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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主持的联合聚餐会确定在每周六定期举行。
设计大赛胜出了,接手过来的项目似乎也步入正轨,良多的工作已经趋于平稳,不过每周要休息一整天,还是相当勉强的。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拿工作当不去参加聚餐会的理由。
如果在市中心聚餐,他下午还是能上班的。不过考虑到斋木家尚有年幼的孩子,他最终不得不选择靠近群马的地方。
年内已经举办了第二次和第三次聚餐会。新年伊始的一月五日,又在埼玉一家家庭餐厅举行了第四次联合聚餐会。出席人员包括斋木一家和野野宫一家,还有医院那方的秋山和织间律师。这次铃本也一起出席了。
这是一家以龙虾料理为主的餐厅,店内的大型水槽中饲养着许多龙虾。吃完饭,孩子们便去水槽看龙虾了。
就餐的房间是宴会厅,并不是完全独立的单间,不过也隔开了其他顾客的视线。
“怎么样?”
织间等孩子们去了水槽,便开口问道。差不多所有人都已经结束用餐了,只剩下雄大一人还在专心致志地吃龙虾钳里的虾肉。
被旁边的由佳里捅了一下,他这才不情愿地把龙虾钳放回盘子里。
“已经是第四次聚餐会了,要不要互相到家里留宿一晚试试?孩子适应环境的能力很强。我觉得对父母来说,越迟一日,痛苦也越增加一分……”
铃本接下织间的话头道:
“要能进入那个阶段我们也是乐见其成的,不过这事和我们要调解的可不是一个问题。”
织间大大方方地点点头。
“是的,这是自然。您怎么看,斋木先生?”
织间再次询问雄大。
雄大正把心思又放回到龙虾钳上,闻言立即慌慌张张地抬起头。
“啊,这个——不过,那个,我觉着就这样见面,也挺开心的……是吧!”
雄大希望由佳里能赞同他。
由佳里却无视雄大,用犀利的眼神直逼织间和秋山,明显十分不快。
“第四回了就该怎么着,是有这样的规矩吗?”
“就是嘛。就因为见了四回了,就说行了,交换!实在叫人心里不舒服。”
雄大立即附和由佳里道。
织间轻描淡写地避开了由佳里的话。
“也说不定会进展得意外顺利呢。无论如何,毕竟血脉相连。住在一起,增加彼此相处的时间,说不定才能更真切地感受彼此。如此一来,您现在的抵触情绪说不定也会逐渐消散呢。”
良多觉得织间作为乡下律师的这段经验之谈,倒颇有几分说服力。他瞥了一眼身旁的绿,只见她脸色苍白,低垂着头。
由佳里却对此提出了异议。
“我家还有大和和美结,可不想这么匆忙。”
“就是,可不想这么着急!”
雄大仿佛在开玩笑般鹦鹉学舌。
“这种时候就别胡闹了。”
由佳里责备起雄大来,声音虽低却很严厉。
雄大忙解释道:“我就是想缓和下气氛。”
织间没搭理这两夫妻的对话,两眼看向良多。
“野野宫先生怎么想?”
“要不暂时从周末交换留宿开始,比如周六一个晚上?”
良多的话让绿全身都颤抖起来。但她什么都没说。
“啪啪啪啪啪!”
突然,琉晴飞奔进房间,手里拿着龙虾钳,把它比作一把手枪,朝房间里的所有大人一通扫射。
大人们都一边齐声说着“额……”“被干掉了!”,一边装作中枪的样子。尤其是雄大,身子扑倒在桌子上,嘴里发出呻吟。只有良多反应平淡,他避开了“子弹”。
琉晴瞄准没有倒地的良多就要开枪,“啪啪啪”。由佳里勃然大怒。
“正在说要紧的事,一边去!”
琉晴迅速撤离了。
琉晴刚走,紧接着大和又冲了进来,也是手里拿着龙虾钳比成枪的样子朝大人们扫射。
“啪啪啪啪啪!”
