是五六十年前由当时这房子的主人、退伍中校亚历山大·卡尔洛维奇·冯·史密特修建的。如今一切都已腐朽,地板霉烂了,每一块木板都已经松动,木头都散发出一股霉味。亭子里有一张固定在地上的绿色木桌,桌子周围有一圈绿色的长凳,上面还可以坐人。阿廖沙刚才觉得大哥的情绪相当兴奋,走进凉亭后才看到,原来小桌上放着半瓶白兰地和一只酒杯。
“这是白兰地!”米佳哈哈大笑起来。“你看到了准会说‘他又在酗酒了’吧?你不要捕风捉影。
“不要相信空虚而虚伪的人们,
“请你忘却自己的怀疑……
“我没有酗酒,只是在‘品尝佳酿’,就像拉基京那头蠢猪说的。拉基京将来会当个五品文官,尽说些‘品尝佳酿’之类的话。你坐下。阿廖沙,我真想一把抱起你,紧紧搂在怀里,搂得你骨头都散架,因为在整个世界上,我真正……真……正……(你要明白!你要明白!)爱的只有你一个人!”
这最后一句话,他是在近乎疯狂状态中说的。
“只爱你一个,还有个‘下贱女人’,我迷上了她,自己也就彻底完蛋了。但迷上不等于爱。出于憎恨也可以迷上的。你要记住!现在我暂时还可以痛痛快快地说话。你坐下,就靠着这桌子,我挨着你,我就一面看着你一面跟你说话。你别说话,让我一直说下去,因为期限到了。不过你知道吗,我认为的确要小声说话,因为这里……这里可能有人偷听。我会把什么都说给你听的,刚才不是说过待会儿要把一切都告诉你吗?为什么这几天我急着要见你,巴不得马上见到你?我在这儿已经等候了整整五天。因为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只对你一个人说,因为需要这样做,因为我需要你,因为明天我就要从天上掉到地下,从幻想回到现实,因为明天生命就要结束,或者重新开始,你有没有体验过或梦见过从山上掉进泥坑的情景?你看,眼下我真的在迅速坠落,不是在做梦。不过我并不害怕,你也别怕。其实我是害怕的,不过我觉得很舒服,其实也不是舒服,而是兴奋……去他妈的!不管是什么,反正都一样!坚强的精神,软弱的精神,娘们的精神——反正都一样。让我们赞美大自然吧:你看,阳光多么灿烂,天空多么晴朗,树叶碧绿青翠,整个儿还是夏天的景象,下午三点多钟,一片宁静!你刚才要到哪里去?”
“到父亲那儿,顺道先去看看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
“你到她那儿,再到父亲那儿!嘿,真是巧极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为什么盼望你来?为什么如饥似渴地、打心底里盼望你来吗?就是要你代表我到父亲那儿,再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儿。就此跟她也跟父亲一刀两断。我要派一位天使去。本来可以随便派一个人,可我一定要派一位天使。正巧你自己两边都要去。”
“难道你真的想派我去吗?”阿廖沙脱口而出,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得了,你心里明白。我看得出,你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不过你别说,暂时别说,你不要怜悯,也不要流泪!”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站起来,仔细想了想,手指按着额头说:
“她一定是自己叫你去的,她给你写了封信,或者用什么别的办法通知了你,所以你才到她那儿去,不然,你会去吗?”
“你看这字条!”阿廖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米佳匆匆看了一遍。
“你这是抄近路啊!上帝啊!我真要感谢上帝让他抄近路,让他自己走到我这儿,就像童话里的金鱼自己游到愚蠢的渔夫面前一样。你听我说,阿廖沙,听我说,弟弟。现在我已经打算把一切都告诉你,因为总得说给什么人听的。我已经给天上的天使说过了,还得给人间的天使说一说。你是人间的天使。你听完了会作出评判,你会宽恕我的……而我就是要让高尚的人宽恕我。听我说,要是两个人突然想挣脱尘世的一切,飞向一个不平常的地方,至少两人中间有一个是这样,而他在离开或者毁灭之前去对另一个人说:请你替我做一件事,这种事情是任何时候也绝不会求任何人做的,只有在临死之前才可以提出这样的请求,那个人如果是朋友,是兄弟,难道他会不去做吗?……”
“我会做的。但是你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快说。”阿廖沙说。
“快说……嗯,别着急,阿廖沙。我看你心里是又着急又慌张。现在不必那么着急。现在世道变了。唉,阿廖沙,真可惜,你还不理解欢乐!不过,我怎么跟你说这些呢?你怎么会不理解呢!我这傻瓜,还在说什么:
“人啊,你应该高尚!
“这是谁的诗句?”
阿廖沙决定等待。他明白,他现在该做的事情也许就是待在这儿。米佳一只胳臂支着桌子,手掌托着脑袋,沉思了片刻。两人都没说话。
“阿廖沙,”米佳说,“只有你一个人不会笑话我!我原来打算开始……我的忏悔……用席勒的《欢乐颂》,《欢乐颂》!但我不懂德文,我只知道《欢乐颂》这几个字,你别以为我是喝醉了说胡话。我一点没醉。白兰地确实是白兰地,我要喝两瓶才醉。
“面孔通红的赛利纳斯,
“骑着一头跌跌撞撞的驴子。
“我连四分之一瓶都没喝完,所以也不是赛利纳斯,我不是赛利纳斯,却是条硬汉子,因为我作出了一个决定,而且决不后悔。请原谅我说了句双关语,许多事情今天你都得原谅我,更不用说这句双关语了,你别担心,我不是在瞎说,我说的是正经事,我马上就要转入正题,我不会故意卖关子的。慢着,那首诗是怎么说的……”
他抬起头想了想,突然激昂慷慨地背诵起来:
赤裸、野蛮而胆怯的原始人,
躲藏在山岩的洞穴里,
放牧的人到处漂泊,
将田野变成一片荒芜。
狩猎的人手持标枪弓箭,
威风凛凛地出没在森林里。
打鱼的人被风浪抛到荒岸,
无处藏身,命运凄凉!
失去女儿的母亲西莉兹,
从奥林匹斯山上下来,
寻找被劫走的普罗赛潘,
眼前是个野蛮的世界,
没有栖身之处,没有食物提供。
女神只能受饥挨冻,
虽有教堂存在,
却无对神的崇拜。
盛大的宴会上,
不见五谷杂粮和香甜的瓜果。
鲜血淋漓的祭坛上,
唯有牺牲的遗骸在冒热气。
西莉兹悲伤的目光,
不论投向何方,
但见整个人类,
处在深深的屈辱中!
米佳突然失声痛哭。他紧紧抓住阿廖沙的手。
朋友,朋友,人们至今还处在屈辱中,处在屈辱中啊!人在世界上经受的痛苦实在太多了,遭到的灾难实在太多了!你别以为我只是个衣冠禽兽,只知道喝白兰地和糟蹋女人。兄弟啊,我几乎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在思考人们受的屈辱。我说的是真心话。上帝保佑,我没有撒谎,也不是自我吹嘘,我一直想着受屈辱的人,因为我自己就是这种人:
为了洗刷卑污的灵魂,
成为顶天立地的巨人,
他与古老的大地母亲,
应该结成永久的同盟。
问题在于:我怎样才能与大地结成永久的同盟?我不去亲吻大地,也不会剖开它的胸膛。怎么,难道要我去当农夫或者牧人?我只顾朝前走,却不知道自己走进了污秽和耻辱,还是走进了光明和欢乐。你看糟就糟在这里,因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个谜!每当我陷入荒淫无耻的深渊(我尽干这类勾当),我总是读这首咏叹西莉兹女神和人类的诗篇。这首诗能使我改邪归正吗?绝对不会!因为我是卡拉马佐夫。如果我跌进无底深渊的话,那也是头朝下脚朝天径直掉下去,而且感到心满意足,因为正是在这种屈辱的状态中堕落的,甚至认为这姿势很优美。就在这种耻辱中,我突然唱起颂歌。虽然我可恶,我下流,我卑鄙,但是也得让我亲吻一下我的上帝身上那长袍的衣角。虽然与此同时我追随着魔鬼,但是上帝啊,我毕竟也是你的儿子,上帝啊,我同样爱你,同样感受到欢乐,没有这种欢乐,世界也就无法存在,难以支持。
永恒的欢乐滋润着,
上帝子民的心灵,
它用强大的神秘力量,
使生命辉煌灿烂,
它指引小草追求光明,
它使宇宙脱离混沌,
它向四周蔓延,充斥太空,
连星占家也难以统计,
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
凡能呼吸的一切都把欢乐痛饮;
它以自己的魅力吸引着,
所有的造物,所有的民族;
它使我们在不幸中得到朋友,
它送来美酒鲜花;
它赋予虫豸以情欲……
天使——站在上帝面前。
“不用再背诗句了!我已经热泪盈眶,你就让我哭个痛快吧。虽然这很愚蠢,大家会笑话我,可你是不会笑话我的。你瞧,你的眼睛也在燃烧。没有必要再背诵诗句了。现在我想跟你说说‘虫豸’的事,就是上帝赋予了情欲的那些‘虫豸’。”
上帝赋予虫豸以情欲!
