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红衣主教大人(1/2)
可怜的格兰古瓦!即使圣约翰教堂所有的特大爆竹一齐爆炸,即使二十张连弓弩一齐发射,即使毕利炮台那赫赫有名的蛇形炮(巴黎围城时期,一四六五年九月二十九日星期日,它一家伙轰死了七名布尔戈尼人)轰击,即使圣殿门那里库存的全部弹药一齐爆炸,也比不上门官说出这几个字“红衣主教大人驾到”,在此庄严而激动人心的时刻,更炸聋他的耳朵。
倒不是因为彼埃尔·格兰古瓦畏惧或者藐视红衣主教阁下。他并没有这股子软弱或傲慢。换到今天,咱们得说他像“电击了一般”。他本是这样的一种人:高尚坚毅,克己稳重,始终善守中庸之道(stare diidio reru),富于理性精神,信奉开明哲学,然而也恪守七德(84)。这一类可贵的哲学家从未中断过。对于他们,智慧好比又一阿里安娜(85),给了他们一个线团,自从开天辟地以来,他们展开、滚动这个线团,穿过人事变幻的迷宫。每个时代都可以看到这样的人,他们始终没有变化,也就是说,始终适应各个时代。如果我们能够恢复他应得的荣誉,彼埃尔·格兰古瓦倒真是这类哲学家在十五世纪的代表。姑且不考虑格兰古瓦吧,也应该说,是这类哲学家的精神指导着杜·勃勒伊神父,使他在十六世纪写出这样率真卓越的词句,值得一切时代永志不忘:“从籍贯上说,我是巴黎人;从言论上说,我是自由派,因为parrhisia在希腊文里的意思是言论自由:(86)我甚至对孔迪亲王殿下(87)的叔叔和弟弟那两位红衣主教大人也运用言论自由,不过非常尊重他们的尊严,也从不开罪他们随从人员中的任何人,尽管随从人员多极了。”
(84)基督教的七德为:正义、谨慎、节制、坚忍、信仰、希望、仁爱。
(85)按希腊神话,阿里安娜是国王米诺斯的女儿,她给情人瑟散斯一个线团,使他进入迷宫后得以遵循线团滚动时留下的线,从原路觅道走出迷宫。
(86)这里的俏皮话取其谐音:parisien(巴黎人)和parrhisian(自由派)。后者为用拉丁字母拼写的希腊字。
(87)孔迪亲王历来是法国国王胞弟(大弟弟)的封号。
所以说,红衣主教驾到给彼埃尔·格兰古瓦产生的不愉快感觉,其中并不包含对大人的仇恨或藐视他的大驾。恰恰相反,咱们这位诗人是太懂人情世故,长罩衫也太破了,是不会不特别重视把自己创作的戏剧开场诗中丰富的寓意——尤其是把其中对于法兰西之狮的长子的赞颂,奉献给万分尊贵的大人听闻的。然而,凡是诗人,崇高胸怀中占支配地位的向来不是私利。假设诗人实体以十表示,那么肯定无疑,化学家分析起来,如拉伯雷所说,加以剂量测定的话,就会发现其中私利只占一份,自尊心倒要占到九份。却说,在门打开让红衣主教进来的那工夫儿,格兰古瓦的那九份自尊心,被民众的赞赏的那股风一吹,硬是膨胀起来,肿胀起来,达到了惊人庞大的程度,刚才我们从诗人气质构造中识别出来的那微量不可觉察的一丁点儿私利,也就好似受到窒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尽管私利是可贵的成分,是一种由现实性和人情味构成的压舱物,把诗人紧紧拽住,免得他们双脚不沾地,不知飞到哪儿去了。本来,格兰古瓦正在自得其乐,因为他感受到,眼见着,也可以说是触摸到全体观众——虽然都是贫贱小民,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倾听他那婚礼赞歌,无不目瞪口呆,张口结舌,简直就是如醉如痴。我要肯定指出,他自己也在分享全场的陶醉气氛;如果说,拉封丹看见自己的喜剧《佛罗伦萨人》上演,问道:“这些歪诗是哪个混蛋作的呀?”那么相反,格兰古瓦会欣然询问左右的观众:“这部杰作的作者是谁呢?”现在,我们可想而知,红衣主教突然大煞风景的来临对他造成了怎样的效果。