大人们又装作一番中枪的样子,一个个身子往后仰去。良多往旁边看了一眼,绿依旧低着头,一动不动,仿佛在抗拒着什么似的全身僵硬。
这家钢琴教室是全国连锁店中的一家,就开在车站前出租大楼的一角。
把庆多托付给老师后,绿就在休息室等候,这里可以透过玻璃观看教课的过程。平时她都是一边看杂志,一边时不时地看看庆多。但今天绿却全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她既没看杂志,也没心思看庆多。上课的中途,庆多四顾着寻找绿,绿却毫无察觉。她只是两眼呆呆地盯着墙壁上的某个点,一动也不动。
终于在某个时刻,绿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似的瘫软下来,掩面痛哭起来。她多想止住自己的泪水,却无能为力。眼泪就像决堤的江水般一波接一波地往外倾泻,渐渐地,她喉咙里发出呜咽。她已经完全无法控制感情的崩溃。
稍远处,一个在等候上小提琴课的孩子旁的女人注意到了绿的失态,便上前跟绿搭话,但绿还是止不住地痛哭。
绿牵着庆多的手并排走在通向公寓方向的上坡路上。绿的眼中已经没有了眼泪。庆多手心中的温暖,缓解了她内心深处的忧郁,却无法让它消散。
“弹钢琴开心吗?”
被绿这么一问,庆多的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
“不用勉强继续哦。”
庆多一听这话,有一瞬间脸上焕发出光彩来。果然,他也不是那么喜欢弹钢琴。但随即,庆多的脸色便由晴转阴了。
“可是,爸爸他……”
在准备入学考试时,补习学校的老师曾讲过,孩子最好掌握一门学习之外的特长。良多当即便说让庆多去学弹钢琴。良多到小学四年级为止都在学弹钢琴,后来是因为家庭的缘故才中止的。绿猜良多该不会是抱着一种“让儿子替自己完成夙愿”的念头吧。良多有着和绿完全不同的优秀乐感,学生时代十分风靡的吉他弹唱,他的水平完全可以媲美专业歌手。刚开始交往时,绿就曾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也就是说,弹钢琴并不是庆多自己想学的。绿心想,时至今日,庆多钢琴长进缓慢之事,对良多来说只怕又多了重特别的意味吧。
“爸爸也不会生气的哦。”
如果庆多现在提出不想学了,如今的良多应该会爽快地同意吧,绿如是想。
但是,庆多却摇摇头。
“还是算了吧。因为爸爸会很开心。”
庆多忽然一脸成熟。
“发表会的时候吗?”
绿想起来了,庆多在第一次发表会上几乎零出错地弹奏完整首课题歌曲时,良多难得心情大好,当天晚上喝上了不怎么喝的酒,还跟庆多一遍又一遍地父子连弹。
“那时候狠狠地夸奖了我呢。”
庆多自豪地说着,满脸笑容地看着绿。
“是啊。那就再稍微坚持一下?”
“嗯。”
看着庆多的笑容,绿觉得自己的心情又稍微轻松了些。但很快,她这份轻松的心情又支离破碎了。
明天,周六,是庆多第一次前往斋木家交换留宿的日子。
当晚,良多早早回了家。他直接从外面洽谈的地方马不停蹄地往家赶,不到六点就已经回到了家中。
良多吃完绿烧的菜,泡了澡,把睡前准备都收拾完也才七点半。
“要不要玩游戏啊?”
良多说着平日里绝对不可能说的话。两人便开始玩起赛车游戏来。当然,这是良多第一次认真参与到游戏之中,没想到竟十分有趣,倒是他自己玩得十分投入。
“啊!不行啊!完全不行了!”
