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1/2)
他们恢复了以前的爱情。有时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艾玛突然写信给他;然后,隔着玻璃窗,她对朱斯坦做个手势,小伙计赶快脱了粗麻布围裙,飞速把信送到于谢堡去。罗多夫来了,她只不过是对他说,她太无聊,丈夫讨厌,日子不晓得怎样打发才好!
“我有什么办法呢?”有一天,他听得不耐烦了,就喊了起来。
“啊!只要你肯答应!……”
她坐在地上,夹在他的两个膝盖之间,贴在两鬓的头发散开了,眼神迷离恍惚。
“答应什么?”罗多夫问。
她叹了一口气。
“我们到别的地方去过日子……随便什么地方……”
“难道你当真疯了!”他笑着说。“这怎么可能呢?”
后来,她又旧话重提;他好像没有听懂,并且换了个题目谈。他不明白的是,像恋爱这样简单的事,怎么也会变得这样混乱。她有她的理由,她有她的原因,仿佛给她的恋情火上加了油。
的确,她的眷恋之情每天都因为对丈夫的厌恶而变得更热烈了。她越是献身给情夫,就越憎恨自己的丈夫;她同罗多夫幽会后,再和夏尔待在一起,就觉得丈夫特别讨厌,指甲特别方方正正,头脑特别笨拙,举止特别粗俗。于是,她外表装出贤妻良母的样子,内心却欲火中烧,思念那个满头黑发、前额晒成褐色、身体强壮、风度洒脱的情夫。他不但是漂亮,而且头脑清楚,经验丰富,感情冲动却又非常强烈!就是为了他,她才精雕细镂地修饰自己的指甲,不遗余力地在皮肤上涂冷霜,在手绢上喷香精。她还戴起手镯、戒指、项链来。为了等他,她在两个碧琉璃大花瓶里插满了玫瑰。她收拾房间,打扮自己,好像妓女在等贵客光临一样。她要女佣人不断地洗衣浆裳;从早到晚,费莉西不能离开厨房。还好小朱斯坦老来和她作伴,看她干活。
他把胳膊时撑在她烫衣服的长条案板上,贪婪地瞧着他周围的女用衣物:凸纹条格呢裙子,围巾,细布绉领,屁股大、裤脚小、有松紧带的女裤。
“这干什么用的?”小伙子用手摸摸有衬架支撑的女裙或者搭扣,问道。
费莉西笑着答道:
“难道你从来没见过?好像你的老板娘奥默太太从来不穿这些似的!”
“啊!的确不穿!我是说奥默太太!”
他又用沉思的语气加了一句:
“难道她也像你家太太,是位贵妇人?”
但费莉西看见他老是围着她转,有些不耐烦了。她比他大六岁,而吉约曼先生的男仆特奥多正开始向她求爱。
“别打搅我!”她挪开浆糊罐说。“你还不如去研碎杏仁呢。你老在女人堆里捣乱,小坏蛋,等你下巴上长了胡子再来吧!”