“兄弟,我就是这样的一条虫子。这句话是专门针对我说的。我们卡拉马佐夫家的人都是这样的虫,连你这天使身上也有着这样的虫,而且在你的血液中掀起风暴。的确是风暴,因为情欲本身就是风暴,甚至比风暴还厉害。美是一种非常可怕的东西。说它可怕,是因为无法捉摸,说它无法捉摸,是因为上帝设下的都是些谜。这里,两条对立的河岸可以合拢,各种矛盾可以同时并存。兄弟,我才疏学浅,可对这个问题想得很多。神秘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许许多多的谜压得全世界的人都喘不过气来。你尽管去解开这些谜吧,看你能不能做到出污泥而不染。唉,美啊!我最不忍心看到一个心灵高尚、头脑聪明的人,以圣母玛丽亚的理想开始,却又以所多玛城的理想告终。更可怕的是,有人心里怀着所多玛的理想,却又不否定圣母玛丽亚的理想,这理想甚至使他的心灵燃烧,真的燃烧,就像在天真无邪的青年时代那样真正地燃烧。是的,人是复杂的,太复杂了,我真想让他简单些。鬼知道是怎么回事!理智认为是可耻的,感情却觉得是美好的。难道美在所多玛城吗?你得相信,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美就在所多玛城——你知不知道这个秘密?可怕的是,美不仅是种可怕的东西,又是一种神秘莫测的东西。这里,魔鬼与上帝在进行搏斗,而搏斗的战场便是人心。可是话又要说回来,谁身上有什么毛病,谁就忍不住偏要说它。你听着,现在我就要转入正题了。”
四、一颗火热的心在忏悔(故事)
“我这个人的确荒唐。刚才父亲说我为了勾引女人,往往一掷就是几千卢布。这完全是卑鄙的捏造,根本没那回事。其实,干‘那种事’根本就不用花钱。我的钱是舞台上的布景和道具,是心灵的火焰,是一种氛围。今天她是我的意中人,明天就有一名街头妓女来顶替她的位置。不管是哪一个,我都尽量让她们开心。我大把大把花钱,听音乐,雇茨冈女郎,唱歌跳舞,热闹得很。需要的时候,我也给她们钱,因为她们也要钱,拼命要钱,这一点应该承认,她们收了钱很满意,很感激。太太们也爱我,当然并非所有的太太,但常常有这样的情形。可是我始终喜欢小胡同,偏僻阴暗的小巷,在广场后面——那里有奇遇,有料想不到的事情,那里有落在污泥中的璞玉。兄弟,我这是譬喻。我们城里没有这种有形的小胡同,但精神上的无形的小胡同是存在的。假如你是我,那你就会明白这样的小胡同是指什么。我喜欢淫荡,也喜欢淫荡带来的耻辱。我喜欢残忍;难道我不是臭虫,不是一条凶恶的虫吗?早已有言在先——我是卡拉玛佐夫家的人嘛!有一次,我们很多人分乘七辆马车去郊外野餐,那时候是冬天,我在雪橇上趁着黑暗握住身边一位小妞的手,硬跟她接吻,那小妞是位官员的女儿,既可怜又可爱,既温柔又驯顺,在黑暗中她听任我摆布,听任我做出许多放肆的举动。那可怜的小妞还以为我第二天会去向她求婚呢(当初大家都把我看作理想的未婚夫)。可是打那以后我再也没跟她说过一句话,整整五个月连半句话也没说过。跳舞的时候(我们那儿经常举行舞会)我发现她那双眼睛从大厅的角落里死死盯着我,我看到那双眼睛在喷射火星——温和的愤怒的火星。这种恶作剧只是逗引一下盘踞在我内心的那条毒虫的情欲罢了。五个月之后,她嫁给了一位官员并且离开了那个地方……她恨我,也许还爱着我。现在他们的生活幸福美满。请注意,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也没有说过她一句坏话,虽然我的欲望卑下,也喜欢下流的事,可我这个人还讲点人格。瞧,你脸红了,眼睛也发亮了。这点丑事你就受不了啦,这算不上什么,保罗·柯克的故事才开了个头,现在那条毒虫已经长大,已经占据了我的全部灵魂。兄弟,这类事情回想起来多得数也数不清。但愿上帝保佑这些可爱的女人身体健康。我跟她们断绝关系的时候不喜欢吵吵嚷嚷。我从来没有出卖过谁,从来没有说过有损她们名誉的话。好了,我不说这些了。难道你以为我把你叫来仅仅是为了讲这些丑事吗?不,我要告诉你的事情比这还有趣呢。但是你不要因为我跟你讲这些事情不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而感到奇怪。”
“你看到我脸红才这样说的吧,”阿廖沙突然说,“我脸红并不是因为你说了那些话,也不是因为你做了那些事,而是因为我跟你完全一模一样。”
“你?你说得也太过分了。”
“不,不过分。”阿廖沙激动地说(这个想法他早已有之)。“我们都处在同一座阶梯上,我在最下面一层,而你在上面,大约在十三层吧。我就是这么看的。实际上是一回事,完全一样。谁跨上了最低一层,结果总要登上最高一层的。”
“也许根本就不必跨上去?”
“谁有能耐,就完全可以不跨上去。”
“那你行吗?”
“看来不行。”
“别说了,阿廖沙,别说了,亲爱的。我听了大受感动,真想吻吻你的手。格鲁申卡这调皮鬼很会揣摩人,有一次她对我说,迟早她要把你给吃了。我不说了,不说了!让我们从这些肮脏的事,从苍蝇成堆的地方转到我的悲剧上,转到同样苍蝇成堆而且充满卑鄙龌龊的地方。事情是这样的,老头子胡说什么我勾引了良家妇女,其实,在我的悲剧里,也确有其事,尽管只有一次,而且没有成功。老头子捏造事实指责我,可这件事他根本不知道。我从来没跟谁说过,现在我首先告诉你,当然伊凡是例外,他什么都知道。他比你早知道,不过伊凡守口如瓶。”
“伊凡会守口如瓶?”