他最为担心的事情偏偏发生了,极其真实地发生了。大人一进场,全场就沸腾起来。一个个的脑袋都转向那座看台。再也听不见其他了,只听得一个个的嘴巴重复又重复:“红衣主教!红衣主教!”倒霉的开场诗再次戛然中断。
红衣主教在看台门限上停留了片刻。当他那相当冷漠的目光扫视全场的时候,喧哗声更加猛烈。人人都争着把他看个清楚明白,个个竞相伸长脖子超出身旁的人。
他确实是个卓越的大人物,看他比看任何别的喜剧都值得。他,查理,波旁的红衣主教,里昂的大主教,里昂伯爵,高卢的首席主教,他的弟弟彼埃尔——博惹的领主,娶了长公主,因而他与路易十一是姻亲,他的母亲是布尔戈尼的安妮丝郡主,因而他与卤莽汉查理(88)也是姻亲。然而,高卢首席主教的首要特点,与众不同的特性,还在于他那天然朝臣的品德和对权势的忠心耿耿。可以想见,他那双重姻亲关系给他带来过数不清的麻烦,他那灵魂小舟不得不穿行于无数尘世暗礁之间,才没有撞碎在路易和查理两位的宝座之下,而这两座夏里德和席拉(89)似的礁石曾经使得内穆公爵和圣波耳提督(90)粉身碎骨。上天保佑,他终于相当顺利地在航行中得以苟全,平安抵达了罗马(91)。然而,虽然他平安抵港,也正是因为他安全抵港,他回顾政治生涯那样饱受惊骇,历尽艰辛,朝不保夕,危如累卵,未免心有余悸。因此,他习惯于声称:一四七六年对于他来说,“既是黑暗的,又是光明的”,这个意思就是:那一年他丧失了母亲波旁奈公爵夫人和表兄布尔戈尼公爵(92),而后者的丧失使他在母丧之余倒也颇觉庆幸。
(88)卤莽汉查理(1433—1477),最后一个布尔戈尼公爵。
(89)夏里德和席拉,是意大利和西西里之间的两座出名的险礁。
(90)内穆公爵(1437—1477),有武功,后因反对路易十一,被关进巴士底狱,最后被斩首。圣波耳,名雅各(1417—1462),以结束百年战争的军功受路易十一宠幸,后以叛乱罪被处决。
(91)指当了红衣主教。抵港本是法语里“平安无事到达目的”之意,故此句一语双关。
(92)这个布尔戈尼公爵即卤莽汉查理。去世应在1477年。
话又说回来,他倒是大妙人一个。他过着红衣主教的快活日子;欣然享用夏约皇家葡萄园的佳酿,快乐又逍遥;对于丽莎德·加穆瓦斯、托玛丝·萨雅德之类的骚娘儿们绝对不仇恨;宁愿对标致少女施舍,不肯照顾老太婆。由于这一切原因,在巴黎民众看来,此人十分可爱。他走动起来,身后总是跟着小小的一群侍从,全是出身名门世家的主教和住持,一个个风流倜傥,放浪不羁,随时吃喝玩乐;不止一次,圣日耳曼-奥塞尔的忠厚信女们,晚上经过波旁府邸灯火辉煌的窗下,大为骇然,听见白天还给她们念诵经文的那些嗓子,正在觥筹交错之中大唱教皇伯诺瓦十二的酒神颂,——我们知道,这位教皇在他的冠冕上又加上了第三重冠:biba papaliter(93)。
(93)拉丁文,咱们像教皇一样来喝吧!按,教皇冠冕原已有三重。
也许正是由于他这样理所当然深孚民望,他进场来,群众并没有轰他嘘他,虽然他们刚才还是那样不满,即使在预定选举另一位教皇(94)的这个日子,他们也并不想尊敬什么红衣主教。好在,巴黎人一向不记仇,况且,既然已经专断擅行,迫使演出开始,好市民们就已经灭了红衣主教的威风,也就心满意足了。此外,红衣主教大人人长得漂亮,还穿了一件美丽的大红袍,穿得颇见精神,也就是说,他得到了全体妇女的拥护,因而群众中较好的一半(95)是站在他那一边的。一位红衣主教人长得好,大红袍又穿得好,因为耽误了咱们看戏,就去嘘他,当然很不公道,未免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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