良多不由得大声喊叫起来。游戏中他操控的车辆打着滑从悬崖上坠落下去。
一旁依然摆弄着操控手柄的庆多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终于,庆多的车超越了爸爸的,以第一名的成绩抵达终点了。
绿一边微笑着望着父子二人,一边开始收拾庆多的外宿行李。睡衣、牙刷、喜欢的书本、可以卷起来带走练习的小电子钢琴……
这些全都是自己照顾不到庆多时要用上的东西。而且,交换留宿也不同于普通的旅行。刚停下手陷入沉思,绿的手机响了,一看来电人,居然是由佳里。
“明天就麻烦您啦。嗯,是的。我也这么想。庆多能吃荞麦的。啊,不过,刺身一直没让他吃。琉晴不吃的东西……啊,这样啊。很厉害啊。喜欢的东西呢?哈哈。蟹肉棒。嗯。蛋黄酱。嗯,知道了。”
确认好明天的时间后,绿便挂了电话。
电话里由佳里说,打算中午准备孩子们爱吃的荞麦面和金枪鱼的生肉薄片沙拉,晚上吃饺子。另外,由佳里说琉晴完全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不过据说琉晴尤为喜欢的是蟹肉棒配蛋黄酱。由佳里还追加了一句“他喜欢的可不是真的蟹肉,是那种便宜的假蟹肉”,顿时把绿给逗乐了。
虽然只是在电话里讲了短短的几分钟,绿却感觉跟由佳里心意相通,心情也轻松了少许。
良多不再玩赛车游戏,换成了类似双陆的游戏。这种像大富翁类的游戏,他们可以一边闲聊,一边游戏。
“我说……”
良多开口了。
“嗯……”
庆多正专注地盯着画面,不过还能分出精力回话。
“我们明天十点钟出发的吧?”
“嗯。”
庆多还是盯着画面回答道。良多觉得这样的方式更容易展开对话。
“啊,到白色了。”
接下来轮到庆多了。良多等庆多结束后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明天呢,出门后就直接去琉晴家住。”
“嗯。”
庆多的神情看起来有些不安。
“不要紧吧?”
“嗯。”
庆多还是盯着画面。良多原本还想,是不是让他停下游戏,认真地交流一下想法会比较好。庆多竟同意了。良多便改了主意,既然如此,也没必要去刻意破坏气氛,反倒让孩子害怕。
“这是为了让庆多变得更加强大的任务。”
“嗯。”
良多瞥了一眼庆多的脸。尽管回了话,他脸上却没有什么再多的表情变化。
“真的明白了吗?所谓任务,就是让庆多变得强大、变成大人的一次作战。”
“嗯。”
良多凝视着庆多的脸,思考着:恐怕是不可能单凭语言就让孩子明白,唯有试着付诸实践让孩子慢慢接受了。
第二天,一家人直到过了十点才出发。原因在绿。前天晚上,尽管良多千叮万嘱,绿还是从一大早开始就掉了好几回眼泪,躲在厕所里半晌不肯出来。结果自然是彻底晚了。良多顾虑对庆多的影响,也不好语气强硬地去说。结果原本计划着提前出发,最后拖拖拉拉反而延误了时间。
他们从前桥的高速公路出口出来已经过了中午,刚好花了两个小时。良多从后视镜偷瞄了下后座,庆多正兴高采烈地练习钢琴。一旁的绿眼含泪花,抚摸着庆多的脑袋,万分怜爱的样子。她抚摸孩子脑袋的次数自从进了前桥就越发频繁了。
良多担心绿的情绪会传染给庆多,不由焦虑起来。可他也察觉到,自己一旦开口,语气一定十分凶狠,便忍着闭口不言。
按照车载导航的指示,车子沿着田间一条没有岔路的直道一路前行。因为是农闲时期,田间不见一个人影,乡间的人也是稀稀落落,一路都是极其萧条的景象。要说大些的建筑物,就只有支撑输电线的铁塔了。
就这样,他们一路驱车前行。渐渐地人家开始多起来,慢慢显露出市区的模样来。