“是的。”
阿廖沙听得十分仔细。
“一位新少校突然来接任营长职务。正当他办理接收手续的时候,原来的中校突然病得不能行动了,在家里躺了两天两夜,没有交出那笔公款。我们的军医克拉夫钦说他真的有病。但是我从秘密渠道得到消息,而且早就知道,每当上司查过账目之后,这笔公款就会暂时消失一阵子,这种情况已经连续出现了整整四年。中校把这笔钱借给一个极其可靠的商人,戴金丝眼镜、留大胡子的老光棍特里丰诺夫。特里丰诺夫把这笔钱拿到集市上周转一次,然后马上如数归还给中校,同时从集市给他带一些礼物回来,礼物再加上利息。不过这一次特里丰诺夫从集市回来以后一分钱也没有归还。(这件事情我完全是偶然从特里丰诺夫的儿子那儿听说的,他那个儿子和继承人还是个流口水的半大孩子,可已经荒淫到极点。)中校马上赶到他家里,可得到的回答是:‘我从来没有拿过您一分钱,而且也不可能拿到。’这样一来,我们的中校只能躲在家里,他用毛巾包住自己的脑袋,她们三个女人在他额头上敷上冰块。突然,传令兵带着签收簿送来一道命令:‘务必在两小时内交出公款。’他签完字(他的签名后来我在签收簿上看到过),站起来推说要去换军服,便迅速跑出自己的卧室,取出自己那支双筒猎枪,装上了弹药,把一颗军用子弹推上膛,脱掉右脚的靴子,用枪口顶住自己的胸膛,开始用脚趾扣动扳机。阿加菲娅记着我当初说的那些话,她早已有了怀疑。她悄悄地走过去,恰巧发现了这个情况,于是一下子冲进去,从后面抱住他。子弹飞向天花板,谁也没有伤着。其余的人也跑进来拉住他,夺过猎枪,按住他的手……这件事情的详细情况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在家里,已经是傍晚了,我原来就打算出门,因此换上了衣服,梳好了头发,往手帕上洒了香水,刚拿起军帽,门突然开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出现在我面前,来到了我的住所。”
“也真有这样的怪事:当时街上没有人发现她悄悄溜到了我这儿,因此城里的人对此一无所知。我的房东是两位令人尊敬的、丈夫都当过官的老太太。她们还负责伺候我,对我言听计从。按照我的吩咐,她们俩事后没露过一点儿风声。不用说,当时我一下子全明白了。她走进来,直愣愣地看着我,一双乌黑的眼睛射出果断甚至无畏的目光,可是我看到她唇边嘴角却透着犹豫和疑惑。”
“‘姐姐告诉我,您能借四千五百卢布,条件是必须由我来取……亲自到您这儿来。现在我来了……请给钱吧!……’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喘着粗气,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嘴角和嘴唇都在哆嗦。阿廖沙,你在听我说还是睡着了?”
“米佳,我知道你会说出全部实情的。”阿廖沙激动地说。
“我就是要把全部实情告诉你。要说就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决不怜惜自己。当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卡拉马佐夫式的。兄弟,有一次我被蜈蚣咬了一口,害得我躺在床上发了整整两个星期的烧。你瞧,这一次我的心突然被蜈蚣咬了一口,那蜈蚣可毒得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打量了她一下,你见过她没有?她长得真美!可当时她的美并不在于外表。在那一刻,她的美在于她的高尚,而我却是个无赖。她甘愿为父亲慷慨牺牲而显得伟大,而我不过是只臭虫。现在,她整个儿都得受我这臭虫和无赖支配,由我支配她的一切,包括她的灵魂和肉体。她算彻底完了。我坦率告诉你,这个念头,蜈蚣的念头,牢牢地攫住了我的心,使我这颗心难受得都快要碎了。看来,不可能有半点犹豫了,只能像臭虫,像毒蜘蛛那样行事,心狠手辣,不讲任何怜悯……我紧张得简直连气都喘不过来。你要知道,我虽然可以第二天就去向她求婚,用那种所谓的最体面的方式圆满解决,那样的话,任何人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这件事。因为我这个人虽然心地肮脏,但还算老实。在这一刹那间,好像有人凑到我耳边悄悄说:等到明天您去求婚的时候,这种女人根本不会出来见您,她会吩咐马车夫把您轰出去。这等于说:‘随你到全城造谣中伤,我才不怕你呢?’我看了这位姑娘一眼,心想刚才那个人说得不错。当然,肯定会出现那种情况,肯定会架着脖子把你赶出来。这从现在她的面部表情就可以断定。这时候我心里涌起一股恶意,突然想起要耍一个极其卑鄙、无耻、奸商式的手腕:先嘲弄地看她一眼,然后趁她还站在你面前,马上用那种奸商才使用的腔调吓唬她。”
“‘这可是四千五百卢布啊!那是我说着玩的,您怎么当真了?小姐,您也太容易轻信了。二百卢布吗,我也许可以借给您,甚至还很乐意、很高兴借给您。至于四千五百卢布,小姐,那不是一笔小数目,不能随随便便扔出去。您白跑了一趟。’”
“你瞧,这样一来,她会跑掉,我的算计就会全部落空,但是报复的目的达到了,这比什么都值得。也许要后悔一辈子,但现在可以痛痛快快地耍弄她!你信不信,我还从来没有对哪一个女人像当初那样一刹那间怀着那么强烈的仇恨!——我可以对天发誓:当时我怀着极大的仇恨看了她三秒钟或者五秒钟,从这种恨到爱,到最疯狂的爱,这中间只隔着一根头发丝!我走到窗前,把额头贴在结了冰的玻璃上,我记得,冰凉的玻璃像火一样燃灼着我的额头。不过你别着急,我没有在那儿停留太久。我转过身,走到桌子旁,打开抽屉,取出一张面额五千卢布,利息五厘的不记名票据(夹在我的一本法文词典中)。我默默地给她看了一下,然后折好,交给她,亲自替她打开通往外间的门,又后退一步,毕恭毕敬、真心诚意地向她深深鞠了个躬。你得相信,我真的这样做了!她浑身哆嗦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秒钟,脸色白得像桌布。她默默地、不慌不忙地、动作轻盈地跪在我脚下——额头碰到地面,不像女学生那样,完全按俄罗斯的方式!接着又突然站起来跑了。等她出去以后,我拔出身上的剑,真想立即自杀。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当然是极愚蠢的想法,不过也许是出于狂喜。你知道吗,有时候狂喜会导致自杀。但我没有自杀,只是吻了吻剑,然后重新把它插入剑鞘——这件事本来不必跟你提起,就连刚才讲到的那些心灵冲突也不必跟你提的,我为了炫耀自己,大概也有点夸大了。但是不去管它,所有窥视人心的家伙统统见鬼去吧!这就是我跟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一件‘往事’,这件事现在只有伊凡弟弟知道,还有你,只有你们俩知道!”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站起来,激动不安地向前跨了几步,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接着又坐了下去,但没有坐到原来的位置上,而是坐到对面靠墙的长椅上,阿廖沙不得不转过身体对着他。
五、一颗火热的心在忏悔(“脚跟朝上”)
“现在,”阿廖沙说,“这件事情的前半段我已经知道了。”
“前半段你明白了,那是一出正剧,是在那边演的。后半段却是一出悲剧,就要在这里上演了。”
“后半段的事情至今我还一点也不明白。”阿廖沙说。
“那么我呢?难道我就明白吗?”
“等等,德米特里,这里有句关键的话,你得告诉我:你是未婚夫,现在还是未婚夫吗?”