“得了,不要生气,我帮你‘擦靴子’去。”
他立刻从壁炉架上拿下艾玛的鞋子,上面沾满了泥——幽会时沾的泥——他用手-捏,干泥巴就粉碎了,慢慢地弥漫在阳光中。
“难道你怕弄脱了鞋底!”厨娘说,她自己刷鞋可不那么经心在意,因为太太一看鞋子旧了,就送给她。
艾玛的衣橱里放了一大堆鞋子,她穿一双,糟蹋一双,夏尔从来不说半句不满的话。
就是这样,他掏三百法郎买了一条木腿,因为她认为应该送伊波利特一条。木腿内有软木栓子、弹簧关节,是相当复杂的机械,外面还套了一条黑裤子,木脚上穿了一只漆皮鞋。但伊波利特不敢天天用这样漂亮的假腿、就求包法利夫人给他搞一条方便点的。当然,又是医生出钱买了。
于是,马夫渐渐地恢复了他的工作。大家看见他又像从前一样在村子里跑来跑去,但夏尔只要远远听见石板路上响起了木脚干巴巴的铎铎声,就赶快换一条路走。
是那个商人勒合先生接受了委托,去订购木腿的;这给他多接近艾玛的机会。他对她谈起巴黎摊贩新摆出来的廉价货、千奇百怪的妇女用品,表现出一片好意,却从不开口讨钱。
玛看到自己的爱好容易得到满足,也就放松了自己。这样,听说卢昂雨伞店有一根非常漂亮的马鞭,她想买来送给罗多夫。过了一个星期,勒合先生就把马鞭送到她桌子上了。
但是第二天,他到她家里来,带来了一些发票,共计二百七十法郎,零头不算在内。艾玛拿不出钱来,非常尴尬:写字台的抽屉都是空的;还欠勒斯蒂布杜瓦半个月的工钱,女佣人半年的工资,以及其他债务。而包法利正急着等德罗泽雷先生送诊费来。他每年按照惯例,总是在六月底圣.彼得节前付清帐目的。
起初,她总算把勒合打发走了;后来,他却不耐烦起来,说是人家逼他要钱,而他的资金短缺.如果收不回一部分现款.他就不得不把她买的货物全都拿走。
“唉!那就拿走吧!”艾玛说。
“嗨,这是说得玩的!”他改口说。“其实,我只是舍不得那根马鞭。那么,我去向先生要钱吧!”
“不!不要找他!”她说。
“啊!这下我可抓住你了!”勒合心里想。他相信自己有所发现,就走了出去,嘴里习惯地轻轻吹着口哨,并且低声重复说:
“得了!我们瞧吧!我们瞧吧!”
她正在想怎么摆脱困难,厨娘走了进来,把一个蓝纸卷筒放在壁炉上,那是“德罗泽雷先生送来的”。艾玛一把抓住,打开一看,筒里有十五个金币。这是还帐的三百法郎。她听见夏尔上楼,就把金币放在抽屉里首,并且锁上。
三天后,勒合又来了。
“我有一个办法,”他说;“如果那笔款子你肯……”
“钱在这里,”她说时把十四个金币放在他手中。
商人意外得愣住了。于是为了掩饰失望,他又是道歉,又说要帮忙,艾玛都拒绝了。她摸着围裙口袋里找回来的两个辅币,待了几分钟。她打算节省钱来还这笔帐……
“啊!管它呢!”她一转念,“他不记帐的。”
除了银头镀金马鞭以外,罗多夫还收到了一个印章,上面刻了一句箴言:真心相爱。另外还有一条披肩,可以作围巾用;最后还有一个雪茄烟匣,和子爵的那个一模一样,就是夏尔在路上捡到、艾玛还保存着的那一个。然而,这些礼物使他丢面子。他拒绝了好几件;她一坚持,罗多夫结果只好收下,但认为她太专横,过分强人所难。她有些稀奇古怪的念头。
“夜半钟声一响,”她说,“你一定要想我:”要是他承认没有想她,那就会有没完没了的责备,最后总是这句永远不变的话:
“你爱我吗?”
“当然,我爱你呀!”他答道。
“非常爱吗?”
“当然!”
“你没有爱过别的女人吗?”
“你难道以为我当初是童身?”他笑道喊道。
艾玛哭了,他想方设法安慰她,表明心迹时,夹杂些意义双关的甜言蜜语。
“唉!这是因为我爱你!”她接着又说,“我爱你爱得生活里不能没有你,你知道吗?有时,爱情的怒火烧得我粉身碎骨,我多么想再见到你。我就问自己:‘他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在同别的女人谈话?她们在对他笑,他朝她们走去……’不:哪一个女人你也不喜欢,对不对?她们有的比我漂亮,但是我呢,我比她们懂得爱情!我是你的女奴,你的情妇!你是我的国王,我的偶像!你真好!你漂亮!你聪明!你能干!”