“已到达目的地,语音导航到此结束。”
车载导航传出通知声。
开车的良多看了看出现在左侧的房子,又比对了车载导航的地图,确认前方的商店正是“茑屋商店”。
随即,商店前的马路上出现一个孩子的身影,是琉晴。
琉晴正在旋转陀螺,发现良多的车,就立马慌慌张张地跑回了家中。
一瞧见茑屋商店的外观,良多就对这破旧得有些过分的模样倒吸了口凉气,自言自语道:
“喂喂喂喂,怎么说这也有点太……”
外墙虽然刷着白漆,但在风吹日晒之下,油漆已经脱落得斑斑驳驳,露出墙底子来,估计已经好些年没有好好维护过了吧。商店也没有任何电器装饰之类的东西,若是不挂着“茑屋商店”的招牌,看着就是个仓库而已。墙上只有一个约莫是最近才画上去的彩虹图形新得出奇,这反倒让房子看起来更加寒酸。
车库就在旁边,那里停着一辆有些眼熟的小货车。
良多将车子停在店门前。
随即,进出口的玻璃格栅门被打开,雄大和由佳里,以及其他孩子走了出来。
良多等人下了车,面朝斋木一家。
“你好。”
大声打招呼的依旧是琉晴。
庆多也被良多催促着打了招呼。
久待无益。
“那就拜托了。”
良多说着,就把庆多交到雄大的手里。雄大和由佳里马上把手搭在庆多的肩上,带着他一同往屋内走去。
良多说了声“坐后排”,琉晴便听话地自己打开门坐了进去。
本来还担心他们会哭哭啼啼地闹腾,不想竟十分顺利。
哭的只有绿。尽管她拼命忍着,但很明显已是一脸要哭出来的模样。
绿似乎略有些迟疑,最终还是坐进了副驾驶位。
车子开动了,绿从后视镜看着车后的风景。这时,庆多从屋里跑了出来。绿不由轻声“啊”了出来。
庆多满脸悲伤地目送车渐行渐远。雄大和由佳里也出来站在他的身后,忧心忡忡地目送着车远去,终究还是把庆多牵回了屋内。
在回东京的路上,车里的琉晴看起来很是愉快。一直一个人兴高采烈地玩着游戏机,一出现失误就大叫一声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发音错误的英语“oh, od)”,把良多和绿吓一大跳。良多和绿跟他说话,他只用简短的词句回答。他看起来倒不像在闹别扭,只是一门心思投入游戏中。
不过,当绿问到“肚子饿了吗”时,他马上就中气十足地回答“我想吃汉堡包”。
良多便把车停在高速公路旁的服务区,三个人用汉堡包和果汁解决了午餐。琉晴吃得很快,不过撒得也很多。而且,可乐的吸管被他咬得不成形状。
庆多吃光了中午的荞麦面,但是炸竹荚鱼剩下了一大半。
午餐结束后,大和和美结一边看电视一边玩耍,吃过三点的零食后两人就睡了。庆多便开始在家中探险。
这家有好几个房间,都是榻榻米式的,跟外婆里子家很像。不过每个房间都堆满了物品,却完全没有散乱的印象,无论是报纸还是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堆放在一起。
庆多还试着跑出房间看看。房子的周边有一面环绕的墙,房子和墙壁之间散落着孩子们玩沙子的玩具和泄了气的皮球等物。内院倒是比较宽敞,不过已经杂草丛生,放置了些坏掉的三轮车等物件。
其中最让庆多感兴趣的是那个小狗窝,并不是手工制作的,而是塑料材质的旧物。它原本应该是白色的,不过在风吹雨淋之后已经变成了茶色。庆多探头朝小狗窝里瞧了瞧,里面也被那些玩沙子用的玩具填得满满当当的。
既没有狗,也没有狗的气味,只是小狗窝上用签字笔写着“中心司”。
这是由佳里在中学时期养的一只杂种犬的名字。它在这个家里成长,真正的名字应当是“忠司”,只不过“心”字写得太大了。