“我没有马上成为未婚夫,而是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过了三个月才成了未婚夫。这事件发生之后的第二天,我就对自己说: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不会再有下文了。要是去向她求婚,那我觉得这样做太卑鄙了。而她呢,后来又在我们城里住了六个星期,却始终没有跟我通过半点消息。当然有个情况属于例外。她来访后的第二天,她的一名女仆溜到我那儿,一声不响地交给我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某某人收。我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五千卢布汇票兑现后剩下的余款。她总共需要四千五百卢布,那张五千卢布汇票兑换时损失二百多卢布。她给我送回来二百六十卢布,大约是这个数,我记不清楚了,而且只有这笔钱,没有附条,没有只言片语,没有任何说明。我在信封上寻找有没有铅笔做的记号——什么也没有!这样也好,我暂时就用这些剩下的钱纵酒作乐,闹得新上任的少校最后不得不把我训斥了一顿。至于中校呢,他顺顺当当地交出了这笔公款,这使大家都觉得意外,因为谁都没有料想到他那笔钱居然分文不少。他把钱交出来以后就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三四个星期,后来又突然得了大脑软化病,五天后就死了。葬礼是按军人礼节进行的,因为他还没有来得及收到退职通知。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她姐姐和姨妈在父亲葬礼过后十多天便出发到莫斯科去了。直到她们离开前夕,就在她们离开的那一天(我没有见过她们,也没有去送她们)我才收到一封小小的蓝色的信,一张带花纹的小纸条,上面只有一行铅笔字:‘我将给您写信,请您等着。卡。’就这些。”
“现在我三言两语给你说明一下。到了莫斯科,她们的情况变得像闪电那么快,像阿拉伯神话那样出人意料。那位将军夫人,她的主要亲戚,一下子失去了两位最亲近的继承人,两个最亲近的侄女——姐妹俩在一个星期之内都被天花夺去了生命。深受打击的老人见到了卡佳喜欢得就像见到了亲生女儿,盼到了救星似的,连忙拉住她,修改遗嘱,指定她为继承人,不过那是后来的事情,而当时一下子就给了她八万现款,说这是给她做陪嫁的,她爱怎么花就怎么花。那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后来我在莫斯科对她进行了观察。你瞧,那时候我突然收到了从邮局汇来的四千五百卢布,当然感到不可思议,惊讶得目瞪口呆。三天之后,我收到了她答应给我的信。这封信现在就在我这儿,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到死也要带着它——要不要我给你看?你一定要读一读:她提出要做我的未婚妻,是她主动表示的。‘我爱您,’她说,‘爱到发疯的程度,即使您不爱我,——那也无所谓,只要您做我的丈夫就行。您不必害怕——我决不会使您受到任何拘束,我愿意成为您的家具,成为供您踩踏的地毯……我要永远爱您,我要让您彻底改变自己……’阿廖沙,我甚至不配用我卑鄙的语言,用我那种永远无法改变的卑鄙的腔调来转述这几行文字!这封信直到今天还深深刺痛着我的心,难道我现在心里好受吗?难道我今天心里好受吗?当时我立即给她回了封信——我实在无法亲自到莫斯科去。那封信我是用眼泪写的。只有一件事使我永远感到惭愧,就是我提到她现在有钱了,有一笔陪嫁,而我却是个大老粗,穷光蛋——我居然提到了钱的事!本来应该避而不谈的,可不知道怎么糊里糊涂就说上了。当时我还立即给莫斯科的伊凡写了封信,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尽可能地向他说了,一共写了六张纸,还让伊凡到她那儿去。你干吗这样看着我?是的,伊凡爱上了她,现在还爱着她,这我知道,在你们这些上流人物看来,我做了一件蠢事,不过也许这件蠢事现在还能拯救我们大家呢!唉!难道你没见她是多么敬重他,多么佩服他吗?难道她把我们俩比较之后,尤其是这里发生了这些事情之后,还能爱我这样的人吗?”
“可我坚信她爱的就是你这样的人,而不是他那样的人。”
“她所爱的是自己高尚的品德,而不是我。”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情不自禁地、几乎恶狠狠地脱口而出,说着他笑了起来,可在一刹那间,他的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脸涨得通红,还用拳头狠狠砸了一下桌子。
“我发誓,阿廖沙,”他大声说道,他打心底里痛恨自己。“信不信由你,这事就跟上帝神圣、基督是神一样不容怀疑,我敢发誓,我刚才虽然嘲笑她的高尚感情,可我明白,我的灵魂比她要卑贱一百万倍,她那些高尚的感情像天使般纯洁!悲剧就在于我对这一点知道得十分清楚。一个人稍稍卖弄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我就没有卖弄过吗?要知道我是真诚的,十分真诚的。至于伊凡,那我也能理解,像他那样的聪明人现在该会怎样地诅咒造化了!什么人给选中了?选中的是个恶棍。这个恶棍已经是未婚夫了,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无法收敛自己的荒唐行为——而这些荒唐事又是在未婚妻的眼皮子底下干的!你看,像我这样的人给选中了,而他却被淘汰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这位姑娘出于报恩,情愿强行改变自己的生活和命运!真荒唐!这一层意思我还从来没有跟伊凡说过,当然,他也从来没有跟我提过半句,连小小的暗示都没有。但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一定会出现。当之无愧的人最终会得到应有的位置,受之有愧的人最后会永远躲进小胡同——那个他十分钟爱、十分习惯的肮脏小胡同,然后就在污秽和臭气中,心甘情愿、高高兴兴地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好像在胡说,尽说废话,好像在信口开河,但事情肯定会像我说的那样。我将在小胡同里沉沦,而她会嫁给伊凡。”
“哥哥,你停一下。”阿廖沙惴惴不安地再次打断他。“有一个情况你到现在还没有向我解释清楚,要知道你是她的未婚夫,不管怎么说你总还是她的未婚夫吧?既然你的未婚妻不愿意,你怎么能跟她断绝关系呢?”
“我是她的未婚夫,受过祝福的名正言顺的未婚夫。这一切都是在莫斯科办的,我到了那里以后就举行了隆重的仪式,还动用了圣像,搞得挺体面。将军夫人为我们祝福,你信不信,她甚至还向卡佳表示祝贺,说你选的对象好,他这个人我了解得很透彻。你信不信,她不喜欢伊凡,也没有祝贺他。在莫斯科的时候我跟卡佳谈了好多次,我把自己的情况老老实实原原本本真心诚意地跟她谈了。她都听了。”
“她可爱的脸上露出娇羞,
“她的话语充满了柔情……
“当然,她也说了些傲慢的话,她当时硬迫着我立下坚决改过自新的保证,我也答应了。可现在……”
“现在怎么啦?”
“你看今天——记住,是今天——我把你叫到这儿来,是要让你今天,就是今天,去见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并且……”
“干什么?”
“告诉她,我永远不会再到她那儿去了,你就说我要你向她致意。”
“这样行吗?”
“正因为不行,我才派你代我去说,我自己怎么跟她说呢?”
“那你打算上哪儿去呢?”
“去小胡同。”
“你是要去找格鲁申卡!”阿廖沙惊讶地双手一拍,伤心地大声说道。“难道真的给拉基京说对了吗?我还以为你到她那儿去几次也就完了。”
“订了婚的人能去她那儿吗?在这样的未婚妻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难道能这样做吗?我总还有点良心吧。我到了格鲁申卡那儿,也就不成其为未婚夫和老实人了,这点我心里明白。你干吗这样看着我?你知道吗,我一开始是去揍她的。我已经打听到,现在掌握了真凭实据,那个上尉,父亲的代理人,把我的一张借据转交给了格鲁申卡,让她出面追还,以此迫使我就范。他们想要挟我。于是我就去揍她。在这之前我也曾见过她,她没有特别动人的地方。那个老商人的情况我也知道,现在他病得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不过会给她留下一笔可观的遗产。我还知道她贪财,喜欢捞钱;她放高利贷,是个心狠手辣、诡计多端的坏女人。我去揍她,结果却留在了她身边。暴风雨从天而降,瘟疫突然暴发,我受到了传染,至今没有恢复。我知道一切都完了,绝不可能有另外的结局。严寒和酷暑的交替已经完成,这就是我的情况。当时我这个穷光蛋的口袋里刚巧有三千卢布。我就带着她离开这儿到了五十里外的莫克罗耶,我找来了一帮茨冈男女,还买了香槟酒招待那儿的乡下人,让所有的男男女女喝得酩酊大醉,凭着那几千卢布我大耍威风。三天之后我分文不剩,却成了一名英雄。你以为英雄总达到了什么目的吧?没有,她甚至连一点暗示都没有。我告诉你:女人的魅力在于曲线。格鲁申卡这妖精身上有一种曲线,这曲线也体现于她的腿上,甚至她左脚的小脚趾上也有反应。我见过,也吻过,不过仅此而已——我敢发誓!她说:‘要是你愿意,我就嫁给你。你可是个穷光蛋。要是你答应不打我,让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我也许会嫁给你。’——说着她笑了!她现在也还在笑呢!”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狂躁地站起来,像突然喝醉了似的。他的眼珠突然充满了血丝。
“那你真的想娶她吗?”
