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监狱门诊部(2/2)
不跑为什么要活下去?
我祖父就是在这个夜晚开始设计他的逃亡计划的。
要是他跑到婉喻面前,跟她说,我和你发生了一场误会……也许我跟自己发生了一场误会;我爱的,却认为不爱。一代代的小说家戏剧家苦苦地写了那么多,就是让我们人能了解自己,而我们人还是这么不了解自己。一定要倾国倾城,一定要来一场灭顶之灾,一场无期流放才能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曾经是爱的。
老几在铺位上艰难地翻了个身。旁边的肠梗阻病人哼了一声。这个人姓徐,江苏的一个小资本家,犯人们一直戏称他徐大亨。徐大亨给饿成了一双鹰眼,两束目光只往面前一个点上集聚。他的肠梗阻已经做了手术,狱医从他肠子里掏出一两斤没有消化的生青稞。那是他的鹰眼为他找到的。先找到一只短尾田鼠,跟着它又找到了鼠窝,完全像只鹰。他就地打了田鼠的土豪,开了田鼠的粮仓,一把把的生青稞就地塞进嘴里。他怕把青稞拿回大墙内来烘炒别人会打他的土豪。
他哼了一声,老几碰了碰他的肩头,表示自己醒着,有事请吩咐。
徐大亨突然说起话来。他说犯人里他最想结识的就是你老陆啊,都说你老陆的学问好啊。老陆结巴出一些客套话,意思是不敢当,哪里,很荣幸跟徐大亨并肩做病友。实际上老几希望徐大亨立刻闭嘴。犯人里有的是耳目,万一他俩的夜话被无中生有听出话外音来,不值。犯人里也有一帮一伙的,但老几不入任何伙。在美国,在上海他都不入伙,宁可吃不入伙的亏,兜着不入伙的后果,现在会入这些乌合之众的伙吗?因此老几在一份亲密凑上来时,总是客套地推辞。不识抬举就不识抬举吧,老几还剩下什么?就心里最后那点自由了。
徐大亨感觉到了老几的客套很严实,怎样也别想打破、钻空子,建立一点额外的体己的交情。他一厢情愿地说起自己来:差点断气的那一瞬,心里如何过了一遍他的一生。都说人在阴界阳界门槛上会把自己一辈子的事过一遍的,看来是真的。跟放电影似的。有的地方特别清楚,比如警车拉着他走的时候,母亲蹬着小脚,远远地在田埂上跟着,一阵子跟警车跑得平齐。还有半夜的那间审讯室,在地下,审讯员查对了名字、性别、罪状,告诉他马上要被执行死刑……
“你知道我多走运?要不就被枪毙了,幸亏碰到个心细眼尖的审讯员。”徐大亨这个段子狱友们都熟透了,他此刻又当新故事讲。
“都把我往刑场押送了,那个审讯员发现了表格上的照片跟我不太像,再看看,填的籍贯是东北,我呢,一口无锡话。你要承认,有的人就比其他人灵,联想能力比较好一点。这个审讯员就比较灵,联想到监狱里可能关了一个同名同姓的犯人,东北籍贯,那天夜里该枪毙他。果然就把东北的姓徐的找出来,站到我的位置上,毙了。我把自己一生过一遍的时候,这个审判员的样子清楚得要命!”徐大亨今夜听上去惜福知足,心情大悦。
老几随他去独白。他不插嘴,耳目们总是没话柄可抓。
“老陆,千万别想死啊。刘胡子自杀死了,怎么样?跟折断一根树枝似的,谁都没觉得缺了他。千万别想死。”
老几想跟他说,一般是这样:越不容易活越想活。不过他还是让徐大亨独白下去。谁有义务在这里普及通俗哲理呢?重病的犯人们相互吞吐各自的气息,每一声鼾打出来,就增添一份臭味在空间里。奇臭的稠厚空气给鼾声震动着,老几觉得奇怪,无论多么病入膏肓,鼾声都还那么硬朗。还是那句话:越接近死的越不想死。
“老陆,我是想过几次的。”徐大亨是指“死”。“有时候真不好熬。就要熬不过去了,一气之下就想自杀了拉倒了。不过又一想,再熬熬看,反正总可以晚一点杀自己的。有自杀垫底,什么都好熬了。不信你试试看,跟你自己说,反正总可以迟一点杀自己的嘛,一下子就海阔天宽了!”