忠司是一条被遗弃的小狗,故此年龄不详。它活了十多年,就在这家生下琉晴那一年里去了天堂。由佳里说它是为了保护琉晴才死的,所以死活不肯处理掉这小狗窝。
不光是这小狗窝,家里各色物品堆积如山的其中一个原因便是由佳里。因为每件物品都有回忆,所以她无论如何都不忍丢弃。琉晴用过的三轮车后轮已经不能转了,但因为之后美结与大和还用来骑,便有了感情,她怎么都舍不得丢。直到如今,大和还会勉强着骑一骑它。
当然,经济上的拮据也是一个原因。
庆多还去看了看雄大的“工作间”。庆多所受的教育是“工作”大于一切,因此他有些害怕靠近,生怕会被训斥。
他只是透过“工作间”入口的格栅玻璃偷偷往里瞅。
里面有一张铁制的桌子,桌上摆放了许多庆多从未见过的机械。
桌子周围成包围状地排列着铁制的架子,收纳着许多电器配件。这里也兼具了店面的功能,不过看起来更像个仓库。
正在桌子上做着什么“工作”的雄大注意到庆多在偷窥,便冲他招招手。雄大的脸上没有任何“工作”的可怕感,而是满脸的笑容。
可庆多还是犹豫不决。直到雄大跟他招了很多次手叫他过去,他才打开格栅门的拉门。
“那个,你知道spider-an(蜘蛛侠)是蜘蛛吗?”
雄大看着庆多的脸,突然问道。
“不知道。”
庆多摇摇头,雄大开心地笑了。
庆多这才发现雄大并没有在工作,铺在桌上的是报纸。
这时,朝向马路一侧的格栅门被拉开了,似乎有人走了进来。“医生,好冷啊。”
进来的大个头男人是一个留着一头长发的巴西人。这附近有好几个规模很大的工厂,在工厂里工作的外国人也并不罕见。
“哟,边先生,还好吗?”
雄大称呼他为“边先生”,却不知道他的本名。也问过一次,但实在是太长了,雄大记不住。自从听说他那位日本太太的旧姓是“渡边”,就称呼他为“边先生”。
“好啊。”
边先生虽然只会说些只言片语,但还是能听得懂大部分的日语。
庆多吃惊地盯着这个外国人庞大的身躯。
“庆多,太冷了,把门关上。”
被雄大一说,庆多连忙把后面的格栅门关上了。
“怎么啦?”
雄大问边先生。
“来买灯泡,厕所的。”
“厕所啊,六十瓦的可以吗?”
雄大站起身,站在架子前伸长了手。
“要不要买led(发光二极管)的?这样就不用再换灯泡了哦,还节能呢。”雄大手里拿的是个单价三千八百日元的灯泡。
边先生慌忙摇摇手。
“要是弄那么亮,会尿不出来的啦。”
两人都知道这是开玩笑,便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厕所的话四十瓦就够了吧。一百九十日元。”
雄大从架子上取下灯泡递过去,边先生从口袋里掏出零钱递给雄大。
雄大把钱放进桌上一个带提手的小保险箱里,又从里面拿出找零的钱。
“医生,下周周日有空吗,早上六点?”
面对边先生的邀请,雄大歪着脑袋说:
“还在玩棒球啊?你都这个岁数了还这么有活力……”
从足球大国巴西远道而来的此君,原本连棒球的规则都一窍不通。他通过拼命地学习终于出师,亲身践行了什么叫“入乡随俗”。
庆多暗自揣测着边先生到底多大年纪。这般大的体格已经让他吃惊不小,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留着一头长发、穿着混杂着橙色和蓝色这样花哨运动服的男人。
“让医生你当投手,来嘛。”
“不行啦。我啊,提早进入了五十肩的大军啊。肩膀从这里往上就抬不上去了。”
“明明还挺年轻啊。”
边先生这回答倒挺像个日本人。雄大把找的零钱递给他。
“边先生,加油啊。”
“嗯,那就,回见!”