“要是她愿意,那我就马上娶她。要是她不愿意,那我就留在她那儿,给她看院子。你……你……阿廖沙……”他突然站到他面前,抓住他的双肩,突然使劲摇晃他。“你明白吗,你这天真的孩子,这一切全是胡扯,不可思议的胡扯,因为这是一场悲剧!你该知道,阿列克谢,我可以做个下贱的人,内心怀着荒淫无耻的欲望,可是我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决不会去做贼,做小偷,做掏人口袋的扒手。但是我现在还要告诉你,我已经当了小偷,成了掏口袋的扒手!恰巧就在我打算去揍格鲁申卡之前,就在那天上午,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把我叫去了。为了不让任何人知道,极其秘密地(究竟为什么,我不知道,显然她自有原因)要我到省城去一趟,在省城通过邮局往莫斯科给阿加菲娅·伊凡诺夫娜寄三千卢布。之所以到省城去汇款,就是不想让这儿的人知道。当时我口袋里就是装着这三千卢布到了格鲁申卡那儿,用这笔钱到莫克罗耶去了一次。事后我又装作已经去过省城,可是没有把汇款收据交给她,我骗她说钱已汇出,收据以后一定给她送去,可是直到今天还没送,忘了。现在,你看怎么样,你今天就去跟她说:‘他吩咐我向您致意!’要是她问你:‘钱呢?’你不妨对她说:‘他是个下流的色鬼,是个无法控制感情的卑鄙家伙。他当时根本就没有把钱汇出去,全给他花光了,因为他像畜生一样缺乏自制能力。’不过你还可以补充一句:‘但他不是贼,您那三千卢布,他会还给您的。您就自己去把钱汇给阿加菲娅·伊凡诺芙娜吧。他要我向您转达问候。’要是她突然问:‘钱在哪里?’”
“米佳,你很不幸,确实很不幸!但还没有像你想象的那么不幸——你不要绝望,不要绝望到痛不欲生的地步!”
“怎么,你以为我因为还不出这三千卢布就会自杀吗?问题就在于我不会自杀,目前还不至于,以后也许会的。现在我就到格鲁申卡那儿……别的我都顾不上了!”
“找她干什么?”
“做她丈夫,堂堂正正结为夫妻。要是她的情人来了,我就让出来,自己到别的房间。我可以为她的相好擦洗套鞋,端汤倒水……”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会理解这一切的。”阿廖沙突然郑重其事地说。“她能彻底理解这一切不幸并且会原谅的。她是个聪明人,她自己会看出来的。再也没有比你更不幸的了。”
“并非所有的事情她都能原谅。”米佳咧开嘴笑了。“兄弟啊,有些事情是任何女人都不会原谅的。你知道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吗?”
“什么办法?”
“把三千卢布还给她。”
“从哪儿去弄这笔钱呢?你听我说,我有两千,伊凡再凑一千,总共三千,你就拿去还给她吧。”
“你那三千卢布什么时候凑齐呢?再说你还没有成年,而今天你一定要替我向她告别,不管有钱没钱,非去不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再也不能拖了。明天就晚了,晚了。我让你到父亲那儿去一次。”
“到父亲那儿?”
“是的,到她那儿去之前先去找父亲。向父亲要三千卢布。”
“米佳,他是不会给的。”
“怎么会给呢,我知道他不会给的。你知道吗,阿列克谢,什么叫绝望?”
“我知道。”
“你听我说:在法律上他什么也不欠我。从他那儿该拿的我都拿了,这我知道。可是在道义上他还欠我的,是不是这样?因为他用母亲的两万八千卢布作本钱,赚了十万。让他从两万八千卢布中拿出三千,只要三千就够了,这样既可以把我的灵魂从地狱中解救出来,还可以替他还清许多罪孽!我向你保证,我只要这三千卢布就可以跟他一笔勾销。从此以后再也不去找他的麻烦了。我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尽父亲的责任。你去告诉他,这是上帝亲自赐给他的一次机会。”
“米佳,说什么他也不会给的。”
“我知道他不会给的,绝对不会给的,现在更加不会给了。另外,我还知道,最近,就在这几天,也许就在昨天吧,他才正式听说(注意正式这两个字),格鲁申卡也许真的不是开玩笑,可能真的会嫁给我。他了解她的性格,了解这只猫的脾气,现在他自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他怎么还肯再给我一笔钱来促成这件事呢?不仅如此,我可以再告诉你一件事:我知道他在五六天之前就已经取出了三千卢布,换成一百卢布一张的钞票,装进一个大信封,盖了五个图章,外面还用红绸带捆好。你看我知道得多么详细!封套上写着‘此款赠予我的天使格鲁申卡,只等她来领取。’这几个字是他背着人偷偷写的,因此除了他的仆人斯梅尔佳科夫谁也不知道他手头保留着这笔现金。他对斯梅尔佳科夫的忠诚完全信得过,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一样。他已经等了格鲁申卡三四天了,盼望她来取这笔钱。他已经托人转告她,而她也表示‘也许会来取’。要是他真的到老头子那儿去了,那我还能娶她吗?现在你该明白了,我为什么要偷偷守在这里。”
“守候她吗?”
“是的,福马向这儿的房东……两个邋遢女人租了一个小房间。福马是我们那儿的人,在我们部队当过兵,眼下他给她们当佣人,夜里当看守,白天去打松鸡,以此为生。我就躲在他这儿守着。他和他的主人都不知道这秘密,不知道我守候在这里。”
“只有斯梅尔佳科夫知道吗?”
“只有他一个人。要是格鲁申卡到老头子那儿,他就通知我。”
“那一叠钞票是他告诉你的吗?”
“是的,这是绝对秘密的,连伊凡都不知道这笔钱,一点都不知道。老头子想把伊凡支开,让他到契尔马什尼亚去两三天。有一位买主愿出八千卢布砍伐那片树林,老头子求伊凡说:‘你帮个忙,亲自去一次。就两三天工夫。’他这是想趁伊凡不在家的时候让格鲁申卡来。”
“这么说,他今天就在等候格鲁申卡吗?”
“不,有迹象表明今天她不会来,肯定不会来!”米佳突然大声说道。“斯梅尔佳科夫也这样认为。父亲现在正在喝酒,跟伊凡弟弟一起喝。你去一次,阿列克谢,向他要三千卢布……”
“米佳,我亲爱的,你怎么啦?”阿廖沙惊叫着一跃而起,眼睛死死盯着激动异常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一刹那间,他简直以为德米特里发疯了。
“你干吗这样?我没有发疯。”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目不转睛地,甚至有点庄严地看着他说。“别紧张,既然我派你到父亲那儿,我就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相信奇迹。”
“奇迹?”
“上帝安排的奇迹,上帝知道我的心,看到我的全部绝望,这个情况他都看到了。难道他会听任这种可怕的事情发生吗?阿廖沙,我相信奇迹。你去吧!”
“我这就走,我问你,你等在这儿吗?”
“我会等的,我知道事情不会那么快,不可能一开口就提出这个要求。他现在喝醉了,我可以等上三个小时,四小时,五小时,六小时,七小时,但是你要记住:哪怕深更半夜,不管你有没有取到钱,你无论如何要去对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说:‘他吩咐我向您致意。’我就是要你说这句话:‘他吩咐我向您致意。’”
“米佳!万一格鲁申卡今天突然来了呢?……今天不来,那明天或者后天来了呢?”
“格鲁申卡?只要被我暗中看到,我就冲出去加以阻止……”
“假如……”
“假如真那样,我就杀人,我无法忍受。”
“你要杀谁?”