这些话他听过多少遍,已经不新鲜了。艾玛和所有的情妇一样,新鲜的魅力和衣服一同脱掉之后,剩下的只是赤棵裸的、单调的热情,没有变化的外形语言。这个男人虽然是情场老手,却不知道相同的外形可以表达不同的内心。因为他听过卖淫的放荡女人说过同样的话,就不相信艾玛的真诚了;他想,夸张的语言掩盖着庸俗的感情,听的时候要打折扣;正如充实的心灵有时也会流露出空洞的比喻一样,因为人从来不能准确无误地说出自己的需要、观念、痛苦,而人的语言只像走江湖卖艺人耍猴戏时敲打的破锣,哪能妄想感动天上的星辰呢?
但是罗多夫像一个旁观者那样清醒,而不像一个当局者那样迷恋,他发现这种爱情中,还有等待他开发的乐趣。他认为羞耻之心碍手碍脚。他就对她毫不客气。他要使她变得卑躬屈膝,腐化堕落。她对他是一片痴情,拜倒得五体投地,自己也神魂颠倒,陷入一个极乐的深渊;她的灵魂沉醉其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好像克拉伦斯公爵宁愿淹死在酒桶里一样。包法利夫人淫荡成了习惯,结果连姿态也变了。她的目光越来越大胆放肆,说话越来越无所顾忌;她甚至满不在乎同罗多夫先生一起散步,嘴里还叼着一根香烟,“根本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有一天,她走下燕子号班车,穿了一件男式紧身背心,结果,本来不信闲言碎语的人,也不得不相信了。包法利奶奶和丈夫大闹一场之后,躲到儿子家里来,见了媳妇这等模样,简直气得要命。另外还有很多事也不顺她的心:首先,夏尔没有听她的话,不许媳妇看小说;其次,她不喜欢“这一套管家的办法”;她居然指手划脚,尤其是有一回,她管到费莉西头上,两人就闹起来了。
原来是头一天晚上,包法利奶奶经过走廊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费莉西和一个男人在一起。那人长着褐色连鬓胡子,大约四十岁左右,一听见她的脚步声,就赶快从厨房里溜走了。艾玛一听这话,笑了起来,老奶奶却生了气,说什么除非自己不规矩,否则,总得要求佣人规规矩矩才是。
“你是哪个世界的人?”媳妇说话太不礼貌,气得婆婆张口就问,她是不是在为自己护短。
“出去!”媳妇跳起来说。
“艾玛!……妈妈!……”夏尔大声喊叫,想要两边熄熄火气。
但是两个女人都气得跑掉了。艾玛顿着脚,翻来复去地说:
“啊!乡巴佬!真土气!”
夏尔跑到母亲那里;她正气得六神无主,结结巴巴地说:
“蛮不讲理、杨花水性的东西!真不知道坏到什么程度!”
她要马上就走,如果媳妇不来赔礼的话。于是夏尔又跑到妻子面前,求她让步,他甚至下了跪。
她最后总算答应了:“好吧!我去。”
的确,她像个侯爵夫人似的伸出手来,对婆婆说:
“对不起,夫人。”
然后,艾玛回到楼上房里,伏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底下,像个孩子似地哭了起来。
她和罗多夫商量过,临时出了什么事,她就在百叶窗上贴一张白纸条,如果碰巧他在荣镇,看见暗号,就到屋后的小巷子里会面。艾玛贴了白纸,等了三刻钟,忽然望见罗多夫在菜场角上。她想打开窗子喊他,可是他已经不见了。她又失望地扑到床上。还好没过多久,她似乎听到人行道上有脚步声。没有问题,一定是他。她下了楼梯,走出院子。他在门外。她扑到他怀里。
“小心!”他说。
“啊!你晓得就好了!”她答道。于是她就讲了起来,讲得太急,前言不对后语,又夸大其辞,还捏造了不少事实,加油加酱,罗罗嗦嗦,结果他听不出个名堂来。
“得了,我可怜的天使,不要怕,看开些,忍耐点!”
“可是我已经忍耐了四年,吃了四年的苦!……像我们这样的爱情,有什么不可以拿到光天化日之下去的!他们老是折磨我。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救救我吧!”
她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眼泪,闪闪发光,好像波浪下的火焰;她的胸脯气喘吁吁,上下起伏。他从来没有这样爱过她,结果他也没了主意,反而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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