“谢谢啦。”
边先生扬了扬手回去了。
庆多觉得这个边先生和雄大一定是“朋友”。两人能互开玩笑、张开嘴巴大笑,这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他本来一直觉着大人是没有“朋友”的。妈妈没有“朋友”,爸爸也没有。
这时,厨房方向传来大和的大喊。随着“啾”的一声响之后,一股蒜香袭来。
随即,响起“咚咚”下楼的脚步声。店铺最里面有楼梯,通向二楼。那里是由佳里的父亲宗茑的房间。老人家的腰已经弯了,看起来岁数很大,其实也就刚满七十。他的妻子在十年前就先一步离世了。
“是饺子吗?”
“就是饺子。”
雄大回答着,欢呼雀跃地奔向厨房。
庆多则跟在宗茑身后。
厨房里,由佳里正在炸着饺子,大和和美结坐在她的脚边。
由佳里正掰着手指和孩子们一起数数,这是在计算着饺子炸好的时间。
“十五、十六、十七、十八……”
大和和美结也扯着嗓子一起数了会儿。大和数到十八就掉队了,开始朝美结动起手脚来,两人便吵闹起来。
这番厨房景象对庆多来说实在是热闹得过了头。平时都是妈妈安静、沉默地独自做着饭菜。这个时间,庆多基本上是在练钢琴,有时候会被允许玩游戏。
由佳里见庆多看得目瞪口呆,便粲然一笑冲他眨眨眼。庆多并不明白这眨眼的含义,只是感觉到自己想要见妈妈的悲苦心情因此变得轻松了些许。
晚餐的情形更是让庆多大跌眼镜。他中午已经见识过了这种所有人围坐在一个圆桌前吃饭的模式,但此时桌子上摆着的竟然只有果汁、可乐和啤酒。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装满酱油的小碟子。
在自己家中,不能喝大麦茶和矿泉水以外的东西。而且,在这个家里,吃饭之前孩子们竟然都不说“我开动了”,就直接咕咚咕咚喝上了饮料。当然,庆多面前也早已备好橙汁。
不仅如此,“饺子!饺子!饺子!”地大声嚷嚷着敲打桌子的不是孩子们,而是雄大和宗茑两个大人。于是孩子们也有样学样。而这在庆多家里是被绝对禁止的“捣乱行为”。
“来啦,久等啦。”
说着,由佳里手里拿着一个特大号的盘子从厨房走了过来。盘子里起码装着不下五十个饺子。盘子“咚”一下往桌上一搁,顿时热气夹着饺子的香味升腾而起,一股诱人的香气钻入鼻孔,撩拨着人的胃。
“我开动啦。”
说这话的只有雄大一人。孩子们、由佳里、宗茑全都一声不吭,也顾不上饺子还很烫,把酱油沾得满满的,开始大快朵颐。
庆多惊得直发愣。在自己家中,自己要吃的份是单独分在盘子里的。而且,这里谁也不吃白米饭,只吃饺子。
似乎是饺子太烫了,急不可耐往嘴里胡塞的雄大被烫得“哇”地一吐,放进嘴里的饺子顿时撒落在桌子上。
庆多顿时紧张起来,只要爸爸在家,你胆敢这么干,不但不给吃饭,还会被大骂一顿。
然而,所有人都在笑。仿佛刚才看到的是雄大的魔术表演一般,其乐无穷。
眼看着大盘子里的饺子越来越少了。
“喂,再不快点吃就要没了哦。”
由佳里笑着对庆多说。
庆多这才惊觉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于是他战战兢兢地伸出筷子,夹了一个饺子,沾了点酱油,往嘴里一塞。好吃!大蒜和韭菜的香味弥漫整个口腔,比在自家吃的饺子味道要更浓烈,十分美味。
庆多慌忙地把剩下的饺子也塞进嘴里,马上又伸手去夹了一个。
由佳里看他这模样,笑得很是开心。
良多家的晚餐却进展得并不顺利。菜品是琉晴爱吃的日式牛肉火锅。他们买了许多上好的霜降牛肉,可惜做法上出了问题。
锅放在餐桌上,粗粒砂糖放入火锅中融化,再将肉置于其上煎烤,泼入酱油,最后用搅拌好的蛋液把烤好的肉一裹,即可食用。这是良多大爱的京都风味的牛肉火锅。
琉晴一直满心欢喜,但看到这牛肉火锅时却沉下脸来。
“这个,不是牛肉火锅。”
琉晴想吃的是那种白菜、魔芋粉丝、大葱和牛肉一股脑放进锅里,咕咚咕咚煮着吃的关东风味的牛肉火锅。
良多很没气量地反驳道,既然是牛肉火锅,火烤着吃才是正确的吃法。结果这倒让琉晴越发闹起别扭来,说是不吃了。
绿连忙缓和气氛道:“你就当作是烤肉,尝尝看。”琉晴这才勉勉强强转换了心情。
“蘸点拌好的蛋液更好吃哦。”
良多劝道。绿刚把烤好的肉夹到盘中,琉晴便伸出筷子夹起肉往嘴里送。
“烫烫烫!”