“杀老头子。我不杀格鲁申卡。”
“哥哥,你说些什么呀!”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也许我不杀他,但说不定会杀他。我怕到那时候他那副嘴脸会引起我的憎恶。我恨他那个喉结,恨他那个鼻子,恨他那双眼睛,恨他那无耻的嘲笑。看见他这个人我就感到恶心。我怕就怕这个,就怕控制不住自己……”
“我走了,米佳,我相信上帝会安排妥当的,决不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我就坐在这里等待奇迹。但如果奇迹不出现,那么……”
阿廖沙忧心忡忡地动身到父亲那儿去了。
六、斯梅尔佳科夫
他进去的时候,父亲果然还在吃饭,虽然家里有一间正式的餐室,但按照平常的惯例,餐桌摆在客厅里。这客厅是整幢房子里最大的一间屋子,布置得古色古香,古老的白色家具,蒙着半丝质的红色旧料子。窗户间的墙壁上镶嵌着几面镜子,白底描金的镜框式样古朴,雕刻精致,糊着白色墙纸,但多处已经裂开的墙上赫然挂着两幅硕大的肖像——一幅是三十年前曾经担任本地总督的一位公爵的肖像,另一幅是故世多年的某主教肖像。正对门厅的一角供着几尊圣像,夜里就在圣像前点上油灯……这与其说是出于敬仰,不如说为了夜间的照明。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每天晚上睡得很晚,凌晨三四点才上床,睡前总在房间里踱步,或者坐在椅子上沉思。这已经成了习惯,他往往把仆人都打发到厢房里,独自一人睡在这所房子里。而在多数情况下仆人斯梅尔佳科夫留在他身边过夜,就睡在前屋里的长柜上。阿廖沙进去的时候午饭已经结束,刚端上果酱和咖啡。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喜欢饭后吃点甜食,喝点白兰地。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这时也坐在餐桌旁喝咖啡。格里戈里和斯梅尔佳科夫这两名仆人站在一旁,主仆显然都处在高度兴奋的状态。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在高声大笑,阿廖沙还在外屋里就已经听到了那尖厉的、他早已熟悉的笑声,根据这笑声他立即断定父亲喝得正在兴头上,还远远没有到喝醉的地步。
“瞧,他也来了,他也来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大声嚷道。他见到阿廖沙非常高兴。“你快坐下,跟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吧——咖啡没加牛奶,又热乎味道又好!白兰地就不叫你喝了,你是吃素的人。你要来点吗?想喝点吗?不,我看最好给你来点蜜酒,上等的!斯梅尔佳科夫,你把酒柜里的蜜酒拿来,在第二格,靠右面。这是钥匙,快去!”
阿廖沙表示不喝。
“反正总要拿来的,你不喝,那我们喝,”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容光焕发地说,“等一等,你吃饭了没有?”
“吃过了。”阿廖沙说,其实他在院长的厨房里只吃过一块面包,喝了一杯克瓦斯。“热咖啡倒是很想喝一杯。”
“好孩子!乖孩子!他要喝杯咖啡。要不要热一热?不用了,现在还滚烫的呢。咖啡煮得好极了,斯梅尔佳科夫的手艺。煮咖啡做烤饼,我的斯梅尔佳科夫都是好把式,熬的鱼汤也好喝。什么时候你来喝鱼汤,事先你打个招呼……噢,等一等,等一等,我不是吩咐过你,今天就带上被褥和枕头彻底搬回来住吗?被褥带回来了没有?嘻,嘻,嘻!……”
“没有,没带回来。”阿廖沙也苦笑了一下。
“吓坏了吧,刚才吓坏了吧,吓着了没有?你啊,好孩子,我总不能让你受委屈。你知道吗,伊凡,我不能看他这样死死盯着人发笑的模样,我不能。看到他那模样,我就忍不住要发笑。我真喜欢他!阿廖沙,让我向你表示父亲的祝福。”
阿廖沙站起来,可是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突然改变了主意。
“不,不必了,我现在只想画十字为你祝福,就这样。你坐下。一会儿就会让你高兴的,恰巧是你喜欢的话题。你可以笑个痛快。我们这头‘巴兰驴’开始说话了,他说得真好,真有趣!”
所谓“巴兰驴”原来就是指仆人斯梅尔佳科夫。他还是个年轻小伙子,才二十四岁,他这人特别孤僻,沉默寡言。倒不是说他脾气古怪或者怕难为情,不是的,恰恰相反,他生性高傲,似乎对谁都瞧不起。说到这里,我们也不能不提一句。他是由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和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抚养大的,但他从小到大,正像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所说的那样,对他们的养育之恩“没有一点感激之情”。他养成了孤僻性格,好像躲在角落里冷眼看着这个世界。小时候他就喜欢把猫活活吊死,然后举行葬礼,他披上被单当法衣,口中念念有词,对着死猫挥舞手里的东西,仿佛那就是牧师手中的香炉。这一切都是背着人偷偷干的。有一次格里戈里撞见他正在干这种勾当,就用鞭子狠狠教训了他一顿。有一个多星期,他躲在角落里,对人侧目而视。“他不喜欢咱们,这坏小子。”格里戈里对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说。“他谁也不喜欢。你算是人吗?”他突然冲着斯梅尔佳科夫吼道。“你不是人,你是从澡堂的脏水里蹦出来的,你就是这样的货色……”事后证明,斯梅尔佳科夫对这几句话一直耿耿于怀。格里戈里教他学会了认字。他十二岁那年又开始教他读《圣经》。但这件事很快就告吹了。有一天,那是刚教第二课或第三课的时候,这孩子突然发出一声冷笑。
“笑什么?”格里戈里问,透过眼镜狠狠瞪了他一眼。
“没什么。上帝第一天创造世界,太阳、月亮和星星是第四天创造的,那第一天的亮光是从哪儿来的呢?”
格里戈里呆住了。学生嘲弄似的看着老师。他的目光中甚至带着傲慢的神色。格里戈里火了。“就是从这儿来的!”他吼叫着狠狠打了学生一个耳光。这孩子挨了揍连一句分辩的话也没说,只是又躲在角落里生了几天闷气。恰好过了一个星期,他生平第一次犯了羊痫风,这病后来一辈子都没断过。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听说了这件事以后,似乎突然改变了对这孩子的态度。从前他对这孩子很冷淡,虽然从来没有责骂过,见了他总还要给他一个戈比,碰到心情好的时候还把饭桌上的甜食送一点给他。可当他知道孩子得病之后,马上对他关心起来,请来医生为他治病,但事实证明这种病是无法治愈的。他的羊痫风平均每月发作一次,发作的时间有长有短。发作的程度也不同,有时候轻些,有时候很厉害。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严格禁止格里戈里体罚孩子,还允许他进自己的房间,暂时也不让教他读任何书。但是有一次,这孩子已经十四五岁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发现他在书橱前徘徊,隔着玻璃橱门在念书名。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的书相当多,有一百多册,但谁也没见他读过书。他立即把书橱的钥匙交给斯梅尔佳科夫。“你看书吧,今后这些书归你管,与其在院子里闲逛,不如坐下来读点书,你把这本书看一遍。”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为他抽出一本《狄康卡近乡夜话》。
小伙子看了,却不满意,没有会心地笑过一次,看到后来反而皱起了眉头。
“怎么样?不好笑吗?”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问。
斯梅尔佳科夫一声不吭。
“你说啊,傻瓜。”
“嘿,写的都是些不真实的事。”他冷笑着嘟囔道。
“见你的鬼去吧,你这奴才坯子。等一等,给你这本斯马拉格多夫的《世界通史》,里边全是真人真事,你读一读。”
但斯马拉格多夫的这本书斯梅尔佳科夫连十页也没读完。他觉得枯燥乏味。于是书橱重新锁了起来。过了不久,玛尔法和格里戈里向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禀报说,斯梅尔佳科夫身上渐渐出现了一种可怕的洁癖:坐下来喝汤的时候先拿起勺子在汤里东翻西找,低着头仔细观察,舀一勺放在亮光里看。“是不是有蟑螂?”格里戈里常常这样问。
“没准是苍蝇吧。”玛尔法说。