徐大亨的手臂在被子里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没有空间做出来的抒情动作。接下去徐大亨继续讲他在肠梗阻病危时脑子里过的那些图景:图景里有自家堂屋,门口蹿进几个警察,拿出判决书就朗读;老婆抱着孩子走进来,说搞错了,一定搞错了,判决书应该在法庭上念,怎么念到堂屋里来了?那不是事先就把判决书写好,临时填写姓名的?那不是搞错是什么?……还有哪些图景呢?哦,对了,还有就是十几岁的他背着包袱出门学生意,阿嫂围腰里插着鞋底,手上抓把剪刀追到镇口,边追边喊:你那头发会给城里人叫做土包子的,站住给阿嫂修一修!
“你说怪不怪?在脑子里过电影顺序是倒的!最后才过到你小时候。不信你有机会试试!”
老几点点头,表示好的,一定试试。
徐大亨的独白没有打搅任何人。一串一串的嘟嘟哝哝反而让老几眼皮重了。这时又听徐大亨说,现在他想通了,死第一不做冤死鬼,第二不做饿死鬼。徐大亨的罪名是“窝藏台湾派遣特务”。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职员是派遣特务?一个好好的职员,能写会算,一流的推销员,他怎么知道特务每周利用推销到上海接头?……徐大亨告诉老几,假如一定要他在饿死鬼和冤死鬼里选一个的话,他宁当饿死鬼也不当冤死鬼。现在他誓死不当饿死鬼,为的就是不当冤死鬼。只要往下活,总有一天可以不当冤死鬼。
“你明白吗?老陆?”
老几困顿得没了任何反应。徐大亨噌的一下起身,呼的一下,他的上半身已经罩在老几的上空。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放在老几鼻子下。过度的疲惫使老几的呼吸非常微弱,也缺乏热度,徐大亨慌乱了,把手指尖搭到老几的脖子上。学护士和狱医动作倒是对的,但位置找不准,于是冰凉的指尖从老几脖子一侧走到另一侧。老几只得动了动。他这才放心,慢慢收回手,又重重躺下去。
下半夜时徐大亨哼的声音很响,引得不少人咂嘴抗议。老几觉得什么东西压在了自己胸口上,一摸,是徐大亨的脑袋。他把这脑袋推回枕头上,不久又被什么压醒了,又一摸,是屁股。徐大亨怎么在这人体夹缝里旋转自由呢?他把自己拧成一根回形针,哪来如此的柔韧度?老几没顾得多想;他实在太累了,太困了。天亮的时候,老几感觉他的脚很重,徐大亨完成了几个三百六十度的旋转,又开始了下一轮旋转,头和上半身都压在老几脚上。老几动了动脚,一点也动弹不得。他把脚一点点往外抽,身体一点点往上撑,这才看见徐大亨的上半身从被窝里出去了,两条胳膊伸在炕沿外,悬着空中。
老几推了推徐大亨搁在他肋下的脚,推不动。他向那脚丫伸出手,摸到的却是坚硬冰凉的尸首末端。
一连几天,老几都在想,自己还让徐大亨操了心着了急呢;夜里他唤不应老几,急得又摸鼻息又搭脉搏。他是把他作为一个亲近的人来操心着急的。老几是徐大亨不长的一生中最后一个想亲近的人。他也是徐大亨不多的看得起的狱友中的一个。徐大亨可能冥冥中预感到什么,想跟他交换一份情谊再走,哪怕浅浅的淡淡的。
徐大亨的死因还是在肠子上。当时手术动得太急,手术技术又太初级,打开缝上,该取出什么取出了什么,却在几天之后开始肠粘连。原来这里的每个生命都脆弱成了那样,自己打定活下去的主意都不行,都说走就走。最后的几个小时徐大亨是疼痛的,他的疼痛麻烦了不少病友,都为此失了眠,只有老几没被他麻烦;老几那一夜的睡眠出奇地沉。老几经历过很多人的死亡,但让一个生命活活在他身上冷却,这是第一次经历。
又过了几天,老几听说,两个跟他岁数差不多的老囚徒在监狱门诊部后面找到从徐大亨肠子里掏出来的那毛两斤青稞粒,用化了的雪水淘洗,又在火上烘烤熟,喷喷香地吃进去。从田鼠洞到徐大亨的肠子再到两个老囚徒的胃,这点青稞搞乱了人和畜,生和死,摄取和排泄的关系。
又过一阵子,在老几的伤全好了的时候,他想起徐大亨死去的姿势:头搭在炕沿,两臂前伸,若把这身躯竖起来,那两条臂膀必定伸向天空,一个向上天讨要公道的姿势。徐大亨最后那么饶舌,口口声声不要做冤鬼,他死的姿态,恰恰是个冤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