迫不及待塞进嘴里的肉几乎要把他的舌头烫熟了。
“好吃吧?”
良多一边笑着一边问道。
“我还没吃,烫呢。”
“啊,对呢。”
这回答也让良多不由失笑。
反复吹了几口气,待凉了,琉晴又把肉放进嘴里。
他鼓着腮帮嚼了没两下便把那一大块肉咽下去了。
“好吃。”
琉晴满脸笑容地说道,这是他迄今为止从没吃过的味道。绿刚烤好牛肉,琉晴就跟抢似的大口大口吃起来。
良多和绿偷偷交换了视线,露出放心的笑容。
足足扫荡了两人份的量,琉晴才终于放慢吃的速度。趁着绿在煮青菜的工夫,良多跟琉晴说起自己方才注意到的事。
“听着,琉晴。”
良多把椅子拉到琉晴的旁边,与他并排而坐,把筷子拿到琉晴的面前让他看。
“琉晴拿筷子的方法有些不对。”
确实琉晴拿筷子的方法更像是一把握住筷子。绿也早已注意到了。
“看着,要这样拿。”
良多给琉晴示范拿筷子的方法。
绿还在担心琉晴会不会闹脾气,不想琉晴却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开始学了。
不过琉晴始终拿不好,良多终于看不下去了,便直接握着琉晴的手,指导起筷子的拿法来。
绿感到一种近乎痛苦的强烈违和感。
迄今为止,他可曾有教过庆多一次筷子的拿法?更何况,如此有耐心,手把手地教导……
绿的脸失去了血色。不过,琉晴和良多都没注意到。
之后,琉晴边吃着饭,边闹着“想喝可乐”。绿很是为难,正打算出去买。良多却斩钉截铁地说“在家里不能喝可乐”。这让琉晴鼓了好一会儿腮帮,不过最终还是听了话。
虽说调皮,个性也强,但他终究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子。
琉晴说,还是第一次一个人泡澡。不过他倒是一点也不讨厌,反倒兴致很高。他说平常都是跟父亲和弟弟妹妹一起泡澡的。琉晴在浴缸里玩耍着庆多数量庞大的玩具,泡了很久很久。在浴缸里找到了筷子和蔬菜的玩具,琉晴便拿来复习良多传授的拿筷子的方法。
琉晴泡澡的时候,良多独自待在书房。那是好些年都未曾拿出来过的东西了,可以说是从老家带到这家里的唯一一件东西了。
那是一本护照。搬到这个公寓时,整理着物品,唯有这本护照被他收进了桌子抽屉的最深处。
护照里夹着几张照片,是良多自己年幼时的快照,这还是家境尚且宽裕时的遗留物。只有这些照片还保留着自己早已失去的东西——无论何时照片中总是面带微笑的母亲。他从中挑出一张,这是自己升小学之前的模样。永恒的盛夏中,手持捕虫网,头戴稻草帽,咧着嘴笑个不停的自己。他把这张照片和琉晴的照片放在一起对比。
很像,惊人的相像。那天,在前桥的购物中心初次见到琉晴时,他就觉得似曾相识,原来就是这张照片中的自己。
说起来这也是理所当然,良多却很兴奋。他兴奋的是,即便父子二人毫无交集,各自生活,但容貌依旧如此相像,这便是血缘的强大。
恐怕还不仅仅是容貌,精神构造方面也势必会受血缘的影响。
良多想起了在牛肉火锅这件事上,强势坚持自己意见的琉晴。
琉晴代替庆多,被良多和绿夹在床的中间睡着了。琉晴觉得睡太软的床不舒服,但这也不过片刻工夫,很快他就像被什么吸引着坠入了梦乡。绿心想,琉晴表面平静,实际也是身心疲惫了吧。
绿侧身躺在琉晴的身旁,心里惦记着庆多,祈祷着庆多千万不要哭鼻子才好。