爱清洁的小伙子从来不作回答,但无论啃面包,吃肉,或者吃其他食物,他都要这么来一下,先用叉子叉起一块放在亮光下像照显微镜似的细细观察一番,犹豫半天之后才塞到嘴里。“瞧,咱们家出了个少爷!”格里戈里嘟嚷着说,眼睛看着他。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听说斯梅尔佳科夫具有这种特点之后,马上断定他应该当厨师,便派他到莫斯科去学手艺。他学了几年,回来的时候脸部有了很大的变化。突然显得十分老相,皱纹又多又深,跟他的年龄极不相称,脸色发黄,完全像个阉人。在性格方面,他回来的时候跟去莫斯科之前几乎没有什么两样。还是那么孤僻,觉得没有必要跟任何人交往。后来听人说即使在莫斯科他也落落寡合,连莫斯科这样的花花世界似乎也很少有吸引他的地方,因此他在那儿也许学到了一点东西,而对其余的事却未加注意。据说有一次也曾到戏院里看过戏,可是又闷闷不乐地回来了。然而他从莫斯科回到我们这儿的时候衣服穿得笔挺,常礼服和内衣干干净净,一天两次用刷子仔仔细细把衣服刷一遍,特别喜欢用特制的英国鞋油擦那双用小牛皮做的时髦靴子,擦得像镜子般光亮。他成了一名手艺高超的厨师。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给他开了工资,斯梅尔佳科夫把这份工资几乎全用来买衣服、雪花膏和香水之类的东西。但是对女性他似乎跟对男人同样蔑视,对她们态度庄重得体,几乎有点傲慢。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开始对他另眼相看。他的羊痫风发作得更厉害了,每逢他犯病的时候,就由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做饭,她做得一点也不合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的口味。
“你犯病的次数怎么越来越频繁了?”有时候他乜斜着这位新厨师,仔细打量着他的脸。“你最好娶个老婆,要是愿意,我给你找一个怎么样?……”
斯梅尔佳科夫听了这些话只是气得脸色发白,一句话也不回答。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挥挥手,无可奈何地走了。最主要的是他相信他的诚实,对他从来没有怀疑,相信他决不会做偷偷摸摸的事情。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有一次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喝醉了酒,把刚收到的三张一百卢布的钞票掉在自家院子的泥地里,直到第二天才想起来,赶紧去摸自己的口袋,结果发现那些钞票早已摆在他的桌子上。哪儿来的呢?是斯梅尔佳科夫捡到的,昨天就送来了。“好,小伙子,像你这样的人我还没见过。”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当时这样夸奖他,还赏了他十个卢布。还需要补充一句,他不但相信他诚实,而且不知为什么甚至还喜欢他,尽管小伙子对他也像对其他人一样侧目而视,整天不言不语,难得开口说话。假如这时候有人看着他,突然想问:这小伙子究竟对什么感兴趣?他脑子里经常在想什么?那么,即使你盯着他看,也无法作出判断。然而有时候在家里,在院子里,或者在大街上,他会停下来沉思默想,站在那儿想十来分钟,会相面的人仔细端详他之后可能会说,他既不在沉思,也不在默想,而是在旁观。写生画家克拉姆斯科依有一幅题为《观察者》的名画,画面是冬日的森林,林中小道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位衣衫褴褛、脚穿树皮鞋、在茫茫林海中迷失了方向的农民,他站在那儿好像在沉思,实际上他是不在思索,而是在“观察”。假如上去推他一下,他会打个哆嗦,大梦初醒似的看着你,但是却什么也不明白。自然,他会马上清醒过来。假如问他站在那儿想些什么,他肯定会什么也记不起来,但是他内心肯定深藏着他在观察时得到的那种印象。这些印象对他十分宝贵,他肯定会不知不觉地甚至无意识地把它们积累起来——至于为了什么,有什么目的,他当然也不知道,也许在多年积累储存这些印象之后,他会突然抛弃一切,千里迢迢到耶路撒冷修行,也许会突然放火焚烧家乡的村庄,也许两者都会发生。老百姓中间有相当多的观察者。斯梅尔佳科夫是这些观察者中间的一个,他肯定也在贪婪地积累自己的印象,至于为什么这样做,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七、争论
“巴兰驴”突然开口说话了。话题十分奇特:格里戈里上午在商人卢基扬诺夫的店铺里购物时,听说有一名俄国士兵在遥远的边境某地被亚洲人掳去,他们强迫他放弃基督教改信伊斯兰教,不然立即将他折磨至死。但是他甘愿承受酷刑也不答应改变自己的信仰,最后被剥去身上的皮,临死还在颂扬基督——当天收到的报纸上刚好刊登了这位士兵的英勇事迹。格里戈里在吃饭时谈起了这件事,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本来就喜欢在饭后吃甜食的时候说几句笑话,甚至跟格里戈里聊一阵。而今天他的心情格外轻松愉快,他慢慢地品尝着白兰地,听了这段新闻后说,这样的士兵应该立即尊为圣徒,他的皮应该送到修道院:“前来瞻仰的人会蜂拥而至,钱也会滚滚而来。”格里戈里看到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非但没有受到丝毫感动,反而按通常的习惯开始亵渎神圣,于是便皱起了眉头。站在门口的斯梅尔佳科夫突然冷笑一声。以前也常常让斯梅尔佳科夫站在饭桌旁侍候,自然是在快吃完饭的时候。自从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来到我们这个城市之后,他几乎每次都到饭桌旁伺候。
“你笑什么?”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问,他立刻注意到了这声冷笑并且明白是针对格里戈里的。
“我是在想,”斯梅尔佳科夫突然出人意料地大声说,“虽然这位士兵值得赞扬,他的事迹非常了不起,但是依我看,假如碰到这种意外情况而背弃上帝和自己的洗礼,以此保全自己的性命,但以后多多行善,积多年的善行弥补自己的胆怯,那么也算不上是什么罪孽。”
“怎么不是罪孽呢?你胡说些什么啊!你说这话就得下地狱,然后把你放到火上像烤羊肉那样烤。”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说。
就在这个时候,阿廖沙走了进来。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那样,看到阿廖沙非常高兴。
“正好是你感兴趣的话题,你的话题。”他一面乐不可支地嘿嘿笑着,一面让阿廖沙坐下来听他们争论。
“烤羊肉的事是不会有的,决不会为了这句话把你放到火上烤。说句公道话,也不应该这样。”斯梅尔佳科夫一本正经地说。
“怎么扯到了公道不公道呢?”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叫得更起劲了,还用膝盖碰了碰阿廖沙。
“他是个混蛋!”格里戈里破口大骂。他气得瞪了斯梅尔佳科夫一眼。
“是不是混蛋,请您先别下结论,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斯梅尔佳科夫镇定而克制地反驳说。“您最好仔细想一想,假如我落到了折磨基督徒的人手里,当了他们的俘虏,他们要求我诅咒上帝并且放弃自己的神圣的洗礼,那么我完全有权利根据自己的思考行事,这谈不上是什么罪孽。”
“这话你已经说过了,用不着再来添油加醋,你要拿出根据来!”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喊道。
“臭厨子!”格里戈里轻蔑地嘟囔了一句。
“您也先别骂臭厨子。请您不要骂人,心平气和地仔细想想,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我只要对折磨我的那些人说:‘好的,我不再是基督徒了。我诅咒我真正的上帝。’那么我立即会受到上帝最严厉的裁判,受到下地狱的诅咒,而且完全像异教徒那样被神圣的教会革出教会。就在那一瞬间——不是刚要开口说话的那一瞬间,而是心里刚想要说的一瞬间,甚至在四分之一秒钟都不到的时间内,我就已经被开除了。是不是这样,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
他很得意地问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实际上是在回答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的问题。他自己心里也十分清楚,可是故意装得好像这些问题是格里戈里向他提出来的。
“伊凡!”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突然喊道。“你把脑袋伸到我耳朵旁边。他这些话都是说给你听的,想让你夸奖他。你就夸他几句吧。”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非常认真地听完了父亲这些兴高采烈的话。
“等一等,斯梅尔佳科夫,暂时别说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又大声说道。“伊凡,你再把脑袋伸到我耳朵边。”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再一次认认真真地把脑袋伸过去。
“我爱你,就像爱阿廖沙一样。你别以为我不爱你。要不要来点白兰地?”
“来一点吧。”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父亲,心想:“不过你自己喝得也够多了。”至于斯梅尔佳科夫,他始终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在观察他。
“就是现在你也该下地狱。”格里戈里大发雷霆。“你这混蛋怎么还敢胡说八道,要是……”
“不要骂人,格里戈里,不要骂人!”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打断他。
“请您耐心点儿,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稍稍等一会儿,听我把话说完,我还没有说完呢。就在我被上帝诅咒的那一刻,就在那个最严厉的时刻,我反正已经成了一名异教徒,我原来的洗礼已经在我身上解除,不再具有任何效力了——是不是这样?”
“说出你的结论,小伙子,快把你的结论说出来。”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催促道,津津有味地呷了口酒。
“既然我已经不再是基督徒,那么那些折磨我的人问我是不是基督徒的时候,我并没有对他们撒谎,因为当我有了那种想法,在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向折磨者说出我的意见之前,我已经被上帝亲自取消了我的基督教教籍。既然我已经被开除了教籍,那么到了地狱里他们究竟凭什么,根据什么理由要把我当做一名基督徒来追究背叛基督的罪责呢?我不是仅仅因为在背叛之前有了这种想法就被解除了我的洗礼吗?既然我已经不再是基督徒,那就意味着我不可能背叛基督,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背叛的了。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即使在天堂里又有谁因为可恶的鞑靼人生来不是基督徒而去追究他的罪行呢?又有谁会因此而惩罚他呢?谁都知道从一头牛身上剥不下两张皮。即使万能的上帝本人在鞑靼人死后要追究他的罪责,那么我认为对他的惩罚也是最最轻微的(总不能完全不惩罚他),因为上帝知道,不洁的父母生下不洁的儿子,这毕竟不是儿子的过错,上帝总不至于硬把鞑靼人抓起来,说他本来就是个基督徒吧?那样就意味着万能的上帝也会说假话。难道统揽天上人间的上帝也会撒谎,哪怕仅仅说一句谎话吗?”
格里戈里听得愣住了,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位雄辩家。尽管他并不完全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但从这些胡说八道中他突然领会了什么,因此站在那儿就像当头挨了一棒。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白兰地,发出刺耳的大笑。
“阿廖沙,阿廖沙,你瞧!咳!你这诡辩的家伙!伊凡,他肯定是在哪儿加入了耶稣会。哼,你这臭耶稣会员是谁教你的?不过你这诡辩家,全在胡说,一派胡言乱语!别难过,格里戈里,我们可以一下子把他驳得体无完肤。你这头驴子,我倒要问你:就算在那些折磨你的人面前你是对的,但你在内心已经背叛了自己的信仰,你自己也承认在那一刻应该诅咒你下地狱,假如你一下子到了地狱,那么总不至于因为你背信弃义而受到特别的优待吧?关于这件事你是怎么考虑的,我的出色的耶稣会会员?”
“我在内心已经背叛了上帝,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毕竟没有什么特别的罪孽,即使有的话,那也是最最平常、最最微小的罪孽。”
“还说是最平常的呢!”
“胡说,你这该死的!”格里戈里咬牙切齿地骂道。
“您自己仔细想想,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斯梅尔佳科夫冷静而慎重地继续说道,他意识到自己驳倒了对方,因此似乎要对击败的对方表示宽容。“您自己仔细想想,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圣经》上不是说,只要你有了信仰,哪怕是对于一粒小小的芥菜籽有了坚定的信仰,那么只要你一声令下,就可以让高山马上移到大海里去。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既然我没有信仰,而您的信仰又那么坚定,以至要不停地责骂我,那么请您试着对高山说一声,暂且不要让它移到大海里,因为大海离我们这儿很远,就让它移到我们花园后面的那条臭水沟里。结果您自己马上就会看到,什么也不会移动,一切都会原封不动地留在那儿,无论您怎么喊叫都没用。这就表明,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您的信仰也没有那么坚定,只不过是想寻找一切机会责骂别人罢了。我们还是用这件事作例子。在我们这个时代不仅您做不到,任何人,从最伟大的天才到最渺小的庄稼汉,谁也无法使高山移到大海里,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至多两个人是例外,而他们也许隐藏在埃及的沙漠里,在秘密地修行,因此根本无法找到他们——既然如此,既然其余的人都没有信仰,那么除了一两个在沙漠里修行的隐士之外,所有其他人,也就是世界上的所有公民,难道都要遭到上帝的诅咒吗?难道以仁慈著称的上帝连他们中间的一个人也不会宽恕吗?所以我相信,尽管我产生过动摇,但只要痛哭流涕表示忏悔,那么我是会得到宽恕的。”
“等一等。”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狂喜地尖声叫起来。“那么,你还是认为一两个能够移山填海的人毕竟存在的喽!伊凡,你要用斧子刻个记号,你要写下来:俄国人的全部本质都体现在这里!”
“您说得完全正确,这就是人民在信仰方面的一个特点。”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脸带赞许的微笑表示同意。
“你同意我的观点!既然同意了,那就是说,的确是这么回事!阿廖沙,你说是吗?这不就是地道的俄国人的信仰吗?”
“不,斯梅尔佳科夫的信仰根本不是俄国人的信仰。”阿廖沙严肃而干脆地说。
“我不是指他的信仰,我是指那个特点,指一两个沙漠里的隐士,仅仅指那个小小的特点:那不纯粹是俄罗斯的,地地道道的俄罗斯特点吗?”
“是的,这个特点纯粹是俄罗斯的。”阿廖沙微微一笑。
“你这句话值十个金卢布,驴子,今天我就赏给你。至于其他的话,你尽是胡说,一派胡言!你要知道,傻瓜,我们这儿大家不信上帝只是因为轻浮,是因为没有时间:第一,事情忙;第二,时间少,上帝每天只给了二十四小时,因此不但没有时间忏悔,连充足的睡眠时间也没有。至于你吗,你在折磨者面前放弃信仰,是因为当时除了信仰再也没有别的可以考虑,而且当时又逼着你非说出自己的信仰不可。是这么回事吗?小伙子,我说得对不对?”
“事情倒是这样的,不过您仔细想想,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正因为这样,才更减轻了罪过。假如当初我像虔诚的信徒那样真心诚意地信仰上帝,并没有为了自己的信仰而受到折磨,却改信了可恶的伊斯兰教,那倒真的是一桩罪孽了。但是事情也不至于会到受折磨的地步,因为只要我对高山说一声快去把折磨者压死,而高山立即会像压死一只蟑螂那样把折磨者压死的话,那么我完全可以像没事儿那样大摇大摆地离开,边走还边颂扬上帝。假如就在那一刻我把这些都试验了一遍,故意对着高山喊,快去把那些折磨者压死吧,可是高山却不去压他们。那么请问,在这样一个可怕的生死关头,我怎么能不产生动摇呢?即使没有动摇,那我也已经知道,我不可能完全升入天国(因为高山没有听从我的命令而移动位置,这就表明天国对我的信仰并不十分相信,那儿也没有太大的奖赏在等待我),那我为何还要白白地让别人剥我身上的皮呢?即使从我背上已经剥去了半张皮,那么高山也并不因为我说了一句话或者喊叫了一声就移动位置。况且在那种时刻,不但会产生怀疑,甚至会吓得失去理智,因此也就根本不可能仔细思考。这样说来,无论在人间或天国,我看都得不到任何好处和奖赏,那么我保留自己一层皮又有什么特别的过错呢?因此,我非常相信上帝的仁慈,我希望能得到完全的宽恕……”
八、喝白兰地的时候
争论结束了,可奇怪得很,刚才还是兴高采烈的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到最后又突然皱起了眉头。他愁眉苦脸地一口喝干了白兰地。这一杯已经完全是过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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