庆多连哭鼻子的工夫都没有。六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满满当当地铺着褥子,一家五口,一个叠一个地挤在上面睡觉。褥子硬邦邦的,盖的被子又重。而且,最先睡下的雄大鼾声雷动,吵得要命。
不过,多亏由佳里睡在旁边,庆多总算稍稍安心了些。他尽量试着不去想起母亲的音容。
可是,半夜里,庆多醒了。
他想去厕所。有那么一会儿,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看着在被子里睡得四仰八叉的雄大等人,他感到无助和不安。可是尿憋得实在难受,他已经忍不住了。庆多从被子里起身,打开了紧闭的拉门。
拉门外是一片漆黑的世界。庆多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不得不躺回了被窝。
“怎么了?庆多,要尿尿吗?”
由佳里出声询问。庆多点点头。由佳里莞尔一笑。有由佳里陪着,庆多总算去上了厕所。由佳里特意把厕所的门开着。
“阿姨小时候也很害怕,便让我父亲陪着,这样开着这扇门。”说罢,由佳里笑了起来。
第二天清晨,最早起的是宗茑。天依旧黑沉沉的时候他就起来了。等到天空开始泛起鱼肚白,他便在睡衣外套上一件日式短外衣,开始打扫店面,给路面洒水。每个早晨皆是如此。即便下雨也有活可干。这几年,宗茑偶尔会出现轻度痴呆症的症状。
之后醒来的是由佳里和雄大。由佳里准备早餐,雄大则准备茶碗泡茶。泡好茶,雄大便开始悠悠闲闲地看报纸。
盐煎鲑鱼、纳豆、味噌汤和米饭,这便是早餐了。有时间的话他们也会准备腌菜,不过有兼职时就没这个工夫了。
准备工作完成后,由佳里把米饭盛在专门用来供奉佛龛的饭碗里。母亲过世之后的这十年来,这是她每天早上的例行功课。把早上该干的活干完后,她便叫孩子们起床。由佳里等人的卧室也是兼做佛堂的。
叫孩子们起床是由佳里最喜欢的时间。还打着瞌睡的孩子们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的样子实在是可爱得要命。她使出各种手段,一点一点地让孩子们开开心心地起床,实在是乐趣无穷。
可是,这一天,她却在房间前停住了脚步。
房间里,只有庆多一人已经醒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起来,穿过拉门上开的一个小孔,独自眺望着外面的风景。
这小小的背影如此孤单无助。
由佳里可以想象出庆多的心情。醒来一睁眼却发现母亲不在身边,怎能不孤单。因此,他才想要搜寻在窗的另一头的远方,母亲的身影。
琉晴在东京醒过来一定也是如此无助吧。一念及此,由佳里的心口仿佛被人狠狠揪了一下。
“庆多。”
由佳里唤道,庆多转过身来。她还想着他会不会是哭了。他却没有眼泪,那大大的眼睛只是怔怔地望着由佳里。
“能帮我把这个供到佛龛上吗?”
庆多默默地走到由佳里的身前,接过碗,供在了佛龛前。
“我能击磬吗?”
庆多的话让由佳里很意外。她原本以为,诸如东京人士良多这般的精英的孩子应该是没怎么见过佛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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